============== 《小小少年》 作者:小模小样 文案: 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养成故事,因为谁也不是谁的救赎,谁也不需要报谁的恩情 仲夏夜的梦境中没有烦恼,谁知小小少年转眼高 再也说不出口的愿望,是回到那一年的夏天,熏风正浓,你说爱我,知了在树梢,而我在你的膝头 主角:夏末、夏小舟 ┃ 配角:陶可、衣然、何唯 ============== 第1章 下午四点钟,屋里昏暗的像是傍晚,窗外刮起狂风,闪电撕裂云层,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床脚的一小堆被抖动了一下,露出一道缝隙,一双孩子的眼睛从缝隙里警惕地盯着窗上摇摆得像个疯子的柳影。 窗外传来大雨倾盆的声音,空气里霎时弥漫起泥土的味道,孩子轻轻地抽了抽鼻子,似乎被这舒心的味道安抚了一些。他抓着被子的手指刚要放松,寂静的室内突然铃声大作,孩子打了个哆嗦,猛地掀开被子,跳起来跑到五斗柜边把闹钟按掉。 他没有穿鞋,静悄悄地拉开卧室的门,光着脚丫走下一层楼梯,无声地走过主卧的门前,没有打扰神经衰弱的女主人。他继续走下去,顺着旋转楼梯下楼,穿过客厅,绕到厨房后面的洗衣房偷偷张望了一下,家里的两个保姆果然躲在里面说笑。 他没有发出声音惊动她们,转身去了一楼的卧室。这是一间漂亮的卧房,有一扇圆形的橡树木门,好像猫和老鼠里杰瑞的家。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傻呆呆地盯了很久,可惜没过一个小时他就发现这里面没有住着杰瑞,只住了一个重病的男孩。 他走进卧室,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床上躺着的男孩,他们似乎在对视着。他养父母的亲生儿子已经十五岁了,有十年时间都在这张床上躺着,目光呆滞,苍白浮肿,不会说话,只能吃东西。 “我的儿子叫夏帆,你叫小舟,真是很巧。”初次见面的叔叔脸色苍白,神色黯淡,说这句话的时候嘴唇颤抖了一下,似乎他也病了。“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孩子了,你叫夏小舟。” 他答应了。他又有一个姓了。 那天夏小舟走进了他这辈子从没住过的大房子,他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踩上面前的那块毯子,他脚下的一双破球鞋就像两只呲牙咧嘴的小怪兽。而再往前,他被勇敢的警察叔叔从山村里“解救”出来之前,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坐过汽车。那是三年以前,他五岁的时候。他模糊地记得那时候的奶奶对他很好,不像孤儿院的阿姨那样对他爱理不理。特别冷的时候他很想回去,但是他不敢说。 那天他还见到了一个病弱的女人,她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就发出了一声悲惨的尖叫。把他吓得要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坏到让人发疯,他惊慌失措,想要找地方躲起来。阿姨喊叫的话他大部分都听不清,偶尔有一句听清了,大概是“我的儿子谁也无法代替。” 他藏在沙发后面发抖,偷偷看到叔叔过去搂住了阿姨,很疲惫却柔声地哄她,她在他的怀抱里放松了下来。他听见叔叔说他自己错了,“我看他长得可爱,以为你看见他能开心一些,想起小帆小时候健康的时候。我错了,明天就把他送回去。” 他在沙发后面瘫软了下去,断掉了最后一丝希望,坐在地板上。明天,他又要回到闹哄哄的幸福院,大牛总是偷偷揍他,张小丽抢厕所的时候会挠他的脸,小奇总是尿裤子还会撕他的作业,小不点整晚整晚地哭让他根本睡不好觉,他困的要死上课睡着又会被罚站,老师动不动就让小朋友们给他捐款…… 叔叔扶着阿姨上楼去了,好像把他忘记了,他没得到允许,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他坐了一会,决定去看看那个生病的可怜孩子。他在房子里走了一圈,不太难就找到了那个孩子的房间。就是这个决定导致他第二天没有被送走,他用湿毛巾帮那可怜的哥哥擦干了脸上的汗,就像在孤儿院帮忙照顾更小的孩子那样,这一幕被他的养父母看到了,这好像让叔叔很愧疚。冷静下来的阿姨也没有再尖叫,他们问了他一些话,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是他最终被留了下来,他又记了一遍自己姓夏。 他对这里很快熟悉起来,虽然他很少能见到养父母,但是生活还不错,叔叔的司机给他送来衣服被子,还有一堆玩具——全是一手的,他没敢拆开那些玩具的包装盒。 另外,根据他的观察,家里有两个保姆,一个负责做家务,另一个负责照顾病人。但是没几天他就发现叔叔忙着工作很少在家,阿姨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很多时候需要静养,不能一直陪在儿子身边。但是只要阿姨不在旁边看着,保姆就不会做事。生病的哥哥不会说话,不能嚷着难受,非常可怜。而他在来这里两天以后,就能够把照顾病人的全部流程和时间都背下来了,有一部分简单的工作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 他没有多想,就按照时间表担负起了照顾病人的工作,虽然大部分工作对他的年龄来说都太吃力了。他没有多嘴,所以保姆虽然最初对他有些戒备,但随后就不把他当回事了,偶尔还会在他的养父母面前夸他懂事。等到主人听不到的时候,她们更愿意逗他完,问他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养父母多有钱。她们叹息着他多有福气,等到那个脑子坏掉的胖孩子没了,只剩他一个的时候,他就不是养子了,是真正的儿子,有一大片家业等着他呢。 他每次都很窘迫,可是又不敢让大人闭嘴,两个保姆就喜欢看他发窘,他越是着急要哭,她们就越是哈哈大笑,乐此不疲。等他真的被逗哭了,她们就会赏他一碗草莓,作为安抚。这个时候小舟不想吃,但是他不想做一个不合群的孩子,虽然吃的时候很屈辱。他每次都把送到他面前的东西尽快吃完,然后立即溜回自己的卧室,好半天还觉得吃下去的草莓都塞在他的喉咙里。 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福气,他是个孤儿,哪个孩子会用亲生父母交换别的什么东西?此外他还很害怕,自己好像正在抢走另外一个孩子的一切,他只好更辛勤地照顾他,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死掉。 就像现在,那个大孩子瞪着自己的时候目光是直直的,他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知道自己是来代替他的位置的? 小舟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天,最后那个肥胖臃肿的巨大孩子只发出了一声咕哝,好像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看起来今天没有什么问题。 小舟爬上床,跪坐在床上,掀开病人的被子,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没人愿意干这个活,没人愿意伺候一个肥胖的,从体积上看几乎已经成年了的傻孩子。小舟费力地解开病人身上裹着的成人尿布,他不太大的身体要用尽全力才能帮他换尿布,还累得气喘吁吁。不过他比护工更能忍受,兢兢业业地干着这个活,把这个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的哥哥当作孤儿院里巨大的宝宝。换完尿布他又打来干净的水,帮他擦身,这还是个力气活,小舟只能尽力而为。 等完成这个工作,丢掉脏东西,小舟在那个房间里找了一本少儿百科知识大全的海洋生物卷,书大概是在十年前哥哥还没有发病的时候买的。小舟在床边认真地跟他说了借本书读,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自己觉得说一下比较好,大孩子呆滞的目光透向他的身后,他尽快逃了出去。晚上的暴风雨始终没有停,养母没有出来吃饭,小舟独自一人吃了保姆为他做的蛋炒饭,喝了一杯水,抱着书爬回自己的卧室。 有书陪伴,他不再那么害怕外边的暴风雨。这本厚厚的百科全书印刷精良,他的手指头偷偷抚摸着插图里漂亮的海洋生物,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快乐。读书会让他忘记自己一无所有,无家可归,他可以想象自己跟海象一起游泳,海水温暖而平静地拥抱着他。 他看着书睡着了,直到半夜闹钟再响,他从睡梦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片黑暗中,外边还是没完没了的大雨。他想到可能是保姆来替他关了灯,他爬向床头灯的开关,反复开关了几次。没有一丝亮光。 他害怕起来,慢慢地缩回被子里,抱紧了那本大厚书,死死盯着窗外的树影。狂风卷过阁楼的屋顶,发出尖利的嚎叫,像魔鬼的指甲划过窗台。人们都住在下面两层,这座孤零零的阁楼好像是独立在整栋房子之外,他好想念福利院宿舍的双层床,虽然八个孩子挤在一起住,年纪小的孩子整夜啼哭让他睡不好觉,但是现在的孤独更让他害怕。 年纪小的孩子一直哭的原因是因为病痛,被遗弃的婴孩几乎都有先天疾病,照顾他的阿姨说他们哭是因为难受。有一次一个婴儿哭到半夜,突然不哭了,阿姨们把他送去医院,后来再也没带他回来。他听阿姨们聊天时说夜晚比白天对病人更不利,所以他设了闹钟,每天晚上醒来去看一眼一楼的那个孩子。 想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了,仗着胆子从被子里滑下床,生怕惊动了窗外的魔鬼。他把书也带出来了,用胳膊紧紧夹着那本大厚书,相信海豚们环绕着他,他是安全的,然后他摸黑踏上了楼梯。 每走一步,他都能听到脚丫落在楼梯上发出的响声,夜晚把一切声音都放大了,窗外摇晃的树枝像是鬼影,挠着窗户挣扎着想进来掐死他。他吞咽了一口自己的口水,紧紧贴着楼梯一边的墙。他必须要去看一眼那个哥哥,确定他没事。 脚丫落在最后一级楼梯上,终于走到了一楼,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安慰自己可能是停电了,刮大风的天气容易停电,阿姨们说过的。他把手里的大厚书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太重了,他还得腾出一只手来开门。 保姆的房间就在一楼走廊的深处,他又放了一重心,接着手指握在门把手上,来回扭动了一下,把门锁打开。 橡木圆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他听见了一个奇怪的抽搐声,卧室忘记拉窗帘了,窗外路灯的光照射进来,能看清屋里各种物体模糊的轮廓。他抬头向床上看去,肥胖的巨大身体在床上抽搐,他的嗓子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像有魔鬼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不能呼吸,拼命挣扎。 “啊——”清脆的童声终于发出了刺痛耳膜的尖叫,小舟靠在门框上拼命尖叫,他不知道怎么停下来,不知道怎么才能甩掉这无止境的恐怖。 有人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有人喊停电了,有人从他身边冲进屋里去,接着终于有人抱开他,捂上了他的嘴,有人打亮了应急灯。他安静了下来,拼命呼吸,浑身颤抖。 零星地,他听到了很多话,能分清得不多。他没有听见哭声,养母肯定来了,但是到了这关头她反倒出奇地镇定,他听见似乎是他的养父说着什么,他只听到后面的半句,“……被自己的呕吐物呛住了。” 他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保姆对他很不错,她把他拉走了,没有不管他。她可能解释了什么,安慰了他什么,但是他没听进去。她带他上了楼,幸好她拿了一只手电筒,不是那么黑暗了。她命令他要乖,躺回床上。 他照做了,躺在床上瑟瑟发抖。 几天以后他才见到他的养父,他看起来很憔悴,比原先看起来更像是个病人。 他先感谢了小舟,说了很多。那不是大人的敷衍,很多话他反复说了许多遍,很真诚。他说小舟比同龄人更像大人,这算是一句表扬吧。 后来他犹豫了一阵子,好像有什么事说不出口。小舟知道自己可能要被送回幸福院了,大人们很少说话算数,他们总是变来变去的。自己一直在忙着照料那个哥哥,现在他就没什么用了。阿姨每次看见他都皱眉头,有时候还呆呆地盯着他,像是含着苦东西。小舟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有人爱的孩子死了,没人要的他还健康地活着,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他有时候很尖刻地想这又不是他的错,但是过一会他也会想到,那也不是阿姨的错。如果她的孩子健康地活着,她也会像别人的妈妈那样,总是笑呵呵的。 最后养父还是开口了。小舟坐在沙发上,养父跪在地上,尽力跟他视线相平,他又一次觉得养父是个好人,很可怜。 “小舟,叔叔很喜欢你。阿姨也很喜欢你。但是……我们的儿子刚刚去世了,医院没能抢救过来他。阿姨失去儿子很伤心,所以当她看见你……看见孩子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失去的孩子,这很残忍。” 小舟点点头,这里并不是他的归处,他知道他们不想要他。他能接受,他们不想当他的父母。 “叔叔你还好吗?”他问养父,他的眼睛通红,头发凌乱,看起来很不好。 那男人似乎有些想要呕吐,似乎痛苦更胜方才,他控制着自己,直直地盯着小舟,嘴唇发抖。他忽然急速地说,“我去过你住的孤儿院,条件很不好,叔叔有能力抚养你,起码能让你在更好的地方长大。你是……你是好孩子。” 小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不能把你退回去,孩子。”最后他说,“那样你就太可怜了。” 哦,又是可怜这个词儿。他同学的妈妈捐钱和文具给他的时候就说他可怜,她们高高在上盛气凌人,逼着他向他们的孩子说谢谢,那些讨厌的孩子都特别得意,装模作样。他有时候觉得,如果他不用他们的旧文具,可能就不会再觉得低人一等。 但是养父似乎决心已定,小舟坐在沙发上,垮下了一张小脸,茫然地抠着皮沙发的边。 第2章 夏家真是个人口兴旺的大家族。 小舟一共去过了七个家庭,两个家庭只是吃了一顿饭,另外几个家庭他分别住了几天。他们无一例外地夸奖他漂亮可爱,说想要拿自己的孩子去换他。但是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小舟还是能分清这些话的。喜欢他,是真的,他觉得自己是个乖小孩,从没有人骂过他;但是真要留下他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变得举棋不定,收养孩子是个大事。 不过至少,没有一个家庭说过应该把小舟送回孤儿院的话。夏家老太太,也就是养父的妈妈,小舟猜可能需要叫她养奶奶,她很宽宏大量地说,没人要小舟的时候,可以把他送到她的家里跟她作伴。于是她所有的儿女都轮流把小舟接到家里去住,没让他住的那两家是因为孩子在准备高考和中考,怕他会分散考生的注意力。 小舟有一个小行李箱,里面放着他的必需品,他可以拖着它走路,从东家串到西家。有一个话特别多的叔叔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吃百家奶的小狗”,那家的小哥哥告诉他,那是一个故事里的角色,有个小狗生下来妈妈就死了,每天森林里都有一个妈妈均出一些奶水喂养他。他小心翼翼地沉默着,他不是嘴上讨喜的孩子,他受人喜爱,只是因为他乖,他不吵闹。 他其实不太喜欢那个话多的叔叔,他会在饭桌上问他,吃了他们的饭,将来怎么报答他们。小舟想过感谢他们,但是他是个羞涩的别扭小孩,要让他嘴上当面说出讨喜的话非常困难。他见过一些嘴甜的孩子,也知道该怎么说,可是话到嘴边他就是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他们在饭桌上又笑的很大声,他一直就不懂为什么大人都喜欢把小孩逗哭。 只不过他不敢哭,那太扫兴了,没人愿意看他真哭出来。虽然他有时候胸口发闷,眼睛酸涩,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上一会。 两周以后他又回到奶奶家,拖着他的小拉杆箱,背着他跟拉杆箱配套的小黄鸭双肩包,走进客厅的时候几个老太太正在打麻将。他的模样把她们都给逗笑了,老太太们的话头就扯到了他的身上。 他没有细听奶奶介绍他的来历,长篇大套的家常话。他回去卧室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出来帮奶奶们拿水果,小模样就把老太太们吸引住了,逐个搂着他稀罕。 有个在旁边陪着奶奶聊天的中年阿姨,小舟听她叫他奶奶为姑姑,夏家的亲戚关系复杂的让他眼花缭乱,养父跟着奶奶姓夏,所以那个阿姨家应该也是夏家。阿姨让他坐在她身边,她身上的香水味很好闻,她说话的方式很干脆,也很爱笑。 “要不你给我当儿子吧。我儿子马上就参加高考了,今年秋天他去读大学家里就没有孩子了。”她逗着他说。 又是这种话。小舟已经不报什么期望了,没想到阿姨搂着他回头就向奶奶说,“大姑,孙子借我几天吧。” 小舟愣了一下。夏老太太正忙着码牌,“哎呦那你可要抢,我们小舟是抢手货。我几个女儿都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就连可可——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我们小儿媳妇,小气矫情。”她打出一张东风,“当初我说让小舟去小儿子家住几天,她可不愿意了。结果没几天都舍不得送小舟回来。我啊,就是想让可可看看小舟有多可爱,她就知道孩子好了。总不想生孩子也不是个事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啧啧。” 话题就歪到一边去了,搂着小舟的阿姨接口道,“她还不想要孩子呢?不过她还年轻呢,早晚会有孩子。再说您孙子孙女这么多呢。” “再多孙子孙女,小儿子不生,我也不痛快。”夏老太太皱了眉头,转过头看见小舟,神色更是不乐,“帆帆又是那么个孩子,现在没了,老三家里就没人了。” 小舟拘谨地坐着,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他知道人人都想要亲生的孩子,没有人想要别人的孩子。 阿姨笑了起来,口齿伶俐地埋怨夏老太太,“老太太凡事往好里想,您大孙子小君这几年多出息啊,你怎么不往那儿看?老二家的小童和小欣也要出国读书了,老四家的微微昨天才刚得了钢琴比赛第一名,下面几个小的也都聪明可爱,您还想什么?别人都要嫉妒夏老太太。” 夏老太太被逗笑了,虽然硬做个愁苦的表情,也藏不住眼里的乐,“谁嫉妒我这个傻老太婆,嫉妒你婆婆还差不多。嫉妒她有你这么个好儿媳妇,我那些儿媳妇全加一起都不如你。你没事还能来看看我这个姑婆婆,她们呢,只有听说我要给她们分钱了,她们脚力才快呢。” 说的一屋子人都笑了,几个老太太特别来劲,话题七嘴八舌就扯开了。小舟听得似懂非懂,他只希望奶奶别让他被陌生人带走,每到一个新环境他都很害怕,有太多要注意的地方,他神经兮兮地努力分辨着每个陌生人的喜好,忍受新家庭里每个孩子的敌意。 每一个孩子被大人询问是否想要一个新兄弟的时候,答案都是千篇一律的“掐死他”。虽然没有哪个孩子真的把这句话付诸实践了,可是小舟还是得尽量讨好他们,同时背地里再挨上几拳几脚。不过等时间再长一些以后,大部分孩子都会变成好小孩。小舟现在终于能在忍气吞声的前提下跟夏家所有孩子和平相处了,想到还得去认识新的孩子,他就有点丧气。 可是,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是他能决定的。 背包和儿童拉杆箱放在后座位,他坐在阿姨旁边。老师说过没有儿童座椅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危险,这个阿姨还特别喜欢闯黄灯,所以等他终于能下车的时候实在是舒了口气。 新家——临时新家,在一个单元楼的一楼,房间宽敞,卧室有三间,落地窗外有一片很小的园子,种了一园子花。这里比小舟待过的最好的房子差了很多,比最差的又好了许多。不会大得让他觉得不安全,也不会小到显得他很占地方。他趁阿姨换衣服的时候,把没关门的房间都走了一遍,找到好几个可以供他藏身的隐蔽角落。 他记得阿姨说他只有一个儿子,马上要参加高考。那种大孩子一般都会他这样的小不点视而不见,他知道自己只要不弄出声响,不掰坏他的模型之类的东西,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根据他的经验,年纪越大的孩子越好相处,他们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懒惰,喜欢支使年纪小的孩子端茶倒水,他只要注意一点就可以,他本来就很听话。 主卧室的门咔嚓一声打开,他转过身去,想说要做饭的话他可以帮忙。阿姨已经换了一身质料柔软的裙子,她是个苗条的女人,这条裙子显得腰很细长。他张了张小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她迈开大长腿两步就走到他身边,简直带着一阵大风。 “小舟,”她摸摸他头发,弯腰亲他的额头,“喜欢吃什么跟阿姨说。洗手了吗?” 小舟有点眩晕,“我……我……”紧张的时候他就有点口吃,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很有耐性地等待着他。他的小心脏松软了一下,后背无形而巨大的压力猛然卸掉,他觉得自己差点失去平衡坐倒在地上。 “我洗手了。”他终于说出话来,语言能力迅速恢复,“我可以帮你洗菜。” “你吃不吃冰淇淋?” “啊?”小舟吃惊地问了个单音,像他这样的小孩——孤儿,大人都是特别喜欢考验他乖巧的程度的,这个阿姨却好像压根没意识到他在努力表现。 “大热天的,先吃点冰淇淋吧。” 一只玻璃高脚杯摆在了岛台上,里面装了两只冰淇淋球,一只乳白色的大概是香草口味,另一只是可爱的巧克力球。他不好意思地别扭,口齿含糊地说“谢谢”,爬上岛台旁的高凳,抬头看阿姨的眼睛,那是顽皮促狭的光。 他惴惴不安,阿姨抬手把一只银色的小勺插进了他的冰淇淋里,勺柄是桃子心。她还特意挑了一个可爱的勺子给他用。他的脸又红了,低头对着冰淇淋说话,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我吃完冰淇淋就帮阿姨洗——” 大门被砰地一声摔上,余音绕梁,小舟被吓了一哆嗦,雪糕掉回碗里。 “老妈——我回来了。”简直是在吼。小舟在高凳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努力把身子缩得更小,连气都不大敢喘了。 一个高大的男生大步走进厨房,直奔冰箱,抓起一瓶冰水狂饮,砰地一声摔回冰箱门。一屁股坐在小舟旁边,“我去看完考场了,打不到车,大热天你儿子是挤公交回来的。老妈我说你,三天以后我就高考了,我们班张歆月她妈正在吃降压药还得天天去医院打针,李想他妈干脆就犯了心脏病,哪个也没有老妈你沉得住气,压根就跟没儿子高考一样。妈你真是个战士……啊,天呐!你是谁?” 小舟抖了一下,把自己缩成了更小的一团,畏缩地躲避。男生欺得更近,小舟惊慌失措地趴在桌上,像只吓瘫了的兔子,视线范围里一片模糊,印象中只剩一双黑亮的眸子,逼得很近地看着自己,似乎在笑,可是他一阵眩晕,根本分辨不清。 一只胳膊揽住了他,温暖而柔软的拥抱,散发着阳光烘烤过的味道,小舟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他被人抱在怀里,大手在他头顶轻柔地抚摸,他一动不动,被这新奇又眷恋已久的感受迷惑住了。 “妈,这哪来的?私生子?”男生没心没肺地调侃,脑袋被敲了一筷子。 “夏末你敢开你老妈的玩笑!”当妈的并没真生气,母子间像是调侃惯了,开始给儿子讲夏小舟是哪家亲戚的孩子,费了半天口舌,夏末听得还是一知半解,夏家是大家族,亲戚关系近的也有好几十口,小辈走动得少,搞得一多半亲戚在夏末听起来都像丈母娘的七舅姥爷,远得分不清楚。 不过最后夏末还是想起来了,“我知道了,是生了个傻孩子的那家!我小时候见过那个无脑猪仔一次,比我小不了几岁。” 夏妈瞪了儿子一眼,“说话留点余地。”她转回头继续切菜,“那孩子刚刚没了。” “那这个是二儿子?看着好聪明,不像那对夫妻生的啊。”夏末捏了一把小舟的小软脸,看着小孩怯怯的模样可爱得要不得,顿时觉得还是不足兴,凑上去在小舟的脸蛋上咬了一口,把孩子咬得“嗷”了一声,夏妈冲过来又给了儿子一拳,把他也捶得“嗷”了一声。 “你再烦他一下试试!” “逗逗,逗逗嘛。”夏末连忙说,把孩子护在怀里拍着,“你也小点声,大呼小叫的,你当别人家孩子也像我这么糙啊。这小不点叫什么?” “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夏妈转向小舟,“夏末你别搂他那么紧,你从外边回来身上那么热,大热天的热坏了他。” “我叫夏小舟。”小舟连忙说,低着头小声叫人,“小哥哥。” 三个字颤巍巍地落在夏末耳朵里,萌得他肝颤,一把搂紧了孩子使劲贴他的脸蛋,“太可爱了,老妈,你也趁着能生赶紧再生一个这样的吧。” 这回没等夏妈过来行凶,小舟先出声了,“我不是叔叔阿姨生出来的,我是幸福院里的小孩。”他觉得先说出来好一些,一般人知道孩子是无主的,就不会再贴近了亲近,可能是不干净,或者不好看。小舟想过这个道理,就像家里养的狗谁都想摸摸,但是没人愿意摸路上的野猫。 虽然对于小舟来说,他渴望被摸摸。 “哦。”果然小哥哥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叹息,胳膊松了一些,把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但又好像是为了仔细看他的脸。他的脸红了,眼睛盯着鞋尖,沉默地维持着尊严。 “以后小舟就在咱们家了?”夏末摸了摸小仔的头发,“妈领他回来是这个意思吧?是不是他们反悔了?” 反悔了什么?谁是他们?小舟默默地想着夏末说的话,他说了半句话,大人们常常这样,夏末哥哥既像大人又像孩子。笑的时候像个孩子,不笑的时候像是个大人。 夏妈也含义不明地笑了笑,向他身上瞥了一眼,反而问他,“小舟,你想不想给小哥哥当弟弟?” 又是这样,小舟厌烦了猜大人的心思,他猜不透,猜得好累。她可能像其他人一样,又是在测试他,测试他的忠心。但问题是他分辨不出来她是想测试他对养父母的忠心,还是对新哥哥的忠心。 他烦腻得突然想哭,小小的胸口酸胀得难受,很难受……一只手臂搂住了他。夏末对他的答案根本不关心,他陷入大孩子松松的拥抱里,听着夏末越过了这个话题跟他妈妈说起考试结束以后要出国度假的事。那些话都跟他无关,他不再被注意,却一直被搂在怀里,小哥哥的衬衫有柠檬草洗衣液的淡淡清香。他放松地在大男孩怀里蹭了蹭,舒服地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 夏末停下话头,低头看了看他,“困了?” 小舟没有回答,又揉了揉眼睛,他早上很早就被叫起来了,一上午基本都在坐车。小哥哥头发稍微有点长,该剪剪了,不过小哥哥眼睛特别黑亮,好像大狗狗的眼睛,他住过的第二个夏家就养了一只大狗狗,毛长长,是黄色的。 “要不咱们先洗澡睡个午觉,睡醒了再吃饭?”夏末建议他,居然认真地跟他一个小孩子建议,他受宠若惊地没敢回答。他又问他,“吃完饭再吃个西瓜?你喜欢吃西瓜吗?” “我没有不喜欢吃的东西。”他连忙表达自己的乖巧。 夏末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待会吃饭,你帮我把花椰菜吃了。” “当哥的,你还要不要脸?”夏妈当即截断这个话茬。 小舟没弄清自己该不该跟着笑,不过夏末笑得很大声,在他那么大的笑声里,自己好像笑一下也无所谓,笑错了时机也没人能听见。他好奇地盯着夏末的脸,他已经已经站起来了,那个子可真高,小舟需要仰视他。他是个大男生,有大男生一切的特征,个子高脾气急动作快,居高临下抬手就把小舟的衣服给扒了。 小舟被他忙乎得眼花缭乱,惊讶地发现空调吹在自己的小脊背上,小肚皮也露出来了,这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走,一起冲澡。啊什么啊,慢爬爬好像个小老爷子。”夏末弯腰把小舟抱起来扛着穿过客厅。 小舟的视角一下拉高,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他比阿姨还高,高的差点撞到门框上,幸好到了最后一刻,小哥哥矮了一下身子。 他在浴室落地之后还在头晕目眩,小哥哥拉过喷头试了试水温,就把温暖的水从他的头上喷下来,三下五除二用洗发水沐浴露把他弄得全身泡泡,动作流畅得他都来不及表现自理能力。 洗完澡他蒙了一条又大又厚的浴巾,被丢进哥哥房间的大床上,夏末塞给他一杯果汁,站在床边 ,一手擦着自己头上的水,另一只手拿着吹风筒在他脑袋上一通胡吹。他的软毛都站起来了,也没人在意。他头一次不用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只需要喝果汁,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悠哉的舒适感。一面还惊叹地打量着房间里图书的数量,盘算哥哥会不会借他书看,他把手擦干净应该就能借他?柜子里还有好些变形金刚,那些他只能看看,连碰一下的胆量都没有。 “好了!”小哥哥突然宣布,一把扯开他披着的浴巾随手连同吹风筒一同扔到书桌边的椅子上,“全活儿!” 小舟一下就变成光溜溜的了,头发乱的像个蓬松的蒲公英,夏末还挺得意自己杰作的,俯身在小舟的小嘴上“吧”地亲了一口,“可爱!” 小舟傻在床上,猛然打了个喷嚏。 “对了,背心短裤。”夏末脚下生风地冲出去,在沙发旁边找到小舟的行李箱,拎进卧室来把里面的东西掏散了一地,随手找了两件丢给小舟。 小舟穿好背心短裤在床上躺下,这才觉得有点累,夏末的软床让他的四肢更酸软。他跟夏末枕的枕头是紧紧挨在一起的,还分享了同一条被子,他躺得很拘谨,夏末躺下之后就来回滚了滚,压出个舒服的位置来,快活得像只大狗。 “你几岁?”夏末压完被窝就转头问他。 “八岁。”他连忙回答。 夏末想了想,似乎没想到该跟小孩说什么,“我叫夏末。” 小舟听见过他妈喊他名字,早就记住了。他在枕头上点点头,“夏末小哥哥。” “嘿!”夏末嗤地笑了,右拳啪地一声打在左掌心,喜上眉梢,“你怎么这么可爱!你以后给我做弟弟,哥哥一定特别疼你。你说你想要玩什么?哥哥可以带你放风筝骑自行车爬山,你选哪一样?” 小舟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睁得滚圆,仔细打量满脸温柔笑意的大男孩,小嘴紧紧地抿着,犹豫了也会才小声说,“小哥哥你是不是要考大学了啊?我住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你学习?不过我可以不说话的。” “嗤,”夏末爆出一声忍不住的笑,“你一个八岁小孩这么乖做什么?你放心,你哥哥我根本不在乎高考,就算我现在直接上考场,想要考上的大学也是手到擒来。” 卧室的门没关,听得见夏妈切菜的声音,夏妈也听见了他俩的对话,冷笑一声揶揄的话就飘进来了,“夏末,你别找了个小弟就吹牛皮,临阵轻敌发挥不好,我打断你的狗腿。” 小舟吓了一跳,就听见“哈,哈,哈,”夏末假笑了三声,作为对他妈的回答。回头又安慰小舟,“别怕,我妈说着玩的,而且我也不会失手。” “哥哥好厉害。”小舟由衷地赞叹。他见过另外一个要高考的夏家孩子,因为午睡多睡了十分钟她妈妈没有叫她,她就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尖叫扔书砸东西,把小舟吓的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来。 小舟的崇拜眼神至纯至真,夏末被瞧得飘飘然,又“哈哈哈”狂笑三声,大有孩子你从此就跟我混吧的意思。得意之余惯性地做了毕业在即畅想未来主题演讲,“可惜我要上大学了,你只能在家跟老头老太太过日子,不过等我大四毕业,你就十二岁了,正好上初中了。你就来跟哥哥一起住,哥哥工作以后就不用他们养你了,可以给你发零花钱,带你旅游,你还能跟哥哥一起打游戏,怎么样?给不给我当弟弟?” 夏末侧身躺着,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抚摸着小舟的小耳朵,细长的手指在小舟漂亮柔软的小脸蛋上轻轻地弹了弹,看着小孩的脸蛋变红。 “我……”小舟说,“我会考虑的。” 夏末被这句大人话逗乐了,倒在床上笑得抽搐,“那哥哥要好好表现才行。” 小舟脸红得熟透了,突然扯起薄薄的蚕丝被子把脸蒙了起来,躲在被子下面不敢出来。幸好夏末看出来了他的羞赧,没有勉强把他拽出被子,只是把他连被子一起搂着当抱枕,不一会就抱着他睡着了。 他在薄薄的被子底下陷入深深的懊悔,他应该老实说好的,结果却说不出来,竟然说什么考虑。考虑考虑这种话是他有资格说的吗?除了夏末,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认真说过想要他。他只是个臭小孩,有什么可考虑的?夏末刚才是不是说长大了就收养他?只需要等四年而已。他却说回答了什么?说了“考虑”,都惹夏末发笑了。所以他就是个臭小孩。破小孩。没有人要的笨蛋小孩。 夏末一觉睡了整一个钟头,睡得死死的,最后在饭菜的香味和他老娘高分贝吼叫声的共同作用下终于起床成功。他坐起来还是睁不开眼,就感觉到小孩走过来了,一个干湿度正好的凉毛巾递到他手上,他抓起来捂在脸上,爽得想尖叫。 “小宝贝简直是小天使。”他嘻嘻笑着拿开毛巾,看到等在一边的小孩正拘谨递打量着他,露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接着又有点羞涩。 他掀开被子刚要起身,那孩子立刻机敏地去看地上他的拖鞋,他上床前随脚就把鞋甩到很远的地方。没等他说不用,那孩子就跑去把他的拖鞋捡回来,蹲在他的床边把两双拖鞋摆正在他的脚下。 他很不适应,在熊孩子当道的年头,这孩子乖巧的过分了。“你不用帮我拿鞋。” 他想让孩子放松点,不料孩子立刻紧张了,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鞋,似乎领会错了,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手足无措。他连忙伸手去拉那孩子的小手,哄了一句,“好孩子。” 那孩子果然放松了,抿着小嘴朝他友好地笑了笑。 他想了想,没忍住询问,“小舟你记得你父母吗?” 小舟的脸蛋绷紧了,但万幸并没露出要哭泣的样子,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的话,“我是被偷走的小孩。” 夏末想了一下才明白孩子的意思是他是被拐卖的儿童。怪不得这么好的孩子,没有残疾,没有疾病,智商可能还要高于同龄人,竟然会遭到遗弃。 “五岁以前我在乡下住,有个奶奶照顾我,但我记不清了。警察叔叔说那个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但是只要他们把我的照片放在电脑里,我真正的爸爸妈妈看了照片就会联系他。那个警察叔叔后来还来看了我几次,每次我问他,他都说我爸爸妈妈还没有给他打电话。再后来他也不再来了,我今年已经八岁了,我的爸爸妈妈还是没来接我。幸福院里的大孩子说,那个意思就是说我的亲生父母放弃寻找我了,可能是生了新的小孩了,所以就把我忘掉了。” 夏末的嗓子突然哑掉,他坐在床边,手僵在孩子的头上,抚摸不下去。十七岁的大男生,顺风顺水的校园生活里从未收录进这样的情节,刹那间他完全不知道该表达出何种情绪。 最后好像还是小舟安慰了他,“不说这个了,不高兴的事多说一遍就多一遍不高兴。阿姨叫吃饭了,刚说你一分钟内不出去就要挨打了。” 第3章 上学还是一样无聊,小舟又换了一辆新校车,他的上学路线又变了。他告诉了老师自己的家庭住址再次变更,为了防止老师忘记他的事,他又去了一趟门卫室,观赏老大爷养的鱼最近新生的一群小鱼,顺便让他帮自己确认一下新线路,把校车的车号记在了手背上。 他的老师果然把更换校车的事忘在了脑后,他放学的时候自己跟原来那趟校车的师傅说清楚了,还让他给夏末的妈妈打了个电话,然后在新校车上同样重复了一遍流程,把自己交割明白。 班上没有人问他新家的事,小舟觉得上次班会他不被允许参加这件事很奇怪,老师一定是背着他跟同学们说什么了。可能是让他们不许欺负他,不许在他面前多嘴说他孤儿的那点事。他也不愿意提那些事,但是更不愿意被当成怪孩子。 班上有一半的人不愿意跟他玩,另一半人总想送他点他们不想要的东西。另外还有两个女生,嗓门大长得高还特别有力气,是班级里女生的头目,她们两个总想保护他,管着他,就像两只唧唧喳喳的老母鸡一天到晚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小舟天天都躲着她们俩,他可不想玩老鹰捉小鸡,也不想被其他男生嘲笑。 班级里最讨厌的小朋友是个男孩子,经常带很多漂亮的汽车模型来上学,除了小舟以外所有孩子都认得出那些汽车来,那个小男生的妈妈就开着其中一辆红色的真车来接送他上下学。去年小学一年级他过生日的时候,他那个漂亮的妈妈送来一只五层的豪华大蛋糕来请小朋友吃,小舟也不得不承认那蛋糕味道真是很棒。 可是接下来每个小朋友过生日的时候,妈妈都会送蛋糕来跟大家分享。这真是个提醒小舟既没有妈妈,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跟朋友们分享的好机会。后来总算小舟想起来做孤儿的好处,他告诉大家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可是他没想到有的小朋友说他可怜,他生气就在小朋友们炫耀生日蛋糕和生日礼物的时候说那些特别没意思,没什么了不起的。结果很多小朋友都说他是个怪小孩,更不喜欢跟他玩了。 如果孤儿院没有刚好开在这个地方,如果不是这地方突然开辟成了高档社区,如果这个名声在外的小学没有搬到这个社区来,可能小舟就能读个稍微让他处境好一些的学校了。不过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一点。 那个五层蛋糕跑车小男孩还在小孩子中间带起了另外一个新流行。每次假期结束以后他都要炫耀自己去了哪个国家,后来每次放假之后的一个月里小朋友们下课后的时间都在炫耀旅游照片。小舟根本不去想那些跟自己沾不着边的事,但是后来他们又开始比水杯尺子书包,他们的三叔二大爷似乎都特别愿意从国外给他们买文具,文具不够高级的小朋友就被排斥在核心游戏圈子之外。这件事发展到最后,除了小舟以外,所有人的文具上都没有 made in china的字样,小孩子们英语虽然不够好,但都特别擅长辨认这个。 有个小男孩从父母那里学来一个称号送给给小舟,小舟甚至都不能完全理解这个外号的意思——“社交失败者”。小舟有一天晚上想起来这个事,就跟夏末说了这个词儿,夏末捂着肚子笑滚在床上,说道,“这帮熊孩子,扯屁呢。” 这正符合小舟的看法,太幼稚不值一提。他还是喜欢跟大人说话,更喜欢跟夏末小哥哥在一起。夏末的高考结束了,就像他说的一样,他考得非常好。考试结束的那天晚上,小舟看着夏末拿了一份考试答案从头到尾扫了一眼,就说了个分数,小舟崇拜的五体投地。夏妈对儿子这些事根本不当回事,她跟小舟说夏末自己考完就能知道打多少分,再说她相当肯定儿子要是愿意的话就能考个本省的高考状元,但她还是很遗憾儿子没有申请国外的大学。 高考结束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小舟像平常一样放学出门,班主任突然叫住他,让他排在等待家长接送的孩子队列里。小舟搞不清楚谁能来接他,但是老师也没功夫管他怎么想,自从班上的一个小男孩在放学时候跑到楼顶上去玩之后,每次放学的时候班主任都有点神经衰弱。 小舟只好在学校大门里面排队等着,在一群唧唧喳喳的孩子中间垂着头,无精打采地沉默着,不知道自己需要等多久,又会等来什么。 不过这一次等待是小舟记事以来最神奇的一次,他正看着地上方砖的纹路,用视线走迷宫,他的名字竟然第一个从老师嘴里叫出来的,“夏小舟,家长来接。”他茫然地抬起头,惊讶地一眼就看到一个大长腿高个子的年轻人,熟悉地笑着望他。 他这辈子第一回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飞扑过去抱住来人的大腿,而不是一步一步有礼貌地走过去,客气谨慎地问好。 夏末把他拎起来飞高高,他扑进夏末怀里让他抱着,紧紧地搂着夏末的脖子,一颗心恨不得能塞进夏末的胸膛里,好让他能放下心来,安稳地放下心来。 “看这样子真是哥哥啊。”老师松了口气,对夏末笑着说,“你知道这孩子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做老师的要对他负起责任来,所以刚才多问了你几句。不过这孩子还从没跟人这么亲过,看来我是多余问了。” 夏末搂着弟弟转了一下让他面向老师,“老师教低年级的孩子太辛苦了,小舟没人照管还这么乖巧听话,都是老师教育的好。我妈特意让我转达对老师的谢意,昨天她还跟小舟一起给您写了封感谢信呢。小舟,在哥哥背包上面的口袋里,帮哥哥拿出来送给老师。来,乖,双手递给老师。” 班主任老师吃了一惊,连忙接过来,“哎呀,老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你母亲太客气了。” 那封信就一个八岁孩子的识字量和写作能力而言实在有些过于厚了,班主任拿在手里就有些顿悟的表情,夏末一笑,“老师您对我弟弟多费心了,以后孩子有什么问题,咱们还要多沟通。” “那好,”班主任老师一口应下,第一波家长挤在门卫那登记,她匆忙拍了拍夏末的肩,“咱们回头再沟通,小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将来一定很有出息,孩子交在我的班上,告诉你父母就放心吧。” 夏末点头跟老师道别,回头看到小舟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老师,“怎么了?” “我老师对你真热情,笑成那种脸。”小舟说。 夏末刚想着孤儿果然格外敏感,是不是老妈往信里塞钱的事被这小人精发觉了。就听见小舟认真问他,“是因为哥哥你长得帅吗?我听见她们老师们聊天的时候都在说给她介绍男朋友的事,说她可急了。” 夏末噗地笑出来,“嘘嘘,别给人听见,你还真挺冷幽默的。”又忍不住得意,“你说哥哥是不是最帅了?” “好看。”小舟点点头,“我喜欢哥哥。” 夏末吃吃发笑,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小不点手拉着手挡在他面前。 “你是坏人吗?”梳了一脑袋小辫子的小胖女孩仰头看着夏末。 “他想抱走小舟?是不是为了卖掉?”跟她拉手的另外一个系着儿童小披风的小女孩接道,“我们去找警察。”她指了指门口着装的保安。 夏末头都大了,连忙拦住两个小孩,“女侠,不能冤枉好人,我是小舟的哥哥。” “骗人。”话多的小女孩立刻抬起手指头指着他,“撒谎鼻子会长长。小舟没有哥哥!谁都知道他是孤儿!” 小舟恼火地从夏末身上回过头去,低头对两个小白痴怒目而视,“闭嘴!我有哥哥。白痴。” “哎哎,”夏末连忙拍小舟,让他熄火,他根本没想到小舟也会发火。“不能骂女孩子,男孩子要做骑士保护小公主的,知道么?” 小舟咬着嘴唇不吭声了,两个小女孩好脾气地没生气,互相看了一眼,先说话的小胖孩似乎相信了夏末。她关心地问小舟,“那你找到哥哥了?是不是你原来跟哥哥走散了,现在找到了?故事里都是这样的,是吧,然然?”最后一句话她转向了斗篷小女孩。 小舟咽了一下口水,防备自己突然忍不住点头,不管他有多么渴望这件事,他幻想了多少次夏末就是他的哥哥,爸爸妈妈不会来找他,但是长大以后的哥哥会来找到弟弟——可这些都是幻想,如果他点头那就是撒谎了。 “对啊。”他听见夏末一口就应下了,他愣了一下,心跳加速,“我早就应该找到我弟弟的。” “你会好好爱他?”斗篷女孩然然问他。 “我会好好爱他一辈子。”夏末向小女孩庄严点头,“我没找到他的时候,是不是你们保护了他,跟他做朋友了呢?” 小舟心说才没有,才不是朋友。可是那两个小女孩都立刻点头。 “你们都是好心的小宝贝,跟小舟一样。”夏末戏剧性地看着她们俩,“好心的小公主们叫什么名字?” “衣然。” “陶可。” “哈哈,你们是亲戚吗?”夏末发觉两个孩子说话和动作都配合得非常好。 “表姐妹。”斗篷女孩然然言简意赅地解释。 “你们家住的远吗?”夏末问她。 “学校旁边,外婆来接我们,走路就可以到家。” “哦,”夏末微笑着说道,“那待会你们外婆来了,让小舟在回家的路上请你们喝热可可,吃小点心好不好?” 小舟连忙回头向夏末抗议,“我不跟小女孩做朋友……” “别害羞嘛,”夏末根本不搭理他的抗议,“小朋友们都要好好做朋友。” 两个小女孩也不管小舟,异口同声地说“好”,还要求夏末把小舟放下,也抱抱她们。 夏末哈哈大笑说,“不可以,女孩们要记住,不可以让陌生哥哥抱。还有你,小舟。” “我不是女生。”小舟恼火地说。 “我话还没说完呢,男孩子也一样。”夏末在他脸蛋上亲了又亲,“你也不可以让别人抱你,不能坐到别人膝盖上,如果有人夸奖你可爱,他顶多只能摸摸你的头顶,知道么?脸蛋都不可以。” 小舟不吭声了,搂着夏末的脖子,脑袋窝在他的颈窝,独占性地赖在他的怀里。 下午三点就放学的美好时光里,小舟跟两个小女孩一起坐在女孩家楼下绿色的小店里分享了蛋糕,他第一次可以自己选择吃什么,还可以请朋友一起吃。他吃一块巧克力蛋糕,喝了一杯热热的可可。女孩子们吃了柠檬蛋糕,喝了果汁。女孩子们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他们一起聊了天,互相推荐了动画片,她们两个甚至还给他表演了用脚尖站立,她们正在学跳小天鹅舞。小舟觉得她们轻盈旋转的时候,连胖乎乎的陶陶都变得十分可爱。 而他自己一直都靠在夏末腿边,夏末正在喝的拿铁咖啡散发着混合了咖啡和牛奶的香味,熏得他快乐无比。夏末没有打搅他们三个小朋友聊天,一直在悠闲地读一本书,不过右手放在小舟的肩头,时不时地摸摸他的头发,他后脑那一簇头发不时地在他的手指间绕来绕去。 “我推荐你一本书,好不好?”陶可突然对他说。 他连忙点头,这世界上他第一喜欢夏末,第二喜欢书。不过更棒的他最喜欢的夏末看起来最喜欢读书。 “我觉得你应该读读《小公主》,”陶可说完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虽然我知道你是小男生,但是我妈妈说每个小女孩都是小公主,每个小男孩都是小王子,只要他们做了王子和公主该做的事。” 小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那书名听起来他确实不感兴趣,他更喜欢《百科知识全书》和《十万个为什么》。他最喜欢海象海豚和恐龙。 “那你可以读《小王子》啊。”衣然在一边建议。 “但是《小王子》和《小公主》是不一样的,那可不是男生女生读本。”陶可给衣然解释。 夏末在一旁听得笑了出来,“恩,小舟,陶陶推荐你的书你确实可以读一读,待会我们可以去书店给你选一批新书。至于《小王子》那本书,等你们三个长到我这么大再读也不晚。” “啊,那要多久啊!”衣然不耐烦地在椅子上蹦跶了一下,“多久才能长到哥哥那么大啊?” 小舟抬起头望着夏末,“我长到哥哥这么大,哥哥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夏末放下了书,看着孩子清澈的双眼,那个一向低着头紧紧板着脸的孩子,要抬起头来才能看清楚他眼里的眷恋,那眼神就像一股力量赶着他说出来,“哥哥当然跟你在一起。” 第4章 夏末家的周末早上,厨房里响着做豆浆打豆子的声音,夏妈在门前的小园子里给花浇水,夏爸在书房里整理自己的鱼竿,外头的车库开着大门,夏末昨天跟他爸打赌输掉了,所以正在擦车。 夏小舟喜欢这种感觉,他知道家里的每个人在做什么,而且知道每个人都高兴又放松。他本来给夏末端了冰镇饮料出去,又拿了块抹布去帮他擦车,但是那个混蛋哥哥拿水管冲他喷了一身水,让他回去换衣服,而且告诉他,他只需要做一个八岁小孩该干的事——那就是去拿两个变形金刚玩一会。 这些天以来夏末跟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干点八岁孩子该干的事。”在他擦地的时候,他踢着他的屁股这么说,他给夏爸倒茶水的时候,他洗菜的时候,他想帮夏末洗衣服的时候……还有夏末去跟同学聚会回来晚了,他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口等着给夏末开门一直等到深夜的时候。 夏家父母不干涉这些事,好像他的管教问题都归了夏末。而且夏妈说——我们小舟宠不坏的,多娇惯一下更有益身心健康。小舟喜欢她说“我们”。 小舟在夏末的房间里欣赏了一会儿变形金刚,最后还是走到了夏末书柜的旁边,心满意足地看着那里专门为他添置的那一格书。大部分都是故事书,夏末还把他的《十万个为什么》和《青少年百科全书》都转让给了他。 他最喜欢一套安徒生童话主题的油画集,配上故事,装饰精美奢华。夏末特别送给他的,应该花了夏末不少零用钱,可他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毫不犹豫就为他买下来了。“好东西都会送给小宝贝。” 他异常珍惜这本书,书中的每一页画都美得让他不忍心翻过,他经常趴在床上盯着书页看很久,直到把画中每一个角落的细节都记住了。国王的新衣里那些戴着眼罩穿着盔甲的骏马特别有意思,夏末说欧洲古时候的战马就是那样。还有小伊达的花在微风中交头接耳,她们热烈地跳了一夜的舞,然后凋零,却一点也不悲伤,画中的城堡异常华美。丑小鸭的湖面看起来非常宁静,长满了他没见过的植物,芦苇中间长了很多烤肠,夏末说那些烤肠是一种水边的草,在他外婆家被叫做不忘草。烤肠草竟然有这样奇怪的名字,一定是有什么故事,也许夏末能带他一起去他外婆家,他能看看那些草,还能问问他外婆故事。 他给陶可和衣然看了天鹅湖,他看到天鹅的时候就想到了她们俩跳舞的样子。衣然正在上英语课,就从《小伊达的花》里给自己找了个名字,Ida。小舟还在夏末的帮助下看了陶陶推荐给他的《小公主》,那个故事他的确没有太喜欢,但是他能明白故事的意思,只要坚强地寻找下去,就能找到那个爱他的人。任何人都是有人要的。 他在夏末擦车的无聊时间里又看了一遍他的画册,然后从桌子底下拖出他的书包,无趣地掏出课本重做了一遍算术题。 夏末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进屋正看见小舟皱着的小眉头,“是不是作业不会做了?这么张不高兴的脸。” “幸福院的阿姨说我天生就是不高兴的脸。”小舟皱着眉头说。 夏末嗤哈哈地大笑,再三追问小舟,小舟只好坦白,“老师说下学期开学典礼之后每个班级都要进行文艺表演,每个小孩都要表演。” “哦。”夏末应了一声,不太在意。 “每个小孩都要表演。”小舟闷闷不乐地强调了一遍,“才艺展示。” “那你准备表演什么呢?”夏末问他。 “什么都不表演,因为我没有才艺。”小舟合上数学书,站起身又去拿自己的新书。 “你总能表演点什么吧。唱歌?讲个笑话?讲故事?”夏末建议他。 “讲故事不算才艺表演。” 夏末还想再建议,门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还不等夏妈去开门,就有一个胖小子翻了栅栏进院子,从客厅的落地窗直接跑进来,直冲进夏末的卧室,“大哥!” 小舟吃了一惊,被那个旋风一般刮进来的壮实男孩撞了一下,差一点摔倒。他扶着书架站住,那个男孩扑进了夏末的怀里,“大哥,你好想你呀!” 小舟看见夏末差点被他扑个跟头,他实在太胖了,可是令人气愤的是夏末根本没生气,哈哈大笑地任他搂着。小舟还来不及接受这件事,夏妈又从门口放进来一个小姑娘,长得又黑又瘦,进门也尖叫着直奔这间卧室,跟小胖子动作一致地扑向夏末。夏末被那只小猪仔死死搂着,竟然还能分出一只胳膊来向小女孩张开。 夏末搂着他们两个一通疯闹,两个孩子比小舟整个班的孩子都要吵,尖叫得快要发疯了,扯着夏末要这样要那样,把夏末的衣服搓得乱七八糟,夏末也不生气,闹完了一手扯着一个走出门,去跟后面进来的四个大人打招呼。 小舟惊讶地站在他们身后,慢慢闭上张开的小嘴,真想躲在卧室里不出去,可是又明知道不能不跟大人打招呼。他勉强自己别别扭扭地跟在他们后面,来的人是夏末的舅舅家和姨妈家,那对孩子是夏末的表弟表妹。 小舟愿意因为夏末疼爱那对小朋友而勉强自己表现的友善,但是那对娇纵的小白痴在听到他的身份时却惊呆了。 呆若木鸡。小舟会用这个词。 “大姑你收养了一个儿子?”小胖子难以置信地转向夏妈,“你征求你儿子意见了吗?” 那个小姑娘干脆没说话,抱着手臂戒备地瞪着小舟。两个孩子都比小舟大,年龄在十岁左右,比小舟略微大一点,正是小舟最讨厌的年龄。 夏末拍了他表弟的脑袋一下,“我可不介意。你这小子。” 小姑娘不耐烦地扫了小舟一眼,挤开她的弟弟,试图抓住大哥的注意力,“大哥,大哥,今天我们要去看儿童剧哟,你必须跟我们一起看。” “没有问题,小宝贝。”夏末摸了摸她的头发,拉起她的小手,突然回头看向小舟,那双温柔的眼睛能吸引所有孩子。 小舟身子顿了一下,慌忙向他走去。夏末也摸了摸他的头发,“这是弟弟,今年才八岁,比你们两个都小,你们要好好照顾他。做好朋友,一起玩好不好?” “好。”小女孩乖乖地点头,好奇地看了小舟一眼,可还是紧紧粘在夏末的身边,不太乐意跟小舟去玩。 夏末把三个孩子都推到一起,“小舟,要不要带哥哥姐姐去看看你的新图画书?” 小舟点头答应。这会功夫大人们已经说够了小舟话题,女人们开始转向了夏妈园子里养的花,男人们互相开着玩笑,舅舅和姨父都转向夏末,小舟看得出来他们都喜欢夏末。夏末在他们面前更像一个谦逊的年轻人,不像孩子,他们对待他的态度不娇惯也不敷衍,那就是小舟很羡慕的……公平的态度。 小孩子们被赶到一边去玩,两个小孩一头扎进了夏末的卧室,小舟不想表现的不合群,更不想对夏末真正的弟弟妹妹不友好,只好跟了进去。 男孩名字叫奇奇,进了屋里就立刻拉开夏末的抽屉,满不在乎地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翻乱,小舟能看出亲兄弟和他的区别,他从来不敢那么放肆。亲弟弟能承担惹恼夏末的后果,但他不能。他要把每件事都做好,让夏末喜欢他。 童童是他的姐姐,举止像个小大人,很愿意呵斥弟弟,但是却不管他听不听。“你踩着别人的书包了!” 奇奇不但没理会,还在小舟的书包上碾了几脚。小舟低下头,装作不在乎。小孩子们如果在公园相遇,能够迅速成为好朋友,但是如果在他们的家里出现,分享大人们的爱和关注,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弟弟不听话就算了,童童没有继续管他,她熟门熟路地爬上夏末的椅子,打开了桌上的电脑,开始玩一种大鱼吃小鱼的游戏。 小舟无趣地站了一会就低着头出门,去厨房端了夏妈刚切好的水果,又倒了豆浆,分了好几趟拿回夏末的卧室去分给他们。 奇奇根本不领情,好像小舟只要在他面前晃,他就要生气。小舟了解这种小孩,天生就有爸爸妈妈,被娇惯得太严重,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天天生气。 “你以为你是这里的小主人了吗?这里是我姑姑的家!”奇奇怒气冲冲地看着小舟,“你为什么不去找你自己的爸爸妈妈?非要赖在别人家里?” 小舟感觉到血往上涌,脸上烧热,心里难受,“我……”他有种冲动想跑出去找夏末,但是现在他们都在外头的小园子里。他惶惑不安,有夏末在的时候,他觉得那么有倚靠,这间屋子的家具都会熠熠生辉。现在他很害怕,也很难受,他希望那个小姐姐能说点什么,女孩子多半不喜欢欺负人。他看向童童,发觉她虽然不愿意欺负他,但是却更偏向弟弟,不愿意插手他们之间的事。 奇奇变本加厉,威风凛凛地跳到他面前,“像你这样没有妈妈的孩子就是喜欢在大人面前装可怜。你就是喜欢表现自己,跑到大人跟前去端东西,想让他们夸奖你。像个小狗似的跟着我们的大哥——汪汪汪。没妈的孩子都是坏小孩!” 小舟咬着嘴唇不理他,也是不敢反抗,他比他强壮许多,而且又是夏末真正的弟弟。他是被收养的孩子,地位要比人家的孩子低,这是他一直懂得的道理。 胖小孩见他不理睬,就故意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时不时推搡他一把。这么走了两圈他突然灵机一动,笑着唱起歌来,“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入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小舟浑身发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做了一件他八年人生历程中从没敢干过的事。他冲上去重重推了胖小孩一把,男孩正唱得高兴,没想到那个没妈的内向小孩突然敢打他,他脚底不稳,摔向了书架。脑袋重重地在书架上磕得“咚”一声,不过比这个还严重的一件事是,他撞在了一艘军舰模型上,那艘船摔在地上,拦腰裂开,炮筒也折在地上。 小舟听见童童惊叫了一声,但是他没听清楚,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惧,眼睛,耳朵,脑子,心脏,全都被恐惧的魔爪紧紧攥住。他知道自己完了,就要被夏爸夏妈送回去了,这样不乖的小孩是没有大人想要的。 事实是童童跳下椅子去扶弟弟,但是男孩根本没有哭,他先是摔懵了,接着反应过来哎呦两声摸摸脑袋上撞出来的包,低头看着地上的模型才愣了一下。 “你完蛋了!”他看看舰船模型,又抬头看看小舟,视线在舰船残骸和小舟之间来回移动,“这是大哥最喜欢的东西,连我们都不能摸,现在你把它摔碎。你完了!我大哥会揍你的。” 小舟感觉到天旋地转,他不记得自己闯过祸,可是这唯一的一次竟然是在夏末家里闯下的。他的眼泪扑楞楞地往下掉,走过去蹲下身去捡舰船的碎片,他的心也被从来没有过的绝望击成了碎片,恐惧和绝望让他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你拼它还有什么用?这是我大哥花了一个暑假做出来的,要是连你这样的小孩都做得出来,我大哥怎么会这么珍惜它。”小胖子幸灾乐祸,却没有急于出去告状,他看了一会小舟拼碎片,突然起了个念头,“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大哥生你的气?” 小舟在绝望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抬起头去看小胖子,他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谁,“你……你会帮我吗?你会帮我想办法?” “办法不是没有。”小胖子拖着长音学电视剧里的角色。 小舟不敢相信会有人搭救自己,可是他也顾不上了,也许奇奇不是坏小孩,很多小孩都不像刚开始表现的那么坏。他现在生怕小胖子反悔不帮助他了。“你要是……要是帮助了我,我永远都记得你帮我的这件事。你想跟我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那倒也成。”小胖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跟我大哥之间的交情比你跟他深多了,只要是我去跟他说,船是我撞坏的,跟你没什么关系,他就算会跟我生气,但过不了一会就会原谅我。但是,你得为我做点事,作为我帮你的报酬。” “我愿意,”小舟忍回了眼泪,惊喜地看着奇奇,他决定一辈子都跟他当朋友——虽然他帮他说谎了,说谎是不对的。孤儿院里他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孤儿必须要具有一些好孩子的美德,而说谎这事被抓住一次都会严重的好像一生都戴着污点。可他顾不了了,他必须要冒险。“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那你趴下给我当马骑,我就替你认错。”小胖子洋洋得意地说道。 小舟呆住了,耳边听到童童响亮的笑声,他知道这是耻辱,一件奇耻大辱。 “怎么样,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现在就去找我大哥,告诉他你不但打了他弟弟,还摔坏了他的模型。”小胖子转身就向门外走,小舟惊恐地拉住他。 “不要,不要。”他的嘴唇发抖,眼眶滚烫,强忍着不让泪水真的流出来。 女孩在旁边替弟弟揉了一会头上的包,她刚开始的时候是为了弟弟被人家推倒而生气,听到弟弟说出拿小舟当马骑的话也觉得小舟活该,但是看着小舟害怕的样子,她的恼怒也就平息了。劝弟弟算了,直接去跟哥哥讲就好了,不要闹得那么麻烦。小舟被她的话吓坏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去夏末和其他大人面前承认错误。被大人们批评他受不了,可要是被夏末讨厌,他简直不想活了。 男孩根本不想放过他,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天真,可是小孩子也自有小孩子原始的残忍,他不停地催促小舟。 小舟在男孩的又一次催促下答应了,他像匹小马一样趴在地上,地板硌着了他的膝盖,他从来不知道地板会有这么硬,他的视角变低,他看见床底下滚着的网球,看见书柜下面抽屉上的花纹,家具都变得高大起来,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不一样了。男孩欢天喜地骑上他的背,重重的胖屁股差点把他压趴向地面。 “驾,驾,小马快跑。”男孩在他的背上吆喝,脚在他的胳膊上乱蹬。 小舟勉强爬了两步,他只希望自己能永远忘记今天的事,挺过去,像以往挨欺负时一样,挺过去,然后永远忘记。 “奇奇,你快下来,他快被你压死了!”女孩尖着嗓子喊她弟弟,“你太重了。” “小马不快走就应该用鞭子抽。”男孩嫌他不往前爬了,暴躁地胡乱踢他的胳膊。 小舟疼得低叫了起来,“我爬不动,骑一下就行了,好吗?” “不行。”男孩大声说,“我还没骑够呢,咱们说好的,你听不听我的话?” “我听话。”小舟强忍着眼泪,努力把这当作一场游戏,如果他真的哭了的话,那就是他也承认了这不是游戏只是侮辱,那样他更受不了了。 但是童童尖叫了起来,有人冲了进来,小舟听见夏末恼怒地大吼,“奇奇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小舟听见脚步声直冲过来,胖男孩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人从他瘦小的脊背上提了起来。重力卸下,小舟摔趴在地上,他顾不得疼痛和头晕目眩,连忙趴起来,回头看见夏末满面怒容,正提着奇奇的两只胳膊,把他搡到一边去。 小舟生怕他的努力白做了,得罪了奇奇他就要反悔刚才答应了他的事,忍着眼泪连忙跟夏末说,“我们就是玩游戏,小哥哥没有欺负我。” “是么?”夏末狐疑地看了看小舟,又看奇奇,“你真没欺负弟弟?” 奇奇一把耸开夏末的钳制,小舟发觉他看向了自己,眼睛里闪着狡猾促狭的光,“他打我!大哥你看我头上的包。” 小舟的世界忽悠地摇晃了一下,他惊呆地张开了嘴,连呼吸都忘记了。 奇奇一根指头指向了本来已经摇摇晃晃的小舟,“他还摔坏了你的舰船模型!” “你答应……”小舟不敢相信他竟然说话不算数,他都已经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了。他嗓子里的那口气好像快要断掉了,他只能半口半口地抽气呼吸。 “我答应你什么了?没勾手指的都不算答应,你连这都不知道?”小胖子说的仿佛头头是道,蛮不讲理地给小舟教授孩子们的规矩。 小舟的世界却已经崩塌了,他转头去看他捡起来放回书架上的模型,眼泪再也忍不住淌下来。“哥哥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老老实实地说,早就该老老实实地说,现在他觉得心脏难过,觉得自己活着就很不值得。 “好了,别哭了,摔碎了就摔碎了。”他听见夏末温和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才意识到自己抽泣得耳朵都要聋了。 夏末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抚摸了他的头发,替他揉了发疼的膝盖和小手,“不哭了不哭了,哥哥带你去吃西瓜,好不好?” 小舟泪眼朦胧地看着夏末,还来不及回答,耳边“哇”地爆发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号哭。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奇奇用巨大的音量玩命嚎哭,把小舟都给吓住了,奇奇指向了夏末,血泪控诉,“他弄坏了你的宝贝,你居然不骂他!你居然不赶他走!” “我……”夏末被他哭得一个头两个大,“你别哭啊,你哭什么啊,小舟他又不是故意的,我骂他干什么啊?” “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的!”奇奇嚎哭着,“他故意把我推倒,姐姐可以作证,你看我头上的大包!你看你看你看!” “好了别哭了,奇奇,你一个当哥哥的,怎么能这么跟弟弟闹别扭呢。弟弟不可能故意推你,他哪有那么大力气啊,你看看你壮的。”夏末哈哈笑着去哄男孩,松开了扶着小舟的手,转去拉弟弟的耳朵,“你看你跟个小牛犊似的。” 可是奇奇的哭喊早惊动了所有大人,奇奇丢开了不公正的大哥,转去向爸爸妈妈,两个姑姑和姑父讲述自己被虐待的悲惨遭遇。夏妈查看了侄子头上的包,当着弟妹的面也觉得很尴尬,说了几句小舟。 当妈的倒没在意,说磕一下根本不要紧,让儿子赶紧闭嘴不要矫情。奇奇哭倒在两个姑姑的脚下,怎么哄都不好,又抱着他爸的大腿斥责母亲,“你儿子都被一个没妈的孩子给打了,你说你老婆有什么用?” 夏末没心没肺地第一个嗤哈哈地笑出来,“奇奇这老太婆腔是跟谁学的。” 夏妈大热天急冒了一头汗,“还能跟谁学的,你姥姥太能惯孩子了。” 小舟藏在夏末的腿后,默默地抽泣着,看着一大家人围在奇奇身边,听他胡搅蛮缠地说这个骂那个,可是所有人依然在哄着他。间或听到他喊“大姑把野孩子赶出去!”他都要颤抖一下,生怕有谁过来把他从夏末身后拖出去,让他去跟人家真正的孩子道歉,再赶出去。 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他们哄着孩子去厨房吃雪糕的时候,他悄悄溜走,从客厅的落地窗走到庭院,穿过小花园,在栏杆边的台阶上坐下,有了花枝的遮掩,屋里的人不大容易看得见他。 他终于能松下一口气来,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小团,痛痛快快地无声哭泣。他觉得很累,经常觉得很累,胸口也很难受,那种难受的滋味让他想要尖叫,但是他不敢,也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尖叫。他看见过公园里的气球,那就是另一个小舟,它永远都不会被小朋友紧紧抓着,最后就会随着风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最后缠在电线杆上,天长日久,刮风下雨,它永远都孤零零地在那里。 有父母的孩子不管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犯错误,不乖,懒惰,都不是真的要紧,所以他们可以天天快乐。可是他呢,要小心翼翼的,永远小心翼翼地保证不犯错,他得到了许多夸奖,只是夸奖而已,没有人愿意原谅他。 “小舟。小舟。”他听见夏末突然在屋子里喊他,可能是刚刚发现他不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抱着膝盖缩得更紧,没有出声。 可是他听见童童的声音,他知道那个小女孩眼睛特别尖,“大哥我看见他从窗子出去园子里了。” “出去了?我的天啊。”夏末的声音变得急促了,他在窗口换了庭院拖鞋,急匆匆地往跑。园子的栅栏上有一道小门,大概以为他逃走了,夏末直奔那道门而去,在门口站了一下,突然转头看见缩在台阶上的孩子,呼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到小舟身边,学着他的姿势挨着他坐下。小舟没有看他,大颗的眼泪不断滚落下来,他无声地哭着,哭红了一张小脸。夏末叹了口气,下巴落在自己蜷起的膝盖上,侧头看着悲伤的小孩。夏日炽烈的阳光下,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用同样的姿势在花丛后面坐着,小的那个在阳光下尽情地哭着,好像想要哭掉小小的一辈子里所有的不如意。 “小宝贝。”夏末隔了好久,试探地叫他。 “我不是……不是……”小舟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小宝贝。我不是小宝贝。我是没人要的……我好想要妈妈啊,可是我妈妈不要我了,我妈妈都不找我了。” “但是哥哥要你啊,哥哥不是找到你了吗?”夏末伸出手去擦掉他腮边的眼泪,“你不是最坚强的宝贝了吗?” “我不是……”小舟的哭声陡地高了,他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哭声立刻咽住,他害怕地看了看屋子的方向。 夏末看在眼里,“为什么不哭出声?干嘛要躲在这里哭?” “大人不喜欢小孩哭,但是……但是我忍不住……”小舟揉着哭红的眼睛,眼泪还是往下掉,一张小脸被他自己狠狠揉搓得更红了。 夏末扯开他的小手,“那你跟哥哥去散散步好不好?咱们出去走走,买瓶冰镇汽水好不好?” 小舟顺从地被他扯了起来,两个人穿过小门走在中午寂静的小区里,小舟一只手被夏末牵着,一只手捂在眼睛上,呜呜咽咽地一路走一路哭,悲伤得不能自已。 “等会回去我打奇奇一顿,给你出气,好不好?”夏末拉着他慢慢地走,一边问他。 小舟哭着笑了出来,捂着眼睛摇摇头,“不要,是我的错。” “怎么是你的错呢?童童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刚才我问她,她就告诉了我经过,说了奇奇故意唱歌气你是不是?还骗你当小马?”夏末在小舟的脑袋上轻轻打了一下,“你怎么那么傻啊?哥哥问你,你为什么要让奇奇欺负你?为什么不跟哥哥说?我不是你哥哥吗?” “是哥哥。”小舟突然哭得更大声,转身紧紧抱着夏末的腰,“可是小舟不能做错事,小舟要是做错事,就没有人要了,哥哥就不要我了。” 夏末弯腰把他抱起来,抱着他一路走到小区的喷水池边,清凉的水雾在夏日里带来一丝清凉,“哥哥给你讲一件小时候的故事好不好?” 小舟搂着他的脖子止住了哭声,夏末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你真是乖的让人心疼,你知不知道小孩子就不应该太乖的。哥哥小时候就没你这么乖,哥哥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修了一块平台,告诉了小朋友们,水泥干透之前,不许靠近,更不许踩踏。要是你的话,会不会忘记这条新规定?” 小舟趴在他的肩头,忘了哭鼻子,哥哥略微有点长的发丝擦着了他的鼻子,痒痒的。他揉了揉鼻子,额头贴在夏末的脖子上,也许夏末只是一个十七岁的青涩男孩,但是小舟分辨不出,他只觉得夏末高大挺拔得像一座山峰。他放松地享受着他的怀抱,知道这是世界上唯一不会拒绝他的怀抱。 “我不会忘记的,”小舟在他怀里懒懒地说,“我会在心里背一天,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老师说的话。” 夏末笑了出来,这个大男孩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小舟果然是这样的。可是你知道么,哥哥在学校里玩轮滑的时候,跟朋友们玩得太开心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跳上那块台子,在平整的水泥台子上滑出让人心乱如麻的线条。”夏末回忆着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想的。” 小舟想到他也有这种时候,不然他今天就不会去推奇奇。“后来哥哥被老师批评了吗?” “我被教导主任抓了个现行。”夏末笑着说,“主任说我是故意捣乱,性质恶劣,让我在操场罚站,还打电话让我爸爸来赔偿。” 小舟吓了一跳,在操场上罚站是最丢脸的事了,他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哥哥又不是故意做坏事。后来叔叔惩罚你了吗?” “我记得那天我也很难过,丢人现眼,全校的学生从操场上走过都对我指指点点,人人都知道我的糗事,我想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夏末抱着小舟向更阴凉的地方走去,小区的枫树下有一片草坪,儿童活动区就在那里。 小舟苦着一张小脸,对夏末说的那种感觉深有感触。 “我老爸很快就来了学校。我以为他准会暴打我一顿,可是没想到的是,他一来就拉走了我,带着我去见教导主任。他说他的儿子虽然顽皮,但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恶劣的事,老师怎么能在孩子第一次犯错误的时候就断定他是个坏孩子,说他是顽劣成性故意做坏事,还给他这么大的屈辱呢?小孩子的天性就是要犯错误的,记不住规则,忘记教训,很难考虑周全,这就是孩子的天性,完美的孩子就是偶有瑕疵的。”夏末转过头来亲了亲小舟的脸,把他放在树下的秋千上。 “你爸爸真好。”小舟双手拉住了秋千的绳索,“他是个公平的好人,而且他相信你。” “公平的好人……”夏末哈哈大笑,“晚上我要告诉他,小宝贝对他的高级评价。”他一只手拉住秋千的绳索,另一只手抚着孩子的小脸让他抬起头,他弯下腰来跟他的小宝贝对视着,“我老爸相信我,因为他是我的家人,家人就是应该互相信任的。我也是你的家人,以后有人冤枉你,有人不公平地责备你,或者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你的坏话,我绝不会放过他们。你要记住哥哥在你身后保护你,你是有人爱的小宝贝,谁都没有资格随便欺负你。以后不要天天背规矩,就背哥哥告诉你的这些话。记住了吗?记住了就亲哥哥一口。” 小舟记住了这时候夏末看着他的漂亮眼睛格外明亮,记得他微尖的细瘦下巴,记得他贴近的英俊脸蛋上皮肤细腻而光滑,记得他黑色短发的形状,记得他夏天的味道,记得他仿佛全身都散发着明亮的光亮,连衣服都是闪耀的……他几乎都不敢亲他,这么好的人要给他做哥哥了,好像他以前那些心酸的祈求得到了无名神灵的回应,而且攒了八年一炮就送了他一个组合大礼包。 夏末等了半天脸色突然变了,“小混蛋是不是?让你亲一下你都不亲,跟哥哥就这么吝啬?”他突然伸手在孩子的腋下一通抓痒,逮着他的小脸胡乱亲。小舟尖叫一声,拼命挣扎,几乎掉下秋千。 “小舟,你长大以后也要跟哥哥好,记住了!”过了一会夏末推小舟玩秋千,突然鸡贼起来。 “恩,记住了。”小舟悠哉地坐在秋千上,憨憨地应允。 “不许有叛逆期。” “什么是叛逆期?” “就是突然觉得哥哥不好,这不好那不好,天天都生气,离家出走什么的。”夏末给他举了几个例子。 “我疯了吗?”小舟惊讶地转过头看夏末,眼神懵懂迷惑。 “哎呀算了不说这个,”夏末捅捅小舟的脑袋,“你以后有了漂亮小女朋友,要先带给哥哥看。” “陶陶和然然?”小舟又惊讶了,“你不是见过她们了吗?” 夏末站在秋千后面,实在忍不住了,觉得跟这孩子对话,自己真要笑成个傻逼了。 “那哥哥你陪我这样的小孩子会不会觉得烦?”小舟回头问他。 “我还挺享受跟你共处的时光。”夏末说道,看着小舟从秋千上爬起来,站在秋千上自己越荡越高,这个孩子还挺会荡秋千的,更重要的是,他其实胆子一点都不小。 “哥哥你到我前面来。”他吩咐夏末。 夏末听话地绕到前面,小舟猛地把自己荡出去,突然脱身跳了出去,小小的身子冲着夏末飞了出去。夏末吓了一跳,手里拿的手机顺手就丢了出去,张开手臂去接小舟,小孩热乎乎的身体带着劲道落在他怀里,他后退了两步才站住,紧紧搂着孩子吓得心脏直扑腾。“宝贝……咱下次玩刺激的,先跟哥哥提个醒,好不好?” 小舟抱着他笑嘻嘻地在他的脖子上蹭额头,“我喜欢哥哥。” “那好吧。”夏末托着他的小屁股把他往上拱了拱,“咱们回去吃饭了,路上哥哥问你几个问题。” 小舟搂着他的脖子点头。 “你在孤儿院的时候,有人打过你吗?” “没有。我很乖。” “那姓夏的叔叔带你回家之后,有人打过你吗?” “没有。我很乖,会帮他们照顾那个哥哥,我帮他换尿布,擦身。” 夏末突然感觉到小舟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让他抱得更紧。“你这么小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他们家没有工人?是那个叔叔让你干的吗?” “不是的,他们有两个工人。”小舟连忙说,“那个哥哥很可怜,我不希望他死掉,我也不想占他的位置,我更不想要他爸爸妈妈的钱。” 夏末一怔,这话就不像孩子说的了。“谁跟你说,你是占了他的位置,拿了他爸爸妈妈的钱。” 小舟犹豫了一下,以他孩子察言观色的本能体会到了夏末的不悦。“没……没有谁说的。” “胡说,那些话是你能想到的吗?告诉哥哥,哥哥不会跟别人说。” 小舟松了一口气,“保姆说过,奶奶也说过,还有……还有其他那几个叔叔阿姨也说过。” “他们家人全都说了?跟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些话?他们家生不出好孩子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夏末恼火地摇头,气了半晌又觉得没有意义,转念之间突然抓住了关键点,“没有人虐待你,那有没有人抱你?” “没有。”小舟小声说,“幸福院的阿姨很忙,脾气也很大。后来接我回家的叔叔总是很忙,阿姨不喜欢我……再说我也长大了,不需要大人抱。” “那你干嘛要我抱你走路,大热的天抱你走来走去巨累的。”夏末立刻揶揄他。 小舟胀红了小脸,在夏末的怀抱里跟他对视,分辨着夏末的神情有几分真假。突然他转身,又窝进夏末怀里,装死一样一声不吭。 “哈哈你这个不坦率的小朋友。” 不坦率的小朋友回到家里刚好赶上准备吃午饭,两个小男孩在夏末的教训下握了手。奇奇向他道歉,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迫于全家人的淫威,小舟并不太在意,被夏末货真价实地宠爱这一点让他心满意足兴高采烈,所以他也主动向奇奇头上的大包道歉。 午饭的时候他就坐在夏末的身边,夏末的另一边是童童,奇奇在惹祸并撒野之后只能屈尊坐在童童的另一边。小舟能感觉到夏末家人对他的友善,他们都是好人,并没因为他引起了纠纷就特别偏向自己家的孩子。夏末的姨妈开玩笑说奇奇从来不是这么过分的孩子,今天三个孩子闹出来的这场风波主要原因都在于争风吃醋。 傍晚的时候几个大人要偷闲,把孩子都丢给了老大夏末,夏末带着三个孩子去看儿童剧。小舟是第一次看儿童剧,坐在舒服的座位上,吹着凉爽的空调,看着前后左右楼上楼下都是孩子,身边坐着夏末,椅子扶手的杯托上放着饮料,大幕开启,露出梦幻的童话世界。夏末搂着他,时不时地问他好不好玩,时不时的剧场里小孩子们笑成一团,小舟也心情畅快。 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看完表演,奇奇在回到夏末家准备跟爸爸妈妈回去的时候,找了个空把小舟叫到一边,告诉了一个他从父母那里打探到的消息。 这件事是这样的,夏末的父母一直都打算在夏末高考结束后和他一起出国度假,最近这件事定下来了,所以不再有时间照管小舟。期末考试之后他就要被送回原来的地方了。 小舟被这个消息惊得心胆俱裂,奇奇得意洋洋地拍了拍他,就去找爸爸妈妈了。他希望奇奇又在撒谎,可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奇奇说得合情合理。 第5章 小舟没有勇气去向什么人证实这件事,更何况从看了儿童剧的那天晚上开始,夏末就出去跟朋友们玩了,几天都没有回家。 小舟平复下来的担心和忧虑又卷土重来,他想到自己这个样子很多大人都会说他不开朗,人们都喜欢那些故事书里说的自强不息又知道感恩的孤儿。可是除非在夏末身边,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敢随便笑,他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笑,所以只好不笑,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嫌他说话太吵,所以他只好等他们问他的时候再说话。 但是夏末不在,不总是在。他总是很忙,有很多好朋友,有时候他们找他去打网球,有时候找他去某个同学家聚会过夜。小舟能想象出来那么好的夏末一定很受欢迎。即便有时候夏末也会为什么事生气了,可是转眼之间又会哈哈大笑,仿佛没有什么事是他不能解决的,他会跟小舟说不管什么事情都有好的一面。他能快手快脚地帮他爸妈做家务,照管小舟,整理小舟的东西,一面又吩咐小舟好好地做一个八岁小孩,只要做个胡闹的小孩,他就很喜欢他。天下还有比这个更不可思议的事吗? 但是……当小舟被叫到家里餐桌边去的时候,他又一次预感到了那种熟悉的身不由己又要开始了。 餐厅的时钟指向晚上七点,夏爸很忙,这个时候很少回家,夏末也还没从聚会中回来。家里只有小舟和夏妈。她让小舟坐在厨房的高凳上,在他面前放了一碟子冰淇凌。 就像他来的那天一样。 这一次小舟的喉咙里仿佛梗着一根胡萝卜,他吃不下冰淇淋,可是冰淇淋会融化,如果不吃大人可能会生气,会察觉到他在不懂事地闹脾气。 他用小勺挖了一块冰淇淋放在嘴里,吃不出冰淇淋的味道,只有冰冷的雪在他的嘴里融化,慢慢麻痹了他的喉咙。 “小舟,这两周在阿姨家过的好不好?” 小舟点点头,他在阿姨的脸上看到了酷似夏末的眼睛,非常大而有神的漂亮眼睛,他们母子直视着人的目光都是快乐而温和的,眼睛里温暖的色泽能感染最冰冷无趣的心。 “喜欢哥哥吗?”阿姨似乎没什么说的,或者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话。 “喜欢。”小舟立刻肯定地回答。但是没有像单独跟夏末待在一起时那样放松,他看起来不像个活泼的孩子,倒像个成熟自制的大人。 对一个孩子而言,这样的表现就显得有些冷冰冰的了。夏妈笑了笑,“哥哥也很喜欢你,但是他也还是小孩子,不能一直照顾你。他……九月就要离开家去上大学了。” “我知道。”小舟郑重地点点头。他开始希望这场谈话能快点结束了,阿姨已经表示了她的意思,所以她把话题拖得越长,他就越有可能哭出来。但他不能求别人养活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哭,给她添麻烦,让她左右为难。 夏妈不自在地笑了一下,把孩子带回来的时候容易,送回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是很难开口,好像她是在把孩子赶出门一样。可她还是得跟孩子交代一下,她不是孩子的养母,虽然儿子一直提议收养小舟,但她跟丈夫商量过,觉得儿子刚刚高考结束,他们想松一口气休息休息,这个时候他们没有信心能尽到教育第二个孩子的全责。养孩子是个艰巨的良心活,没有承担责任的决心,就不该接手这件事。 她知道面前的孩子早熟而敏感,生怕让他走的话说的不好会刺伤他的自尊心,所以说得很慎重,“小舟,你看,哥哥刚刚高考完,我们原来就答应哥哥,考完试带他去国外度假,最近你叔叔终于安排好了休假时间,可以出发了。我们打算要去国外住一个月,这样就没办法继续照顾你,想提前把你送回奶奶家。你说好吗?” “好的。”小舟点头答应。 夏妈愣了一下,他准备好的许多安慰和劝哄的话一下子被截住了,她惊讶地看着小舟,感到一丝失望。她以为孩子会对他们有些感情,会舍不得走。毕竟这段时间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孩子,看他跟在夏末身边的时候也很快乐,要把他送回去她还挺难受的,可是没想到孩子就是孩子,没个长性,转念之间就抛过去了。 不过她立刻又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孩子就是孩子么,她竟然对孩子有过多要求,真是太苛刻了。“你可真懂事啊,小舟。”她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发,“以后阿姨有空还接你过来玩好不好?” “好。”小舟又点点头。他对这种承诺不做任何指望,大人都是这样的,说过就忘记了,没有谁会记着一个小孩子。他不想有希望,因为他不想再失望了,他要紧紧绷着脸,才不至于像个很小的小孩那样哭出来。 夏妈没有想到小舟会这样冷淡而面无表情地答应,好像急不可待想要摆脱她。她自觉对孩子很好,没有亏待的地方,一下子觉得有些心寒。 “那你明天上完课,晚上就是奶奶家的司机去接你了。”她试探的又说了一句,指望小舟能有一些惜别的表示,更像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 “好。”小舟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冰淇淋,总算碗里再不剩什么了,他也完成任务了。“阿姨我去写作业了,明天就是期末考试。” 夏妈下意识地点点头,看着小舟转身去夏末的卧室。隔了好一阵子,她送了一杯水过去,看那孩子果真安安静静地做着数学题,她放了水杯默默地退了出去,只能解释为没有父母的孩子总是有一些奇怪。她妹妹就劝她不要收养小舟。她说,孩子都八岁了,什么都明白,性子也独,不会对你好的,你抚养一场就算不图孩子将来回报你,可是恐怕到时候还是要伤心;真要想做善事抚养个孩子,也该去找个小一点不懂事的,能养出好性格,对彼此都好。 小舟又重做了一遍数学题,他关上卧室的门,从书架上拿下他的故事书和百科大全书,慢慢地翻看里面所有的插图,想象自己就在那些图片中。 四周一片安静。 “哥哥。”他轻声叫了一声,叫给自己听,心里好受一些。 哥哥确实是小孩子,他明白。如果哥哥现在是大人的话,肯定不会把他赶走的。哥哥说过,不管他是好小孩还是坏小孩,他都很喜欢他。小舟心里明白,除了他,再不会有人肯这样没有任何原因地接纳他了。 夜已经很深了,他终于把书放回书架。他不能带走它们,哥哥说送给他了,但那时小舟还在这个家里。现在他要走了,其他大人们没有说他可以带走,他最好就不要惹出偷东西的嫌疑来。 他在卧室里看了一圈,房间不算特别大,凌乱而拥挤地堆放着一个大男孩的各种东西,如今他已经很熟悉了。他走回书架边,视线落在被他无意中毁掉的舰船模型上,拿走了一只折断的炮筒,藏进书包里。 最后他躺在哥哥的大床上,钻进被窝,可是最后一夜哥哥竟然不在这里,他都不能道别。不过最好也不要道别,不然他可能会做出抱着哥哥的大腿哭着求他收养自己的事,那种没有自尊的事如果做了,事后他一定会后悔。 那一晚上他很久才睡着,想起奇奇和童童,对他们万分羡慕,想起以后自己的命运,想起另外一个夏家那些讨厌的总喜欢欺负他的孩子。想着自己一直都被带到这里带到那里,为什么只有这一次这么伤心?因为他得到了最好的东西,却又被收走了。如果一辈子注定吃不上好吃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让他尝上一口世上最珍稀的美味。 他以前仔细观察过别人的妈妈,以此为依据想象妈妈的抚摸和拥抱,想象他跟妈妈的悄悄话,可是妈妈的一切对他来说终究是虚构的,夏末却如此真实。眼下要分离了,要被夺走,他的悲伤也变得真实起来,跟这一刻的难受比起来,从前那些难过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起来上学他已经不去想这些事了。他必须要考试,而且这一天所有的休息时间陶可和衣然都陪在他身边,跟他讲笑话,还有陶可和衣然的那些小尾巴女生和喜欢跟她们打闹的男生。他们已经彼此熟悉了,他不知不觉待在了一群人的中间。他发现和别人待在一起,非常有助于打发掉自己心中的痛苦。 晚上放学之前老师公布了一部分人的成绩,其中包括他的成绩。他的所有科目都是满分,数学的附加题也做对了,老师跟他说,让他回去告诉家长,建议他参加课后奥数班。 他觉得这有点可笑,他去告诉谁呢?他既可以说自己没有家长,也可以说自己有十几个家长,不知道该找谁说事更好。再说还要额外跟他们要钱,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要钱的事,所以他也不会告诉他们。 然后,终于,放学的时间还是到了。陶可给了他一只小蛋糕,他不想要,他告诉陶可,可能他以后都没有办法请她们吃东西了。但是陶可不在乎,她妈妈让她必须给的。衣然说考试满分的孩子应该得到礼物,这是普天之下人人都该遵守的规则,于是就给了他一只小蘑菇发卡,幸好她没有霸道地硬把发卡别在他脑袋上。 陶可和衣然很快就被外婆接走了,外头下着大雨,很多路远的家长都因为大雨堵车而迟到了,大厅里站满了孩子。小舟背着书包,站在班级队列的最后面,隔着玻璃窗,有些无所谓地看着窗外的大雨。 阴沉的天空,昏暗的世界,像箭一样射向地面的大雨,落在地上溅起的水泡。小舟漫无目的地想象着,想象他就这样走出去,越走越远,走到没有人的荒野,走进树林深处,那里只有他自己,却轻松自在。他跟狼群一起奔跑,他爬在高高的树上……可惜幻想没有持续多久,他又想起夏末抱着他走路的感觉,他轻松地就像飞翔,他心中快要爆炸的快乐。 “夏小舟,家长来接了。”老师喊他的声音突然传来。 他浑身都颤抖了一下,焦躁在他的胸口炸开,他不想回头,他还没有准备好,他没有力气伪装成那个好孩子去应对挑剔又可怕的大人们。 “夏小舟,快点过来,哥哥来接了。”老师催促他。 他猛地转过身来,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怀疑老师弄错了,可能是那个奶奶家年轻的司机。他快步地穿过他的同学,他比别人矮上一头的身高给他制造了不少障碍,他满头大汗,挤到最前面,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老师身边那个熟悉的高个子。 他张了张嘴,像一条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小腿软了,耳朵里嗡嗡响,这是活过来的缘故吗?他在解冻?冻鱼解冻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大男生像往常一样快手快脚,从背包里掏出一件漂亮的儿童雨衣,还有一双他渴望已久的小雨靴。他配得上这么好的东西吗?他恍恍惚惚,夏末已经蹲下身来帮他换鞋,他扶着夏末的肩膀,配合地抬起一只小脚让夏末帮他脱鞋子。这些事他本来都会做的,他从很小开始就是自己做的,他甚至还能照顾年纪更小的孩子。现在他赖着让夏末帮他做,他真是不害臊啊。可是他一直梦想着别人这样对待他,好像他是个小宝贝。当然要是夏末愿意的话,他也愿意为夏末做一切事。 他穿上雨衣,套上雨鞋,突然搂住夏末的脖子不让他站起来,夏末干脆又把他抱起来,“几天没见着哥哥了,是不是想哥哥了?” “哥哥,阿姨让我在这里等奶奶的司机来接的,是不是阿姨还没告诉你,所以你才来接我的。”他伤心地搂着夏末的脖子,哭得像个真正得孩子,眼泪又弄湿了夏末的T裇。“我是不是还要在这里等司机叔叔?” 夏末拍着他的背,“他们不会来接小舟的,以后小舟都跟哥哥在一起,哥哥不是告诉过小舟了吗?” 小舟不敢相信,夏末抱着他走出学校大门,他身上穿着长雨衣和雨靴,夏末打了一把木柄的黑伞,黑色的外皮,伞里面却画着阳光和龙猫,小舟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破涕为笑,但是接着又忍不住哭。 夏末轻轻地拍着帮他顺气,“早上我回家才听说爸妈的决定。我呢,不同意你跟他们走,我不担心那一边的夏家不肯养你,老太太没有经济问题,可能也不缺人手照顾你。但是哥哥不想你从小长到大,连个抱你亲你的人都没有。不过小舟都八岁了,是个大孩子了,所以要在哪里生活,还要看小舟的决定。所以哥哥问你,你想不想跟哥哥一起生活?那一边的夏家非常富有,你在那边长大可能有更多的机会……” 小舟这一辈子,第一次抓住了机会,他立刻截断了夏末的话,“我想要哥哥,别的什么都不要。”说完他忽然呜呜地哭出了声,一辈子的心酸都抛洒了出来,“我要哥哥,哥哥不在家,我就自己照顾自己,绝不麻烦叔叔阿姨,要是哥哥没有钱,我就少吃一点。学校……学校一直给我免学杂费的。” 夏末“嗤”地笑了,但是又突然收住了笑声,动容地转过头来看小舟的哭脸,眼睛有些酸涩。“怎么会有人在这么小的时候,人生就这么艰难呢?你放心吧,哥哥养得起你的,哥哥还会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你,好不好,不要哭了。哥哥会抱你亲你,还会教你许多事,什么滑冰游泳钓鱼骑自行车玩滑板弹钢琴啊,哥哥都会教给你,让你剩下的一半童年无忧无虑。等你平安长大,就没有谁能够欺负你,你会……你也会有力量,就像……superman。” “我想当龙猫。” “哈哈哈哈,那也行。” “因为哥哥喜欢龙猫。” “哥哥最喜欢你。”夏末在小舟的小脸上亲了亲,用脖颈夹着伞柄,费劲地去口袋里掏面巾纸给小舟擦脸上的鼻涕泪水。 小舟红了脸,挣扎要站到地上自己擦。夏末又给了他一把儿童雨伞,小舟左手撑伞,头顶的小伞是星际宝贝的脸,两只蓝色的耳朵从伞面上竖起来。夏末看一眼就吃吃发笑,小舟窘迫地抬头看他,他拉住小舟空的那只手,两人在落雨的人行道上慢慢地走,雨水把路冲洗得发亮,风把路边树上黄色的细碎小花吹落了一地,小舟闻到无处不在的花香。 “哥哥教你英语好不好?”夏末没事闲着逗孩子。 “好。”小舟早已不哭了,他紧紧攥着夏末的手,偷偷用雨靴去淌着路上的小片积水。他体会着以前羡慕过的那些孩子的快乐,认真玩着水,随口模仿着夏末说的英语,夏末发现他在玩水也不会认真责备他。偶尔他发对了英语的发音,夏末就会停下来,弯腰亲吻他的额头。那时候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小伞被夏末的大雨伞罩住,再也没有什么雨天的阴暗,夏末的那片伞下是绚烂的阳光。 夏末说他们还要到有更多阳光的地方去,需要准备行囊。所以三点半钟他们进了商场,为了不让小舟肚子饿,夏末停下来在那的咖啡店喝了杯咖啡,小舟吃了块蛋糕,那里有个围着绿围裙的男生跟夏末是同学,他过来嘲笑夏末看起来特别“居家”。 “他就是小舟吗?果然可爱。你今天急急忙忙回家,就为了他吗?” 小舟明显紧张起来,但是那个男生跟着就哈哈大笑,抚摸了小舟的头发,蹲下身逗他玩,从围裙里掏出一只巧克力球送给他。以小舟朴素的审美来看,那男生长得很漂亮,漂亮得像个女孩子,有猫儿一般大大的眼睛,孩子一般小巧的面孔,还有一脑袋浅黄色的柔软头发。但是除此以外,他最像女生的一点就是他的耳朵上穿孔了!还带着耳钉!衣然才戴耳钉! 小舟不知道该不该收下他的礼物,他腼腆地往夏末身边躲了躲,抬头询问地去看夏末。夏末微笑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收下小礼物。小舟却吃了一惊,他发觉夏末有些不一样了,不是平时那种大笑的快乐模样。当然夏末还是很快乐的,他快乐得两只眼睛都闪闪发光了,专注地盯在那个男生的脸上,但是他的神情小舟还是很难形容,像是有所保留,但又矛盾地格外企图表现出来。 他的手落在小舟的肩头,搂着小舟,对那男生说,“怎么样?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其实非常适合结婚带孩子?宜娶宜嫁?” 那个男生神情古怪,双眼直视着夏末的眼睛,面颊奇异地绯红,他什么都没有说。 小舟很憋气,他觉得他们两个大孩子好像用什么他不懂的方式交流了,他们两个肯定背着他“说话”了,但是他虽然就靠在夏末的腿上,可还是没“听懂”。 出了那家咖啡店的时候,夏末还在傻笑,小舟问他笑什么,他回答说因为他喜欢喝咖啡,所以每次喝咖啡都特别高兴。小舟满腹狐疑,但是夏末接着就把他扯进了一家泳装店给他挑儿童泳镜,他被吸引住了。夏末选了几套泳衣,小舟也得到了同款的儿童版,甚至还有同样图案的沙滩裤,小舟发觉自己能跟夏末穿的一模一样,立刻忘了刚才那码事。 随后小舟又得到了带星际宝贝兜帽的浴巾,他好喜欢这个。此外还有舒服的儿童沙滩鞋,新的儿童运动鞋和儿童凉鞋,帽子,几套新衣服,颜色和款式小舟都可以自己决定。路过糖果店的时候夏末还顺手给他拿了大包巧克力和小熊饼干。后来还买了儿童太阳镜,儿童防晒露,小小瓶的儿童驱蚊液,封皮有小熊图案的儿童创可贴…… 小舟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店员的格外宠爱和热情欢迎,夏末说是因为小舟太可爱,可是小舟私底下觉得是因为夏末太惹眼了,不然怎么自己从前就没这么招人喜欢过? 所以小舟兢兢业业地帮助夏末挑选哪件衣服能把夏末衬托得更帅,积极地帮忙拖着夏末新买的拉杆箱,那里面装满了买给小舟的礼物,还包括一双尺寸合适的轮滑鞋。 六点钟他们在商场附近的餐馆吃了晚饭,夏末说剩下忘记买的东西这几天会陆续来买,改日还会来给小舟买新滑板和儿童自行车。明天小舟要先去办护照,他已经安排好了,征得了他现在法定监护人的同意,夏爸也同意想办法让小舟的护照加急。所以小舟要跟他一起出发。 小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也要旅游了,他乖乖地大口吃饭,战战兢兢地看着桌子和椅子上放满的包装袋,还有装满夏末行李箱的东西。他也从没有这么多属于自己的好东西,它们都是给他的,是专门为他买的,都是他的尺寸。 晚上回家的时候大雨已经停了,城市的楼群上有难得的美丽星空,他们坐了出租车回家。小舟以前特别怕黑,从不敢在天黑的时候走出屋子,可是牵着夏末的手,他闻到夏夜才会绽放出的香味,那是泥土树木花朵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气味是不是也有精灵掌管?” 他头一次敢开口跟大人说他想的事,敢随随便便漫不经心地开口。 “有啊。”夏末回答他,“气味精灵,小舟看不见它们,但是它们会在小舟的小鼻子前扇扇子,小舟就闻到香香的味道。连灰尘都有精灵。要是阳光突然照进黑暗的房间,你就能看见灰尘精灵在空中飞舞。” 小舟哈哈大笑。学着夏末的样子,真的就能开怀大笑了。 这天晚上稍微晚些的时候,夏末还解决了小舟没有任何特长的苦恼。他给小舟弹了钢琴,他细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有魔力地挥舞,旋律明快地追逐着充满了整个房间,小舟呆呆地靠在他的腿边,微微张开小嘴,吃惊地看着前方,仿佛看得到音符在空中飞舞着追逐嬉闹。 连阿姨都进来看他们玩,她没有提要把小舟送走的事,小舟留意到她对自己比从前更加温和。他知道一定是因为夏末,夏末能把一切事都变得美好。 夏末说小舟以后可以学弹琴,他去上学的时候,钢琴就送给小舟了。但是在弹琴之前,他要先教小舟唱歌。跟夏末学东西很快乐,最重要的就是小舟敢在他面前唱歌,他从来不敢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发出声音,包括他学校的音乐课上。他宁可让所有人都嘲笑他,也绝不在音乐课发出任何声音来。 他不知道夏末是如何办到的,但是他忽然就能跟着夏末的琴声微微颤抖着发出了悠长而悦耳的童音,他的声音追逐着阶梯不断攀升,飞上头顶的夜空,那一刻他觉得舒服而快乐,仿佛就该如此。阿姨惊讶地捂住了嘴,小舟吓得赶紧闭嘴,但是阿姨马上告诉他,他的嗓音非常非常美。 夏末教了小舟一首他小时候跟父亲学的歌,几遍之后小舟扶着夏末的大腿,用略带胆怯的天籁般的童声唱出了那首老歌。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永远这样好。 一年一年时间飞跑, 小小少年在长高。 随着年龄由小变大, 他的烦恼增加了。” 夏爸刚回家就听见了歌声,他靠在门口看着一家人和乐融融,小舟唱完之后又缩回夏末的身后。夏爸笑着向夏妈说道,“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转眼之间夏末就这么大了,我刚才进屋还以为时间转回去了,这十年只是一场梦,你我还都年轻呢。” 夏妈捂着嘴笑了起来,脸色有些发红,“我想起在大学时候,咱们一起看那部老电影的事。” “是啊。”夏爸感慨地叹了一声,“美好的事情不能毁掉,夏末是对的。” 夏末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他老爸一眼,“不说我任性了么?” “任性和坚持对的事本来就很难分清嘛。”他老爸呵呵笑了几声,“我能不能点歌?” “看我心情吧。”夏末哼了一声。 “小舟。”夏爸转向了小儿子,“能不能让你哥哥给老爸弹一支想听的曲子,老爸想起年轻时候跟你们老妈一起唱的一首歌了。” “哥哥为什么不弹?”小舟不太明白。 夏末嗤地笑了,“好好,哥哥弹,小舟的面子哥哥是一定要给的。”他转头问他老爸,“罗大佑的呗?” 小舟听到一首同样温柔的曲子在夏末修长的指尖流淌,夏爸的嗓音浑厚而温暖,他怀念地唱着那首老歌看着夏妈,夏妈的眼圈不知不觉地红了。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的成长,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第6章 小舟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有护照,不过他为护照这个东西而倍感屈辱。他在给护照签名的时候怎么也不能把夏小舟三个字写的大小一致,为了这个好多大人只能围着他等着他一遍又一遍地签名。就算夏末一直站在他背后,让他签名的阿姨也一直很温和,他也还是大汗淋漓,如惊弓之鸟。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在飞机场巨大的大厅里,他拖着他的小黄鸭拉杆箱,跟在夏末的身边,没有哪一次旅程像这次这样安心。他像其他小孩子一样骑在行李箱上,被夏末一起拖着走。他留意到许多人都在打量着夏末,打量着他们这个令人羡慕的四口之家。夏末是那么高大出众,他站在人群里,所有人都黯然失色,就算小舟只有八岁也看得出来。他自己也喜欢骄傲地打量着夏末,想着他这样的小孩,一无所有,有一天竟然得到了夏末大礼包。他只要想一想就会笑出来,阿姨都说他变得开朗爱笑了。 在飞机上夏末帮他把小鸭行李箱放进了行李架,让他坐在最靠窗的位子上,又立刻扯出加厚的运动夹克和裤子让他套上,在飞机的超低冷气里他穿的暖和舒服。他扣好安全带靠在夏末的怀里,看着舷窗外的地平线慢慢倾斜。 “怕吗?”夏末问他。 他摇摇头,惊讶地看着窗外的灯火缓缓远去,巨大的轰鸣和座椅的起伏让他觉得怪怪的。夏末突然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揉了揉他的小耳朵,声音霎时变得真实,仿佛方才他被关进了玻璃罩里。 夏末伸了个懒腰,给他围好了毯子,夏爸和夏妈在那边低声聊天,看起来也昏昏欲睡。“我们是在天上吗?”小舟记得自己问了夏末。 “是的。”夏末回答他,一边翻着膝头上的一本书,一束读书灯落在他的膝盖上。“我们离星星特别近,只要闭上眼睛,星星精灵就会从窗外飞进来吻乖宝宝的小脸。” 小舟缩进夏末的臂弯,看见夏末在读的那本书叫做《群星的归宿》,他不知道那是说什么故事的,反正是很厚很大的一本书。但是他喜欢这个名字,他们在群星之间,而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归宿,他喜欢这个词,翻来覆去体会了几遍这个词,他终于睡了过去。 他是被分发早餐的空姐吵醒的,一觉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了舷窗外金色的天空,瑰丽的云霞就在他的身边,带着金边的绿色海岸线在他的窗子下边延伸。 “这里是哪里呀?”小舟的小手拍在窗子上,轻声问自己,“彼得潘的家?” 夏末被他的小声音吵醒,醒过来笑着揉了揉脸,转头看着他,“宝贝,angle是什么意思?” 小舟“嘻嘻”一声笑着转过头来,眯着眼拍自己的小胸膛,“是我是我,我就是天使。” 夏末哈哈笑着继续问他,“treasure是什么意思?” “是我是我,”小舟嘻嘻笑着继续拍自己,“我就是宝贝。” 周围刚醒过来的人都被逗笑了,夏爸也跟夏妈说,“看儿子把孩子训练的多好。” 飞机最终降落在一块被碧绿色海水环绕着的小岛上,岛的一面有碧绿色平静温柔的海水,椰林和群山覆盖了海岛的中部,另一面的海滩上能卷起三层巨浪,夏末就是为了冲浪而来的。小舟在百科知识全书上学习过赤道的知识,在正午的时候阳光把他的影子变成了小小的一团踩在脚下,奇妙无比。 岛上到处都是石头雕塑,供奉着岛民的神。在海滩上的大门边,雕刻着他们的海神,三只活灵活现的海豚叠在一起,最下面的海豚被压出了眼泪,另一面的门柱是三只小青蛙,最上面的青蛙打着荷叶伞。 小舟惊讶万分,夏末跟他说这里的岛民性格一定跟他一样可爱。 不过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抵达海岛的第二天下午,夏末顶着冲浪板奔向大海的时候,小舟正在伞下的躺椅上喝果汁,新鲜浓郁的果汁甜得他的喉咙都要干掉了。那时候阳光绚烂,身边的树木开着鲜艳浓烈的花,海水碧绿。附近的海滩上只有十几个人,稍远的地方两个女孩骑着马沿着沙滩并肩缓缓而行,阵阵海涛声催得人昏昏欲睡。 他看着夏末匍匐在冲浪板上向着大海的深处滑水,开始还觉得像是小船,看得津津有味。可是接着他就恐惧地发觉夏末游得实在太远了,他害怕地看向夏爸夏妈,结果看到他们躺在酒店舒服的躺椅上双双睡着。 小舟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看着海浪不断地在海上生出来,一层叠着另一层地拍击在海岸上。夏末始终向大海深处游,他离自己好远,远得只能模糊分辨出轮廓。 终于,夏末在冲浪板上站了起来,小舟惊恐地看着他,他踩得那块板子在海滩上看着显得那么大,可是现在看起来那么小,小得不足以在巨大的海洋中稳稳站住。夏末成功地越过了一道巨大的海浪,小舟几乎要欢呼了,可就在这时候,第二重浪突然卷了起来,比方才的浪还要大,夏末一个不稳,跌进了海水里。就此消失。 “哇——”小舟猛地嚎哭出来,惊恐和绝望几乎要了他的命,他站在潮湿的沙地上,尖叫着嚎啕大哭。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他身边带着孩子的一个白人家庭,那家的妈妈立刻过来拉住他的手,蹲下来询问他,可是他听不懂她的话。接着夏爸奔过来,一边用英语向那女人道谢解释,一边过来抱小舟,问他是怎么了。 他不能说话,也几乎不能呼吸,这个宏大的绿色世界吞没了小小的他,那片方才还美得像梦境的汪洋转眼就沉重得像他一贯可怖的生活。它吞没了夏末,也就要了他的命。 他一直在尖叫嚎哭,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再不能分清周围都围了什么人,听不见谁在说什么,似乎夏爸离开了他,冲向海水里大喊大叫,但是他在喊什么,小舟一点也弄不明白。 他觉得他就要死了,他的心脏被剖开,他的世界被撕裂。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海上冲了过来,浑身都是水,扯开了正在抓着他的什么人,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 他回到了熟悉的怀抱,看到了那人明亮的黑眼睛。他自己浑身都在颤抖,牙齿打战,说不出话,那剧烈的颤抖更像是抽搐。那人似乎被他吓坏了,他似乎成功地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夏爸和夏妈都心惊胆战地围着他,现在他能看清楚他们了,还有夏末。夏末在他身边,好好地,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没有被那巨大的海吞没。 他的这一段记忆断断续续,夏末似乎弯腰解开了脚上的什么东西,把冲浪板交给了他爸爸。之后小舟就不记得了,等他不再抽搐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被包裹在厚实的浴巾里,夏末坐在伞下的躺椅上,他就坐在夏末的腿上,被他紧紧搂着。 赤道强烈的阳光和炽热的空气很快就把他们烘干了,舒适的海风吹开了小舟发丝柔软的刘海,夏末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亲吻。夏妈在附近一直唠叨,要带小舟去看医生,又要看看孩子现在怎么样了。结果她一靠近,小舟就哆嗦,夏末连忙“嘘”了他妈一声,搂紧了小舟向老妈连连摆手,让父母都走开些。 好在酒店沙滩足够大,不一会小舟就察觉到身边安静了下来,他知道夏末一直在等待着,他用这个时间好好地喘了会气。终于夏末小心地问他,“哥哥在冲浪呢,你为什么突然哭成这样?” 小舟“忽”地做起来,直直地盯着夏末的脸,“哥哥,你会死吗?” 夏末怔了一下,还来不及说话,小舟捧着他的脸,嘶哑的嗓音又带了哭腔,“哥哥你不要死,你不要像那个小哥哥一样。我不要占哥哥的位置,哥哥要是会死,就把我扔掉吧。” 小舟记得夏末没有立即说话,唯有眼神一下就变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温柔得不得了的黑眼睛陡然变得幽深,怒气冲冲,他有些害怕,哥哥变得很陌生,不过他的脑子反倒因此清醒了一些。他似乎惹夏末生气了,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的眼泪一下子忍住了,小脸上的神情戏剧性地变得云淡风轻,他甚至还改变了话题,开始检讨自己,“我……我刚才以为哥哥被卷进海浪里了,我……我是不是太大声哭了?” “何止是哭。再说小舟,冲浪就是那样的,我先让你看一眼冲浪是怎么回事就好了。”夏末停住了,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不再往下说。他盯着小舟的脸,小舟小心地跟他视线接触了一下便立刻躲开,小脸上的眼泪立刻干了,他开始眨眼,转头望向海面,小孩子在试图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能任性是一件非常违背儿童本性的事,夏末知道自己的神情太严肃了,他抱起小舟穿过海滩边酒店的花园,在鸡蛋花树下散步,酒店的泳池如同河流一般从花园中蜿蜒而过,一直连到海边的沙滩上。“哥哥会教你游泳的,等你游好了哥哥教你冲浪,你就不害怕了。” 小舟没有回答,他想要会游泳。他们在这里住的是一栋漂亮的双层别墅,最上面的屋顶是草做的,他们还有一个没有墙的客厅,夏天永驻的地方似乎永远都不需要有墙也不需要关窗。父母住在二楼,他和夏末住在一楼,落地窗外就是泳池,刚来的那天夏末走进屋里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窗子跳了出去。小舟当时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幸好扑到窗边看见的是夏末像海豚一样笔直地游在蓝色的露天泳池里。外边阳光灿烂,鸡蛋花从树上飘落进河流一样的泳池里,在视线尽头双层泳池的落差形成了一个小瀑布。他们来的第一天晚上,夏末就怂恿他从瀑布上面跳下来,他呛了好多水,水拍在身上也有点疼,不过真好玩。仔细想想,小舟敢肯定自己不怕水。 “我今天就想学游泳。” “真勇敢。”夏末带他回房间换了衣服,把小舟的泳衣给他穿上。“那个男孩病了很多年。”他缓缓地说,“就是因为他挺不住了,马上就要死了,他爸爸才想要收养你。所以他死了跟你没有关系。” 小舟低着头不吭声,他没有说过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更没告诉夏末那个臃肿的孩子一向看起来有多可怕,走形的身体,软弱易破的皮肉,像是在溃烂的皮肤……最可怕的还是他走进过那孩子临死那天的房间,房间里濒死的嗓子发出恐怖的呼呼声,那声音时不时地在他的噩梦里拜访他。 他不愿意说,他相信只要不说不提,恐惧就会消失掉。何况他有夏末,他在噩梦中醒来只要翻个身就会贴到夏末的怀里,他紧紧抱着夏末,立刻会重新睡着,只要抱着夏末,梦神就会在他的头顶打一把好孩子的花伞。 “他们不应该让你照顾病人,更不应该跟你说那种话。你只是个孩子,对孩子残忍简直是混蛋。”夏末絮叨了一句,小舟看出他很生气,一直在强压着怒火,夏末的话没说完,但是他自个儿忍住了。 “但是我现在有哥哥。”小舟赶紧说,伸出小手抓住了夏末的手。 夏末被逗笑了,他们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小舟彻底平静了。夏末跳进泳池,又从水里钻出来仰面漂浮在水里,轻松惬意地看着头顶灿烂的阳光。 “阳光,阳光,”小舟也从梯子爬进了水里,“到处都是阳光,关都关不住的阳光。”他嘟囔着,把自己浸没在被太阳晒得温暖的水中,“轻飘飘还很温暖,就像哥哥抱我一样舒服。” 夏末“嗤”地笑了,又看了一眼他放在泳池边一直没有响的手机,略微地有些郁闷。余光看到小舟憋了一大口气,松开刚才还紧紧攥着的栏杆,猛地把自己扎向水底。他连忙冲过去把孩子抱出来,心有余悸地想永远都不能小瞧孩子,就算他刚才被吓得都抽搐了,可下一秒还是胆大的可怕。 有这样的胆量,小舟一个小时就学会了游泳。夏妈看着他在水中骑在夏末背上笑得像个小疯子,在夏末突然翻身的时候敏捷地蹬腿在水中转开不让夏末抓住他,从夏末的身下潜泳出去,一头小短发在水中漂浮得像只小水母,活泼可爱。 夏妈禁不住跟老公感慨,“你瞧见没有,搞不好小舟比夏末还聪明呢,可惜他亲生父母看不见。” 夏爸挺着啤酒肚抱着个椰子正在喝,像头大腹便便的海象,看着孩子们在水里疯闹,笑嘻嘻地讨好老婆,“还是你厉害,随便生一个就是个宝,再随便捡一个还是宝。” 小舟很快就疯狂爱上了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地方比热带更适合一个孩子,每天每天的晴空和炽烈的阳光,浓丽奔放的色彩,自由散漫的生活,善意的人群。 夏家父母不去管两个孩子,还乐得他们能彼此陪伴,夫妻正好补上当年没条件过的蜜月。 酒店有一座巨大的花园,每天上午夏末睡懒觉的时候,小舟就把时间都用来在酒店园林里奔跑,清点着小猴子雕像的数目,欣赏被岛民们庄严膜拜的那些憨态可掬的神灵们,在小猴子喷泉中间蹦跳,乐得好像掉进了天堂。有时候他还能跟一些同样落单的白人孩子在儿童中心做游戏,成功地克服了语言障碍,完全靠比划来交流。半个月以后夏末甚至发现小舟学会说了几句情绪饱满的西班牙语,几句俄罗斯卷舌音,只不过他们全家四口人没一个知道是什么意思。 每天夏末睡醒了会到花园里来喊他,牵着玩成野孩子的小舟一起去吃早饭。小舟经常光着上身,肩头抗着自己湿透的衣服,下身穿着跟夏末一样的沙滩裤,赤脚拎着全是沙子的鞋,被夏末拖着走。夏末不管什么时候都穿的很帅,小舟偷偷欣赏着他,觉得他人超帅,举手投足都值得模仿,尤其是他带着太阳镜,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样子。 早饭后他们一般会去游泳,上午海面风平浪静,小舟也能去海里玩,或者拎着小桶在沙滩上寻宝。中午在酒店的餐厅吃饭,四家餐厅小舟可以选择吃哪一家,如果他愿意走,夏末可以带着他沿海滩散步,海边还有一些美味的小餐馆。一般是夏爸和夏妈吃晚饭的地方,小舟看见过一回。晚上海面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那些精致却同时又很朴拙的木屋灯火温暖,餐桌上放着防风的小灯,蜡烛在里面燃烧,耳畔海浪阵阵,夏末爸妈在桌边笑着交谈。小舟听不见他们在聊什么,不过觉得美好安心,他回头看看夏末,大晚上的还耍帅带着太阳镜看菜单,好像瞎子。 每天过了中午夏末一般会去冲浪,小舟看多了终于见怪不怪,自顾自地在沙滩上挖掘,有时候会搭个城堡,有时候挖掘沙土做个引水工程。有一次夏末冲浪回来以后看到他修建了异常复杂的水渠和大坝,从那以后他就叫他小水獭,还兴致勃勃地去游泳池里教他怎么在水面仰面漂浮。他虚心学会了,后来看了百科知识书的动物部分,很是生夏末的气。 有时候夏末很懒,他们就在海边挂着白色幔帐像床一样的大躺椅上躺着,小舟爱死这个了,它看起来就像小帆船,而且足够容下他们两个。他们并肩躺着各自读各自的书,这个时候小舟唯一厌烦的就是夏末经常会不停地发短信。如果小舟更有胆量一些的话,他就考虑把自己的梦想变为现实——在沙地上挖个坑埋上夏末的手机,再引水来灌。 不过一般这种时候最后他们两个都会睡着,舒缓的海浪阵阵催人睡眠,温暖的风只会让人如在梦境。小舟要睡了就缩进夏末的怀抱,夏末会把浴巾当被子裹在他身上,再把他搂到舒服的位置。 下午再晚一些,夏末会骑摩托车带小舟离开海滩去镇上,走过异国狭长的石板街道,小舟会看到放学的小黑孩骑着自行车快乐地呼喊,有时候他们路过他的时候会跟他打招呼,或是拍拍他的小肩膀。每一个都快乐而又奔放,让小舟觉得他也可以再顽皮一点,反正他有夏末。 夏末一般用后半个下午参观那些精美的民居,欣赏复杂优美的雕刻,精致的房舍。有一次夏末还停下来,饶有兴致看一伙当地的工人用传统的方法盖房子,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小舟差点被晒晕,事后夏末非常歉意地补偿了他一大碗冰淇淋。 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去逛油画沙龙,岛民酷爱画画,性格幽默,画作一般色彩浓烈,风格诙谐。夏末特意买了一幅小尺寸的油画送给小舟,画里是一只黑猩猩幼儿的脸,有着稀疏的毛发和顽皮传神的眼神。夏末说希望他跟小猩猩一样快乐,他不好意思地接过了画,腼腆地向夏末道谢。 有次他们出发的很早,他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抱着夏末的腰,足足坐了很久,经过了山间的稻田,许多村庄,看到慢悠悠干活的人,他从峡谷上看到了雨林高大的树木和谷地下的河流——只是一瞥他们又回到了乡野间的小路上。 夏末没有什么目的地,他们只是观赏风景,夏末让他记住那些田野村庄是什么样的,他告诉他,据说即使再过十年,我们看到的一切也不会变,田地,树木,屋舍,村庄永远都是初次相见的模样,所以这座岛被人称为挽留时间的岛屿。 小舟搂着夏末的腰,拼命记住眼前所见的一切,记住没完没了的晴朗好天气,无处不在的阳光,梯田的形状,还有那些千年前曾伫立如今又荒废在田野里的神殿。 “十年后哥哥还来吗?”小舟问夏末。 “哥哥年年都要来冲浪,”夏末回头亲他,“小舟以后都在这里过暑假,好不好。” “天堂啊。”小舟几乎要乐疯了。 再然后就是夜晚时间,傍晚他们会去一座小镇里吃饭,小舟完全是淡水系,不喜欢海鲜,每晚必点的就是烤猪排,甜甜香香的味道。夏末担心他会吃腻,小舟给他解释那就好像每天看夏末也不会腻,他就喜欢重复的东西。夏末无可奈何,说我在你眼里就是头猪?小舟仗着胆跟他说具体地说应该是猪排骨,猪最好的部分。 晚饭后是购物时间,小舟的背包里装满了新鲜水果和牛奶,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两个再去路边的酒吧喝一杯。小舟端着汽水也像模像样地坐在桌边,酒吧里有乐队表演,狂欢的岛屿其实分不清酒吧内外,人人都很尽兴。 最后回到酒店,小舟几乎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被夏末拎着冲澡。然后他就要爬上舒服的大床,看着夏末在窗外夜晚的泳池里游泳,有时候他会在月光下趴在泳池边打很久的电话,月色下蓝莹莹的波光反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小舟硬撑着眼皮渴望夏末回来陪他睡,可是一般没挺多久就无法控制地睡了过去。睡梦里担心夏末跟别人更要好,睡梦里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能听懂夏末更多的话,能跟他聊更多,能把他的时间都占满。 这个夏天结束的那天,夏末决定给小舟过生日,按他说的反正小舟不知道哪天是生日,所以哪天觉得高兴哪天就可以过生日。 反正小舟得到了生日蛋糕。以前孤儿院小孩都是统一在七月一日过集体生日的,但是现在小舟有了自己的蛋糕,还能分给那天晚上餐厅里的所有小朋友,不管他们是什么颜色的。 夏末走过去跟餐厅的驻场歌手说了几句话,那个美女姐姐忽然就唱起了生日快乐,还有一只小乐队给她伴奏,最后那个胖鼓手给小舟猛敲了一通助兴。 小舟在最高兴的时候最放得开,夏末把他拉上餐厅角落小小的舞台。夏末说过他从其实不缺乏勇气,他能够把夏末的话全部都背下来。他忘记了羞涩,第一次在大家面前唱歌,就像在跟夏末做游戏。有了夏末,这个世界就只有这个岛这么大,每一天都是阳光灿烂。 夏末在身后为他弹琴,他颤巍巍的童声渐渐稳定,带着一点淡淡的忧郁,海风带走孩子天籁般的歌声。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但愿永远这样好……” 第7章 作为一个孩子,夏小舟能理解很多事,这世上的事情在他眼里一直很简单,大部分的答案都能在《十万个为什么》里。在小舟自己的宗教里,教义非常简单明了——如果人能够做的像童话书的主角一样好,那么人生就会像童话故事一样幸福而快乐。 他将要做个好孩子,他很爱夏末,也很爱爸爸妈妈,甚至觉得很爱他的第一对养父母,因为他们把他领回家,他才能够姓夏。因为姓夏,夏末才会找到他。 在他人生的第八个夏天里,他交到了朋友,还学会了游泳轮滑骑自行车,夏末教会了他所有八岁孩子可以学会的东西。他敢在别人面前大声说话,能够站在台上唱歌,他痛苦的时候就会说很疼,挨揍的时候就会一拳打回去。他开始了钢琴课程,开始了声乐课程,参加了奥数班,夏末用了一个夏天就教了他好多句英语。所有的一切他都做得很好,夏末说照这样下去,他会成为一个小王子。 短短的一个夏天,他的一切都不同了。所以夏末开学的时候,他伤心欲绝,好在老爸老妈开车带他一起去送夏末上学。夏末的学校在另外一个更拥挤的城市里,小舟伤心得没空欣赏。 不过他帮夏末收拾了寝室,因为个子小所以特别适合给夏末的二层床铺床单。他把学校统一的蓝白格子床单理得整整齐齐,哭丧着脸探头看夏末在做什么的时候,夏末正在床下站着,刚好能跟他视线相平。夏末注视着他的小脸,而后哈哈大笑地亲吻了他的小嘴,跟他说如果很忙的话最晚到寒假他就一定回家,不过如果中间他想弟弟想得受不了了,就会在周末回家去。 小舟小心地问夏末,会不会为什么事生他的气,他伤心欲绝地检讨——“因为我好像做坏事了。” 结果夏末嗤哈哈地笑个不停,根本没当回事。但是小舟忐忑不安,他们度假回来的一天傍晚他偷看到夏末在房间里亲吻了那个漂亮男孩,那个咖啡店遇到的同学。而且小舟也知道几天以后他们俩大吵了一架,夏末那么好的脾气,竟然把手机摔了个粉碎。 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第一天抵达这座城市,还住在酒店里的那天下午,夏末带小舟去逛水族馆,出来以后他去goldstone店里给小舟买最喜欢的冰淇淋,小舟抱着海豚玩偶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乖乖等着。就在那个时候小舟看到了那个漂亮男孩跟几个同学一起走在路边,他也碰巧看见了小舟,几乎立刻就狂奔过来问小舟夏末在哪里。小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是跟父母来旅游的。 那男生走的时候非常失望,他还想问夏末现在的电话,小舟这一点没有说谎,他不知道夏末的电话号码,但他也同样没说那是因为他只要走出家门就跟夏末形影不离。 在回到家以后,平生第一次说谎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小舟的心头,他真的后悔过,他担心夏末会生气,更担心说谎的孩子会遭到莫测的惩罚。 就这样,飘着树叶味道的九月在小舟无尽的等待中缓慢度过,他过着普通孩子的生活,有母亲接送他上下学,询问老师他在学校的情况,在晚饭时陪他聊天。他在几个培训班中忙碌,但乐此不疲,他急速地学习着,追赶着他的那些被称为特长儿童的同学们。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他一直在等着夏末回家来,他几乎无法忍受夏末离家在外。那个逝去的夏日每晚都在他的梦中重现,虽然那些影像越来越稀薄,最终他能记住的只有那些阳光的色彩。 小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太得意,所以他就像所有故事书里贪婪的坏孩子一样终于受到了惩罚。他的一切,魔法师夏末送给他的一切美好都在午夜的钟声敲响后消失了。 他曾以为承诺很重要,即使是善变的大人,也敌不过夏末认真的承诺,夏末是无所不能的。但是当他被送回那栋大房子的时候,他的世界终究还是被摧毁了。 最初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人的解释他听不懂,他等着夏末来接他。但等来的是一辆车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拉来了,那是夏末买给他的。他静静地站在那堆了整整一间门厅的东西旁边,恐惧地想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如今都只剩了这些冰冷的东西。一直到保姆过来把他的东西搬回他的房间,勒令他跟着一起帮忙整理。他想再站一会,却没有违背大人的理由。他没有哭,只是把他的小猴子油画小心地放在床头,把海豚玩偶放在枕头上,然后他呆呆地坐在床上。 最初,他刚刚改口叫了一个月的爸爸妈妈告诉他,他的第一任养父母终究是有优先抚养他的权利的,他们不好违背。他于是回到了这座空寂的大房子里,现在保姆只剩了一个,另外的变化是“妈妈”怀孕了。他不理会冷漠的大人们说什么,他只是等着夏末回来找他,爱撒谎的大人们说什么都不重要,夏末会来接他的。 但是在那逐渐寒冷起来的几个月里,他格外仔细地偷听了奶奶和别人的闲谈,他听说是她的主意。吃斋念佛的老人找了个大师算了一卦,说凡事都有因果,夏家早些年的生意本就不积福,前不久又做了件有碍因果的事,要想怀着的孩子平安降生,就必须把前头那件不利的事弥补回来。老太太想起先前收养孩子是件积阴德的大事,后来嫌麻烦送了别人去养,似乎反倒造孽,因果那事说的必然就是这个。 陪她打牌的太太还跟她说,她那事做的确实不好,就好比从前那个赵老太太为了放生积德,总是去屠宰场买狗,可是救回来的那些狗没那么多好人愿意收养,只好随便送人,也不问狗的下场如何。结果她的罪孽反倒深了,她儿子去年出车祸的地方离那个狗场就不远。 老太太由此铁了心要把小舟要回来,还要求儿子儿媳必须好生养着。夏老太太在家里从来说一不二,所以……所以没有人愿意为了孩子伤和气,再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神鬼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把他送回来,真的伤了高龄产妇肚子里的胎,谁也担待不起。 小舟对这些话似懂非懂,他不相信那些事,他即使只有八岁也觉得可笑。他想起在那个夏日永驻的岛上,虔诚的岛民向神佛跪拜,他们温和宁静的脸上从没有夏奶奶那纵性使气的神色。真正拜神的人,也不会拿他当一条狗一样看待。 他在奶奶家找到了礼佛的屋子,他在佛龛前站了许久,他想问佛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他从夏末身边夺走。他已经找到了归宿,为什么还要让他无依无靠。再也不会有人来无缘无故地爱一个孤儿,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这个世界又变得森冷而空旷。 他凝视着那尊佛像,神佛长眉低垂,嘴角微翘,慈悲地看着他微笑,微笑地沉默。 但是小舟坚信哥哥会回来找他,他等着冬天,等着飘雪的时候。只是等待太难熬了,即便心中存着坚信,也是如此。 小舟在寂静的大房子里做作业,但是他不能在家里练习钢琴,因为怀孕的妈妈衰弱的神经受不了一点吵闹。小舟无声地在大房子里来去,时常挑一个能看得见正门的窗户,坐下来读夏末买给他的书。 有一些温暖的故事给了他更多的希望,他偶尔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着窗外初冬的雪,想象着夏末高高的个子突然出现在大门口。雪花落在他大衣的肩头,他会用带着手套的手拨乱小舟的头发,然后他牵着他的手走过别墅区寂静的小路,带他回家。 他没有忘记夏末也只是一个孩子,他不再期望能长久地跟还是学生的夏末待在一起。但是他想着这个夏天,想着所有的夏天和冬天,只要到了最冷和最热的时候,他就可以回到真正的家,那他也就可以忍受不那么热和不那么冷的时候了。 在窗前待的久了,他就留意到有一个小男孩也时常在小区里玩耍。这里的孩子都不大出门,但是那孩子有时候会跟爷爷一起出来放风筝,但后来他只有一个人出来骑自行车。 有一天小舟鼓起勇气骑着夏末送给他的自行车出门,果然那个自己玩自行车的男孩被吸引住了,他自我介绍他叫做何唯,唯一的唯,因为他是他们家三代单传的男孩。 他能让小舟想起夏末,因为他也非常话多,而且爱笑,对人友善。小舟告诉他,他叫夏小舟,因为收养他的人姓夏,所以他姓夏。 小男孩何唯当时就被他的开场白自我介绍给震住了,孤儿在他看起来只有故事书里有。 小舟不太满意他对他身份的反应。“但是我有一个哥哥。”小舟开始只是想炫耀一下,努力跟朋友地位平等。但是从这句话开始,他憋了很久无人可以倾诉的话就喷涌而出了,“他学习非常好,今年刚刚考上了好大学,会弹钢琴还会冲浪。啊,你知道冲浪是什么吗?”他详细向小朋友诉说了自己那了不起的哥哥,最终他说,“最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爱我。”是的,他非常爱我,这句话说出声来,让他的心霎时坚定平静。 何唯被他说呆了,“那他为什么不跟你在一起?他什么时候来,我能见你哥哥吗?我能跟你们一起玩吗?” “他还是学生,所以不能跟我在一起。”小舟越加自信地说,“但他会来接我。他来接我的时候,我会带他去见你。他最听我的话了,什么都会答应我,因为他非常爱我。我虽然是这样的小孩,可也是有人爱的。” “人人都是有人爱的。”何唯点头对他的话表示同意,“我有爸爸妈妈,但是爷爷最爱我。可是爷爷去世了。”他低下了头。 小舟主动拉了他的手,“我夏天刚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每当有人去世了,家人们就要穿上漂亮的衣服唱歌跳舞说笑话,我哥哥说哭泣会让离开的家人难过。而且,人死以后,就跟花树和海风在一起了,他们会坐在神的旁边,没有生前的疾病和痛苦。那里的神有三千三百万个,所以非常安全幸福。” “真的?”何唯吃惊地看着小舟,“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老爸哭的特别惨。” “你要不要来我家吃点心。”他想起了夏末教他跟人做朋友的方法,“我能给你讲更多那里的事情,我还有一幅从那里带回来的画,也是我哥哥送给我的。” 再接下来下了几场大雪,小学多了好几次停课的日子,不能去学校也不能去培训班的日子,何唯会来找小舟一起玩。等待的日子不再难熬,小舟跟着何唯学会了用电脑上网,何唯在自己家里被禁止玩电脑,所以特别喜欢不禁网的夏小舟家。 随后期末考试在小舟的期盼下也终于来了,养父问了小舟的考试成绩,在听了小舟的回答以后他显得很高兴,在不知道该给小舟买什么礼物的情形下给了小舟一大笔零用钱,说他可以给自己买点喜欢的东西。 何唯怂恿小舟拿出一笔钱来,去小区门口的小超市把钱充成qq币,他们两个刚刚有了qq号。但是小舟没有答应,他把钱收起来放在抽屉里,“我不能多花他们的钱,我不是他们生的,他们本来没有必要养我。”他在这些事上想得很清楚,“我今天吃的饭穿的衣服,还有辅导班花的钱,以后赚钱后我会还给他们的,但是我不能花得再多了,我不知道我将来能赚多少钱,太多的话我可能会还不起的。再说万一哥哥决定永远带我走的话,我更不能欠他们太多。” 小唯有时候会加入小舟的哥哥话题,他在学校打架失败之后会跟小舟说,等小舟的哥哥来接他,一定要拜托哥哥教自己打架,他只有一大堆表姐,没有哥哥真是太吃亏了。 “我哥哥会带我们两个一起玩的,他从前会带我跟陶陶和然然一起吃蛋糕。”他想起来更多的事,“我长大以后要开咖啡店。” 一月一日,小舟终于搞清楚使用电脑在网上搜索的方法,他蹲在书房养父的大椅子上,用电脑搜索到了夏末的学校网站,他拿着字典在那上面一行字一行字地读,终于找到了学校放寒假的公告。 一月十日。小舟兴奋地在自己的本子上记下了日期,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不着痕迹地整理东西,把想穿的衣服归拢到衣柜的角落里,想带的书放进书包,要弹给夏末听的曲子虽然短小但是他自信能弹得很好,所以曲谱也装进书包,最好再用这几天火速把作业全部写完。 轮滑鞋放在衣柜那堆衣服旁边,他现在已经能倒着滑了,还能蹦台阶,夏末会大吃一惊的。他兴高采烈地把轮滑鞋擦得干干净净。最后犹豫的是自行车要不要带,夏末好像不会开车来,那自行车带着会很不方便。 最后他到镜子前仔细地照,他穿着轮滑鞋蹦台阶时候摔过非常严重的一次,额头上磕出来的伤口结痂以后还没有完全痊愈。他急着想把血痂扯掉,结果又扯出了血。他只好自己给自己上了药,忽然想起夏末照顾他的样子,夏末的手脚那么麻利,可是却是轻轻的。轻轻的就是爱他的意思。于是他也轻轻地碰那伤口。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长高了,长高了夏末会高兴吗?陶陶突然长高了五厘米,她外婆好高兴啊。 一月十二日的早上,小舟做了个好梦,他梦见自己在那个夏天的海岛上,在高高的石像上坐着,快乐地踢着小腿,阳光灿烂地落在碧绿的大海上,海水宝石一般剔透。他在快乐地等待着夏末睡懒觉醒来,就像每天一样,突然有人在他耳畔喊他,“小舟。”是夏末那总是热情洋溢的声音,他回过头就能看到他带笑的漂亮眼睛,幽深幽深的漂亮眼睛。 “我在这里。”他喊出来,张开眼睛,整个卧室都落满了阳光。他一骨碌跳起来,昨天入睡前他忘记拉上的窗帘,他在满室阳光里扑上窗台,窗外有人带着大狗一起跑步,还有老人在散步,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高兴。 他也高高兴兴的,他有很好的预感,夏末今天就会来了,他唤他的声音,他在梦中听得清清楚楚。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跑下楼去吃早饭,路上甚至忘记要悄悄的,“妈妈”不喜欢他弄出声音。但是他管不住自己,夏末就要来了,在夏末身边,从没有任何规矩可以管得住他。 他焦急地等待了一个上午,把衣服也装进书包里,暂时没有带轮滑鞋,等夏末来的时候,他只要拎着它们就可以了。他勉强吃下午饭,吃的时候思考着虽然是冬天,但是如果他特别想吃冰淇淋的话,夏末会不会答应。他可以试试看,试试看夏末什么时候会生气,要是夏末有点皱眉头,那他就赶紧听话就好了。 午饭以后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穿上厚实的大衣,背上了书包,悄悄溜出大门。外边阳光正好,冬日暖阳晒得他舒舒服服,他一路散步走出小区大门,猜测着夏末是打车过来还是坐公交车。坐公交车的可能性更大,不过如果是打车来的话也要跟公交车走同一条路。所以他步行去了最近的公交站,特意站得很明显。在这里等车的人很少,如果夏末是做出租车来的,应该也能看见他。 他耐心地等待着,觉得冷了就四处走走,好在太阳很好。公交车来了又走,偶尔有人在这里上下车,小舟饶有兴致地猜测着他们是要去做什么,都是什么亲戚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很久,因为小舟一半时间在回忆里,一半时间在回忆引发的想象里,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发呆的小孩。最后太阳开始倾斜,小舟觉得冷了,他开始还能来回走走,后来光线开始变暗,他的快乐也消失了,恐惧化成千斤重担把他压在公交站的椅子上,他没有心情再站起来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街道变成了灰蓝色,橙色的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小舟突然哭了起来,鼻涕淌了出来。 没人会在天黑以后接小孩,是不是?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发现脚麻了,腿也沉重得迈不动。半年以前的夏天,那个快乐奔跑的孩子好像根本就不是他。他终于承认已经过去快半年了,如果夏末真的想着他,一定会找到这里的电话号码,他会给他打电话,会安慰他,会跟他说让他等着他。 他慢慢地走回去,回到那座巨大的房子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走进门去,大多数房间都是黑的,只有厨房亮着灯。 他走过去,保姆正在收拾吃完的餐桌,“哎呀孩子你去哪里玩了?这么晚才回来。再不可以这么晚回来,否则我告诉你爸爸,让他打你。” 小舟颤抖了一下,悲伤和愤怒竟然被吓退了,胆怯和屈辱又涌了起来,“我下次不这样了。”他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滚下来。 “好孩子,快来吃饭吧,我给你留好吃的了。” “我今天不想吃饭了。”小舟说。 “不行,小孩必须吃晚饭!”保姆霸道地下了命令,四十多岁的干活阿姨,习惯的是粗声大气地说话。 小舟哭出了声,“求求你,只有今天,行吗?只有今天我不想吃晚饭了。” 保姆闻声抬起头来,吃了一惊,“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肚子疼吗?不上学你为什么背着书包?” “我……”小舟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往外走,“我没有不舒服,我只是难过了。” 他不想多说,没有人会明白的,他们会说那不过是一个短暂照顾了他几天的男孩,跟他无亲无故,当然不是他的哥哥。他倍感羞辱,从今以后他不会跟任何人再提夏末了,他没有来接他,他们都会跟他说,他不是他的哥哥。但他是的,他是这世上唯一肯亲吻他肯拥抱他,肯好好爱他的人。他心里都知道的。 “孩子,听阿姨说一句话。”阿姨又叫住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些人活着可能是比别人难的,但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小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个总是凶巴巴的阿姨,经常说一些让他难堪的话来逗他,但是她这次说的是善意的话。他点点头,但是他还是不能跟别人说话,今晚他只想静静地一个人待着。 晚些时候小唯打电话来,问他能不能明天跟他一起去游泳,他不喜欢一个人游泳,顺便问他哥哥什么时候来。 “我哥哥说,”小舟靠在窗户上,看着远处山丘上的星光,“我哥哥说等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就来接我。” “十二岁?”小唯大吃一惊,“十二岁还要那么久啊。你哥哥真的是这么说的?” “是啊。”小舟说,擦掉腮边的眼泪,“我哥哥是这么说的,他说十二岁的时候他大学就毕业了。但是我不能长得太快,你说我们会很快长大吗?要是我哥哥来接我之前,我就长成大人怎么办?大人就不会得到疼爱了。” “我不知道。”小唯说,“反正我也不想长大。我爸说等我长到十八岁就要把我踢出家门,我得自己养活我自己呢,到时候我就算饿死了,他也不要管我。” “十二岁还不算很大,是不是?”小舟看着玻璃上照出的自己的影子,小小的,没有用的孩子。 第8章 初夏细雨,街角的咖啡店只坐了很少的几个人,大部分谈兴阑珊,慵懒的背景音乐催人迷醉,玻璃窗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水珠,被街灯染得昏黄。 墙角小圆桌后的女孩大约是刚上大学,梳着刚过耳的短发,齐齐的刘海,白皙清秀的面容还带着高中女孩子的清纯可爱。她的左手捂着眼睛,右手在小桌下面偷偷地牵着对面男孩的手。 从男生纤细高挑的体态上看,他应该年纪也不大,只是神色更从容早熟,眼神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上好几岁。男生在给她讲一个故事,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没有多少情节,故事是说一个孤独的小男孩在某年夏天遇到一个好心的大男生,度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暑假,情节简单的就像迪斯尼的动漫,或是某部圣诞家庭电影。 女孩的左手悄悄移动,露出右眼看着自己的男朋友,红了脸。这个大男生能够满足所有女孩子对男朋友的幻想,高大清瘦,帅气有型,她不敢相信他会从那么多追着他的女孩里选了自己。她这个单眼皮女生还没有他一半漂亮——她在心里朝自己吐了吐舌头。 “那……后来呢?”她问,“你只讲了一半,我还想听后面的故事。” “我已经讲到结尾了。” “他……你童年的哥哥,没有在你十二岁的时候来找你吗?” 他笑了。 “那后来呢?”宗珊还是不能就这样结束她男友的故事。 “后来我跟我爸爸妈妈的感情渐渐深了,他们对我很好,我妈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他很健康。我很喜欢他。你要不要看我弟弟的照片?”夏小舟掏出手机,划出一个男孩的照片,照片上的孩子活泼可爱。 “就像你当年一样大!”宗珊笑着接过手机,“真的好可爱!所以这是一个Happy ending的故事吗?” 他微笑着点点头,女孩抓紧了他的手,“那……你有没有想过找那个哥哥,就算奶奶去世以后你们的亲戚关系更远了,但要找还是不会完全没有办法的。我有一个主意!让我来帮你找到他,好不好?你还是很想见他是不是?” 她渴望地看着男孩,她是他的女朋友,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只要他愿意。不知他是否明白她的意思,眼神交汇的时候,他看着她温柔地微笑,她的心跳加快了。 但是那个带着点小天真的浪漫主意,不足以打动他,但他就是喜欢女孩子世界中的温柔和简单。他微笑着转开视线,看向模糊的玻璃窗,“其实我过得很好,就是人心总有不足。这么听起来,好像我一直记挂着那个人。但说真的,以前的事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了。我一直等着十二岁,可是十二岁来了又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其实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我决定了。”女孩放下左手轻拍了一下桌子,“我决定代替他,替他好好爱你。小孩子的遗憾是会记一辈子的!所以这十年,你希望他对你做的事,我来替他做,好不好?” 夏小舟没有答话,她的脸忽然红了,好像失去了勇气,低声问,“可以吗?可以吧。”她犹豫地嘟囔起来,“应该可以吧。我照顾弟弟特别拿手。而且……我很喜欢你。” 夏小舟终于笑了,忽然站起来,从桌子底下拉起女孩的手,“你跟我来。” 宗珊被高个男友拉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咖啡店的门,十字路口车来车往,夏小舟把她拉到身边,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我想要你拥抱我。” 女孩仰起头看着男朋友,她紧张地咬紧了下唇,突然低下头,撞进男朋友的怀里,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小舟笑着回抱住她,他抬起头,缠绵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空气暧昧地潮湿。 “珊珊我要上班了,你要不要等我下班送你回学校?” “不要,”女孩窝在他怀里,“晚上有课,点名的老师超级恐怖。我现在就可以坐公交回去,到了我会跟你发短信。”她停了停补了一句,“我特别乖。”她觉得小舟喜欢她这样说话,在别人看起来可能会有些嗲,但是小舟很喜欢就好了,她本来也喜欢做可爱女生,喜欢有人宠爱。 “哈哈。”小舟笑出了声,他抱住她,耳边却依稀听见十年前的自己说——我特别乖,我会少吃点,你养我吧。他猛地抱紧了女孩,像是能够从她柔软的身体里寻求到急需的温暖和安宁,用来驱散这片刻的孤独。他闭上眼,轻轻地亲吻女孩的头顶,他想要提醒自己已经比那年的夏末还大上一岁了,他很想要证明自己也有了爱人的能力。 女孩羞涩地抬起头,细雨,街头,踮起的脚尖,她的心脏砰砰跳动,这是接吻的最好时机。但是夏小舟只是在她的面颊上蜻蜓点水地一吻。 夏小舟回到咖啡馆里,跟同伴打了声招呼,顺手系上绿色围裙站到收银台后头,抬头扫了一眼忽然愣了一下,“陶陶,然然,你们给我过来。” 窝在屋子另一个角落的一对女孩子笑得东倒西歪,他半真半假地恼火着瞪他们。散着长发的陶陶身高长到了一米七,早不是当年的小胖姑娘,时光把她雕琢成了相当有气质的淑女。衣然比她矮上了一些,总喜欢梳着团子头,她后来学了舞蹈专业,他也还像小时候一样痴迷于看着她立着足尖旋转。 “你又换女朋友了。”陶陶趴在他的柜台上说。 “而且还是个小矮子。”衣然跟小时候没有分别,只要张嘴就很讨厌。 “不要背着人家说坏话。”夏小舟说。 “下次我当着她面说,你可不要后悔。”衣然从来不吃他这一套,从小他们一张床上疯闹出来的情分,她从来不怀疑。 “我收回我的话。一人一杯老样子,然后你们就给我回学校去,天就要黑了。再耽搁你们就只能等到我下班的时候送你们了,天黑了不能自己走。”夏小舟说道。 “你真的爱她吗?”陶可没有忘记主题。 “我这次有特别好的预感,”夏小舟微笑了一下,“我这一次一定是找到真爱了。” 两个女孩却不以为然。 “初二那年是第一个,高一夏天,高二夏天,高三结束大一开学的夏末,现在又是夏天。”陶陶小声嘀咕着。 衣然立刻回答,“是啊,小舟的发情期好像就在夏天。” “闭嘴你们两个!”夏小舟被损得面颊发红,“衣然我给你加了三倍糖,胖死你。” 陶可笑了起来,衣然只是咧了下嘴,“但问题是小舟每次都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爱,他每次都很投入,分手还会很难过,就好像说分手的人不是他似的。”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们也愿意,喜欢小舟的傻女孩有的是。”陶可小声说。“你还记得小舟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收情书吗?” “少废话,大杯香草拿铁,中杯红茶,一人给我一个吻,然后赶紧给我走。”夏小舟把两只星巴克纸杯重重落在台面上。 “哦,我最喜欢亲帅哥了。”衣然假惺惺地装起了可爱,踮起脚尖隔着柜台凑过去亲吻夏小舟。 陶可凑到小舟的另一边脸上同样轻吻。三个人动作熟稔,脸不红心不跳,把从门口走进来的男女看得一笑。 “路上小心,到寝室给我发短信。”夏小舟朝她们摆手,“路上别耽搁,别去别的地方知道吗?” “知道,啰嗦鬼。”衣然牵起陶可的手,“都是老规矩了。” 夏小舟吹了口气,把两个送走可不容易,他重新回到收银台的后面,在舒适的咖啡馆音乐里凝视了几秒窗外夜雨的街头,享受了这一刻的惬意,转回头来露出微笑,“先生女士,请问想喝什么?” 走近他的是一个高个男人,走在人群里要比一般人高出一头,小舟就算高了,他比小舟还要高些。夏小舟抬起头,看到他眼里一片温暖的汪洋,他微笑着直视过来,就仿佛有一块无形的巨石砸中了头顶,小舟的后脑眩晕了一下,他猛地转开头,放低了的视线胡乱地扫过他身上穿着的休闲衬衫,他挽起的袖子,露出的小臂…… 夏小舟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他还是又抬起头。他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永远带着一丝愉快,就像记忆中的那个大男孩。 他的脸型略长,鼻梁高挺,记忆中的那个人是这样的吗?这些混乱的陌生感觉里有莫名的熟悉。他的脸上和手臂上都有晒黑的痕迹,他有很多时间在户外运动吗?大概是吧,他的身体看起来性感的惊人,比记忆中更加结实。他后面的女人看上去很紧张,下意识地不停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她是女朋友吗?是相亲对象?他要结婚了。要有自己的家庭了。 但是夏小舟真的不记得,他记不清夏末的长相,到了最后他真的把这件曾经最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他甚至也没有夏末的照片,他们在那座岛上拍了那么多合影,但是他没有得到任何一张。 夏小舟的脊背像是突然屈从了地心引力,他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力量,仿佛只在一瞬间就被打回原型。余光似乎看到那个男人也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连忙低下头。他们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他重复了他最熟练的一句话,“先生您有会员卡吗?帮您积分。” 男人从衣服里掏出一只钱包,取出卡递给了他。 他低着头接过那张卡,用柜台掩盖着颤抖着手,他翻过那张卡,看到了卡面上的名字。 “夏先生……”他听见自己说,然后费劲地吞咽了一口。机械地划卡的动作唤回了他指尖的知觉,“您有一张买十赠一券,给您用吗?” “好的。” “对……对不起,刚才您和女士点的是什么?” “大杯拿铁,大杯卡布奇诺。” 夏小舟点点头,低着头完成了操作,他的同事接手去做咖啡。他把卡和找零都还给了夏末。 女人纤细的指尖从夏末的臂弯里伸出来,她亲昵地贴近了他,带他去取咖啡区。夏末被她带着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来,仔细打量了夏小舟一眼。 夏小舟的心提了起来,但是他看出来夏末没能看出什么来。他已经长大了,十二岁也好,八岁也好,已经永远地过去了。 他们在门后的玻璃墙边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距离夏小舟并不远。 他扶着柜台,深深地呼吸,却忍不住凝神去听夏末的聊天。 不时有零星的话语飘过来,可是他到了很久之后脑子才能分辨出听到的话。飘到耳边的一句话是夏末问那女人如何看待婚姻和爱情。他忍不住打量那个女人,比夏末小,但应该已经工作过几年,眼神成熟。她像这城市的大多数女孩一样清瘦而略带疲惫。她的容貌有几分动人之处,尤其是笑的时候,让她温柔了许多。在夏末的年纪上看,她会是个做妻子的好选择吧。 但是她的回答很无趣,脚踏实地的男人,有进取心的男人,他们可以分享彼此的生活。小舟偷偷打量着夏末的表情,他比记忆中不只成熟了一点,依然很温柔的模样,像是对女人的回答很感兴趣。他们应该还不是特别熟悉。 “这样啊,”夏末的这句话提高了一点声音,夏小舟刚好听清了。“我换个问法吧,你觉得爱情对婚姻重要吗?” 女人的声音比男人的声音尖细,更容易听清。小舟看到她认真思索了一下,犹豫着说道,“我觉得我这个年龄,如果再对爱情要求过高,就有些天真了。婚姻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我们不会再觉得寂寞,不管生活艰难还是顺遂,都能一同分担。” “你这个年龄?”夏末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小舟忽然想起来那的确就是夏末,他注视着人的目光里永远有最热忱的感染力,他仿佛天生就能让人跟着他走,天生魅力非凡——“你正当最好的年华,美丽和魅力刚刚满格。” 如果换一个男人说这句话会不会显得轻佻?小舟不知道,但是夏末的笑容和眼神让他的话无比真诚,他的眼神里有最真诚的欣赏。 他的确被她吸引。 有一阵子他仔细打量着他的外表,想要猜测这十年里他的经历,那些想象不着边际,不久他又忍不住远远地盯着他的笑容一直看,那些想象都断了线。 忽然,他低头呆呆地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手指细长,甚至也许超过了成年男人的平均手长,早已经不再是八岁孩子的小手,无法再被牵在男人的手里。难道他还在等着十二岁吗?等那些亏欠的拥抱和亲吻?他仓促地长大了,那些来不及的拥抱和亲吻永远欠下了。 他应该想的是自己的考试,自己的学业,还有自己的未来。想着找到对的人陷入爱情,生个自己的孩子。那孩子的姓氏无关紧要,但却能让他真正地与谁血脉相连,留给他一段永恒的关系,让他付出拥抱和亲吻。 这一个晚上,夏末在那里聊了一个多小时,偶尔他们会发出笑声。小舟静静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仿佛有一个透明的金鱼缸把他罩在里面,让他跟这个世界分离开,他的听觉嗅觉视觉都变得迟钝。 一直到夏末终于站起身准备离开,他还是没有想去跟他说点什么的念头。但是他就要走了,离开这间咖啡店,也许永生再不相见。 相见又能如何呢?万一夏末思索了好一阵子,然后恍然大悟,大笑着指着他说,“哦,你就是那个孩子。你都长那么大了。” 那可要怎么办呢?承认自己在所有人的生命中都无足轻重?夏小舟怂了起来,不敢肯定十八岁就比八岁那一年更有自信经受住这种打击。 小舟招待着一位特别啰嗦的顾客,反反复复改变着决定,他始终微笑,眼角的余光看到夏末就要走出门去,他反而终于放心。 咖啡店的大门被拉开,雨夜的潮湿微风吹了进来,冷却了他的全部思绪。鬼使神差地,夏末就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仔细地打量夏小舟,他的女伴也好奇地向着这个方向看过来。 夏小舟的心头卷起一阵恐惧,不知道夏末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他看到夏末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急促地大步走了回来,他们面对着面,中间隔着十年光阴,身高都已经近似,可是夏小舟十年的成长被剥夺了,他的身体里窝窝囊囊地掠过一个孩童的恐惧。 “你好,我们……”夏末有些犹豫,他扫了一眼夏小舟衣服上的名牌,那是无足轻重的英文名,不是真名,看不出任何证据。“我们在哪见过吗?” 夏小舟一下子笑了出来,“没有,先生,我们没见过面。”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神情让夏末想起了什么,他没有被这句话打发掉,他紧紧地盯着夏小舟,“你姓什么?” 夏小舟不知自己想回答他什么,最后他听见自己说了实话,“我姓夏。” 夏末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小舟不能形容出来自己看到的是不是惊愕,或者还有什么别的。但是,夏末记得他,而且记得很清楚。他也不知道自己指望什么,夏末在那个瞬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甚至瞳孔紧缩,神色严峻,似乎要一眼把他的全部变化都看尽。 女人走了过来,“夏末,怎么了?” 夏末却在这个时候转开了头,他抓起女人的手,低声说,“没事,我认错了人。” 夏小舟忽地低下头,咖啡店的门响,又一阵夹着夜雨的风吹进来,夏末牵着女人的手走开。 第9章 “我真不明白,你一整年都健康得像只山猴子,但为什么一到天气开始热的时候就要感冒,别人还都好好的,你自己制造的流感病毒吗?”坐在宿舍床下的何唯正搅和着一碗粥,不时地让勺子撞到不锈钢饭盒,磕得当当响。 “烦死了,别那么碎嘴,再给我抽两张纸。”夏小舟把书丢到一边,捂着鼻子从床上探头下来,立刻有整整一大包塑料包的纸抽飞上来打到他的脸上。 他顾不上骂那小子,骂了也没用,只好自顾自地抽出纸来擦鼻涕。擦完就觉得头晕目眩,昏头胀脑地躺在床上。 何唯从底下站起来,攀上两级床梯,趴在夏小舟的床边高深莫测地瞅了他半晌。“你说……是不是还是当年那个事?” 夏小舟一阵烦躁,老朋友就是烦人,他要是成心找你,你想躲是一定躲不开的。希望他闭嘴更是不可能,他都不看你的脸色。 “我知道你这么多年过的其实从来都不好,但是咱们现在已经长大了不是么?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个人是唯一关心过你这个小可怜的人,他包含了你对家庭的全部想象。但是,你再等,再渴望,你也都已经十八了。都过去了。你现在也不是需要关爱的孩子了。再说你心里也知道,你是个跟他无亲无故的人,后来他不管你了是合情合理的,他也不过就是你的一个心灵寄托。现在,咱们都离家了。少年那些坎坷事不是都成往事了吗?咱就不能让它随风散了,然后重新开始吗?”他的音量非常小,这会是上课时间,空荡荡的寝室里,他的声音就像是自言自语的嘟囔。 夏小舟躲也躲不开,只好听着,但是他今天不想听这些话,他希望永远都别有人跟他提这码事。他现在想干的事就是一拳把那个臭混蛋升起在他床边的圆脑袋打下去。 就在他要动手把想象付诸行动,而且兴致勃勃充满了行动快感的时候,忽然想到这些话何唯说的好像早有准备,他可能想了很久,早就想跟他说了。他停了一下,看到何唯畏缩地向后躲了躲,小心翼翼。他顿时就觉得算了,一时心软。 何唯松了一口气,“你感冒吃不下饭,想不想喝罗宋汤?酸酸甜甜你不是最喜欢了吗?我知道有家俄罗斯餐厅不错,你肯定没听说过。要不要……” “小唯,”夏小舟打断了他,何唯顿时又瑟缩了一下,惊恐万状地等待这夏小舟后面的话。夏小舟叹了口气,“我有女朋友的。你是我哥们,是吧?” “得了吧,就你?还找女朋友?找一百个也是零,你根本没有能力跟人保持长期关系,不用学心理学,我就靠跟电视剧学的那点东西都能诊断出来你有严重的信任问题。”何唯嗤笑,“再说,你就真不能对我……再好一点吗?对于有毅力跟你这个表里不一的龟毛混蛋保持长期关系的人,你应该另眼相看啊。再说,当初是哪个混蛋王八蛋告诉我说,小男生跟小男生也是可以谈恋爱的,还跟我试了下接吻。我的初吻啊——我估计你也是吧?” 夏小舟沉默地看着他,成功地让他的气焰低落了下去。 “今年还是不行?不答应我?”何唯皱起了两条淡眉,小舟觉得他要是不做这种少年老成的表情,那张脸要好看很多。“那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不答应我!必须!” “因为你脑袋长得太圆了。”夏小舟眨了眨眼,抛出了重磅炸弹。“我不喜欢。” 何唯终于满面怒火,粗话被逼到嘴边,“操你……” 夏小舟不再说话,翻身面朝着墙,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他的烧退了,何唯也已经回自己的学校了。他起身看到粥在保温饭盒里,何唯给他留了条子,正经话只有一句——让他别忘了吃饭,剩下的几行都是骂他泄愤的话,说他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龟毛小王子,尖酸小二货。 他把纸条折起来随手夹进本书里,装了手机在书包里,换了身衣服把书包甩上右肩,就下楼去吃饭上自习。 五月还是学期中间,天气也好,校园里还有些学生在不紧不慢地散步谈恋爱,每个球场里都有人在打球。他也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不愿意太快地走到有些阴冷的教学楼里。刚退烧他还有些虚弱,走了一会就汗涔涔的。除了学习,他很少独处,他短暂地考虑了一下去找熟悉的同学聊会天,但是立刻就算了。大家大部分都在学习,小部分在恋爱,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事,倒不是说他们自私,他和他们一样,不会拒绝朋友的求助,但肯定不愿意做无意义的事,比如浪费时间陪他平复心绪。 再说他也不需要谁来陪他,他也没怎样。 他的两只手插进裤子的口袋,在路边的树底下靠了一会,疲惫得不想直起腰来,干脆就那么待着,一边还默默计算自己浪费了多少时间没有去自习室看书。一直到他回过神儿来发现有两个女生在距离不太远的地方一眼一眼地瞥他,他不乐意地背过脸去。 “装帅。”他听见其中一个女汉子挺不客气地说,可能是因为他的表情不是太好。她忿忿然地跟朋友嘀咕,“这年月还玩忧郁,老娘都比他爷们。” 他无缘无故添了一肚子火气,无可奈何,直起腰离开那棵树,也没往远走,慢腾腾地转到树后面的人行道内侧。正在下决心要要往自习室的方向挪,就听见那汉子忽然拔高了声音,音调变得悦耳又兴奋,“夏老师,您今天这么晚才下班啊?” 这个姓,对他来说实在是无比敏感。他禁不住从树后面转过头来,往那方向看过去。 奇怪。当你很小的时候,这世界大的无边无沿,当你长大了,这个世界就开始急剧地缩小。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陌生人停下脚步被女孩子围住,随和开朗竟然一如往昔。他唯一没想到的是,自己也跟当年那个窝囊小孩没什么区别,恍然之间十年岁月被揉成一张废纸团,他心里翻腾的错愕难过,就跟当年那对表姐弟叫夏末大哥时他感受到的一样。他惊讶的是那感觉他以为忘了,却记忆犹新。 这不是太可笑了吗?那可是抛弃你的人。当你又小,又可怜,又无助的时候,那个人让你相信他绝不会再让你尝到孤独的滋味,再然后他就奔向自己的前程对你不闻不问,把你当作一只被转手的小狗崽。尽管,你跟他父母的家就在同一个城市,尽管他当年离家就是为了来这里,而他今天依然在这里。 夏小舟在树冠的阴影里站了一会,咀嚼着这份早该忘记的幼稚的怒火和心酸。可是等夏末的背影又出现在前面的时候,哪怕只是用眼睛品尝那份久违的温暖和熟悉,也足够在顷刻间吞没了他胸口的这点黑色情绪。 他情不自禁追上夏末的脚步,目光焦灼在夏末的脊背,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他跟着夏末离开校门,初夏的傍晚城市中温暖的风里带了淡淡的花香和湿润的泥土味,夏小舟走在人群里,虽然有些出汗,但是那些发烧后的疲惫感一扫而空。 他不想要什么,他只是忍不住好奇,他想知道夏末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大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想象过许多,当他还小的时候,他在想象里参与着他的生活。何唯没有说错,夏末曾经是他的寄托,当别人希望他看轻自己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到,他哥哥如果知道了的话,是绝不会喜欢那样的。 夏末走进了地铁站,他也跟了下去。夏末在地铁上一直在看手机,所以夏小舟仗着胆子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在交通晚高峰里,很少有人会回头四处看。 夏小舟想象不出夏末讲课的样子,他也从来没想过夏末会留校当老师,以记忆中夏末的性格,他不适合过学者生活。而且即便是现在,他看起来也不像一般大学老师那样衣着随意,神态安详,再挂一点实验室揉搓出来的未老先衰像。他看起来就像学者的反面,活力充沛,神采奕奕,衣着考究,甚至还有副一看就是花了大量时间打造出来的好身材,学者哪有那种时间可以浪费。 可是好的一面是,夏末变化的部分非常有限,也许他成熟了一些,但是八岁的夏小舟已经当他是大人,体会不到他当年有没有不成熟。夏末在地铁上听微信的时候笑了出来,依稀就是当年的模样,夏小舟不知不觉也跟着笑了,童年那些已经被虚化了的记忆,就像小时候的涂色本子,黑白的轮廓里渐渐重新添上了温暖的色泽。 夏小舟跟着夏末钻出地铁站的时候,发觉自己走到了距离一条河不远的地方,他跟着夏末走了很久,经过河边的一块小型高尔夫球场,再拐上另外一条街,就几乎完全是居民区了。路边卖水果的,溜狗溜孩子的,一派热闹的市井景象,夏小舟几次被孩子和狗挤开,差点要跟丢了夏末。幸好夏末的脚步放慢了,完全像是在散步,一路时不时地跟卖水果的商贩,溜孩子的大妈打招呼。 夏小舟好奇地仔仔细细观察着夏末的举止语言,猜测着他开口打招呼的这些人谁跟他更熟悉一些,他更喜欢哪一些。夏末住的小区没有特别严格的进出门限,夏小舟轻易就走了进去,在小区里遛弯的人比外头的更多,有个溜孙子的老太太明显喜欢他,拍他肩膀的样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孙子。 最后夏末走进了小区里临街的一座楼,夏小舟在单元门外最终停下脚步,盯了一会那扇紧闭的大门,转身走到楼下的花坛边坐下,仰头看着那栋楼。他估计夏末会选靠东的高层,从窗口能一眼望到河边的草地和公园。但他的想象也仅仅到此为止,他不能穿越那些墙壁窥探夏末的生活。 五月的暮色低垂,城市中心的小区宁静而闲适,小舟感觉到一阵快乐。就像在一个难得晴天的傍晚,金星坠在天边,湖面甩过一条鱼尾,破碎的水波在寂静中清脆悦耳,而这一幕除他以外无人看到。 他悠闲地坐了一会,回想着他今晚的这种尾随行为其实有个非常鲜亮的名字——变态跟踪狂。他独自笑了笑,一直坐到月上路灯头。 回程变得平淡无奇,小舟缓慢地走着,他亢奋起来的精神慢慢平缓,高烧过后的疲倦感开始重新出现,那些来时路上仿佛被魔力点燃的一切景物又重新失去光彩。生活就是生活,并不会有什么魔幻的魅力。不过两周以来低落的情绪终于重新回到正常值,他想到跟女朋友打个电话,但是想想又算了,宗珊的话很多,聊起来可能会说很久,他已经在路上来回浪费了两个小时。 八点半他回到自习室,只坐了一会就发觉状态不错,对书本理解的效率奇高。到十点半回寝室的路上,借着这股子题做爽了的劲,他生出了眼下的生活相当不赖的满意感。这功夫才掏出手机来看这一整晚收到的垃圾短信,挑选了几条回复。 第10章 五月很快就过去了,天气越来越热,夏小舟不能说自己对见过夏末这件事完全没有别的期待,但是他特别擅长冷冻自己的期待。等到了六月份,他就几乎不指望什么了。 如果夏末那天肯停下来跟他谈谈,他一定会告诉夏末,他完全没有怨恨他,而且他过得很好,他不必放在心上。那样他们就有机会再见几次面,也许能喝上一杯咖啡,甚至吃上几次饭。但他同样也觉得这些没有意义,十八岁的夏小舟跟二十七岁的夏末重新结识,可能会觉得失望。 现在,他已经完全长成了。 他要忙的是成年人的烦恼,比如说今天,六月九号,他被他的前女友堵在了星巴克的柜台后面。 人总会有次脑袋短路的时候,小舟也不例外。那是他报道的第一周,学校没什么事,他就约了陶可跟在其他两个学校的衣然和何唯出去玩,三个人决定体验一把真正的大学生活——于是就去了酒吧。 放在一年以后的今天,夏小舟知道自己那天就是闲的。现在跟他隔着一个收银台瞪着他的女孩叫苏子晗,今年二十七岁,比他大了九岁。不过去年他们恋爱的时候他告诉她,他已经二十三岁,大四了,只比她小三岁。 那天小舟只是就着酒杯试着说谎,没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那真是段非常不错的时光,他虽然撒了谎,但是却没想过不认真,一切很美好。但是等他说了实话,说了自己的实际年龄以后,女孩二话没说跟他分了手,当时他还还很难过。就算现在,他看见这个高挑漂亮,外表嚣张,但是骨子里很善良的女孩,他还是会觉得难过。 “小骗子?”冤家路窄,女孩看见他就有气,盛气凌人地翻了个白眼,肆无忌惮地报复他,“这不是我那个情商高的爆表的小骗子‘老公’吗?你最近工作忙吗?对了,老公你在做什么工作来着?我想想……哦对了,你五一还去火车站做志愿者吗?” 旁边正在埋头做咖啡的两个同事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两个人刚转过身来就吃了一惊。穿着价格不菲的套装裙,拿着大牌包的女孩跟夏小舟之间存在的年龄差,很好地用最世俗的方式给她那句话加了注脚。这就是女孩故意想要的效果。 两个同事都呆住了,夏小舟沉默地接受她的报复,毫不挣扎。 她瞪了夏小舟几十秒,突然一转头,长出了口气,别开视线,不耐烦地问他,“你干嘛在这打工?缺零花钱了?” 虽然口气还是颐指气使,但是夏小舟就知道她消气了,她在家里是个姐姐,照顾弟弟妹妹习惯了,很容易谅解人。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她面颊微红,倒不是因为那淡淡的腮红。 “我虽然小你两岁,但好歹是男人,别问我隐私吧。” “那倒是,几个月不见,你好像更性感了。”苏子晗转过视线来,看着小舟发笑,“那我还是点杯红茶拿铁吧,看见你就心情难过,不喝苦巴巴的咖啡了——而且你还要请我。” “没有问题。”夏小舟拿起纸杯涂上字。 女孩略站了站就走开了,临要走到柜台另一边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小舟,“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关心一下,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夏小舟点了点头,随即就低下头,没敢再看苏子晗。他也觉得自己不太地道,虽然恋爱分手往前走,他从来没有背叛过谁,没有在任何一场恋爱中心猿意马,但他也没守过一般人对爱情的哀悼期。开始一场恋爱就像一场有所期待的梦,结束的时候他虽然难过,但不久就会有大梦醒来的时候。 他有时候略有担心,觉得一般人给孤儿贴的标签或许是对的。他可能真的没有保持长久关系的能力,而且对身边人的来来去去早已适应。他停留在原地,而川流不息的人群从他身边经过。 “请问,你是夏小舟吗?” 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叫他,他抽回一半的精神来,心里还在想着那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所以抬起头,猝不及防就撞进夏末的目光里。就像许多场梦重叠在一起,他一动不敢动,怀疑自己会不会马上就要在寝室的床上醒来。 他眨了眨眼,一切都没有变化,夏末的神情比回忆中更鲜活,他满脸尴尬犹豫的神色,看了看他,又偏过目光去狐疑地看了看在那边等着拿红茶的苏子晗。 夏小舟明白他在尴尬什么了,这真不是一个好时候,他肯定对他这个大一男生和那边的年长女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不少猜测,小舟敢肯定那不会是太好的猜测。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成长过程中能不歪的概率真不是太大。 夏末教养一向不错,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没有流露出轻视,顶多也就是撞见不堪关系时候的一点尴尬。夏小舟有一阵子破罐子破摔的释然,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我是。你认识我?” “我……”夏末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你可能根本不记得我了,真不太好解释,但是……等会你下班的时候,能耽搁你几分钟时间聊一会吗?” 他指了指靠着大门和窗子的座位,桌面上放着一只马克杯,还有一叠打印纸和一本书。看来夏末已经在那坐了好一会了,他刚来上班就遇见了前女友,完全没有留意到夏末就在屋子里。所以夏末肯定看见了,也听见了他跟苏子晗的对话。 他又低下头。低头——从小到大都是他最好的逃避方法,真是没长进,以前个子小低头还能低成个小蘑菇,现在他都快赶上夏末高了。“好。” 松了一口气的反而是夏末,他似乎找不到话题,转身又回去了那里坐着。 整个工作时间夏小舟都魂不守舍,像一个白痴新手一样总是跟客人重复确定他们点的东西,就好像星巴克供应的饮品有多么复杂似的。过了没一会他就开始觉得夏末可能是基于礼貌才说等他下班,他可能就是想要盘问他几个平常的问题,问他是不是过的还好,以求个良心上过得去。枯燥无聊地坐等别人几个小时,实在不像是夏末能受的了的事。 他在工作的间隙里不停地瞥向夏末,想着该不该过去把这件事快点打发掉。但是每次都看见夏末淡定地坐在椅子上,静静地阅读那叠打印纸,始终也没有流露出不耐烦来。十年的时间还是在夏末身上沉淀了不少东西,跟他记忆中那个夏日的大男孩有些不同。 工作日晚上人不多,夏小舟提早了一点结束他的工作。他把两只马克杯放在夏末的桌面上,夏末抬起头来,局促地说了一声“谢谢”。 夏小舟也坐了下来,记忆中的夏末绝不会露出这样紧张的表情。夏小舟的视线低了一些落在夏末的胸口,他已经做好了失望的准备——夏末没有那么好,他很失望——或者反过来,夏末对他很失望。不管是哪种失望,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夏末的视线却不客气地在他的身上游走,他不知道夏末在这沉默的两分钟里能从他的外表上看出多少东西。 “算起来,你今年十八岁了吧?”这是夏末问他的第一句话。 夏小舟面无表情,视线低垂。 夏末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甚至他的腿在桌子底下紧张地移动了一下。 他试探地说,“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在你小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面。” 夏小舟抬头迅速地看了夏末一眼,在夏末的眼里看到一片幽深,夏末的语速很慢,脸部的线条绷得很紧。 “我有一点印象。”小舟故意说的淡漠,不说不记得,却不在意忘记,这样更显得那些事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看着夏末的眼睛,现在那双眼睛在他的记忆中越来越清晰,还是个孩子时他曾经羞涩地盯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说傻话——幸福院的阿姨说我就长了一张不高兴的脸。 “哦。”夏末轻声应了一声,此后就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好像再没有话可以说了。 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小舟的同事们在将要下班的轻松气氛里一边说笑一边打扫卫生,跟小舟这边凝重的压抑格格不入。 良久,小舟意识到夏末在看他的眼睛,那几乎就是记忆中熟悉的温和目光。不知道他怎么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在十年没见面之后。 “身体还好吗?” 小舟怔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问题。 “唔。”他听见自己发出个单音,恍惚了一阵子,回过神来觉得不太像话,加了一句清晰的回答,“还好。” 他说话的时候夏末看着他的神情很认真,闻言眼角眉梢都柔和起来,不像刚才绷得那么紧。“那就好,你好像太瘦了。” 小舟咬住了下唇。 夏末也似乎找不到其他开口的机会,但是对视的目光没有再移开,能说的话很多,但是却无从谈起。 同事拿着拖把出来开始擦地了,小舟忽然意识到时间到了,虽然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这样很是遗憾,但是该过去的终于能够完美地过去,他需要的也许仅仅是这样一次结尾。 他思索着要不要站起来去帮助同事打烊。咖啡馆里一直慵懒吟唱的爵士女声沉默了下来,流畅地滑过一串钢琴独奏,如同夏夜中天倾泻的银河,夏小舟回过神来发现夏末在那瞬间跟他一样凝神谛听,昏黄的灯光柔和地勾勒出夏末的轮廓。 温情在一瞬间充满了小舟的心里,把他焦躁尖利的报复心都抚平了。那温柔的宁谧,他十年渴望不可求的瞬间。他一生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在短短的一个夏天里,由面前的男人教给他的。他静静地看着夏末,慢慢地将面前的人跟他记忆中的那些段落合为一体,该来的思念终于浸透了胸口,让他柔软了片刻。 “哥。”他轻唤了一声。 夏末的目光一跳,吃惊地看着小舟。 小舟笑了笑,“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我……”夏末的口齿有些不好用,他停顿了一下,捋顺了要说的话,“我上大学第二年就出国了,去年刚刚回国工作。” 这个回答让小舟松了一口气,明知道不是,但他私底下可以把这个当作十年一面不见的理由。有时候只要有个理由,很多事就能放下了,不必再耿耿于怀。 “奶奶去世以后,见到叔叔和阿姨的次数就少了。这两年他们的身体还好吗?”他问道。 夏末如坐针毡,神色尴尬,“他们身体都很好。” “那就好。” “你现在应该还在读书吧?今年大一?你在读哪个大学?” 夏小舟没回答,对于迟到的关心有些微的抗拒,更不想说自己跟夏末是校友。 他的沉默给了夏末另外一种暗示,让夏末的脸上瞬间掠过惊讶和失望,“你没有读大学?你那么聪明,怎么没读大学呢?” 这是指责吗?夏小舟隐晦的叛逆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暧昧地敷衍过夏末问题的答案,脸上神色不变,口里添油加醋地暗示了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夏末无言以对,小舟知道,通常情况下,没人好意思责备一个孤儿不成材。他的心里隐隐生出报复的快感,同时很快就意识到,这确实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见夏末了,他不会再愿意搭理他。人们对孤儿的期望都是自强不息,乐观向上不是么? 何况夏末到现在都没有介绍自己,没有说自己的名字,那也是不想继续联系的意思。 他低下头。突然有只手伸到他面前,他大吃一惊,那人的手指温柔地触碰在他的额头上,陌生人的距离被打破,他的安全空间被侵入,小舟的脉搏加快。 夏末在抚摸他额头上那条不明显的伤疤, “这个伤疤是怎么弄出来的?我记得你原来没有的。” 小舟几乎要发抖,不由自主地就放松身子,硬气不起来,像人家调教好的小马一样地驯服。他听见自己老老实实地说, “小时候玩轮滑蹦台阶的时候摔的。” “当时严重吗?” 当时严重吗?他已经忘记了,好像血流到脸上,保姆带着他去看的医生,一路都没敢骂他。他还记得那时他心里想给夏末去看,看夏末着急说心疼的样子一定好玩。想不到夏末现在还会问他,想不到还有机会听夏末问他,想不到夏末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么不明显的疤痕。 小舟压住那几乎要跃出胸膛的狂喜,那情感仿佛不是他的,那是一个孩子的狂喜,他藏了许多年,现在那个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出来索要他长久等待的宝物。但是一切来的太迟了,现在他会吓着人家的。 他咬紧牙,不肯抬头,让自己的视线落在夏末的大腿上,放任自己贪婪地看着夏末的腿,遗憾自己真的长大了,已经不能靠在他的腿上吃点心。人心不足,已经这样接近了,遗憾却能在他的胸口慢慢烧出一个大洞来。他想起不知是夏家的哪个亲戚说过,孤儿总是特别的贪婪,要性特别大,饿死鬼托生的倒霉催孩子。 “刚才我看见的那个女生……是你女朋友吗?上次还有两个女孩亲你。”夏末突然犹豫不决地说,小舟抬起头,夏末也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他有点明白夏末性格里的棱角了。 “今天你看到的女生是我的前女友,年纪比我大了几岁。”他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说了实话,脸上有些灼烧,“但是上次的两个女孩不是,只是朋友,从小就认识。” “陶可和衣然?”夏末脱口而出。 小舟吓了一跳,他看着夏末,“你怎么知道她们的名字?” “不就是小时候总喜欢找你玩的那两个小姑娘吗?放假还总给你打电话。长成大姑娘了。”夏末感慨地说。 “你……”小舟愣了一会,“你还记得这些事?”。 “你小时候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夏末说得客气了,就显得疏远了一些,他收回手,靠在椅背上,维持回了他们本该保持的距离。 小舟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嘴唇,夏末不知不觉看向他唇上的水润,他俊秀的面容变化得十分有限,男孩子容易长走形,可他只是脸蛋瘦了起来,多了些棱角。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甚至连小孩子眼睛里才有的黑亮都在,只是眼神变得锐利,看过来的时候就像刀锋割过。 有些事,他无法问,也不大敢知道小舟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犹豫了一下,往事反正不可追,干脆不再提起,“你现在工作辛不辛苦?住的地方条件好吗?自己租房子?” 小舟抬起眼惊讶地望了他半晌,浅色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分开,即便神色清淡了许多,却依旧有丝昔年孩童的懵懂。他眨了眨眼,“还好。”他停了停,“有时候有点忙,住的还不错。” “除了在这里工作还有别的工作?你打了几份工?身体受的了吗?”他追问。 这回小舟的神色镇定了许多,“还好。” 冷冷淡淡的孩子,如果不是神态安静,他真要以为小舟是在敷衍他。 “我要下班了。”小舟突然说,而且站了起来,“耽误了你不少时间,哥也早点回去吧,明天还是工作日呢。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聊。” 夏末一惊,忽然明白小舟格外敏感,他犹豫的态度可能拉远了距离,小舟妥帖地保持了陌生人的礼貌,而且抢先赶开了他。 “你住得离这里远吗?”他尴尬地站起来,顺口就说了一句特别愚蠢的话,“我送你回家吧。” 说完夏末自己就惊呆了,想不出自己怎么一下子手足无措到胡言乱语。 果然夏小舟被逗笑了,冰霜消融,夏末眼错看见了十年前的孩子。“不用,哥。我又不是八岁孩子,哥你还像十年前那么爱操心。” 一句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是一愣。夏末清楚地看到夏小舟的脸色变了一下,也想到了这话说得何等亲昵,八岁,十年,这孩子什么都记得! 尴尬顿生,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就他愣神的功夫,小舟匆匆走开了,紧绷着一张清秀而早熟的脸。 第11章 天气越来越热,夏末早上睡过头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第二天他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到十点了,出租车不允许进校门,他只能走路进去,太阳炙烤着校园里的柏油马路,鞋底踩上去都觉得软绵绵的。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教学秘书没把他的课排在上午头两节,不然他根本维持不了形象。 上午上课时间待在教学楼和寝室之外的学生并不多,夏末抄近路穿过空无一人的球场,记起大一开学时在这里参加过篮球比赛。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球场上充满了太阳烧烤着树叶的气味。他仗着身高投过不少漂亮球,不过隔壁班上那个灵巧的胖子左挡右拆像个弹力球滚过球场,搞得他们也输了不少分。最终的比赛结果他忘记了,学校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方,输赢常常显得不是很重要,就算输了比赛,说不定还是就会有一个相当不错的人因为你的一个动作而爱上了你。 夏末蓦然忆起那时的悸动,他几乎以为自己忘了,因为后来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平淡无奇,他们各自奔忙,渐行渐远,不值一提。 离开球场周围绿荫的遮蔽,他加快脚步穿过闷热的柏油路,再次抄近路踏上草坪间的石子小路,穿过草坪就是院系的大楼了。先他几步进门的是两个步履匆匆的男生,看年龄大概是硕士或是博士,两人明显认识却一副累的没谈兴的模样,穿过走廊一路沉默地向着电梯走去。 夏末跟在他们身后,刚从阳光灿烂的地方走进两侧没窗子的走廊,他的眼睛还不太适应,走慢了点。两个男生进了电梯,他眼看见男生伸手去按了按钮,一错神儿功夫两米外的电梯门不是保持敞开,而是开始关闭。 “哎,同学。”他笑着拦了一句,迈开长腿一步上前,“等”字含在唇边还没等发完音,电梯就在他面前合上了。就差了一点,他的手就要伸到电梯门中间拦下电梯了。 最后保留在脑海中的印象似乎是电梯里男生了无生气又无所谓的脸。夏末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电梯,只好自己又按了一下上行键。想想这还真就是他母校工科男生的特点,你还无法说他们是不懂礼貌,管你是老师同学还是路人甲,反正他就是无所谓,装作没看见。夏末想到这事如果放到自己的同学和大部分学生身上,他们一定会说从技术上来讲谁也没有义务为等你三十秒而浪费自己的时间,反正电梯不一会儿就会有下一趟。 电梯再次来了之后他去了四楼,院长办公室在这一层。就在他决定回国的时候这里坐的还是他的导师,他博士毕业之前老人家几次招他回来,他那时候正在去留两可之间,加上他妈妈说住不惯国外,希望他先回来,在哪定居的事可以以后再决定。他就这么顺水推舟地接受了工作,准备回来了。 可就在他在那边办理毕业手续的时候,恩师突然急病去世。他难过之余想到这边学校留给他的名额可能要作废,就打算回来参加葬礼之后就回去。没想到在这边工作的大师兄却想要极力促成这件事,新上任的院长也大度地表示了尊重前任的意愿。两下里他什么功夫都没废,感觉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就答应了。 现在夏末工作的一年实习期马上就要满了,他想到院长找他可能是要说这个事。 院长办公室不算很大,装修也相当普通,历任院长都是知名学者,虽然在领导岗位上,也都保持着学者的内敛和低调。他来这里的次数不算多,他老师在院长任上还没干满一年就去世了。 现在的院长年纪刚过四十岁,算得上年轻有为,整个人都洋溢着学者身上少见的活力。夏末刚敲了一下门,他就站起身迎上来招呼他快进门,从来不以夏末年纪小而疏忽怠慢。他放弃了办公桌后面居高临下的位置,拉他到沙发上一同坐下,显得平等亲密了许多。 院长先说了几句寒暄,夏末谦和应承,一边看了一眼四周,不得不说这里比从前整洁了许多。以前老师到处乱扔的书不见了,书柜整整齐齐纤尘不染,四周多了许多气象不凡的盆栽。虽然现任院长没有装修过办公室,但这里比从前多了许多精气神,更像一个重点大学的院长办公室了。何况虽然没添任何奢华摆设,但是夏末认出来那几棵植物本身就价值不菲。 夏末忽然觉得有些不祥,恐怕他来这里的这一年对待院长的方式有些错误,如果领导的真实定位不在学者身上,那他按照以往对待老师的方式尊重,可能就有些尊敬的不到位了。院长找他好像也不是有什么好事,但凡有好事要告诉人就直接说了,前面铺垫这么久可能是要缓和他的情绪。 果然,院长看话说得差不多了,殷切地拍了拍夏末的大腿,“学校的文件刚刚下来了,我看你进讲师的事还要等一等。” 夏末有些惊讶,他来的时候院长侃侃而谈,按照现行的制度,他一年实习期满以后就能自然地从助教晋级讲师。何况以他的论文数量和质量,要不是工作年限还没到,那他现在连副教授的标准都够了。 “哦,”夏末的反应可能比院长的设想平静了一些,院长敏锐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笑了笑,“刘院长,今年学校评定讲师的标准提高了吗?” “那倒不是。”院长脸色凝重,徐徐说道,“其实你是个特例啊,实在是吃亏了。你的学术能力我毫不怀疑,你的学术成果就摆在那里,任何人都看得到。但问题是,你的论文都是你在国外的学校发的,既不属于你在任职期间发表,又不属于本校的学生论文。这就跟学校文件中,职称论文发表单位应该是本校的这条相冲突了。你在学校的这一年发表的论文,以刊登日期为准是赶不及今年的职称评定了。我知道,你年轻有为,那么多不如你的都跑到你前头,你一定不太服气。学校今年的规定也确实太不地道,你说这些学术上的事,就不应该由行政领导决定,他们知道个什么?你的能力我知道,依我看,咱们有一些混吃等死的副教授都不如你的科研水平高。但话说回来,咱们还有时间,大不了咱们明年再晋讲师,差一年也不是太大的事。” “谢谢领导夸奖,”夏末随和地说,“这件事其实也让院长为难了,既然有文件卡在这里了,那我也不算冤,暂时运气不好吧。” “我就欣赏你年纪轻轻却很懂事这点,”院长松了一口气,点上一支烟,接过夏末的话,“不像有些年纪大的老师,为了这么点事,每年评定职称的时候都要打破头。你听说数学学院有个老师为争博士导的名额心脏病都急出来了么?昨天刚刚住院了,他们院长今早我碰见了,正带着老师同学去慰问他。你说一个学者,为这点争名夺利的事到这地步,让学生怎么看?” 夏末本来想问一问,这次的文件里有没有其他漏洞可以绕过这道扯他妈淡的政策,或是看看院长能否暗示一下他应该跟学校里的哪位大爷接触一下。但是院长的神色已经心满意足地端了起来,朋友的亲切收了起来,对他的暗示已经很明显,分明是目的已经达到。 夏末只好随便聊了几句,站起身离开。走廊里静悄悄的,偶然有在实验室干活的硕士匆忙走过,他顺着楼梯走到二楼,直接去了师兄的实验室。 夏末对大师兄魏嘉本来不熟悉,他在国内时间很短,师兄带他不多,他国内国外的事当年都是老师安排的。本来对师兄的印象很淡,记得他是个一天到晚低着头忙的人,为人朴实,异常勤奋。现在接触了一年,发觉师兄也没什么变化。虽然在学校里已经工作了几年,但老师还在的时候,不需要师兄弟们操心什么,只要低头干活就好。现在老师不在,按说以大师兄的资历应当算是师门顶梁柱了,但是大师兄是那么个不愿意多口的人。去年他力主要让夏末回来,据师妹后来跟夏末说,那实在是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们都猜测是老师留了话。 但是今天,师兄魏嘉似乎对夏末的这事早就知道,夏末简单说了一遍,他木讷地欲言又止,夏末就明白了。师兄那张方脸似乎太厚了,夏末也难以看出什么想法来,他主动询问,“师兄知道我这事今年肯定没戏?” “前几天听其他实验室的人说过。”魏嘉说话的时候不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 夏末愣了一下,心说你都听说了你不早跟我说,不知道消息越晚越被动吗? “是这样,师兄,职称这种事我不是太在乎。”夏末说,“讲师和助教能干的事差别不大。但我就想问问,院长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进讲师我觉得就不该是个事啊。如果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至少我应该知道。” 魏嘉看着自己师弟,有些犹豫,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或者不愿意说是非。夏末耐心地等着他,向后靠在走廊的窗台上,摆出了不听完就不走的架势。 魏嘉只得开口了,但话的内容出乎夏末的意料,“起先,院长人选是在咱们老师和刘老师之间选一个,刘老师资历本来不够,但是当时却积极想要运作这件事。具体的情形我不知道,反正咱们老师不大瞧得起他,院长也不可能是他。但是想不到老师当了院长一年就去世了,学院里资历高的老教授还有几位,但都是纯粹的学者,或者竞争不过刘院长,或者根本不想担任行政职务。所以院长的职位还是落在刘老师身上了。” 夏末心里明白了,有些吃着苍蝇了的腻歪,“就算那时候结了仇,可是现在人都死了,剩下咱们几个徒子徒孙只不过是干活的,难道还有人能威胁到刘院长吗?” “老师去世以后,咱们这边几个实验室的经费就被削减了,好几个实验都停了。”魏嘉抬起头,透过镜片看着夏末,“要不是现在做的几个实验一直是咱们的根基,能撑住学院的场面,恐怕也要停了。原先老师身边的几个人年纪太大,都退休了,不管事。再说……他们也都是学者,争不过人家。还有排在你前面的几个师弟里性格太能得罪人的,老师都建议他们出国了。” 夏末半天没说出话来,跟那几个停了的实验比起来,他这点事简直都不算个事了。他想说点什么,但一看到师兄那双黯然的眼睛就说不出来了,再多说想来也就是这点事,师门整体被压制,他被压在下层上不去,上面的师兄没有钱开工,仅有的那点学术根基过不了几年就没了。再加上他们师门现在这几个人整体职称都不高,很难申请下来资金充足的实验项目,师兄又不是能去游说项目基金的人。 他突然明白自己处境尴尬,想到过去这一年,他觉得刚刚结束学习生活,又开始了学者的慵懒生涯,正可以让生活停下脚步,好好玩上一阵子,所以什么都没留意。现在他想起了老师,想老师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把他拉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被翻腾起来的尴尬郁闷压了半晌,突然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和师门的处境太搞笑了。魏嘉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但是魏嘉长得就像块方型面包,即使有点什么心思和情绪,那也都包裹在里面当馅了,能突破厚厚的面包皮去把它们调动起来可不容易。 “得了,师兄,你也别郁闷了。慢慢来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你这脸色也不太健康,走咱们去打网球怎么样?”夏末邀请他出去晒晒阳光,“换换心情。” 魏嘉怔了一下,摇摇头,“我还得看论文,实验停了我们更要抓紧时间在理论论文这块。你也来听听师弟师妹们的学术报告吧?下午一点。” 夏末有点耐不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根本坐不住凳子,敷衍道,“我看看吧,下午我时间就过去。” 魏嘉还想约束夏末,但是老师不在了,没人管得住夏末,他自己也从来就不是当大师兄的材料。刘院长师门的大弟子才三十二岁就破格成为教授了,还是教研室的负责人,挂着各种学术带头人的头衔,他快四十了才是个副教授,而且性格窝囊,连师弟都说不听。他只能任夏末离开,转身继续去看着学生们抠论文。 夏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叫住魏嘉,“师兄你知道这几天数学学院有个老教授因为评博士导的事心脏病发的吗?” 魏嘉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夏末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果然也知道,“刚才院长提了一嘴,你知道说的是谁吗?” “就是一直教咱们学院高等数学的刘子鸣老师,他教过你吗?”魏嘉低声问道,视线落在走廊的理石地面上。 “教过。”夏末略回忆了一下就想起来了,“他年纪挺大,也很有威望,他不是博士导?” “以前是博士导。”魏嘉说,“但是数学学院今年说他年纪大身体不好,最近几年论文出的不多,就把他的博士导给拿掉了,空出名额来给了院长的嫡系。” “什么?”夏末惊讶地看着魏嘉,“他的名声连咱们学院都知道,他从前发过多少高水准的论文啊!现在衡量学术水平不靠质只靠量?” “事是这个道理,咱们人人都明白。但是现在下发的文件要求科研考核每年一算,从前有再高的学术成果,但是现在没有,就什么都没有了。数学学院就用这点卡下了刘子鸣老师,说他学术能力不足,他觉得面上无光,闭门谢客,没几天就心脏病发了。”魏嘉慢慢地说完,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夏末看了魏嘉好一会,没有说话。魏嘉等了一会,向他点点头,就回实验室去了。 夏末穿过二楼落满阳光的寂静走廊,虽然明知道所有的房间都有人,但却几乎听不到声音。这里所有的欢欣和满足都是寂静的,很少人寒暄,惜言如金,惜时亦如金。他们的欢乐和荣耀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夏末如今跟这些总像存着些隔阂。 刘子鸣就算心脏病死了,沾沾自喜自觉聪明通时务的官僚也会污蔑他做了一辈子学者,最后是为了加个职称才小心眼死的。还带着学生去看他,想必他们也会跟年纪尚小的学生说些什么。自己老师辛苦一辈子,最后连死了都逃不开派系斗争。师兄们多半忠厚,有老师庇护,才能安稳做学术,现如今前途渺茫。他似乎也是如此,这么说起来刘院长话里的含义已经很明显了,他从前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他要重新开始。但是按师兄说的他恐怕也没有启动实验的经费了。没有经费就没有实验,没有实验就没有论文,没有论文就没有一切。 他明白这些,现在不明白的是老师的意思,老师不是看不透的人,最后应该让他不要回来才是。莫非老师觉得招他回来的事允诺在先,就要兑现么? 他走下楼梯,门外满眼绿的茂盛,他从昏暗的楼道里走出来心情为之一振,干脆把这些烦人的事抛到一边去,他对学术上的事,从来没有宏大的目标和执着的追求。再说看看时间食堂也开饭了,教工食堂太难吃,作为老师,就应该趁着学生在上课的时候去偷吃学生的饭。 夏末一路走得都是林荫路,心情好了不少。大大方方地混进学生食堂,本身外貌也没跟学生拉开太大差距,给自己打上了一大盘煎的嫩嫩的蛋,一盘炒菜,再配上西瓜和几个食堂有名的小酥饼,觉得这一上午真没白来。 夏末端着丰盛的盘子,转身开始找地方,这时候食堂刚开午饭,只有没课的学生才能这么早来吃午饭,所以找位置还不是太难。 他顺着桌子间的走道往前走,恰好听见桌边一个女孩口气异常稳定坚决地说,“你必须跟我一起去看《霍比特人》,因为我没有男朋友。你要是不乐意的话,你完全可以看两遍,一遍陪我看,一遍陪你女朋友看。我不介意。” 她最后四个字说得很低,却说得咬牙切齿。夏末忍不住一笑,下意识去看了那女孩一眼。出乎意料地,那是一个眼睛很大的漂亮女生,按照现在流行的审美来看唯一的缺点是下巴略微有点圆润,不那么尖细。夏末看她有些眼熟,总像在哪见过她,但又绝不是他班上的学生。 他思索着走得略微慢了两步,忽然听见背对着他坐的男生说话,那声音清冷淡漠,音色又很特别,磨得他耳朵发痒。“我不介意,她只喜欢看文艺片。去年我把魔戒三部都补全的时候才想起来,我小时候在电影院看的第一部电影就是魔戒,真有点怀念。我们叫上衣然一起去吗?” 夏末猛转过身,盘子里的西瓜差一点滑到男生头上。 男生抬起头,手上拿着筷子,薄薄的眼皮向上撩起,在对上夏末眼睛的那一瞬,他哆嗦了一下,筷子上挑的土豆掉在饭碗里。夏末忍不住发笑,这是他这几天唯一的一件高兴事,即使过了十年,那孩子眼里的灵气丝毫未减,连吓一跳的模样都跟从前一样可爱。 “你怎么在这儿?”他想起小舟应该是没上大学的。“看朋友?” “我……”夏小舟张了张嘴,突然回过神来,“我来陪陶陶吃饭。” “啊?陪我?”陶可含糊地说。 “他是我……堂兄。”夏小舟回避了夏末的视线,结巴了一下对着陶可说。陶可早就不记得夏末了,但是却知道夏小舟有数不清的堂兄,没一个跟小舟关系亲近,小舟几乎不怎么提他们。 陶可狐疑地看了小舟一眼,小舟站了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堂兄。陶可不明就里,“喔”了一声,转头去向夏末打招呼,“哥哥好。哥哥是博士吗?” “啊哈,差不多吧。”夏末一转身就把盘子放到小舟旁边,跟着就一屁股坐下——“你们要吃西瓜吗?” 小舟闷头坐下,食堂里吵吵嚷嚷,夏末跟他近在咫尺。他就不懂夏末到底在想什么,昨天见面他基本是冷着脸离开的,甚至拒绝给夏末留个电话,不管怎么看都算是不欢而散。他还以为跟夏末再难见面,昨天彼此能聊两句,也不过仗着一点陌生人的善意,夏末也很拘谨尴尬。可是夏末今天跟他打招呼的样子简直是一盆火炭,大大咧咧坐他旁边,敢情昨天是有点认生,还得瑟不起来吗? 他忍不住看了夏末一眼……大热天的整个人还好像放着光散着热,昨天他还真是看走了眼,以为夏末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他这样子仿佛从来就不曾发生过变化,风风火火粗枝大叶,他想怎样就怎样,把自己撂到哪都毫不拘束。看着就让人生气。 夏末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他的厌恶瞪视,转头来瞧他,他怔了一下放低视线,气势陡然掉下去。夏末一脸认真地露出要跟他说话的意思,食堂有些嘈杂,他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听,听见夏末说,“这个炒鸡蛋超级好吃。你没吃过吧,给你一块。” 要不要那么认真地说屁话! 夏小舟盯着被夹到米饭上的鸡蛋,呆了半晌,最后憋着气小心把鸡蛋吃了。低头不想再看夏末,想自己以后来食堂吃饭还要小心点,夏末就自己在那边叨逼叨,看陶陶吃完饭了就给她分西瓜。 陶陶很明显对夏末有好感,像夏末这种优质相貌再配上那种天然散发出来亲近感,走到哪都像是身上开着免费热点。陶陶这个傻姑娘一定不记得小时候还求过他抱,而那个时候他只要乐意就能天天占据着夏末的怀抱……夏小舟突然愣住,面颊上火烧火燎,真想揪着头发问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只要夏末出现在方圆五米内,他的心智就开始倒退。 “你为什么比小女生吃饭还慢?”夏末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好像跟他怎么熟似的。 他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几乎还满着的一碗饭,下意识地用筷子来回扒拉着大米饭。 陶可插嘴了,“小舟似乎有些苦夏,每年天气热起来他都吃不下饭,还要感冒发烧几次。”她打量了夏末一眼,“你跟小舟……不是太熟吧?” 夏小舟猛然抬头看了陶可一眼,陶可迟钝地没有发觉,她好奇地琢磨着夏末,夏末避开了小姑娘单纯的眼神,转头盯着小舟,“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哦就是嘛,我也是那样说。”陶可烦恼地嘟囔着,顺便伸出腿来踢了夏小舟一脚,“哥哥你说说他吧,天气那么热,火车站那种地方人多又闷热……” “陶陶!”夏小舟出声打断了她,警告地盯着她的眼睛。 陶可怔了一下,迟疑地看了看夏末,发觉夏末也在小心地打量着小舟,她实在猜不透这微妙的气氛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在跟小舟的默契还是有。“要不……我先去教室了?” 夏末本来想开口询问在火车站能做什么工作,话到嘴边看到眼前的情形知趣地咽了下去。陶可跟小舟是小学时候的朋友,想不到这么多年依然是朋友,他看见陶可站起身举起第二根手指头贴在眉毛上把脸压扁,看起来像一只又呆又凶的猫,也不知这是什么鬼暗号。但旁边的小舟立刻就点头,“顺路给你带布朗尼。” 夏末轻笑出声,忽然发现身旁的人不但没笑,而且面无表情,他独自傻笑略感尴尬。夏末收起了笑脸,沉默了几次呼吸的时间,看到小舟也没有怎么吃饭,修长而骨节明显的手指间夹着筷子在饭碗里拨弄,他看着,有些收不回目光。 “你还弹琴吗?”夏末不知不觉问出来。 夏小舟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连那疏淡的神情夏末也没有完全看懂。那是种带着点好笑的沉默,仿佛占了年龄优势拥有更多阅历的人是他夏小舟,他无声地表露出一种含义——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我无法回答你。 夏末真正有些郁闷了,“你小时候唱歌非常好听,音准是天生的,虽然八岁学琴有点晚了,但如果不弹的话还是有些可惜。” 夏小舟抬起头看着他,依旧无言,形状漂亮的眼睛里泛着柔和的光,从容不迫地跟他对视。夏末不知道自己从他眼里读出了什么,但是心口有些堵。也许,小舟觉得好笑是因为他一生从被人拐走开始就已经是可惜的,既然一生都是一件可惜的事,那他在这跟他说弹琴不弹琴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该是多么可笑。 “你现在的工作要是太辛苦,就跟哥哥说。”他一狠心,反正都这样了,他厚着脸皮说。“有什么想法就说一说,或许哥哥能帮你打听换个好一些的工作。” 夏小舟低下了眼睛,“我不是太辛苦。” “再不然……”夏末犹豫着慢腾腾地说,“你年纪还这么小,要不要找个高中再读一下,哥哥可以辅导你,咱们再考一次大学好不好?” “我考虑考虑。”夏小舟低着头,突然噗嗤一声自顾自地笑了。 夏末觉得自己说的可能挺上路,连忙趁热打铁,“你住的地方条件好吗?千万不要太辛苦。要是觉得十八岁了不好意思跟家里拿钱用,可以跟哥哥这里拿零花钱。” 小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夏末,即便夏末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依旧还是很爱他的模样——在看到他的时候,在不太麻烦的时候。他小时候就知道,孤儿是一种多功能材料,可以帮助小朋友们有爱心,可以让老太太们积德修善保佑全家,还可以让有钱的老女人们更加自恋。 “大学老师……”夏小舟说,“不是很赚钱的工作。所以我不会跟你拿零花钱的。” 夏末僵在食堂桌边,小舟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后悔说的话,顺口问他, “你下午有课吗?” “没有。”他立刻回答,拘谨地望了小舟一眼,试探地问,“要是你也没事的话……一起干点什么?” 小舟仔细地盯着他的瞳仁,似乎在分辨着他话的真假。 第12章 “我为什么没留在国外?我也没想太多,当时恰好对国内老师主持的几个项目很有兴趣,就这么回来了。”夏末叹了口气,介绍完了自己留学的经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几乎跟他一样高了的男孩立刻敏锐地抬起头,回看他的眼神很安静。可关键是,他那张白净的脸上几乎不带汗,他就要跪了,“我说小舟,大夏天的,咱能不跟这一棵树都没有的地方待着吗?你想参观文物古迹,咱找个园子行吗?” “可是那些地方我都去过,我来这里这么久,只有故宫没来过。”小舟低声说,“而且门票都买了不是吗?” 夏末拽着衣服透气的手赶紧放下,虽然这巍峨殿宇前光秃秃的空地上,破碎的石板反射起每一缕热气,反复蒸腾,几乎快要给他成功脱水了,他装得就像不受影响。 “说的也是,你对这儿感兴趣咱们就把开放的院子都走走,我也好多年没来看过。”他顺着小舟说,翻开刚才一直在当扇子用的宣传册,塑料纸被汗水打得半湿,“我看看,这上面说有不少院子都是新开放的呢。不过你也别心疼门票钱,正好明天就是周末了,反正我没事,明天陪你继续逛。你还想去哪?” “长城吧。”小舟脱口而出,神情清淡地盯着夏末。 “长……”夏末几乎要昏过去了,他今天本来是去上班的,所以比小舟穿的正式的多,更热。“有树有棚顶的你都看过了吗?” 小舟温和地笑了,立刻不再坚持,“我随便说说,哥肯定很忙的,不用管我。” “别别,你想去咱们就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夏末突然烦躁起来。不过他也立刻意识到了情绪不太对,他闭上嘴静了一会。“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没必要猜别人脸色顾虑别人想法。” 小舟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澈,夏末立刻蔫了,知道自己有点莽撞,十年未见,对方自己把自己生长的这么好,自己并不是他的什么人,太把自己当个哥看,实在是厚脸皮地把自己摆得太高。 更要命的是,小舟没有回避尴尬,他就站在他面前拿出小时候观察萤火虫的架势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让他更加不自在。 他这几天才意识到孩子的成长速度有多惊人的,十年不见一个孩子,再见时的震惊不亚于站在二楼突然看见窗外的竹节上刻着前天写在竹笋上的字。哭鼻子的小不点摇身一变成为挺拔俊朗的男孩,他以为自己真忘了那个只认识了一个夏天的小孩子,但是当他盯着眼前的大男孩时,能看出那双瞳仁看人的方式熟悉得惊心。 但是,他竟然没能读大学。当年那个孩子的一生,说毁掉就被毁掉了。他本来没有什么脸再见他的。 他沉默了一会,想起来小舟小时候一天不说话都不成问题,自己要是跟他比沉默,能被这孩子憋死。 他转过头来面对夏小舟,余光早就知道小舟一直站在他的面前观察他,心里也尽可能地装做坦然,只是撞进那片仿佛八岁一般全然无害又温柔的目光里,他还是惭愧得快要被那目光融化了。 小舟仔细看过他,转开脸走到一间屋子的门口向里张望,突然说,“雍正的字真妩媚。” “其实你来过这里的。我上大学来报道的时候,曾经带你来这里看过。”夏末说。 “是吗?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小舟说,“可能那时候我太小了,什么都记不清。” “你记得我带你去看魔戒的事。” “我记得在电影院里看过魔戒,不记得是你带我去的。”小舟闷着声又往下一个院子里走。 夏末连忙跟着,不死心地继续这个话题,“那你记得我去冲浪,你看不见我了就哇哇大哭的事吗?” “我还见过大海?” “你不是失忆了吧?” 小舟停住脚步,“那边有个洗手间你去吗?” 夏末脸红了一下,故宫的洗手间里冷气充足,这一路只要看到洗手间他就要冲进去待上五分钟,简直就像在高原旅行的人看见了氧站。 小舟没有嘲笑他,仿佛浑然不觉,从背包里又掏出一瓶水递给他。他大汗淋漓,正觉得渴,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半瓶,“你喜欢历史?要不要我给你讲讲这几座院子的历史。”他暗自庆幸自己每趟去洗手间躲着的时候都用手机百度了一下故宫的详尽知识。 说完发现小舟没听他说话,正扭着头往一个方向看。夏末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个带队的导游正在给游客讲解,距离他歇脚的台阶有几步距离,小舟站在他对面凝神细听,不知不觉露出懵懂神色,夏末逆光瞥见他小耳朵上柔柔的一层绒毛。 “那是防火的水缸?外头鎏的金被八国联军给刮下去了?”小舟突然转过头来皱着眉头看夏末。 “是啊。”夏末愣了一下,“你那什么表情?热血小青年儿?” 小舟没有搭理他的调侃,他的眼睛很亮,逼着夏末,“那你怎么告诉我说,是故宫里头的太监晚上值班的时候无聊用指甲挠下去的?” 夏末莫名其妙,顺口反驳,“我什么时候说的?”刚说完就回过神儿来发觉事情不对,“上次来的时候我说的?”那还真有可能,大男生带小孩,被问到不知道的事,难免会有些……神来之语。 瞅见夏小舟挺不乐意地瞪着他,他反应还挺快,立刻反咬一口,“你不是说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的东西多了!”小舟看着嘻嘻哈哈的夏末,盯进他那双幽深眼睛里更深的地方,深深埋藏着的情绪突然爆发,“我还记得你特别怕热,晚上非要抱着我睡,因为我比较容易晾凉。你晚上躲在游泳池边给小情人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睡着了,还捏我的脸来凉手!” 夏小舟语出惊人,旁边一对来旅游的中年夫妻狐疑地看着这两个年轻男人,不知道夏小舟是在发泄八岁那年的怒火,太太似乎被吓了一跳,回避地拉着老公离开他们待的殿角。 夏末本该尴尬,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如此。但是他尴尬了十秒,接着实在忍受不住小舟生气时迅速倒退的年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舟吃了一惊,夏末神色的温柔让他回过神儿来,突然揪心地难过,他从来没想要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从来也不敢想自己有一天会指责夏末,夏末从不亏欠他什么。他张皇地刚要道歉,却发觉正看着他的夏末不知是看出了什么,渐渐收起笑容严肃起来。 小舟失去了道歉的勇气,他与人真心交往时那股时不时就要涌起的逃跑念头又跑出来解救他了,而且这一次来的比以往都更自暴自弃。反正自己当初报复地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念他的大学,还任由他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无业游民,被有钱的姐姐包养,他对自己也失望了,那剩下的绝交的部分也就很好完成。 “我一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两种人。”小舟避开了夏末越来越辛辣的视线,面对着宫墙诉说,“一种是见了我就觉得自责的,我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另外一种是觉得孤儿就应该自强不息的,这么觉得的人就该站到我的位置上,好好看看生活有多实际。” “我正好两种都占了。”夏末点点头,承认了小舟的说法,“确实非常可恶,也很无聊,你这么想是对的。” 小舟没有看他,情绪在他的胸口,仿佛是只属于八岁那一年的渴望和软弱正从他的心底奋勇向上翻腾,就快要压过他的理智,让他俯身去拥抱那个好不容易才又遇到的人,求他像小时候一样对他,不要当他已经这样大了,哪怕再一个夏天也好。 他想转头就走,就挑左边那个看起来很荒僻的院子吧,他可以一个人走丢在这座巨大而复杂的宫苑里。他为什么非要恶作剧地把夏末拖到连棵树都没有的地方惩罚他呢?因为自己把那一年的夏天当作宝贝慎而又慎地珍藏在记忆中,所以就可以来控诉夏末吗? 当然,如果他真的转头就跑,那就更幼稚了,夏末是个认真负责的好男人,事情不会就此算了的,夏末会去追他,检查他崩溃得要不要紧,会自责,会尴尬,甚至会道歉。那样就太没有意思了。 他默默地等着自己的胸口平复下来,想到要是八岁那年,他或许真的可以这样任性发脾气,为的是得到夏末更多的重视。可惜有些事那时候没有做,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说的太过分了,其实不该这么说。”他回头看着夏末,藏好了心头的渴望和不平,微笑了出来。做个虚情假意的孩子吧,带好面具,通情达理,做个没有意思的好人。“你带我的那个夏天,我……玩得很开心,后来也时常想你。”要是那个时候我想办法去找你,求你怜悯,你会不会时常回来看我?八岁孩子的自尊现在想想才知道有多么廉价无用。 夏小舟转头环顾四周,说的似真非真,口气像个久历社会的小年轻,“以后咱们没事就常联络,下次我保证不约在没冷气的地方。不过哥是大学老师,我可能不大好意思找上去,所以哥多给我打电话吧,有事缺人干活就找我。现在已经快四点了,我晚上要上班,咱们出去吧。” “今天还要上班?太辛苦就不要……”夏末话说到一半就被小舟抢过去了。 “放心吧,我有困难一定会去找哥。”小舟笑了笑,指指夏末手中的瓶子,“再喝点水吧,别中暑了。” 夏末捏了捏那只矿泉水瓶,无话可说,终于仰头把剩下的小半瓶水喝光,小舟随手从他手中拿过瓶子,走过去替他丢进垃圾箱里。 “走了。”小舟在甬道中间等他。“从这个方向出去离车站比较近。” “小舟。”他不知为什么唤他,小舟转回头来,他伸出一只手,“拉我一把。” 他看见小舟愣了一下,回头望着他,一瞬间像是有什么在他的眼里垮掉了,他露出那样柔软可怜的眼神。 他犹豫着伸出手来拉夏末,夏末就随着他站起身。小舟的手很烫。 “你不舒服了吗?有没有中暑?”小舟没有松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伸到他的额头上摸了摸,他的声音里软软地带了鼻音。 夏末摇摇头,又捏了一把小舟的手,疑惑地在小舟的额头上摸了一把,“你发烧了?” “是吗?”小舟吃了一惊,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还以为心悸头晕心虚的感觉都是被夏末给气的。 “陶陶中午就说你身体不大舒服了。”夏末又碰碰小舟的脸来确定,掌心触碰到不正常的温度。夏末突然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他亮出兄长的架势,义正严词地拉起小舟就走,“走,生病了今晚就不能再工作了。” 小舟舔了舔嘴唇,恍惚地失去言语的能力,夏末果然很成熟吗?他发脾气也罢,故意疏远也罢,夏末都一眼看透了吗?自己还是小孩子吗?九岁的年龄差果然很吃亏吗?他沮丧,又觉得头晕,他可能真是中暑了。害人害己,存心折腾夏末结果被老天惩罚了吗?他就不能做坏事,做一件就要被惩罚一次。 “要不要我背你?”夏末就像什么都没发觉似的,搂住他的肩头。 小舟突然发觉自己靠在夏末的怀里,一阵奇异的震颤从他的脊背掠过,他发觉自己的下巴哆嗦了一下,失去了语言能力。 夏末打了车,没说要带他去哪里,应该是怕他会拒绝,但是他听了夏末报出的地址就知道是回家。他突然很心虚,生怕露出他跟踪夏末来过那里的痕迹,一路上都没精神地瑟缩在车门边。夏末也很安静,没有特别关注他,不算殷勤,他放松了很多。 被带进单元楼的时候小舟有种感觉,好像自己是一只养在院子里的狗,突然有一天被主人允许走进以前只能梦想的屋子,主人的屋子,要全力才能压下好奇的亢奋,装作漠不关心。 夏末在门口告诉他房子是爷爷去世之后留给他的,他去年装修了一下,今年才刚刚搬进来。 小舟考虑到夏末已经二十七岁了,正当中式婚育年龄,在国外浪费了这么多年,现在又在积极相亲谈恋爱,所以猜测夏末所谓的去年的装修可能是在按照婚房来改造老房子。那自己先来人家婚房待太久,就不大妥当了。 夏末走在前面,不知道小舟心里这七绕八弯的琐碎想法,他从电梯上到顶楼,就带着他沿着走廊一直向东走到最里面的一扇门前,拿出钥匙来开门。 “请进。”夏末打开门。 小舟小心地踏进了一步,这时候已经快到六点,屋子的窗上还都放着一层薄纱帘,显得有些昏暗了,夏末随手一爪子拍在门口的开关上,把全屋的灯都打亮了。 小舟先看到了正对门的敞开式厨房,意识到这间房子比他想象的可能要宽敞一些。橱柜是简洁利落的现代风格,透着迷离的光照。橱柜前有厨房岛台,上面悬着简洁的灯具,岛台下有一半的空间是个酒柜,格子架在灯光下有浓烈的色彩。 从厨房的窗户到入户门,小舟估计至少有八米远,显得这屋子纵深很远,大概是南北方向长的房子。所以厨房岛台前还能横着放下一张餐桌,由天花板的造型将厨房和餐厅分开,餐桌的上头的吊灯比餐厅暖和,有一些俄罗斯元素。 不过比这一切更有夸张格调的是整间房子的墙壁,小舟惊讶地发现夏末把墙壁处理成了红砖墙的效果,灯光下整间屋子显得粗犷又随意。小舟在门口换了鞋,鞋柜上面有个造型夸张的镜子,旁边的墙上有一扇狭窄的木质双开门,不像是用在卫生间的,所以小舟估计门厅旁边的门里是个衣帽间或是大衣柜。 他穿上拖鞋,走进夏末的房子,衣帽间大概有两米长,起先就是这间衣帽间的墙壁遮挡了小舟的视线,让他没看清屋里是怎么样的。所以当他走了两步以后,他才真正看到吃惊的地方,他站在餐桌旁边惊讶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果然是夏末的风格。 这间房根本不是南北方向较长的户型,它确实是户型规整的矩形空间,但长的那条边是东西走向。 夏末在身后把小舟的包丢进衣帽间,“怎么样?这房子到我手里之后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能拆掉的墙全部都敲掉了。” 小舟朝他伸了伸大拇指。这间屋子唯一封闭的两个房间就是衣帽间和挨着衣帽间往西延伸的卫生间。除此以外……厨房和其他区域由半面墙界开,那大概是夏末说的不能拆的承重原因,那半面墙相当于整间屋子的轩朗基本可以当作不存在。墙垛的另一边是一扇小窗,窗下放了一张不大却很舒服的沙发,沙发左前方的地板上就立着一只读书灯,灯下的小圆桌上散乱地堆放着几本夏末正在读的书。沙发前的地上还铺了一小块毛毯。 从沙发到北边洗手间墙壁之间的宽阔空间里除了两根不知道是用来做装饰还是用来承重的柱子以外,几乎就是空的。北墙边放着音响,墙上挂着投影幕和电视柜。 不过小舟最喜欢的是房间的西南角,房间在那里缺了一块墙角,墙壁是弧形的,一扇巨大的圆弧形落地窗从南墙转到西墙,足有四五米长。落地窗上挂着白色纱帘,窗前放了一张两米长的大桌子,要说是书桌的话其实它更像个工作台。上面放着一台苹果一体机,半张桌上散放着图纸草纸和书,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零件,桌角放着一架飞机模型。桌上有一只科幻感极强的银白色台灯。桌子两边的窗角分别放着一架钢琴和一台跑步机。 房间没有北窗户,靠西放着一张大床,床下铺着一大块圆形毛毯。西墙和北墙上所有的空间都是书架,书架一直顶到顶棚,整间大屋子的巨大一角陡然变出了图书馆的色彩。床头就靠在书架上,人就像睡在书房里。 不过环顾整间屋子,小舟觉得从这里红砖墙壁的色泽到家具的风格来看,与其说是书房,其实更像工作室。小舟猜测这里原先一定是个两室一厅的格局,被夏末完全打通成了一间超级宽敞的大房子。 “酷。”最后小舟终于蹦出来这个词来。 夏末小有得意。 “简直就像是为了开趴而存在的。”小舟又转了两圈,东瞅瞅西看看,“有广场恐惧症的人一定不敢住你的房子,棚顶比正常的住宅高,是吧?高三米五?四米?结婚的时候,嫂子会不会生气?女孩一定不喜欢这里。哦,你不打算在这里结婚吧,这是私人空间?” “女孩都不会喜欢这里吗?”夏末去洗手间冲澡,在门口回头迷惑地回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去年把零花钱都花在装修上了。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小舟在沙发上坐下,连沙发都不大,大概能勉强躺下一个人。这里不是会客用的,夏末这间没有任何隐私的屋子完全是为独身的自己打造的。“哥你今年会结婚吗?” “应该不会那么快吧。”夏末打开了淋浴的花洒,水声隔绝了继续聊天的可能。 小舟站起身走到窗前抚摸了一下钢琴,认出是小时候在夏末家弹过的那一架。不是特别贵的钢琴,还特意带过来,这就是他记忆中的夏末,比起其他人,总能多那么一点人情味。 他靠在窗前的纱帘上,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回头看见凌乱的桌面上立着一只相框,照片上是夏末一家人的照片,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拿在手里的照片上确实只有三个人。他不该有的自作多情的期待让他羞愧,那股幼年时闯入别人家的羞耻感突然爬了出来,他连忙把相框放下,好像自己拿了人家不该碰的东西。 “小舟。”夏末出来的太快了,小舟觉得他似乎皱了下眉,“还在站着,快到床上躺着。” “只有一张床。”小舟说。 “哦,对。”夏末站定,难得懊恼地抓了把头发,“我总拿你当小时候。不过我可以睡沙发,你要是答应跟我一起住的话,我还可以再买床,反正地方足够大。你想先冲洗一下吗,今天你也热了吧?”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一起住了? “我的意思是说,发烧了会流汗,会把你的床单弄脏。”小舟说,“我们去吃饭吧,我想请哥吃顿饭,然后我今晚还是回去了。” 夏末静了一下,打量着小舟,小舟有点抗不住他的目光,不自然地回避了。夏末走近他,牵住他的手,把他往洗手间带,“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让你回去?去冲洗一下凉快凉快,然后进被窝去我要开空调了。” 小舟被塞进洗手间,夏末在外头啰嗦,“我就不进去帮你洗了,免得你揍我,长大就是会变不可爱。浴巾里面还有,我去帮你找套舒服的衣服当睡衣。吹风筒在洗手池边上,看见了吧?出来就乖乖到床上去,我来简单做个晚饭。” 小舟没有出声,隔了好半天突然想到自己惊异地正站在夏末的浴室里。他慢吞吞地在夏末的浴室里转了一圈,收拾得还算整洁,暖色的瓷砖,成套的浴巾毛巾在架子上叠得整齐,普普通通的深蓝色的格子。他想起第一次见夏末,被他扯进浴室里喷水抹泡泡。 他在镜子前面站了半天,看自己的脸,儿童的圆脸已经被拉长,他现在看起来与夏末的年纪都接近,不像曾经能被他扛在肩头的模样了。 小舟洗了个澡,披着夏末的浴衣出来直接扑倒在大床上。他不想再客气,也没力气再想什么,头是有点疼。房间太大,他趟在床的这边是看不见正在厨房忙活的夏末。他又松了口气,从摆在床头柜上的水杯里喝了水吃了药,毫不客气地捡起夏末放在床上的T-shirt和一条棉布睡裤穿上。裤子稍微有的点长,盖到了脚踝,说明他到底没长过夏末,个头上还是稍微矮了点。 他踢踢裤脚,滚进被窝,“我上床了。” “那我开空调了,你把被子盖好。体温计在你旁边,你量量体温。” 他听见夏末的声音,絮絮叨叨随便得就好像他们一直在一起。他没有回答,慢慢地缩进被子,突然在被子和枕头上闻一闻,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他放松地陷入松软的床垫之间,心境变得平和起来,仿佛像是回到了童年,几乎来不及翻身,他就睡了过去。 室内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最后只剩了模糊的橘色灯光从厨房的方向透过来。小舟在半睡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看了那个方向好几次,床铺舒服得让他没法彻底醒过来,耳边似乎听到了窗外的雨,他在梦里不断回到八岁那年的那场雨里,他看着小学一楼大厅后窗上被雨水冲刷的水迹,内心一片空虚地等待着自己的未来。然后,那一次夏末来接他了,他得到了一把星际宝贝的小雨伞,在大雨中牵着夏末的手,夏末跟他说不会分离,永远都不会。 他在梦里不知足地痛哭起来,为后来的一切觉得不公平,他的内心住着一个贪婪的恶魔,他总是很饿,在梦中他都能为自己觉得恶心和羞愧。有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于是觉得自己就是夏末,他学着记忆中夏末的模样尽责地照顾着身边的人,然而模糊的影子里,他在照顾的是幼年的自己。 他从孤寂的噩梦中醒来,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旁边的夏末,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见他张开眼睛就是一笑,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说,“睡得好香”。 他猛地坐起来,一把搂住夏末的脖子,夏末猝不及防,愣了一下。 小舟冷静下来也开始忐忑不安。他的情绪又开始紧张了起来,胸口的疼痛抽紧了,极不应该地听见自己的内心又在嘀咕着埋怨,如果夏末要他,如果夏末那时候把他收在怀里,他就不会经历那么多痛苦,不会弄懂许多内心的黑暗。 尖酸,丑恶,就像烂树根下穿梭的老鼠,他厌恶自己到了极致。甚至有一会都没有感觉到夏末抱紧了他,不知道那只大手在他的脊背上抚摸了多久。 小舟松开了夏末,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被夏末眼里的柔软吸引。夏末修长的手指滑过他的面颊,轻柔地触碰着他,所有他触碰过的皮肤都痒痒地发烫,浓重而甜蜜的幸福裹挟了他,他的内心被这种感觉胀满,痛苦和自我嫌恶仿佛被温暖的池水带走,连呼吸都变得清甜可口。 “你真可爱。”在他失去外壳的片刻中,夏末不知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什么,笑了出来,猛地重新把他搂住,逗小孩似的,“长这么大还是这么可爱,听哥哥的话,哥哥家里没关系,但是以后不可以随便去别人家里,不能穿别人衣服,更不能随随便便就在别人家里睡着。你虽然是男孩子,但是长得太可爱了,也要提防变态。” 夏小舟尴尬不已,恼火地推开夏末。他感觉得到,夏末或多或少依然把他当作一个八岁的孩童对待,不论是言语中时不时泄露出的温柔,还是毫不在意的亲昵。他当然知道夏末的性向相当模糊,但是他也能肯定夏末在这方面对他没有任何想法,他对他的亲昵是无意识的。 至少夏末做饭的手艺还不错,他煮的粥里加了肉松,味道相当不赖。 夏末一直在试图了解他,但他整顿饭都沉默着,除了刚醒过来失态地搂抱夏末,他始终跟夏末保持着距离,不冷不热。 夏末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到他的脸上,锲而不舍地努力挖掘他这个沉默的弟弟,百折不挠。小舟越是不吭声,夏末撩起眼皮子露出的精光就越来劲,兴致盎然,好像小舟是个星级越来越高的解密游戏。 “你住的地方条件好吗?在什么区?是不是离那家星巴克不远?”夏末换了个方向打探信息。 小舟隔着饭桌无言地看着他,他毫不气馁,“我猜条件一定很一般。有室友吧?那还不如跟我做室友。你说呢?” “你介意跟我睡一张床吗?你不介意吧?你小时候一直跟我睡来着。恩……衣服总是穿得那么帅,你有洁癖吗?我只有桌子比较乱,有时候会忘记擦灰……” “没有洁癖,也没有特别的性格。”小舟终于忍不住回答了这个问题。 “哦——”夏末拖长声地说,皱眉思索了一番,小心地说,“小舟,那你来陪哥哥住好不好?你独身在外,我这又不是没地方,还放着你没人照应,不太好。不过你……是不是生哥哥的气?” “我从来也没有生气,”小舟成心回避,“我吃完了。” “你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很矜持。”夏末狡猾地看着他,试探地触碰他的底线,“自尊心特别强的小孩,心里是怎么想的,从来也不会说出来。” 小舟正捡好碗盘站起来,看了他一眼。眼神碰撞在一起,小舟的目光太过安静,夏末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虽然刚才找茬的是他。 小舟恰到好处地收回目光,转身去厨房洗碗。夏末没觉得自己被冒犯,倒是恰到好处地体会到自己被孩子给怂住了。他站起身,大长腿踢开椅子,两步就凑到小舟身后,伸手去接盘子跟小舟一起洗碗。他看见小舟的头低得更深了,不过仔细看看倒不像是讨厌他的样子,甚至也谈不上排斥。 夏末干活的速度比小舟快很多,快手快脚地把小舟的活都抢了过来。看看小舟的低烧也退了下去,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他去床上休息。 看着孩子说什么做什么,特别乖巧听话,夏末就犯起贱来,“要不要我弹一段轻松的曲子,帮你入眠。” “好主意。”小舟爬上床,回头看夏末向钢琴走过去,“那就Goldberg Variation吧。” 夏末的手都放在琴键上了,结果如芒在背,转头看那个说的轻飘飘的孩子,“能换一个简单一点的吗?” “就想听这个,轻轻松松的曲子。”小舟踢开被子,舒舒服服地在床上找了个位置,“特别想听。” 夏末回头冲他伸出大拇指,“你牛!我想起来了,你今天一天都在报复哥哥,是不是?” “你又不可能弹不下来。”小舟笑了,从枕头上望着夏末。 夏末难得看见他的笑容,忍不住也跟着笑了,“我弹这个就是亵渎大师,你诚心找机会嘲笑我。” “我什么时候嘲笑过你?”小舟脱口而出。 别样的熟悉和亲近又在室内陡然生成,夏末没有说出话来,小舟也沉默着。宽敞的房间里,夏末坐在圆形窗子的那一端,跟床上的小舟遥遥对视良久,凝固的不知是什么。 夏末转头长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仿佛能赶走那些凝固的情绪。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出了头几个看似随意慵懒的音符。 小舟把被子拉高扯到鼻尖下盖住了半张脸。琴声从夏末的指尖倾泻而出,夏末没有谦虚,他一定是很久没怎么弹琴了,时不时地有生疏的停顿,可那本就是一支温暖慵懒的曲子,夏末偶尔的犹豫在小舟听来更加亲切温柔,精致工整的音乐在这一刻更有生命的感觉,夏末短暂生疏后的流畅也更甘美。他忍不住微笑,想到夏末看起来过的很好,其实很好。 这天晚上夏末就睡在他旁边,跟小时候一样。不过小舟很久都睡不着,他试了很多种办法,最后还是抑制不住胸口的渴望,趁着夏末睡熟,他悄悄伸出手,慢慢地移动,一直到挨上夏末的脊背。 他一动不动了,只是手背挨着一点,即使夏末发现了也不至于觉得不舒服。 这也就足够了,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整个心终于放回了地方,血脉都顺畅了起来,他满心满心的快意,舒坦得像是烟鬼在电影里男女主角接吻的无聊空档里终于能走到门外吸上一口烟……更像小时候,他半夜做了噩梦,伸出手摸到夏末,立刻觉得妖魔鬼怪全都退散了。 他闭上眼,轻松入眠。 第13章 夏日午后的课特别不容易听进去,夏小舟撑着头勉强跟着老师翻书,时不时瞥一眼老师的课件。无奈教室投影仪的灯泡似乎到了寿命,勉强投影出来的效果特别差,几乎没人能看清。再加上老教授那带有南方小镇口音的普通话,辨识度低得宛如催眠魔音,教室的倒伏率特别高。 老教授名声在外,来听他课的人也多,多到室内几乎有些低氧。窒闷的阶梯教室里闷着汗味,伸到窗口的柳树叶纹丝不动,连一丝风都不肯吹进室内。小舟坚持了一会也挺不住了,放下做笔记的手,转头看向窗外,大树下的阴凉看起来格外诱人。小舟昏昏欲睡地勉强挑着眼皮,想象着自己去树下的石凳上坐一会。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应该是有短信来了,他没有搭理。大约等了三十秒不到,手机“嗡”地持续震动起来,把他震得一怔,回过神儿来手机又静止下去了。分明是发短信的人又打进电话来提醒他看短信。这可是少有的事,不管是他的女朋友还是陶可衣然或者何唯,他们都不可能在他上课的时候招惹他,其他会跟他联系的熟人这会儿都坐在他身边呢。 他头一回在上课的时候翻过手机来看,看到夏末的名字,他困得麻木的大脑迟钝地反应着,些微走神地体会到一种不可思议的似曾相识。无聊的时候跟哥哥聊天,这种怪事似乎本来就该发生。 他忽略了夏末的那通未接来电,打开短信,猜测着夏末这么急地是要跟他说什么。 扁平化后难看的对话框里写着:【晚上给你炖小鱼吃,来的时候别忘记帮我买点干辣椒!!!我在家里没翻到。】夏小舟的手指抽筋似的猛戳回复框,【你是不是忘了,我昨天晚上就没去你家里。】夏末的回复迅速就发过来了,【对了!我还没问你呢,夜不归宿好吗?】夏小舟盯着手机的屏幕,修长的手指头划了好几次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又一条短信进来了,【不用特意回去取衣物,我下午没有工作,陪gf吃完饭顺路去了商场,帮你挑了几件衣服和睡衣。】夏小舟恼火地打了半行话,夏末的短信嗡地又飞进来了,【放心吧,哥哥知道你喜欢穿帅萌风格的!大热天哥哥跑那么远都中暑了。辣椒!】夏小舟叹了口气,把刚打完的半行话“我不穿别人买的衣服”给删掉,【多喝点水。】【想不想哥哥?】 夏小舟打了个哆嗦,愤怒地想回一个【滚蛋】。 还没打出来,夏末又一条短信进来【别忘记买辣椒!!!】小舟觉得自己可耻地败了,拿着手机再也无心听课,随手打开微信,发现陶可逃课跟衣然在吃冰淇淋,他热得半死看了觉得更热。 他越过一大堆不怎么想看的人,去找女朋友宗珊最新发的朋友圈。除了转发以外原创的只有两张自拍,似乎心情还不错,配的文字是“晴朗好天气,珊珊要加油!” 宗珊不是很漂亮的那种女生,也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头脑或者性格,只是普通,因此而可爱。跟她待在一起听她说说小烦恼,分享她凡事无可无不可的人生,永远云淡风轻。不过夏小舟想起他这周末是跟夏末一起过的,周日下午才回寝室,今天又上了一天的课,跟女朋友已经一周没见面了。 宗珊的转发多半都是简单的人生感悟,夏小舟不太感兴趣,不过一般能从这些东西的变化上弄清楚女朋友最近的状态,她的想法一般也都会在这些东西上露出蛛丝马迹。夏小舟看到最新的一条转发,是一条转发量巨大的女性话题:“我见过的最淡定的女子,没事从来不给男朋友发短信打电话,问她怎么想的?她说:他若不忙,就会和我联系。他若正忙,我打扰他干什么?他若不忙也不和我联系,那我联系他干什么呢? ” 夏小舟有些芒刺在背,他学习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宗珊也明白,所以他上课上自习的时候她从来不发短信,但他不学习的所有空档里又几乎都在打工或者做志愿者,他让自己忙得团团转,按照一般男朋友的标准他可能做的不是太好,宗珊却从来都那么善解人意。 他惭愧起来,想给宗珊发条微信问问她在做什么,手指在朋友圈上又划了一下,想看看有没有漏掉哪条,突然发现朋友圈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了夏末。 他立刻点开了夏末发的照片,心里存了好大的八卦,十分想知道夏末都会发些什么。谁知道刹那间赤道的阳光便从时光中透出来。时光倒流,手机中懵懂孩童靠在夏末的怀里,小舟看着自己那年满足的笑脸,他曾经稚嫩的胳膊紧紧搂着夏末的脖子。夏末的变化那么少,眼里愉快的笑意始终张扬炽热,思念和眷恋蓦地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这个闷热下午的课堂变得可有可无。 他猛地从课桌下面扯出书包,把桌面上的东西一把扫进包里,把包斜挎上肩头,拍醒了旁边困得东倒西歪的朋友,从他们身边硬挤出去。 小舟回到夏末家的时候刚刚三点半,午后最热的时候他一直在走路,热得头晕眼花。他从包里摸出昨天夏末硬塞给他的钥匙,开门进屋就把两只沉甸甸的超市购物袋放在门厅的地上,喘了一大口气,忽然打了个哆嗦。 屋里的空调开得异常低,小舟迈过自己堆的障碍物走进屋,看见夏末的钥匙和手机就丢在桌边,屋里却静悄悄的。 他走到厨房边上,视线毫无遮挡,一眼就能看见大床上滚着个被团。 买辣椒买辣椒说一百遍搞得跟要速效救心丸似的,他却在这里睡大头觉,就好像算准了他会来送辣椒似的。 小舟把两只购物袋都拎到厨房里来,分拣里面的东西,大部分放进冰箱。冰箱里的内容不是很多,夏末可能不常做饭。小舟在厨房站了一会,估摸着夏末睡得很熟,实在忍不住把夏末的所有橱柜都开关了一遍,看看他是怎么分类的,都少什么东西,瓶瓶罐罐是玻璃的还是塑料的,是喜好简洁的,还是囤积狂。 他可没想过要跟夏末一起住,虽然夏末是这么邀请了一百遍了。先不想这个,但是如果有机会他想自己会把夏末的抽屉书柜全部都翻上一遍。这是小时候养成的毛病?小时候他翻夏末的房间特别来劲,夏末把自己跟小男生接吻的照片藏在哪他一清二楚。当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变态,不要说别人的隐私他不会碰,他就很少对别人的事感兴趣。 但这毕竟是夏末啊,就算他不好意思跟夏末说话,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夏末的脸,但是十年一直猜测夏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什么,成为了什么样的人,现在有机会揭晓谜底,他实在忍不住好奇。他这辈子最大的好奇就是对夏末。 他翻完橱柜,顺手就开始擦厨房,不算脏,但是有的地方有些落灰,台面有点凌乱。 小舟的动作很轻,不想吵醒夏末,但是夏末把空调开得太低了,小舟突然打了个喷嚏。他连忙往床的方向看,那团被子果然动了动,冒出个脑袋来,离得太远,表情没太看清楚,就听见一声挺开心的笑。 “小舟。”夏末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带着没睡醒的样。 小舟没吭声。 不料,夏末第二个音就太自来熟了,“水。” 小舟觉得自己身上可能有某些能接受夏末声控的程序,他立即就去拿杯子了。倒了一杯矿泉水给夏末送过去,夏末睡眼惺忪地看着他笑,眼珠上下微动,又打量他全身——这都已经是第几次见面了?打量完,他自己呵呵发笑,一口气把水干了。小舟突然有些明白,夏末也不适应他长得这么大,他在拿自己跟记忆中的孩子对比,在适应他的变化。在夏末的眼里,他似乎仍旧是八岁。 “你这么早就下班了?”夏末问他,他没吭声,夏末也不是要问这个,“肚子饿不饿,几点想吃晚饭?” 寻常而熟稔的态度,竟然那么熟悉而又自然。迷迷茫茫的记忆里,小舟仿佛听见他在问他“吃了冰淇淋再回家吗?”他可以说好,夏末从不嫌他这些小孩子的要求是麻烦。如果他主动说想要什么,夏末会嘉奖地抱着他去买,撒娇会得到奖励,玩疯会得到奖励,读书会有奖励,唱歌会有奖励,考的好会有奖励,跟D区八栋的小孩打仗打赢了也有奖励…… 小舟不知为什么,会突然一矮身坐在夏末的床边,跟夏末并肩。夏末看着他的侧脸笑了,伸手抚摸了一把他的头发,手指穿过柔软的发丝,在他的耳朵上蹭了蹭,“大热天的,累不累?” 小舟咬紧了嘴唇,心里希望夏末再问几句,就这样简单地说几句就可以,都听见他的心里去了,做梦似的有些沉醉,好像长久以来寻找的,终于找到,他舒服地疲惫着。 夏末倒是终于醒全了,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己“啊”了一声,翻身就去枕头边扯过一套衣服。睡衣,还是家居服?蓝色的,小舟看着衣服上满满当当的大嘴猴,抬起头用目光询问地盯着夏末。 夏末也低头看着大嘴猴,“太花哨了?” 小舟没回答他,他就有点像自言自语,“是哈。但是我看你的朋友圈里发的都是你的街拍——街拍小狮子狗啊,街拍小八哥啊,街拍小泰迪啊,街拍兔子屁股啊什么的,我猜大嘴猴你也会喜欢的。” 小舟恼火地一眼瞪过去,夏末面不改色。他把衣服拎起来,闻到洗衣液的香味,想到夏末一定是中午回家就把它洗过烘干了。这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他瞥了一眼裸着上身,睡眼惺忪的夏末,夏末可恶地朝他一笑。 结果小舟还是穿了,夏末把屋子搞得太冷,他确实不反感大嘴猴,就是恼火夏末拿他当八岁一样。他在夏末的书架上看了一圈,夏末在厨房洗小舟买的水果,回头看见他抽出几张cd来看封面。 “你的小动物模式从来都没变么?” 小舟疑惑地转过头来,房子虽然很大,可是好就好在回头就能看到人。 “就像小动物到了新地盘,要蹲几天,熟悉环境之后才到处看看。前几天你在这里的时候,几乎什么东西都不会随便碰。”夏末笑了一下,“你小时候刚到我家也是这样。” “看起来一定很鬼祟。”小舟总结道。他把cd放了回去,穿过房间,走到夏末身边。“在我小时候,有一次有一个推着车子卖水果的人,在我奶奶家附近突然发病,躺在地上抽搐。那时候我奶奶带着我,还有保姆一起买菜回来,刚好就遇见了。” 夏末转头看他,“你多大的时候?” “九岁吧。”小舟说。 “后来呢?” “我奶奶让保姆把那人扶起来,”小舟接着说,趴在了岛台上,随手拿叉子插起一颗夏末放在盘里的草莓。“我奶奶就一边念佛,一边让保姆抚起他。他没几分钟就恢复了过来,不过看起来很虚弱。我奶奶跟他说,病成这样为什么还要出来讨生活,年纪也一大把了,肯定是儿子不孝顺,怪就怪他年轻时候不好好管教儿子。然后她掏出十元钱给他,说让他今天回去休息,不要再顶着烈日叫卖了,十块钱就当做是她买他的水果。但是卖水果的人没有要钱,推着车离开了。我奶奶回去以后把事情讲给所有人听,还去佛前拜了拜。” 夏末转过身背对着小舟,打开水龙头,可是过了半天水龙头只是哗哗地流着水,他手里的苹果一直没伸到水流下。 小舟放下了手里的水果叉子,站起身,几乎无声地走到夏末的身后。夏末回过神儿来刚要伸手去洗苹果,突然被小舟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受宠若惊地怔在那里,手里拿的苹果都不知道该放在哪。他低下头看到两双修长的手贴着他的腹部交叠在一起,感觉到小舟的头靠在他的肩头,搂着他的手臂拘谨得僵硬。 “我看见你,其实非常高兴。”小舟在他身后小声说。 夏末不记得自己曾经这么窘迫过,他的眼角一下就湿润了。 小舟松开他,绕过来若无其事地帮他洗剩下的水果。“你买了好多草莓,我也买了好多草莓,吃不了明天就坏掉了。不过我会做草莓酱,你吃吗?” 夏末默默帮小舟把袖子挽起来,露出细瘦的手腕,“你会的还不少,我怎么觉得我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过奖了。”小舟说,“做法很简单。” 夏末看了看一本正经似乎不懂玩笑的小舟,想起他从前小时候也是少年老成。他收起了玩笑嘴脸,略沉吟了一下,认真跟小舟说道,“我的女朋友梁澜,你见过一次,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了。” “我记得。”小舟打开橱柜门准确地找到一只大玻璃碗,把红色的草莓倒进去。“相亲认识的?” “嗯对,”夏末说,“是这样,她跟人合伙开了个小婚庆公司……等下,你怎么知道是相亲认识的?” “看就知道。”小舟看了他一眼,“你们两个不是特别亲密。” 夏末还真认真想了一会,“是么?我还觉得感觉不错呢。不过也刚相处几个月。” “我有两个堂兄。”小舟说,“应该也是你的堂兄吧,但是跟你的亲戚关系有点远。他们两个都是相亲半年以后就结婚了,其中一个一年以后就生了孩子。你今年打算结婚吗?” “结婚?”夏末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想了想,“你说的倒也对,相亲的目的就是结婚。不过半年就结婚那也太草率了吧。再说我现在只想跟你在一起多住一段时间。” 小舟一瞬间想到了夏末那年亲吻的那个漂亮男孩,他下意识地瞥了夏末一眼,夏末神色坦荡自然。也许夏末是个双性恋,他想起那天夏末跟女朋友相处的时候也流露出自然沉醉,可能夏末这个双性恋还要偏向异性恋一些。 “啊呀,话题怎么偏到我结婚的事上了。”夏末懊恼地说,忘了刚才是怎么被小舟稀里糊涂就给绕走了的,“我想跟你说的是梁澜开的那家小婚庆公司,公司还在创业阶段,实在是很小,目前的接的业务都是朋友的婚礼。” 小舟摇了摇头。 “不行?”夏末惋惜地说,他还没开始劝呢,小舟就拒绝的这么干脆。 “我是不知道哥你到底是什么性格。”小舟说。 小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但是用那么便宜的小婚庆公司可不行,就算哥你不在乎,但是亲戚们会嘲笑我的。” 夏末愣住了,小舟竟然还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嗤”地一声笑出来,接着就哈哈大笑得快要上不来气,刚才他还以为小舟不会开玩笑。“小舟,你怎么是这种冷幽默性格,靠,你自己说笑话从来都不笑的吗?” “有时候。”小舟舔舔嘴唇,目光明亮地盯着他,“看心情。” 夏末笑够了仔细端详着亲爱的孩子,伸手在小舟的头发上揉了揉。“怎么样,想不想来帮忙?” 小舟“哦”了一声,想起来夏末一直以为他是在打工混日子瞎胡漂。“如果只有周末上班的话,我可以考虑。但是我也只能兼职做这份工作,我还有别的事想干。” 他说完没听到夏末回答,心口就是一沉,警惕地转头去看夏末,看到夏末一脸犹豫不快。“怎么了哥?” 夏末犹豫了半天,小舟紧张地等着,突然发现夏末的底气有泄露的嫌疑,他竟然还变得有点不好意思,“周末……我还想让你陪我玩呢,那我岂不是一周都不怎么能看见我弟弟了。” 小舟胸口搅和的那股紧张瞬间拧得稀烂变成一锅八宝粥,突然想起来要是以现在的心智想想,十年前的夏末就很粘他。夏末那阳光灿烂的性格虽然驴脾气上脑的时候也很恐怖,控制欲也强,不过要撒娇的时候他也从来都下得去脸。 “哥,”小舟耐心地跟他解释,“现在一般人的婚礼都定在周末,婚庆公司应该是周末最忙吧?” “啊我操,对啊。”夏末好大一个不乐意,“我怎么忘了这一点。” “你女朋友周末加班,你才想让我陪你玩吧。”小舟不咸不淡地一句戳得夏末面颊发红。 “我决定接受这份工作了。周末你就自己待着吧。” 夏末懊悔得垮了一张脸,“我怎么觉得你总想报复哥哥呢?” “快点做饭,我肚子饿了。”小舟关了水龙头,撂挑子不干活,去岛台边的高凳子上坐下,“我一边吃草莓一边观赏你做饭。” 第14章 “梁澜快来了,你下班了吗?”夏末走到柜台边问里面。 小舟正在忙着做拿铁,“马上,给你做完这杯咖啡就下班了。” “亲手做给我的咖啡?”夏末盯着小舟的手说,“真让人唏嘘不已,没白疼你一回。” 小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跟女朋友说了咱们复杂的家庭关系了吗?” “没有。”夏末说,“太费口舌了,我只提了一下,说是我堂弟。都过了几个月了,她不大可能记得咱们那次尴尬的相逢——当然当然那次那么尴尬是因为哥哥比较操蛋,你是好孩子。再说她有脸盲综合症,肯定忘了见过你。你不喜欢我跟别人叨逼叨你的身世吧?” “你说我跟你同居了吗?” 夏末被同居这个词电了一下,“我说了我弟弟跟我住在一起。” “哦,”小舟点点头,“那你告诉他你只有一张床了吗?” 夏末条件反射地左看右看,柜台后面只有一个收银的同事,离他稍微有点距离。“干嘛说的那么暧昧?” “那你再买一张床,或者建上一堵墙啊。”小舟扯下围裙,端起托盘向外走。 “不行,不要破坏我家现在的美感。”夏末一口否决,顺手就接过盛了三杯咖啡的盘子,跟在小舟身后,“而且你确实很凉爽。” “任性。”小舟忍不住嘀咕出声。 “你说什么?”夏末纠了一把自己的衣服,夸张得好像心梗了,“弟弟,我好像被人说什么了。” 小舟低头喝了一口水,装作没听见。 “你就那么不喜欢跟我睡吗?”夏末从桌边俯身过来,附耳轻声说道。 小舟打了个哆嗦,瞥到他唇边洋洋得意的笑意,比流氓谁都比不过老的那个。夏末故意压低的性感声线磨得他的耳朵都红了,他情不自禁地就说出了心里话,“老流氓。” “天呐嫌弃我了?”夏末悲愤地一把搂住他,摸索着帮助小舟数肋骨,“当年的小可爱怎么就长大了!” 小舟“嗷”了一声,触电一般一挺身差点从夏末的怀里窜出去,可惜没夏末力气大,又被夏末的胳膊死死箍住。小舟突然不要志气了,“我服了我服了,我投降。” 夏末哈哈大笑,“那怎么才能算投降呢?叫大哥?” “白痴,我本来就叫你大哥。”小舟顶了他一句。 夏末也不生气,豁然想起什么,“我想起来了,来声小奶声,叫‘小哥哥’。” “走开变态。” “夏末?”一个女声突然叫出了夏末的名字。 小舟和夏末一起抬头,夏末的女朋友梁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面前,她穿了一条前短后长的紫色纱裙,裙摆的褶皱打得很细,门口经过一阵细风,长裙便在她身后摇曳。梁澜皮肤很白,人也很瘦,气质很衬这条裙子。 不过小舟昨天跟夏末闲聊的时候,他说满大街的女生都是那种会诱发他强迫症的裙子,他很想过去帮她们把裙子扯到统一的长度。 “快坐快坐,累不累?”夏末继续搂着小舟,还把他压在桌子上。 梁澜笑了,“你干嘛那么欺负弟弟。” “弟弟就是用来欺负的。”夏末一本正经地回答,手上倒是松了松,让小舟坐直,不过手臂还恋恋地搂在小舟的肩头,回头看着小舟一笑。 小舟把刚做好的的抹茶星冰乐推向梁澜,“澜姐热了吧?快凉快一下。” “这么周到,真是太谢谢你了。”梁澜在两人对面坐下,接过来立刻喝了一口,“今天真是好热,夏末你从学校过来吗?” “我下午没课一直在这里。”夏末搂着小舟,顺手抚摸着他的后颈,长手指玩着小舟后脑的一撮头发。 小舟对夏末这种无意识的触摸有种猫仔被爱抚后的愉悦,他舒服地享受着,咖啡馆里的时光很悠闲随意。这一周只要他在这里上班,夏末没事就会扎到这里来陪他,不熟也会变熟了。夏末在旁边看看书弄弄论文,他做打扫工作的时候常常从他身边走过,有时候顺手就会捅一捅夏末。夏末从来就好哄,捅一下都会笑,回头老谋深算地打量他,说一些多重含义的废话,他的脑子就乱了。 “你弟弟叫夏小舟是吗?”梁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小舟在舒服的慵懒里走着神,好不容易才把四处溜达的精神聚回来,发现梁澜在打量他。 梁澜是第一眼美女,如果仔细看的话五官都谈不上精致,但是凑在一起很养眼,也可以说是气质美女。她看着小舟的眼神温和善意,但是小舟体会得到那也算不上喜欢,她对他不太感兴趣。不过他不在意,彼此彼此,坐在这里只是因为夏末,他也只愿意盯着夏末看。 她打量了小舟一番,转眼看向夏末,略微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张口却是夸赞,“你弟弟长得真漂亮,虽然是男生,但是年纪在这呢,还是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姐姐都有点嫉妒了呢。”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转向小舟故意皱起眉头。 夏小舟微微一笑,看得出来梁澜不是那么太高兴,她跑这么远来见男朋友的弟弟,还被男朋友拜托了照看孩子,并不是十分耐烦。 可是夏末却像找到了知音一样,目光都被兴奋点亮了,“是吧!这家伙小时候比现在还漂亮呢,这都算长残了,小时候抱他出去能招来一小区的大妈。” 小舟瞥了夏末一眼,夏末心满意足地看着他。 “ 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是亲叔叔的孩子吗?”梁澜向着小舟笑了,这一次暖了许多,“不过要说不像,他坐在你身边,别人还是能感觉到是你弟弟,有点什么一样的东西在里面。” “是么?”夏末一下欢喜起来,小舟觉得他惊喜得就好像一个从来没娶过媳妇却刚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在世上的傻爹。 小舟又瞥了他一眼,心里琢磨夏末真是好哄,不但自己轻易可以哄他开心,梁澜也能,说不定大街上随便拉来个人都能。 “我弟弟不太爱说话。”夏末随手拍拍小舟,大包大揽地就替他说话,“他答应去你那帮忙,不过不打算当正式员工,只肯周末兼职。” “哦。”梁澜微微思索,打量着小舟,似乎要从他的外表上猜测出他在做什么,“那你平时在做什么工作?” 小舟说,“我平时要上课。” 夏末微微怔了一下,几乎不被发觉地转过视线来跟小舟对视了一瞬,旋即转开,没有任何表示。 “你也在这里上大学是吗?”梁澜笑着说道,“都怪夏末也没说清楚,他说你做了几份工作,年纪又小,不放心你跟着别人,我还以为你不读书呢。你读哪所大学?” “我跟我哥是校友。”小舟说。他突然发觉,当他能在夏末面前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期待已久的荣耀。 夏末猛地看了他一眼,神色狐疑,但转瞬之间神色就黯淡了下去。小舟被刺了一下,恼火怨怒,一瞬间羞耻的刺痛和怒火一起从他的胸口汹汹袭来。他跟夏末在一起,情绪总像过山车。但好在他立刻就清醒过来,想到夏末一定是顺着最开始的印象,认定了他不再读书了,这会儿以为他为了面子正在撒谎。他看得出来,以夏末的价值观,很自然地以他不读大学为最大憾事,夏末反反复复不知道讲了多少遍他小时候的聪明事,多少也是因为对他愧疚,觉得他这辈子毁了,他也有责任。 夏小舟知道自己这么想很混蛋,但还是生出无上的报复快感。夏末对他总是有些负疚心,所以他撒谎都可以被理解接受,夏末现在心里恐怕正在为他难过,为他的撒谎找借口。那他明天干点更恣意的事,夏末恐怕也会包容他。他只要想一想就很乐,虽然还没想好要干什么,但是忤逆夏末总是让他觉得又虐又爽。 “你们兄弟都是高材生啊。”梁澜惊叹地说,“智商是遗传的吧?快说,你们家还有多少兄弟?” 小舟笑了,他是好是坏都可以肯定跟夏末家的基因没关系。夏末怜爱小动物一般地在他头上抚摸了一下,梁澜也留意到了这个动作,她似乎重新认识了夏末,小舟都不清楚是不是这个男人爱抚幼崽的动作激发了她的母爱,促进了她组建家庭的本能迸发。总之她看着夏末的眼神温柔得似乎要融化了,“你跟弟弟感情真好呢。” “凑合吧。”小舟冷淡地说,感觉到夏末猛按了一下他的脑袋,他被惩罚性地按趴在桌子上。他从桌子上再次爬起来,甩甩头也不在乎,脸上不红不白,就事论事地开始谈工作,“澜姐,我还不知道婚庆公司都需要做什么。但是我想多做几份不同行当的工作,了解一下社会和人情总是不错。如果有需要的话,灯光音响什么的我都可以学习,要搬东西抬设备我也可以。你要是缺主持人司仪我也可以做,我以前在高中的时候一直在校园广播台,还参加过戏剧社。” “真的?”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 小舟这回愣了一下,看了看两个人,梁澜满眼惊喜,仿佛找到了宝,但那比不上夏末。夏末看着他,神色里的震惊和钟爱让他受宠若惊,几乎不敢再说话了。 “你能做司仪!天呐,你这么好的外形,我能用你当公司的招牌了!你知道吗,婚礼的事几乎都是女人说了算,就算她们挎着老公,可是也拒绝不了帅哥,她们可能不喜欢漂亮的伴娘,可是没人在乎帅哥把老公比下去!”梁澜喜形于色,方才的那点疏淡彻底被撇开了,对小舟热络多了,急切地说,“咱们这周末就试试,好吗?” “慢点慢点,梁澜你都快要把我弟弟当牛郎使了。”夏末急促地笑了一下,跟女朋友开了句玩笑,打断她亢奋的唠叨,立刻转过头来盯着小舟,声音不知不觉放轻了,“你参加广播节目?你还参加戏剧社上台表演?啊哈,真不敢相信,小舟,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小舟迟疑了,他不太敢说话,夏末迫得太紧,他的视线几乎炽热地灼烧了他的大脑芯片,造成部分短路,无法分辨这场谈话的走向。 “小舟,你小时候连上音乐课都不敢发出声音……”夏末的话像是突然噎住一般戛然而止,他转开头,蜷起手掩饰地撑头,似乎要遮挡住自己的半张脸,藏住激动的情绪。小舟看见梁澜惊讶的视线在他和夏末之间游走。 “小舟。”夏末说,“这个是真的吗?” 小舟点点头。他看见夏末一下子笑了出来,他总是笑的,但是没有一次有这么高兴,他笑着摇头,抬头看着头顶的灯火,仿佛沉浸在难以置信的惊喜里。就为了他参加过广播台和戏剧社?就为了这么点事? 夏末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转过身子来,“小舟,哥哥真是太高兴了。”小舟看到夏末的眼角又红了,又或者是他的错觉?“一直都担心你那么羞涩内向的性格,能不能跟别人交流。”夏末还在继续说着,大概是小舟对夏末的态度一直犹豫冷淡,夏末以为他跟人交流还是成问题。 “想不到你能做的这么好。”他突然张开双臂,把小舟拥抱在怀里,“哥哥真的很高兴。” 小舟几乎在微微地发着抖,当着外人的面,他窘迫僵硬,但是在心底深处,那些琢磨着忤逆夏末的想法都烟消云散,再也不想找回来,那一切都不值得,他心里反复只想着一句话——只为了那么一点点的事,为了他身上那么一点点的好事,夏末就可以这么狂喜。 小舟忽然又觉得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值得,等待是值得的,不曾灰心是值得的,决定回到夏末身边也是值得的。一切都值得,因为这种被爱着的感觉,在他的一生里也许能得到的机会实在不会太多。只要片刻,也许就足够了。他不再顾及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人,他轻轻回抱住夏末,在心口痛快的疼痛中闭上眼睛,头靠在夏末的肩上,尽情享受着这一刻——一,二,三,他在心中默默数了三个数就松开夏末。 那只是一瞬间的拥抱,小舟靠回自己的椅子里,恍惚地微笑着,放任自己沉浸在刚才那一瞬的心满意足中。他看着夏末,发觉夏末毫不在意刚才失态的古怪表现,梁澜反倒有些感动,可能是因为夏末本来就是个感情外放的人,她都习惯了,也没有探究夏末为什么对弟弟既了解又不了解,她感慨地说了很长一篇关于兄弟感情的感悟。 小舟没听进去,世界仿佛在他周围静了音,他只能看到梁澜偶尔打着手势,大概是说到了兴头。他自在地坐着,头不自觉地微微偏向夏末坐着的那一侧,仿佛小时候倚在夏末的怀中,回看世界只觉得满世界都是轻松自在。 “你请我们吃什么晚饭?”梁澜很有兴致地看着夏末。 “什么都可以,你来定。”夏末话是这么说的,人却又转向小舟,“你想吃什么?” 小舟向着夏末微笑,夏末眼里的快乐还没褪去,温柔地催促着小舟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梁澜已经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裙子,神态有大女人的昂首阔步和淡淡的厌倦。 “我们边走边决定吃什么吧。”小舟说,他又多看了梁澜一眼,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在打量她,毕竟搞不好的话,她就是跟夏末共度一生的人。小舟现在可以肯定的唯一一点就是,如果他偶尔想去夏末家里吃晚饭,她一定不会太乐意。 多么遗憾,每次见到夏末,都不是最好最好的时候。要么太早,夏末也是孩子,要么太晚,夏末就要开始新的一段人生了。他想起了自己曾向夏末男友说过的谎,不值一提又不该做的蠢事,不知道那个男孩后来如何,是不是真的像电影里那些交错而过的故事一样,一朝错过就是永远。他也许应该后悔,因为如果现在夏末身边是那男孩的话,也许会更放松生活的界限,能够容纳他这个外人偶尔打扰。 夏末站起身就贴向了女友,挽起了她的手。 晚饭后小舟就离开了,知道他们肯定希望能够单独约会一会。他也约了女朋友,他已经快要两周没见过她了,他数出时间以后吃了一惊。按照正常的交友规则,没有吵架却两周没联系的恋人,应该是说他们已经和平分手了。幸好电话拨通以后,宗珊很是高兴。 时间已经不早了,小舟不想宗珊晚上回不去学校,就主动跟宗珊约在她学校的蛋糕店。他把宗珊喜欢吃的蛋糕和饼干每样都买了一份,希望能够表达出足够的歉意,其实宗珊从见到他开始就高兴得不得了。宗珊是跟梁澜完全不同的女性,小舟明白,即使宗珊长到二十五岁也不大可能成为一个颇能计算的成熟女人。 “你心情不太好吗?”宗珊似乎瞧出他心里有事。 他回过神儿来也意识到自己肯定是一脸不善地沉默了不短的时间。他咧咧嘴,“没什么,看见你这么没心没肺开开心心的脸,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嗤”,宗珊笑开了,“什么嘛,我还以为要跟我分手呢。” 小舟也忍不住笑了,看着宗珊素净的面容,仔细看进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协调。不觉伸出手去,在她的眼角抚摸了一下,“双眼皮胶带?” “啊,”宗珊连忙捂眼睛,推开小舟的手,“不要看,是不是没有贴好?完了,丢死人了。” “贴的很好。”夏小舟安静地说,“但是你原本单眼皮的样子就很好看,我喜欢你本来的样子。” “是么?”宗珊不知道说什么,面颊泛红,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很笨,找不出什么聪明话来跟男朋友说。她总是说没营养得话,小舟会和气地微笑,但最后他们常常就沉默了。到现在她还在后悔那天不该在夏小舟问她想看哪部电影的时候,冒冒失失地说她从来不看外国片,当时夏小舟分明愣了一下,虽然他接着就提议了一部台湾爱情片。 虽然夏小舟明确说过从来不认同在看什么片子上标榜自己逼格的人,也说过看爱情片的女生单纯可爱,但是她还是知道夏小舟常常跟别的女性朋友一起去看他真正喜欢看的电影。她从夏小舟的微薄上找到那个叫陶可的女同学的博客,她喜欢写影评,文章设置成人人可见。她知道自己跟陶可完全是两种女孩,但是夏小舟选择的是她。她应该更有信心,尤其不能随便提那个她总是有些在意的可以随意叫小舟的人,虽然那个叫陶可的女生甚至可以随便贴出趴在小舟背上的照片。但是她也明白,夏小舟对人的情分,可以很深。也许是人生经历,或者他就是长情。她可以理解,只是怕男朋友有一天发现她太过平凡,跟不上他的脚步。 她意识到思路跑得太远了,连忙收回来,他们两个应该已经沉默了许久。可她回过神来发觉男朋友又在发呆,视线明显偏移开了她的脸。“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她深恨自己嘴笨,说来说去,还是这一句。 果然夏小舟笑了,但是非常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脸,似乎要说什么,又停顿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夏小舟终于说出口,他必须要告诉谁这件事。“我找到我哥哥了。” “啊——”宗珊捂住了自己的嘴,把刚才那些担心都抛在脑后,原来夏小舟是在忙这件事。她拼命吸气,尖叫了半声,又捂回去,“真的?怎么样?他认得你吗?” 他很好,就是找了个我看不上的嫂子。小舟立刻在心里做了个讨人厌的回答,回头又立刻狠狠挖苦自己——可是你看不上嫂子很要紧吗?你要是看上了嫂子那才要紧了吧?夏末只不过就像一般的好男人一样,总是找到不合适的女人。 “他不认得你了?”宗珊紧盯着他的脸色,还在那边拼命地猜,“你伤心了吗?” 小舟被逗笑了,“从前的事情他比我记得还多。” “哇,”宗珊松了口气又开始兴奋起来,“能给我详细讲讲吗?好像那种很美的故事一样。啊对了,你好像不喜欢一次讲太多自己的事,不过你可以一点点告诉我,每天告诉我一段。好像一千零一夜,那样我们就不会分手了。” “瞎说什么呢,乱七八糟。”小舟笑着看宗珊,那份简单的活泼欢乐似乎永远是他缺乏的,他渐渐收起了笑容,慢慢回忆了一下。“其实我应该像你这么高兴才对。我猜我哥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那天回头来找我的时候,我有多高兴,也不知道我对这一天到底想象了多久。” “那你就跟他说啊,就像这样说不就好了吗?”宗珊说,“动漫里不是说,喜欢这种话要好好传达出去吗?” 夏小舟“嗤”地笑了出来,摇摇头对宗珊的话不做回答。 “我说错了吗?”宗珊躲到蛋糕盒子后面问他。 “没有。”小舟口里说着,眼前却是夏末从前肯定他的傻话时那些温柔宠溺的样子,他不知不觉模仿着夏末温柔的模样,“你说的非常正确。”刹那间他仿佛在对孩童的自己说话。 “夏小舟,我忽然很想问你一个问题。”宗珊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一定会回答。”他回过神来。 “要是我跟你哥一起掉进河里了,你会救谁?” 小舟一怔,“我哥比我游泳还好,他会让我在岸上等着,然后把你捞上去。” “啊——”宗珊皱起眉,撅起嘴,“你怎么这么这样!” 小舟狡猾地笑笑,“当着我哥的面我绝对不跳进河里,回头会被他说死。” “那……”宗珊歪着头仔细打量小舟,“你哥哥其实很爱你哦。真奇怪他十年连电话都没打给你,但却仍然很疼爱你这个弟弟。” 小舟不自然地笑了,垂下了视线。 宗珊鼓了鼓嘴,做了个鬼脸,“我好像说错话了。” “在他看来,我还是八岁。”夏小舟说,“我很了解他,但凡他当年有办法,他都不会让我被人带走。可那时候他比我现在还要小一岁,会把世事想的简单,未来又莫测,轻易就对孩子许诺,往自己身上扛了扛不住的重担。想他后来想起我,一定不痛快,好人总是受不了良心帐上有亏空。他知道我这些年过得肯定不会好,所以怕见到我。但是一旦真的躲不开,再相逢了,他就想要加倍补偿。这就是好人常有的,不应该承担的愧疚吧。” 宗珊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低着头,用叉子把碟子里的蛋糕切碎。 夏小舟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宗珊,就明白宗珊听不了这种话,如果是陶可大概会跟他说,人不能切碎了这么看,不能看得太分明。衣然根本不会在意,大概会跟他说少扯这些没用的,好好享受酒肉人生。 “我是不是说出声了?”夏小舟随口开了句玩笑。 宗珊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没能明白小舟的笑点,不过她又在椅子上挪了挪,“你是这么看你哥哥的,他知道吗?” “我怎么看他了?”小舟怔了一下,意识到话有些冲,和软下来口气,“你误会了,我没有埋怨他的意思。”没人能明白他对夏末的眷恋,他绝不是埋怨他,虽然偶尔会有些情绪,但是没人可以说他对夏末有那种想法,他不会对夏末有一点不好的想法。 “他可能就只是简单的喜欢你。年长的疼年纪小的很正常啊,我也喜欢我弟弟。”宗珊避开夏小舟的目光,“你说的就好像他是因为觉得对不起你,才对你好似的。如果这话被他听见,一定会很失望的。” 夏小舟沉默了两分钟,突然哈哈笑了出来,“你说的对,很有道理。我想太多了” 宗珊松了一口气,“是吧,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是亲兄弟那不管怎么样最后都会回到共同的家,不会有解不开的矛盾。如果不是亲兄弟的话就要彼此更加珍惜,感情是相处出来,凡事都不能多想。” “你跟室友也是这样吧,上次请你们吃饭,看大家感情都很好。不像很多女生寝室总会孤立那么一个两个人。”夏小舟看着她说,“你们寝室六个人,算大寝室了。” “哈哈,因为我是寝室老大呀,她们都听我的。”宗珊笑了起来,又做个鬼脸,“其实是因为我运气比较好,寝室的女孩都不错,没有怪人呢。而且我也喜欢大家都好好的,要是有矛盾就出去吃吃玩玩,找个气氛好的时候,大家说开了就好了。对了,我们明天下午要不要一起看电影?这次可以选你喜欢看的。以后我们每次看一个人喜欢的片子,这样交替来决定看什么,好不好?”宗珊早就想好了这个解决之道,这样子显得更加亲密。 “好。”夏小舟点点头,低头看夏末发来的短信说他差不多要回家了,问他几点回去。他站起身,“已经十点钟了,我要回去了,再过一个小时你们也要熄灯了。我送你回宿舍。” 他们在学校蛋糕店的时候,外边下了一场小雨,夜晚难得有了一丝清凉。 夏小舟从出租车里出来,扑面而来记忆深处似曾相识的夜雨味道。他匆匆穿过小区草坪上的石板路,抬头望见高楼间露出的几点星光。 电梯停在夏末的楼层,他急匆匆走到夏末的门口,手里握着钥匙,陡然停住。他停得太久,连走廊的灯都熄灭了。城市橙色的灯光从走廊的窗口映照进来,他静静地站着,伸出手缓缓按在微凉的合金门上,指尖轻轻抚摸。 他已经十八岁了,没有人能理解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的眷恋,就连他对夏末本人都开不了口。没人能明白遇到一个像夏末这样的人对他来说,有多么的不容易,即使不牵手,不亲吻,不是爱情,他也想要永远地待在这里,陪伴他。 但那是不可能的,时间永远不会停留,从前他很快就失去了童年,现在夏末恐怕又很快就会结婚。说出来人人都会笑他矫情,但他这一生,恐怕真的什么都留不住。这种滋味,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于是更加孤独。 门后突然有了声音,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小舟猛醒过来,连忙向后躲去。 室内温暖明亮的光亮随着门开如同洪水一般倾泻出来,背光勾勒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小舟眨了眨眼,走廊的灯光也跟着亮了,瞬间的明亮让他几乎看不清夏末的脸。 “还真是你回来了。”夏末疑惑地说,“我就觉得听见你的脚步声了,结果等了半天反倒没动静了。” “我刚才找不着钥匙了。”小舟连忙说,还翻开手掌给他看,“刚找到。” “我在家呢,你敲门就行了嘛。”夏末往后退了一步,让出地方让他进门,借着灯光不放心地查看他,“快进来。怎么了小舟?是不是累了?累了就把星巴克的工作也辞了吧,一站四个小时也太辛苦了。你才十八岁,用不着像大人一样辛苦工作,你就再等两年,至少两年,二十岁以后再出去工作。先跟哥哥拿零用钱不就好了嘛。” 小舟没有回答,他蹙着眉渴望地打量着夏末担心的神情,目光迅速扫过他的肩头,他健身出来的结实小臂,他T恤里紧绷而略窄的腰身,在脑海中贪恋地拥抱他,想象着自己的手臂紧紧贴着他的腰,双手抚摸他脊背紧绷的肌肉。他深深地,几乎醺醺然地吸了一口气,再迅速转开视线,低头解开鞋带,脸上已经忍不住满足地笑出来,轻松地说,“You know nothing,Jon Snow.” “WHAT”夏末听不明白,懊恼地喊了一声。 小舟没搭理他。 第15章 “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夏末拿着平板电脑靠在床头随口问小舟。那个穿着蓝色大嘴猴睡衣的漂亮小伙坐在他床尾,两只修长的手在银色的笔记本键盘上忙碌,床头灯朦胧的灯光下,细瘦脖颈的线条一直延伸进咧开的领口,锁骨上泛起温软的光泽。 夏末觉得他真要瞎眼睛了,这是在往弟弟的哪里盯。 “我刚写完稿,设计了一个婚礼流程,发给嫂子了。”小舟盯着屏幕说,“她说非常好,让我明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婚礼的彩排。” “那白天你没事吗?”夏末紧追着问。 “白天?”小舟恍惚了一下,回身去摸揣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我记得我约了宗珊,我女朋友。” 夏末正纳闷他为什么约女朋友的事还要看手机,谁知道小舟拿起手机划了几下,似乎找到了记事本,然后开始念,“明天早上九点陪陶陶看牙医,十二点三十分帮然然化比赛的妆,下午两点陪宗珊看电影。对了电影票忘记买了。” 夏末目瞪口呆,“你是贾宝玉吗?姐姐妹妹这么多,你还能帮化妆。” 小舟气度沉稳地扫了他一眼,“那你是琏二哥?” “你一天陪三个女孩?”夏末自顾自地继续叨叨,“你陪三个女孩都不陪哥哥?哥哥都十年没见过你了。” “陶陶胆子小不敢拔智齿,我必须陪着。然然心理素质不好,每次比赛都紧张,我得陪到她比赛结束,要不然她就会发神经。”小舟解释得理所当然。 夏末盯着小舟,“你还会化妆?” 小舟耸耸肩,“衣然小时候是个笨手笨脚的女生,陶陶那时候对身材自卑说什么也不沾舞台的边,衣然她亲妈又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你说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兄弟有难,我当然两肋插刀。” 屋里沉默了三秒,小舟看夏末虽然盯着他,但是却没有什么反应,就低头继续上网。 “靠,小舟。”夏末突然说。小舟被吓了一跳。“咱商量一下,你下次说笑话扯淡的时候,能不用这么一本正经的表情吗?死孩子你性格这么搞,你就不能自己也笑笑吗?” 夏末说完就抄起一只枕头用力砸过去,大嘴猴男生被“嗷”地一声砸倒在床上。 夏末这一晚上做了许多从前的梦,最近几天他常常会这样,梦见那年的孩子。眼神明亮的小小少年,不哭不笑,冷静地打量着大人,成人世界的冷漠和敌意并不能打破那孩子内心的平静,但是只要一个亲吻,一次拥抱,一个礼物,就能让他羞涩的举足无措,小心翼翼。 以为忘了的事,在十年后的不期而遇里竟然会倏然清晰。十年的成长当然让小舟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是那种安静干净的气质依然在,直视着人的目光明亮而直入人心。甚至他跟小时候一样不爱笑,却似笑非笑地盯着你的内心深处,口里吐着有意无意的妙语。 一夜乱梦,夏末睡醒觉的时候天才刚亮,张开眼晨光透过窗上的纱帘落满熟悉的房间。生活中的每一天一直如此,直到此刻有了一些变化。 他扭头看看小舟,十八岁的年轻男人紧紧裹在自己的被子里,像虾米一样团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头枕在了夏末的肩头。 夏末忍不住笑了出来,轻轻抚摸小舟的头发,侧了侧头,鼻尖在小舟的发丝间蹭了蹭,嗅到熟悉的洗发水味。他的鼻尖触到舒心的暖热,轻轻地将吻落在小舟的头顶。 夏末小心挪开小舟的头,让他枕回枕上,调高了空调的温度,这才起身去浴室。他自己吃了早饭,顺手把小舟的牛奶和面包拿出冰箱来恢复室温。 小舟也不知道靠什么力量突然惊醒过来,忽地撑起身子,满屋子找夏末,“哥。” 夏末连忙答应着走过去,小舟睡眼朦胧地松了口气,颇庆幸夏末弄了个一室,张开眼想看的人就能看到。“起这么早?”他裹着被子不停地揉着眼睛,感觉到夏末靠着他坐下。 “我约了几个师叔,陪他们去山里骑行。晚上我去找你们,跟你一起回家。”夏末好心地让困得东倒西歪的小舟靠住,憋着笑看他强睁开眼睛的样,顺便在他额头上亲了几下。 “上山?危险吗?”小舟早上几乎维持在本能的心智里,没感觉到额头触上夏末的嘴唇。 “不危险,这里的山能又多高啊,大土丘而已。”夏末顺了一下小舟的额发,兴致勃勃地把总是潮男模样的小孩后脑勺上睡站起来的头发搓得更乱。 “哦。”小舟稀里糊涂地点点头,“那你明天跟我玩吗?我明天没有约任何人。不对,我上午有个……有个班!”小舟说的磕磕绊绊,咬了一下舌头,把夏末逗的直笑。小舟又忙说,“但我下午就没事了。” “我明天上午有两场监考。”夏末看着迷迷糊糊的小舟,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说的他过会睡醒了还能不能记着,“好了你再睡一会,回来再说。记得一定要吃早饭,好吗” 小舟稀里糊涂地“嗯”了一声,倒回床上,感觉到一只手在他额头上拍了拍他。梦里迷迷糊糊地想起来夏末亲他了,还亲来亲去,就好像在亲小孩。他在半是被当小孩的恼火和半是小孩子得到补偿后的心满意足里挣扎了一会,就舒舒服服地睡沉了。直到睡过头,被陶然的电话吵醒,在陶然的抱怨声里急急忙忙起床。 夏末下午从三点开始就跟师叔们喝了酒,等离开饭店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他喝酒喝到几乎都醒了酒。他特意步行去找小舟和梁澜,希望难得凉爽的晚风能把他的酒劲快点带走。 过街天桥上有匆匆而过的加班族,也有缓慢散步的情人。夏末走到最高处,豁然迎上穿过楼缝间的大风,精神都为之一震。他停下脚步,在几对眺望城市夜景的情侣边靠向栏杆,俯视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流。 他突然想起当年同学间流传的笑话,有强迫症的老师整理了一夜三十年积累的珍贵资料,将快捷方式保存进移动硬盘,然后舒心地将原文件从硬盘中删除。第二天早上醒来,老师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原来发送快捷方式并不是在保存文件。那天上午老师在城市最高的天桥上站了一上午,思索该不该纵身一跃。 这个笑话在师门流传甚广,可是这么多年,他虽然跟老师无话不说,却没想到跟老师求证这件事。他忍不住对着城市的夜景笑了起来,才想到自己对那个亦师亦友的老头子很是怀念。 他现在还是怀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不过现在没有老师来为他打消那些疑问了。他能做的,就是尽快让实验室开工,然后…… 他丢开“然后”那两个字,想要想一些轻松快乐的事,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小舟那张总是一本正经的脸,虽然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分明藏着十足的诙谐,幽默愉悦地观察着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比小舟那分裂的气质更吸引人,他有时候很清楚小舟丝毫未变,依旧是那个孩子,但是他却又时时对小舟好奇,恨不得盯死了小舟,看看他里面到底是什么。 他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忍不住微笑,小舟发给他的,【堵车?】他迅速回了一条,【马上】 夏末几乎是跑完后面这小段路的,彩排刚刚结束,正在向新人调整演示灯光效果。夏末一进门就看见正在台上定位的小舟,满室灯光昏暗,只有台上小舟正双手插兜地站在聚光灯下的麦克风后面。 夏末“嗤”地就笑出声来,怎么看小舟都不像能做婚礼司仪的样子。他上身穿了一件色调柔和的浅绿短袖衬衫,衬衫扎在细瘦的卡其色九分裤里,高高的裤脚和滑板鞋间露出细瘦的脚踝。帅倒是帅到了家,可怎么看都是个大男孩。 “你真的能主持吗?哈哈。”夏末嘻嘻哈哈走到台下去讨厌。 小舟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打开面前的麦克,他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夏末你还记得咱们高中那个没谱的音乐老师吗?就唱歌经常跑调那个。” 夏末一听就笑得弯了腰,“记得,他老婆是副校长。” “但你知道他是播音主持专业出身的吗?”小舟问他,声音随意,漫不经心,平淡无奇。可是他停了一下,手指头轻敲了一下麦克柄,毫不客气地制造了一场噪音,紧接着,音色华美,醇厚性感的男声突然从音响中传出,那跟平日里夏小舟的声音既类似又完全不同,“这里是嗯~午夜情感故事会,我是主播夏小舟,各位寂寞少妇听友,让我们来一起聊一下那些年不能说的故事。” 夏末整个人都被怔住了,他条件反射地看了一圈,直觉这绝不是小舟的声音,可是回过头来的的确确看到小舟在说话,他微微低头凑在麦克风前,那双眼睛抬起来,格外黑亮狡黠地盯着他。 夏末听到冰山碎裂的不祥声音,他的认知世界都被颠覆了,可是他以打不死的夏小强的速度迅速就把世界推了回来,接着他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恨不得拉过在场的每个人说,看到那个在搞怪的男生了吗?看到他多有才华了吗?告诉你,他就是我弟弟。 “哈哈哈哈。”他的手按在小舟脚下的台子上,“能唱首歌吗?你小时候就有这个天赋。” 小舟不置可否,静静地看着夏末沉默,本来他们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小舟的沉默让所有人不知不觉都静了下来。 就在最寂静的一瞬间,麦克风传过小舟的一声呼吸,接着柔和的清唱宛如娓娓诉说,“偶然听别人的歌会有许多感慨,一时间心里涌起许多的迫不及待。平息了恋恋风尘才知道,那些曾经拥有却不是爱。” 那些温柔的转折,性感温暖的嗓音让酒店大厅里陷入难以言说的微妙情绪。 夏末仰头看着小舟,两人对视着,夏末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小舟明亮的黑眼睛也在认真地看着他,分辨着他全部的神情,突然就笑了,声音还是小舟自己的,“你喜欢吗?”问得温柔,浸透了柔和的情绪,听的人里有人以为这个大男孩还在开寂寞少妇的玩笑,可是说的人却肆无忌惮,毫无察觉,被问的那个也浑然不觉。 “再唱一段。”夏末含着笑看聚光灯下帅气独立的小舟,已不是昨天藏在他怀里,让他时时担忧的孩子。现在的他比他最乐观的估计,还要来的更好。他不知道自己的情绪到底有多复杂,骄傲?愧疚?欣慰?遗憾? 小舟看着他微笑,继续唱起那首歌的下一段,“昨天的你,可曾想到昨天的未来如现在?现在的你,可曾想到现在的未来?未来的你,可能想到未来的未来,像昨天,已不在。” 小舟停下来,夏末“哈”了一声,低下头来不可思议地摇头,又抬起头来看小舟,终究还是说不出话来。 小舟耸耸肩,“澜姐我能动了吗?” 得到肯定,他跳下台站到夏末身边。 大厅里的主灯突然被打开了,所有人都被晃得头晕眼花,夏末转头去寻找新郎新娘和梁澜,他们都在大厅的另一头。 小舟捂着眼睛,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猛然想起来,他刚才把她都给忘了。 夏末也听见了,他看向跑过来的女孩,穿着一件冰淇淋绿色的裙子,柔软的质料,外头有一件卡其色的小外套。夏末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当那女孩从他面前跑过去,紧紧抓住他弟弟的胳膊,而他的小舟大方地挽住她的手的时候,夏末才明白那不是不对劲,而是格外的协调,那根本是情侣色搭配。 “哥,”小舟有些微的羞涩,不大好意思将宗珊介绍给夏末,拖延了一下才说,“这是我女朋友。” 夏末情不自禁地以最恶毒的婆婆眼光看向那个女孩,身高一米六,短发,眼睛还没有他弟弟的眼睛大,脸型略圆,跟他弟弟那有着精致漂亮下巴的脸型完全格格不入。这意思是可爱的类型?夏末完全没有概念,他又看了一眼他那眼神明亮轮廓精致存在感极强的弟弟,美得让人过目不忘,而再看女孩,她的五官模糊到让他觉得他也得了人脸健忘症。 “哥哥你好。”女孩抱着小舟的胳膊,羞涩顽皮地向夏末说。 夏末回过神儿来,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过分,虽然他这个时候特别期盼小舟也是母亲的儿子,这样他就可以去游说母亲的一票否决权。女孩看着就不精明,笨孩子根本配不上他弟弟。 “你好。”夏末向女孩微笑,微笑了太久脸都有些僵硬了,因为他根本想不出要说的话。 “夏末,你刚才跟小舟逗什么啊,刚才新郎都不乐意了,说对他们不尊重。”梁澜从身后走过来,不过看她的表情也颇不以为然,伸手挽住了夏末的胳膊,回头去看新郎和新娘已经出门去了。这才转过头来,“不过新娘迷小舟,跟小舟说话就傻笑,我把难搞的事都让小舟跟她去说了。” “她恋童癖啊?”夏末立即开始攻击,“我看她也有三十多了吧,用这么小的司仪,看着协调吗?” “没问题,我告诉她小舟二十五跟我同岁。” “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弟弟说话的时候有多成熟。” “再成熟他也是十八啊,眼睛里看不出来吗?” “你生气了?”梁澜愣了一下松开了挽着夏末的手,有些尴尬地说,“我以为……” “我生什么气啊?我弟弟天生就是做营销的料,快感谢我给你找到宝了。你吃晚饭了吗?是不是忙到现在没顾上吃饭?胃疼了没有?”夏末瞬间就意识到自己恼火的没道理,转合得天衣无缝,似恼非恼的神气,一张混蛋脸。 “切。”梁澜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暗暗捶了夏末一下。 夏末顺手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搂到怀里,借着身高自然地在她的额角吻了一下,“太辛苦就不要做这个工作了。” “不可以,女人不可以没有自己的事业。”梁澜教训似的说,只不过眉眼都忍不住笑意,多了一分温柔娇嗔。“不进取早晚会没工作,到时候你一定会嫌弃我。” 夏末似乎倍感骄傲地看着她点头,“是是,在下绝对支持女王大人的决定。女主但有驱遣,在下愿效犬马之劳。那女王你到底用了晚膳了没有哇?” 梁澜忍着笑让男朋友快点闭嘴,旁边的小女孩都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了。夏末和气地看了那小女孩一眼,给了她一个微笑,小女孩不知怎么立刻羞涩了起来,抱紧了小舟的胳膊。小舟却似乎对她无知无觉,他正在发呆,神色有些超然游离。 “小舟,你是不是又折腾得中暑了?”夏末随口问他。 小舟转过视线来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因为眼睛太黑,那一眼看过来,夏末被他目光里的锐利刺得不舒服,禁不住下意识地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你怎么了?”宗珊似乎也觉得不大对劲,跟着问了一句。 小舟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笑了笑,“肚子饿得刚才我好像断电了。” 夏末“嗤”地一声笑出来,“还别说,真有点像。” 梁澜回过头来拉宗珊的手,“我们去吃饭。珊珊说吃什么,别跟姐姐客气,反正夏末买单。” “那吃火锅可以吗?”宗珊说。 “大热天别吃火锅了。”小舟赶紧说。 夏末突然哈哈大笑,“小舟你还是喜欢吃火锅吗?” 小舟一怔,重新打量了宗珊一眼,宗珊有些不好意思。 梁澜拉着宗珊走在了前面,夏末正好跟小舟走在后面,一把搂过小舟的肩头,向着前面说,“珊珊你知道你男朋友为什么爱吃火锅吗?” “不……太知道。”宗珊回头期盼地看了夏末一眼。 “因为他有个特别贫贱的口味,就是爱吃水煮土豆。不信你不给他吃火锅,就给他清水煮两个土豆,只要煮软了他一样开心。”夏末嘻嘻哈哈地说,前面两个女生都笑了起来。小舟被他勾着肩头,低着头他看不清神情,他就以为玩笑开得很成功,也是之前有点喝醉了,刚才看小舟唱歌又陡然生起了看到自家孩子很牛逼的父兄豪情。“小舟小时候爱土豆爱得跟什么似的,他那时候过生日,我问他要什么礼物,他想了半天说只要送他个马铃薯就可以。” 前面两个女孩相对大笑,夏末听见小舟也笑了一声,然后突然扯开了他的胳膊,“那哥你怎么从来都没送过我马铃薯?” 宗珊猛地回头看了夏小舟一眼,又看了夏末一眼,转过头去跟梁澜说话,“姐姐你原来是学什么专业的?我觉得你的衣服配色超好看。你是学设计的?学画画的?” 夏末觉得他的世界静了一瞬间,他知道是他失言了,他跟小舟之间有一道至今为止谁都没有碰触过的鸿沟,他不小心说过了界,犯了规。他看了小舟一眼,发觉他看着另外一个方向,但是神色很安静,安静得他几乎觉得有点悲伤。 当年母亲说过很多遍,小舟走的时候根本没说不愿意走,那孩子性子冷淡,人也比较寡情,并不是十分在意在哪里生活,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跟他们家的缘分也不深,只是一个夏天的相处而已,小孩子生不出多少感情来的。 他知道选择相信母亲的话,多少是为了自己良心上过得去,人都会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是如果他真的确信的话,他就不会一次都不敢去看看那孩子。 “夏末你怎么有点累的样子?” 夏末听到梁澜问他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在吃火锅了。他在看着夏小舟夹虾滑给他,夹着筷子的手指很长,也很灵巧,细瘦的手腕很白,看着就让人心疼。梁澜很豪气地开了冰镇啤酒,夏天吃火锅喝冰啤酒一直是她的爱。 “你是不是下午就喝过酒了?”小舟听了梁澜的话,也转头低声问夏末。“晚上别再喝了。” “好。”夏末顺从地回答,抬起右手,又勾上了小舟的肩头。 “没关系的,夏末酒量很大的。要喝要喝。”梁澜在桌子对面推过来自己的那瓶啤酒,做女朋友的反倒不在乎,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小舟笑了笑,接过酒瓶,慢慢倒进夏末的酒杯,宗珊本来在跟梁澜说电视剧,被打断了一下现在她继续建议梁澜在婚礼上加上最新韩剧的浪漫情节。小舟把剩下的那瓶酒都倒进自己的杯子,再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那瓶酒放到地上。 夏末忍不住笑,被小舟盯了一眼,他连忙端正态度。想了想他又凑近小舟,“除了我知道的,你还在做什么别的工作?” 小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又是这态度,咱都谈了好多次了。”他看看梁澜和宗珊都没注意,他压低声音和缓地说,“都辞了吧。你太小了,别在外边吃苦。就让哥哥再给你几年零花钱,哥哥说这话是认真的。” 小舟夹了一片土豆,修长的手指夹着筷子慢慢地挑碎那片煮烂的土豆,“助教也赚不了多少钱。四千?五千?” 夏末语塞,梁澜抬起头来望向他们,“你们两个在聊什么呢?对了夏末,我记得你说过,工作满一年以后就会晋讲师。现在快满一年了吧?” “哦,我……”夏末的声音拖长了些,小舟敏感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夏末一眼,又看了梁澜一眼。“今年晋不上了。学校的政策有变化,我在国外发的论文属于非在校期间的论文,晋级不算数,我必须重新开始发论文。” 小舟转过头来看了夏末几秒钟,突然低头开始吃土豆。 梁澜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恼火,“什么?怎么会有这么不合理的政策!你换个大学好了!你们院长怎么说?他把你从国外招回来的,现在不打算帮忙了吗?” 夏末有些尴尬,“这也不是公司,哪有那么容易随便就换地方的。何况大学已经很顶尖了,再往上不容易了,难道要往下走吗?” 梁澜适时地收住了话,“那倒也是,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流大学的学者,慢慢总会是教授专家什么的,是吧?夏砖家。” 宗珊嗤地笑了出来,又连忙说,“可是哥真的好厉害,那么好的大学,我考都考不进去,哥竟然是那里的老师耶。” “要我说呢……”梁澜喝了一口啤酒,沉吟了一下,“也都不是外人,我就说了吧。你学的专业叫什么来着?算了,我总搞不懂全称,反正是做发动机的吧?你不是说过,顶尖的汽车公司不但产汽车还能生产飞机发动机,这两种发动机都差不多一回事是不是?我觉得你要不然就离开大学吧。去民航或者去汽车公司不是都很好吗?现在国产汽车也在标榜自己做发动机,前几天跟一个学车辆工程的高中同学聊天,人家都觉得你要是去汽车公司,肯定会更有用武之地。” “你还可以去做无人机。”夏小舟突然笑起来,“亚拓,雷虎,赛博,这三家公司都不错。还有国产风神。” 夏末忍不住跟夏小舟同时哈哈大笑,梁澜和宗珊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俩,宗珊比较直接,急着问夏小舟笑点在哪。夏小舟不吭声,夏末替他解释,“他说的都是生产遥控飞机的品牌。” 他话音刚落,夏小舟就又接茬,一本正经地拿出跟他们讨论的架势,“其实长远来讲还是去孩之宝更有发展前途,不管怎么说人家能变形啊。” 夏末刚恢复正常就又大笑出来。等他笑得神清气爽,话题已经变成下周的婚礼了。 饭吃得差不多了,夏末塞了张卡给小舟,让他去结账,密码特别呆,就是011011,小舟埋单回来的路上突然琢磨明白夏末的密码肯定是123。回来的时候只有夏末坐在那,梁澜和宗珊已经结伴去洗手间了。 “你收着吧。”夏末把小舟递给他的银行卡又推了回去,不太在意地说,“我的工资卡,愿意当零花钱就随便花,反正一个月就四千快钱。不愿意当零花钱就帮我拿着,以后我可能经常让你帮我买东西。” 小舟捏着卡突然笑了,“我拿着你工资卡然后每个月给你发零花钱吗?你不应该把这个给你老婆吗?” 夏末怔了一下,忍不住大笑,“你怎么想那么多?我还有别的收入,一般不花工资卡里的钱,不会跟你要零花钱的。四千块钱怎么才能再掰出一份零花钱啊?” “你有私房钱的事,梁姐好像不知道啊。”小舟故意敲诈夏末,拿着卡看了一会,突然揣进口袋里。“你知道我的银行卡密码是什么吗?” 夏末看着他,“你要说是我的生日,我就感动死了。” 小舟无奈地看着他笑。 “别是宗珊的生日吧,我好伤心。” “011235。”小舟受不了他了。 “斐波那契数列?”夏末看起来酒醉的脸立刻回过清醒来,略带惊讶地盯着小舟,“那你知道我的密码是什么?” “太简单了,123。”小舟张口就来。 夏末一声“我操”,然后就没动静了。夏小舟玩味地看着他笑,梁澜和宗珊回来的时候,夏末还是一副被打击的样子。 晚上夏末头疼地早早躺下,小舟就在他旁边裹在被子里用夏末的ipad玩微信的全民小镇。夏末看一眼他在干什么就觉得脑袋更疼了,“小舟你就是打飞机我都会更好受一些的。” “跟弟弟开那种下流的玩笑,身为大学老师,你觉得好吗?”小舟惊讶地看着他。 “靠,我说微信打飞机游戏。”夏末抚着脑袋。 “哦。”小舟低头继续在游戏里种菜生产物资。 “小舟。”夏末问他,“你刚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只是在开玩笑,是吧?” “嗯。”小舟点头,修长的手指快乐地收获一排花生。 夏末简直要颤抖了,“你开玩笑总是能声情并茂,真假难辨吗?” 小舟笑了,“我在陪宗珊玩这个游戏。” “为女朋友可真用功啊。”夏末忧郁地说。 “对别人好,别人才会爱我。” “错。”夏末放下一直揉着太阳穴的手,“要爱你的人,即使你站着什么都不干,他们也会过来爱你。这样才是自然的,谁也不用讨好谁。” “是吗?”小舟“啪”地关上ipad的外套,“如果我是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孤儿,谁会爱我呢?别人又不是圣母,又不欠我什么,人家会说我是讨债脸的。所以我即使一点都不高兴,也要逗别人高兴,这样所有人才都会高高兴兴的。” 他翻身躺下,“You know nothing,Jon Snow.” 说着把被子一把扯高,连头一起蒙住。 夏末看着旁边的被团,“又是这句话,你总该告诉我出处是哪吧?” “你不看幻想小说吗?” “我只看科幻,谢谢。首先要有个理性的框架,我最讨厌不着边际的奇幻瞎想。” “傻子。”小舟在被团里瓮声瓮气地骂他,喊口号一样地叫,“ You know nothing,Jon Summer .” “ 小混蛋。” 小舟忽地掀开被子钻出来,夏末还以为骂出效果了。小舟凑近他,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直挺的小鼻梁几乎都贴在他的脸上了,他看见小舟脸上细腻的皮肤,视线不觉向下,无意识地盯着小舟突起的喉结,小舟不知怎么在说话前先吞咽了一下,喉结微微一动,该死的性感。 夏末又有了要瞎眼睛了的担忧,烦乱地说他,“搞什么?” “你另外的收入,是什么工作?”小舟好奇地盯着他,好像生怕他说谎,盯得很死,也该死的可爱,简直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好奇宝宝。 “先告诉我你另外那个很占时间的工作是什么?”夏末吞咽了一下,“否则我也不告诉你。” “要不要这么小气,我还不想知道呢!”小舟突然赌起气来,翻回去躺下,掀起被子又把自己蒙住。 夏末松了口气,“你最好永远都待在壳里吧,夏小舟。”他伸手去关灯,回来准确地隔着被子靠在孩子的肩头,“你什么都不用做,至少我一直都爱你。” 被子里的孩子似乎抖了一下,隔了很久那孩子伸出手来替他轻轻地揉着太阳穴,他听见他很小声音地说,“我也永远都爱你。” 夏末很快就睡着了,不过又做了一整夜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他不住地寻找着八岁的小舟,他知道自己错了,站在现在,他后悔地想做当年没做的事,可是梦里总也找不到那年的小舟,半睡半醒间看到的小舟,又总是成年的已经不再需要他了的冷淡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来评啊~ ps.小舟唱的是好妹妹乐队(嗤~烂名字)的歌《昨天的你的现在的未来》,感兴趣的话,可以搜一下。是一首很温柔的歌。 第16章 早上七点三十分,2515室里,小舟猛地坐起身,茫然地望着宽敞的室内,窗上的白色纱帘静静地透过日光,宽大工作台上的草稿和图纸收拾得井井有条,旁边的钢琴上丢着一本杂志,琴凳上扔着夏末的衬衫,底下靠着小舟自己的书包。 “啊。”小舟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脑子里的cpu终于开始工作,意识到了自己是在哪里,他转过头就看见那个熟悉的男人正睡得面色潮红。 小舟越过夏末,看向他身后床头柜上那个形状怪异的计时器上的时间,他又叫了一声,一骨碌跳起来。夏末被床垫的起伏弄得清醒了一点,迷迷糊糊地问,“小舟怎么了?” 小舟没有回答,他自己翻身看到了时间,整个人猛地清醒了,大叫一声跟小舟一样跳起来,“我操我操我操,我今天有监考。” 小舟已经满头是水地从卫生间里跑出来了,“我也有……有个事,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夏末已经顾不得问小舟到底是什么事了,他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看见小舟已经穿上了他帮着买的一件浅蓝色带细小锚型图案的短袖衬衫,下面穿了一条短裤,正在手指头抽筋似的系那条有点复杂的白色腰带。 夏末看不过去了,跑过去一把扯过小舟的腰带飞快地帮他系好,“腰带,鞋带,小时候系起来就费劲,现在竟然也是。” 小舟满脸绯红,口齿含糊地道谢,抓起自己的单肩包,背上就要跑。被夏末拎住,塞进包里一盒牛奶,一包饼干。小舟跑出门的时候,脸烧的都开始发烫了。电梯把他带到一楼,他还在拼命心跳。这真是太屈辱了,只要夏末对他好,他就慌张害怕得要命,跟八岁那年比起来,一点进步都没有。按说十年的人生经历,他应该有点出息才是,不要像个被虐狂,受不得旁人的一点点好。 更糟糕的是,他现在要跟夏末去的是同一个地方。撒了那种没有前瞻性的谎,现在想起来就很麻烦,他可不想跟夏末上同一趟地铁,要戳破可以,但也不能这么戏剧性。 出了门小舟直奔地铁站就是一路狂奔,大夏天的跑了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八点半他这学期的第一场期末考试就要开始考了,他下了地铁继续狂奔到校门。看看时间刚好八点二十分,时间还是很近,但是迟到在十分钟以内监考老师应该不会为难他。 小舟松了一口气,在学校大门口捂着肚子喘息了一会,校门口的保安神色无聊地在太阳伞下瞥了他一眼,注意力就被他身后刚到的出租车给吸引住了,颐指气使地嚷嚷了一句, “出租车不能进校。” 小舟被分散了注意力,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出租车。一个有着两条大长腿的男人正低头从车里下来,小舟看了一眼就怔住,连逃跑都来不及,男人一抬头也跟他对上了。 小舟吓得几乎不能动弹,要是让他评选,这真是他这辈子最具戏剧性的时刻。 “小舟?”夏末拿着钱包怔了一下,惊讶迷惑地望着小舟。小舟觉得夏末果真是聪明,夏末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时满脸都时关切的神色,大概本能反应是以为自己有急事来找他。可是还不到问出口的功夫,夏末的脑子瞬间已经转过几圈了,那双眼睛因为思索而变得格外幽深。他脸上的神情从关切到迷惑狐疑再到恍然大悟,顶多只用了十秒。 “你——”夏末一伸手指着小舟的鼻子。 小舟心惊,随即想到如果夏末质问他,那他可以说他本来就什么都没说,全都是夏末自己猜的,他只不过没有否认而已。所以不是他的错! 但庆幸的是对象是夏末,小舟由衷地感到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那就是废话绝对不必说。 “你等着。”夏末突然没了气势,“等我监考结束了找你算账,不准跑!” 夏末说完几乎是立刻就跑,这个动作提醒了小舟,他也连忙跟上,跟夏末一前一后跑进了同一栋教学楼。夏末要上楼,小舟要往阶梯教室的方向走,正这功夫门外又跑进来一个男生,火上浇油地对着夏小舟大喊,“夏小舟,你学生证带了吗?” “啊!我……” 夏小舟还来不及懊恼,那男生已经扬起手里的两套证件,“放心,在你桌子上放着呢,刚才我看见就一起拿来了。” 夏小舟再松了一口气,“恩人。” 夏末这功夫已经上到楼梯中段,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回头再指夏小舟一次,“夏小舟你给我等着!” 小舟看着他没出声,模样很酷,把夏末气个无可奈何,匆匆上楼去监考。看他走了小舟才吞了一下口水,也心急火燎地往考场跑,考试的时候还分出不少精神去想夏末到底会拿他怎么样。 两场考试的休息时刻,小舟谨慎地在走廊角落里吹了一会风,生怕夏末中间就跑来找他。他也知道自己多半是自作多情,夏末虽然看似风风火火,想什么做什么,其实要比他这种十八岁小男生稳健多了。 窗外是明快的清朗好天气,校园里宁静悠闲,绿树遮蔽的柏油路上开过来一辆洒水车,工人站在车上拿着水管喷洗树木,清新潮湿的风带着树木的味道扑面而来。有个老师挥舞着胳膊向工人喊了些什么,站在上面的一个工人哈哈大笑,拿起水管朝那老师的车一通喷水,那个如夏末一般年轻的老师嘻嘻哈哈地去擦自己的车。 小舟的手机传进来一条短信,是何唯发过来的,几周没见了,问他过的怎么样。 小舟不由自主地笑了,回了一句话——此生最佳时刻。 何唯发回一个大拇指表情,后面跟一句话——骚气!别跟我说你真的找到一生真爱了。 小舟不理流氓发小,关机回去继续考试。 何唯说的是对的,他对夏末就是有执念。只不过这执念深的即便是何唯也不会知道,他也不会说给任何人听。曾经所有艰难的时候,他都幻想夏末就在身边,简直就像个崇拜偶像的小女孩,幻想自己如何被幻影深爱。从幻想里汲取力量来哄骗自己坚强,哄骗自己只要再坚强一下就可以回家。夏末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对自己的意义,所以夏末对待往昔和现在都能轻松快乐,可是他却战战兢兢,时不时的就暗暗生了一手心的汗。 就像现在。其实有时候夏末走近他,他都紧张的呼吸发紧,幸好夏末不那么敏感,没有察觉,不然一定以为他是个变态。 小舟在教学楼门口的阴凉里抬起头来,看夏末走出楼门,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不知道夏末本来是想保持个什么神色,反正他都失败了,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夏末就没绷住笑。 小舟松了口气,看到夏末果真随意,既然笑都笑了也不装什么生气了,他干脆就把手里抱的卷子塞给旁边的同事,说了几句话就向小舟走过来。 小舟绷住脸,一言不发严阵以待地看着夏末。 夏末本来就比他高了一点,为了保持距离还站在一层台阶之上,居高临下满眼亮晶晶地盯着他,小舟想这个人还真是帅,他十年前孩子的记忆半点都没有神化这个人,这个人高兴起来,那喜气洋洋的澎湃热情能感染所有人。他先是想跟小舟一样保持沉静,但是他性子要比小舟随便太多,只是站定脚跟四目相对的这么个功夫,他的唇就用力抿了起来,可是那也不够压住他的快乐,抑制不住的笑意早从他的眼里泄露出来,温暖的能够融化一切。 小舟也忍不住笑了,他怎么能够拒绝这个人? 接着夏末就大笑起来,突然略有羞涩地迅速环顾了一圈四周,难得腼腆地犹豫了一下,“我真的没想到,十年以前你来这里送我的时候还是个小孩。”接着他伸出双臂,走下最后一层台阶,紧紧搂住了小舟。 这是最好的幻想里也没出现的情节,在丢失夏末的地方,重新接他回来。小舟不由自主地在那短短的一瞬把脸埋进夏末的肩头,深深呼吸了夏末的味道,他差一点就要丢脸地哭了。 “你不生气?”小舟问,他已经被夏末搂着往外走了,。 “我生什么气,又不是你撒谎,我仔细想了一下,你所有的时刻都没准确地说什么,都是我自己瞎猜。你顶多算是一个耍哥哥的坏孩子。”夏末说着又哈哈大笑,搂紧了小舟的肩头,“不过真对不起呢,我说了那么多傻话,帮你找工作,还教育你要重新进高中哈哈哈。” “你……高兴吗?”小舟犹豫了一下,微微偏头,不好意思地问夏末。他知道自己又变成了一个蠢小孩,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想问夏末要一句夸奖,这又是一个讨厌的执念。“我读了你的大学,你觉得……” “开什么玩笑,小舟,我太高兴了,你还用问我吗?”夏末兴高采烈的几乎要爆炸了,压都压不住,打断了小舟的吞吞吐吐,把他弟弟那帅气的发型揉了个稀巴烂,“我就说你是个聪明小孩嘛,告诉哥哥你选了什么专业?” “数学。”小舟红着脸说。从小到大所有得到考试成绩,赢得比赛之后,他偷偷摸摸地幻想着夏末表扬他的情景都在这一刻兑现。他笑了出来,一边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难道努力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得到夏末的一句称赞吗,这简直太可笑了。可是一边他又觉得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也值得了,大慰平生志。他考上大学的所有快乐都在这一天延期到达,他舒服的直想叹气。 “数学!”夏末兴冲冲地念叨,“行啊你,比哥哥聪明多了,你哥都没敢选这个专业。你这个坏小孩,你还说什么最讨厌别人说自强不息,害我还好伤感。那你这叫什么?” “我自己做就做了,就是不喜欢别人那么说而已。”小舟顶了一句,这回连板着的脸都被夏末给揉了。 “小混蛋,哥哥请你吃午饭,你想吃什么?你下午还有考试吗?没有?明天呢?也没有?那晚上我要找朋友一起庆祝庆祝,哈哈。啊,我想想,考完试就是暑假了,咱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打发。我想想咱们该去哪里玩,你喜欢什么地方?” 夏末高兴的停不下来,小舟知道他是真的高兴。他接到通知书以后,那些只能考上三本的堂兄弟们假笑后的嘀咕他还记得,还有妈妈眉眼间淡淡的神色。如果让他说真话,他渴望有个人为他高兴,已经渴望了一年。他应该早点跟夏末说这事,他应该早点去夏末家里拜访,早点想办法给夏末打电话,夏末会为他真心快乐。 “怎么了?”夏末忽然注意到小舟的沉默,和他脸上空缺的表情。 夏末尴尬地闭上嘴,反思琢磨了一下。小舟回过神来后悔不迭,他担心夏末误会什么了,想解释一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或许很会说讨好的话,但那是对女孩子,对着夏末他有许多话都说不出来。或许不用认真说话,以他们的年龄差,他大可以装装孩子,夏末会更喜欢,本来夏末对他的照顾就像对一个八岁孩子。 但他的脑子就是被卡住了,做不出任何恰当的事情来挽回刚才可能产生的隔阂,又习惯性地掩饰情绪,所以他现在的脸上一定连紧张的样子都没有,完全是一张面瘫脸。 在这阵迟疑中,他一直都在盯着夏末的眼睛。幸好这样做了,夏末突然“嗤”地一声笑起来,他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也都饿坏了,夏末拉着他去吃饭,来不及去远些的地方吃饭,不过学校附近总有那么一两家口味上乘的小饭店藏在某条隐蔽的小街道里。 夏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整顿饭又问了他许多话,而且在知道了小舟其实是个大学生以后,夏末好像推倒了心中的许多顾忌,开始详细地询问分别十年中的事。小舟这一次老老实实地回答,每一次当他怀疑自己似乎说的太多的时候,夏末就会问得更多,不但问了他的高中和中考,甚至问到了他的小学生活后半期是如何度过的。他们这顿饭一直吃到了下午三点。 夏末对小舟说父母一直很不习惯,他更记得小舟所谓的那个奶奶,小气自私却自觉大方,刻薄却总觉得自己太过宽厚每每吃亏,颐指气使窝里横。如果不是因为她突发奇想,坚持要回小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她自认为给了孩子天大的恩惠吧,那天晚上小舟隐晦地告诉他的那段别人的故事,等于是回答了他的疑惑,让他对小舟后来的生活再明白也不过了。小舟是个敏感的孩子,有很多对成人来说都算残酷的事,在他眼中如何理解,夏末始终不敢猜测。 “哥。”小舟唤了他一声。 夏末回过神来,发觉只有这一声“哥”还能让他内心平静下来,幸亏小舟还肯喊他一声“哥”,小舟始终是个好孩子。 “那更好。”夏末说,“暑假跟哥哥一起混吧,看看咱们去哪。喜欢骑行吗?觉得你还是太瘦,多吃点,跟哥哥运动去吧,健康最重要了。暑假时间那么长,要不然咱们再找个海岛,住上一夏天。天天都是阳光,睡懒觉,游泳,冲浪,到秋天你一定会比现在强壮。怎么样?不要担心钱的事,别跟哥哥客气,反正我暑假也要出去玩,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跟我一样有时间的,就当陪哥哥了。” 海岛? 小舟的心脏忽地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恶魔之手揪紧了,那是他记忆中最快乐的日子,最大值,曲线的最高峰,然后便是无尽的滑落,无穷无尽的低谷和起伏。如果没有那段峰值,也许就不至于失落。把自己交到别人的手里,始终是不安全的。 “上个月我参加了市里选送优秀大学生去贫困山区支教的活动,三轮面试我都通过了。同意书我也签了,暑假我就要去乡下做义工了。”小舟冷静地说。 “什么东西?”夏末一下就皱起了眉,“你?你去乡下住一个暑假?别扯淡了,赶紧告诉他们你不去了,同意书是什么东西,又没有契约效力。你就老老实实地跟我走,别去尝试那种没劲的东西。” 小舟被夏末的气势震住了,抿了抿嘴唇,没有继续坚持,但也没有同意夏末的话。 第17章 “对啊,小舟现在我们学校读数学系。嗯,哈哈哈哈,厉害吧。对,嗯,是这样。啊哈哈你想见见?我问问他。暑假不成,我打算跟他出去玩。是,难得缘分这么深。” 小舟把夏末和他的脏衣服一起放在洗衣机里,加好洗衣液和水,顺手把洗手池又擦一遍,耳朵里听着夏末已经给几个人打过电话了。前面几个电话似乎是打给师叔师伯,谈些项目申请的事,聊点行业内的趣闻,每通电话的后半部分都以这句话开始——“我弟弟也读了咱们学校,数学系。认识那边比较好的导师吗?”有两个电话是打给朋友的,口气更加可恶,纯粹就是显摆,小舟几乎无法理解夏末到底在显摆个什么,明明他也读了这所学校,而且他专业的分数更高。 但到了最后一个电话,才真正让小舟觉得心烦意乱。夏末给他妈妈打了电话,越说越高兴,事无巨细地把夏小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妈。 小舟擦干手上的水走出卫生间,夏末正在书桌后面那张宽大舒服的椅子上坐着。椅子侧放着,他身后弧形的落地窗透过夕阳柔和的光亮,将夏末侧脸的线条勾勒的很美。夏末从很多层面上来讲都极具男性魅力,俊美的容貌,高大健康的身体,但是还有……适度谦和的姿态里暗藏着支配欲,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夏末即便在撒谎的时候也会带着令人心悦诚服的强大气场。 但是夏末眉飞色舞的样子仍旧很烦人,小舟转开视线,从床前地板上铺的圆形毛毯上捡起夏末扔下的衣服,由衷地希望夏末能够闭嘴。他一点都不希望夏末把他说给别人听,夏末是他的秘密。这世上的人最擅长无事生非,事情总会变得复杂,他时常觉得疲倦,他所想要的仅仅是在谁都没察觉的时候……在谁都没察觉的时候也许只是轻松地呼吸一会。 “小舟,”夏末放下电话,转头看到了正在叠衣服的小舟,“不用收拾了,等会我来干。刚过完考试周你不累吗?” 小舟丢开衣服走到夏末身边去,夏末笑着拉住他的手腕,“怎么?” “没怎么。”小舟面无表情,“就是觉得你好像想让我过来。” “我还希望你坐到我大腿上呢。” 小舟揪了一把夏末的头发,用了点力气,“你再说一次这种话试试看,让我跟你睡在一张床上,还时不时地开这种玩笑!说习惯了被人听到,你老师的工作还有脸做下去了吗?” 夏末哎呦哎呦地叫着求饶,“是是是是,哥哥错了。我这不是觉得,你要是永远有过不完的八岁该多好。” 小舟瞥了一眼夏末,不好再揍他,松开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轻轻掠过夏末的耳朵,仿佛意图抚摸的动作,小舟自己吓了一跳。他几乎屏息看着夏末的头顶,夏末无知无觉,似乎还觉得挺舒服,歪头靠上来在小舟的胳膊上蹭了蹭。 “小宝贝。”夏末嘀咕道。 小舟怔了一下,心思转过几圈,脸有些发热。但看夏末毫不在意,欢欢喜喜地把桌面上的纸稿整理了一下,又开始跟他说别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小时候夏末对他的称呼。夏末有时候真是混蛋的令人发指,要不是小时候他偷偷见过他亲吻男孩,他一定会以为老是瞎想的自己有点弯,而夏末笔直纯洁如同白竹节。不过也都是因为那时候撞见了夏末亲吻男孩,这事颠覆了他八岁的三观,害他童年后半期青春期前半期都过的好费脑子,对性向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他还告诉了小伙伴何唯,结果好奇心作祟两位少年的第一部“性教育片子”就选的是gv。 小舟的脸又热了一下,这回是因为恼火,真想揍夏末。 晚上夏末带着小舟一起去跟梁澜吃饭,开始小舟不太想打扰他们。夏末对自己似乎有种奇特的补偿心理,他弥补十年光阴缺失的方式非常直接,就是恨不得粘死小舟,只要小舟有时间,不管他去做什么他都要拐着小舟,争分夺秒地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但是小舟实在不愿意在他和梁澜约会的时候一起跟着,虽然夏末一贯擅长自作决定,想得还挺周全,直接给小舟的女朋友宗珊打电话,让她过来。他还说得理直气壮,说四人约会不是很好嘛,再说都是一家人。宗珊喜欢热闹,喜欢交朋友,倒是很喜欢他这种做事风格。但是小舟实在受够了梁澜看他的眼神,那就好像回到了家里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仿佛他多吃一口饭都是没有自尊心。 好在小舟被夏末硬拎到饭店才发现原来今晚是梁澜公司的伙伴们一起吃饭,夏末才是被带来的搭头。公司很小,就是这七八个人凑钱开的。小舟作为计时收费的司仪,公司不多的几个非股东职员,跟东家混的很熟。他有主持之能,有点子,又有合作的意识,擅长跟火气急躁的新郎新娘沟通,平息事端,比起其他几个总是自以为是沾沾自喜表现欲高到令人发指的播音系司仪,他在这里的人缘相当地好。 吃完饭几个人去了个不是特别吵的酒吧继续喝酒聊天,话题就扯到了日常那点事。 音响师是个特别爱叨逼叨的货,他是一个很圆的黑胖子,姓晏,小舟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人人都叫他小燕子,这名字一半取自他的姓,一半取他特别爱唧唧喳喳的特点。 爱说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健谈,一肚子高兴事忍不住要倒出来给大家乐;另外一种是脾气不好,一肚子抱怨止不住要发泄出来。小舟知道小燕子属于后一种,他有一次搭小燕子的车,燕子的路怒症特别严重,这一路坐下来小舟听他把路人的祖宗八代都操出来了,还每次都是爆喝。 小燕子详细地给夏末描述了上一周结婚的“事逼与泼妇”组合是怎么折磨他们的。胖燕子性格夸张,有本事把很小的事讲得极具戏剧性。 “就那泼妇,就花了那么点钱,讲价的时候恨不得连蜜月安全套都让我们加送。心眼子又比针眼还小,让我们帮着租了婚纱,还要让我们出租项链的钱。哦就那破链子,少先队员表演芭芭拉小魔仙都不稀罕戴的,也幸亏是室内暗场婚礼吧,灯光下晃的那玻璃球子亮一点,倒跟她那廉价身份相得益彰。不过那租下来才五块钱!也不知她老公怎么就那么穷,买不起链子,还舍不得出钱租个假的。婚礼上就知道省省省,占便宜占便宜,结果这孙子老公来取婚纱的时候,还把这破项链给弄丢了。到第二天婚礼早上,化妆师到了新娘子那边,发现没有项链,这新娘子就不干了,她也不说自己老公下生的时候把心都丢再娘胎里了,连一条链子都拿不住。她这个不说,她就说是我们给她落下东西了,打电话给小澜一通骂。小澜一大早打车给送过去条新的,她也不怕大喜的日子不吉利,见着小澜劈头又是一顿骂。要是大街上遇到这么个主,依着小澜的性子,一定大耳瓜子打过去,是吧,小澜?” 小燕子停下来喝酒,小舟知道他要为下面的单口相声润润喉。 “可是做着这个买卖,也没法子,就要跟把自己当上帝的顾客低头,这帮老娘们儿一个个的也不管嫁了阿猫还是阿狗,就都拿自己当公主。我们小澜多聪明,也是防着她这样了,去的时候特意带了新鲜的蝴蝶兰。这新娘子头天晚上才他妈说就喜欢那个花,非想要在盘好的头发上扎一朵,说的时候晚上十一点半了,哪买去?小澜第二天给带去了,告诉说是海南空运过来的,天不亮的时候才到的,这泼妇才算闭嘴不说什么了。不过就算这样,那天我看小澜也是委屈坏了。后来到酒店前面结婚,她自个在后面哭。我当时一看那场景,就想起一句诗来着。” 小舟扫了晏胖子一眼,揣测着他的文化程度,依稀能从普及率最高的几首诗里猜出他要吐出的象牙是哪颗。 “苦恨年年押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胖燕子摇头晃脑地吟了这一句。 小舟瞬间低下头去,强压着没有笑出来,旁边的夏末似乎一口酒吐在了杯子里。坐他另一边的是梁澜的高中同学,名叫丁一。个子不高却总是眼睛锃亮,最先纠集这几个人出来创业的就是他。他一下就转过头来,对着胖燕子大骂,“傻逼,你到底重点是要强调哪里?会不会说话?” 一圈人哄堂大笑,夏末倍感尴尬,没说什么。小舟抬起头来看到梁澜面色如常,她独有一份小女人的成熟和自持,小舟想起来从没见她跟夏末撒娇或是无理取闹过。倒不是说女人就该如何,小舟反倒觉得撒娇和无理取闹在适当的时候是不错的情趣,夏末他就吃这一套,他喜欢别人需要他。 小舟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让略感辛辣的液体缓缓流进喉咙,咽喉和鼻子同时有轻微的灼热感,醇香的后味在舌尖缠绕。他看向了夏末,在眩晕里忍不住微笑。夏末也看了过来,脸色变了,伸手过来要他的杯子,“你一直在喝什么呢?十八岁小崽儿。” 夏末的声音不大,小舟顺从地把杯子给他了,顺便靠在他胳膊上。梁澜在朋友面前很少跟夏末有亲密的肢体接触,她似乎说过朋友们都在,两个人过分亲密会让其他人显得有距离,“不太好”。有什么不好的?小舟感觉酒精在他胸口里缓缓烧了起来。有人爱你,有人愿意跟你亲近,那是多么珍贵的事。活一辈子很难超过百年,去掉不认识的时候,去掉各自奔忙的时候,去掉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能有几天可供纠缠的?难道不是一直牵着手才好的吗?什么都有的人,从来都分不清哪些是珍贵的,哪些才是真正一钱不值的。 “燕子说的这么沧桑,我都要哭了。”梁澜感慨道,“不过,知道吗,那天其实我特别感动。本来那天是我最窝火的一天,整周都特别累,周末起大早还被骂得狗血喷头,所以那天我特别没出息,就躲在酒店一个僻静走廊里哭,我当时真觉得我坚持不下去了。但是我没想到燕子会来找我,还跟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陪我一起骂那个泼妇。结果,真的,那本来该是我最倒霉的一天,最后变成了我最感动的一天。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几个好哥们,我跟夏末将来肯定会走到一起,所以我真不在乎为人作嫁衣的活,这都是积德的事,真的你们别笑。我跟夏末肯定是有缘,但是我觉得我跟你们的缘分更特别。咱们几个是有缘分才能走到一起做这份事业,应该好好珍惜这份缘分。” “妹子,说得太好了。”丁一举起酒杯,“要为咱们的缘分干一杯。来小舟,你是最小的,但是最有才华,哥哥们希望以后能跟你多合作几年。还有夏哥,今天要叫哥,不过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叫妹夫了,祝你跟小澜有情人终成眷属。来,干杯。” 小舟喝了一口夏末推给他的饮料,喝到口里就皱了皱眉头,是雪碧。夏末把他吐过的杯子放到一边,自自然然地喝起他弟弟刚才喝的那杯高度酒。 但是话题还是就此有些低落,理想碰撞现实,人人都觉得付出与得到不成正比,多多少少抱怨,似有似无的动摇。 小舟贴在夏末的身边一口口品他的雪碧,对他们的话听入耳的少,大概是这里面唯一一个玩的高兴的人。 “现在创业的人大部分都抱怨不景气。”胖燕子又说,“不过也不怪大家抱怨,我一个发小现在一个国企上班,一个月工资小一万,听着不算多,可是人家去年朝九晚五地上着轻松班,结果效益好一年就发了48个月的工资。这也忒不公平了。” “那确实不错,收入稳定,工作清闲。我现在有时候也觉得很累,理想是理想,现实还是现实。”梁澜说,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夏末,“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换个工作也不错,大学老师是个养人的工作是不假,但不是太适合男人去做。” 小舟被这夫妻般的对话吸引住了,转头打量着梁澜,看起来她不是太在乎夏末那些牛逼论文,可能夏末也没跟她说过。小舟能察觉到夏末不太爱聊他自己的事,不知道是不是知道曲高和寡,会被诋毁逼格太高。 梁澜可能是觉得夏末很闲,每天不是骑自行车爬山要么就是跟朋友喝酒吃饭,小舟知道夏末是在靠老师旧年的关系极力活动,想给实验室弄下项目来。“钱紧就不能开工,钱啊钱。”这是夏末偶尔念叨过的话,念叨完了就在窗前沉思。这是夏末偶尔像学者的时候,不过这个时候念叨的还是钱的事。 当然这种逼格太高的事不适合过日子,夏末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傻逼。夏末有时候也回来得很晚,按他说的他在给民航当病理分析师。他在国外的日子没有白扔,他在那边混过一些非常实际的地方,民航修飞机的那伙人有时候找不到问题所在,需要夏末给掌一眼。日子久了,那边就希望拉夏末跳槽,但是看起来夏末从来没跟梁澜提过这件事。 有时候夏末也会接一些报酬过五位数的零活,夏末自嘲说自己是高级技工。小舟不敢苟同,毕竟他专业太特别。上次某学校在领导检查之前把一架借来的旧战斗机给拆了,为得是讲解教学。可是拆飞机的能耐不少人都有,到了检查的前一天却始终没人能装的回去。夏末那天晚上一晚上没回家,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才满眼通红地回来。这事小舟敢肯定夏末也没跟梁澜说,不然梁澜看夏末的神色也不该是这样的。只是夏末似乎浑然不觉,小舟有时候觉得夏末可能是过于自信了,导致了很多盲区。 “回头再说。”小舟听见夏末淡淡地说。 “那好吧,不过我劝你再想想。”梁澜说,似乎不大高兴,但是这话也不适合当着别人面前说。“你暑假打算做什么?” “我想带小舟出去玩。”夏末说,“冲浪是个不错的选择,是吧小舟?” “你要跟弟弟去过暑假?”梁澜没控制住声调,“不陪女朋友?” 小舟觉得这场景搞得自己特别像人家老公前妻的孩子,就冲着梁澜这厌恶他的声调,他一时叛逆心起真想立时答应下来,把夏末拐到国外,一夏天都让梁澜见不着。 但是…… “哥,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吗,我定好了要去乡下支教。”小舟冷静地说,“明天就出发。” 夏末的酒杯不轻不重地撂到桌面上,他转头看着小舟。小舟控制着自己没去碰夏末的视线,但是夏末的口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我不是也跟你说了好几遍不许去吗?” 小舟怔了一下,他从来没听过这种教训孩子的严厉口吻,谁都不曾这么说过他。他从小懂事,他爸不需要教训他,他妈一直照顾弟弟,也不太跟他说话。所以一时之间,不知是因为稀奇,还是什么,他眨了眨眼睛,懵懂地反应不过来。 “但是那是我的事。”小舟的口气有些冷了。 夏末被顶得愣了一下,沉声问他,“你什么意思?” 小舟这才觉得事情不大好了,他抬起头环顾周围,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喝酒的哥们也感觉到不对,但那是别人家的事,不便在没听明白的时候贸然插嘴。梁澜露出了大吃一惊的神情,她可能从未见过夏末气场全开的真面目,说实话连小舟也没怎么见过。他小时候依稀有一些这样的印象,但早已不清晰了,夏末在他身边一直是好脾气的哥哥。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夏末的脸上,夏末的脸上没有半点平日的笑意,目光犀利,刻得小舟的心头难过,方才微醺的眩晕立时消散,世界仿佛在他的观感中变得无比清晰。他害怕这样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那种感觉,如同乍然醒来,寒夜里迷雾重重,幡然醒悟过来知道这样的深泽梦魇才是真实的,留恋的温暖灯火才是大梦一场。 “我没有什么意思。”小舟静了片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要跟哥哥发脾气了的时候,他突然委屈地软下了声调,说了一句像是认错的话。希望夏末能够收回恼怒冰冷的目光,不至于跟他生气。但是对他自己来说,已经够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走,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足够缓和了,夏末没有再拿出质问的架势,但是脾气上来也没有下去。 “明天不许去。” “去是一定要去的,明天带队老师还要等我集合。” 夏末没有想到小舟软软却坚决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刚压下的火又起来了,“我跟你说的话都没用是不是?算了,你跟我走,咱们去外边说。” 小舟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夏末一把扯起来,他难堪地拖拖拉拉着被夏末一直扯到门口。夏末到门外一把松开他,就开始骂他,农村如何条件不好,他一个城市长大的小孩,家庭条件又那么好,根本就受不了什么什么的。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有自虐倾向还是怎的,非要怎么遭罪怎么来。 刚才他女朋友觉得他工作太清闲没有上进心不赚钱的时候,他都没生气,现在为这么点事就要发脾气。小舟一肚子难过,被夏末的怒火喷得脚跟发软,那些孩子气的委屈在他的心里化为一个幼稚的坏孩子,嚷嚷不休地在他心里跟夏末对喊着谁都可以说我,但你不可以说我,谁都可以对我不好,但你要温柔对我,只有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你说话啊!”夏末恼火地推了他一把,“你就不能听点话吗?别人支教就是去附近乡下玩玩,你要那样我也不管你,你看看你去的地方。你知不知道那地方是在山里?你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去那地方很危险。你告诉我,你究竟觉得你去乡下到底能锻炼个什么出来?还是你就是爱心泛滥,你爱心泛滥你不能把你星巴克的工资捐成儿童午餐吗?我要给你爸打电话说这件事。” “我不是小孩。”小舟冷冰冰地说,“你也别把我说的好像小女孩似的,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我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干涉,也不用找我爸。比现在还不懂事的时候,我也平安度过了,你没必要这么操心。” 夏末沉默地看了一会小舟冷淡的面色,叹了口气转开头看着街上的车流,“我就问你,你当我是你哥哥吗?” 小舟咬住了嘴唇,紧紧地盯着夏末的脸,想着夏末如此轻松地问出这句话。 “要是我自己想多了,你不这么想,那我也就确实是管多了,操心多了。” 小舟的手指藏在口袋里,微微地颤抖,夏末很会折磨他,虽然夏末自己可能不觉的是这样。小舟咬紧嘴唇止住嘴唇的颤抖,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他也很纳闷自己的自然应对机制竟然是发笑。 “你就不想跟哥哥一起过暑假吗?”夏末放弃了要小舟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口气缓和了许多,他开始哄小孩了,“我觉得咱们两个能过的很快乐,不是吗?” 小舟颤抖地深深呼吸了一口,躲避这几乎无法拒绝的诱惑,他在夜晚的街边看着夏末的侧脸,想象着曾经渴望的东西垂手可得。他心底那个方才委屈过的孩子又在叫嚣着答应他抱抱他求他亲亲! 小舟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压住心底孩子的亢奋,用的力气之大,他的眼睛都烧热了,略略地潮湿。 但那是不可以的,不管他怎么渴望,夏末都不是他的,不真的是他的,他注定没有家人,一无所有。夏末是梁澜的,也或许会是其他女人的,总之夏末将会有他自己的小家庭,小的容不下一个奇怪的弟弟。 他可以容许自己住在夏末的家里,待在夏末身旁一会,但是他不能要得再多了,他们也不应该再继续有过多过深的感情。 “哥,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小舟看着地面,听见自己开口拒绝了,但是没有说的更明确,他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你什么意思?”夏末生硬的声调打破了他所希望的后路,烦躁地说,“你就非得这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是吗?” 原来这就是不近人情。小舟看着人行路上拼接的地砖,落满了附近树上细碎的花瓣,夜半散发着熏人的香气。怪不得他也觉得自己很怪,不近人情的怪小孩,人人都这么说。 “我要走了。”小舟听见自己宣布,“今晚我要回寝室去住。明天要走的很早,不去打扰哥了。” 他要逃跑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夏末,但是远远隔着点距离也很好,他知道彼此心底到底还是有些联系的,这样就够了。 谁知道夏末真的生气了,不容他再说话,也懒得再跟他说话。“好你走吧。”夏末说,挥了挥手,“赶紧走!” 被他哥哥赶走,这是夏小舟想都没有想过的情景。他惊慌失措地在夏末的面前站了最后三秒钟,懦弱地感受了一次世界崩塌。 他转身匆匆地走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匆匆而过。谁也不是谁的谁,说分开就分开了,恼了,就没了。没有血缘,不是能够缠绵纠葛的爱情,不会有人来追他,再给他一个后悔的机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好像完全凭借本能。他回到寝室楼下。他没有带自己的东西去夏末那里,连衣服多半都是夏末给他买的,现在他也不用去收拾,免了一重尴尬。这么想他确实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好像早就存着住几天就走的心思,夏末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 天空的黑暗渐渐变成深蓝色的时候,小舟才知道一夜已经过去了,他在寝室楼下坐了一宿,却没感觉到时间有那么长。 第18章 清晨小舟背着包上了火车,下午在一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小城市下车。他没有小城市的生活经验,在拥挤混乱的小街道上有些辨不清方向,好容易才找到汽车站。他没有心情找地方吃饭,就从这里直接上了长途大巴,到这个时候他还觉得自己状态不错。 大巴车开出去以后,有一半的时间路况都很差,车开的很慢,颠簸得却很厉害。小舟平生第一次经历了巴士车上的夜晚,他已经不大去想夏末了,不管想多少次,他都会选择自己。他的生活不会为了夏末的再次出现而改变,他的计划就是感受尽可能多的生活。 所以他现在可以往自己心中的本子上记录崭新的生活经验了:路况糟糕,车里弥漫着一股汗臭味,有一个嗓音洪亮的小孩每隔五分钟就会哭一次,每次哭一个小时;一个女孩在开车两个小时以后吐在了车上;有人带了两只大公鸡,他敢肯定它们一定拉了。比拉屎公鸡和呕吐女孩更烦人的是一对衣着粗俗的中年夫妻,他们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吵架,极尽尖酸之能,互相挖苦贬低对方,小舟开始还好奇地听了听,后来崩溃地扯上了耳机。 这就是婚姻生活。 小舟想象夏末跟梁澜结婚以后的样子,梁澜会觉得夏末不算会赚钱,夏末懒得跟她说话的毛病会变得更严重,不过一切等他们有孩子以后就会好很多。 他没法再看书了,车颠簸得快要把他的眼睛晃瞎了。他掏出手机来看看,一路上时不时地没信号,手机耗电格外地快,现在已经开始了电量不足百分之十的报警。他用最后的电量刷了朋友圈,夏末发了一张骑行照片,下面附着数据,巡航时速37,体能强得像神经病。换句话说,夏末的生活一如既往。 小舟关上了手机,终于蜷缩在铺位上糊里糊涂地睡过去。第二天张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翠绿的大山逼近车窗,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蛮荒和恣意。 没过多久车便停在了一个更小的镇子里,镇子夹在几座山势略微平缓的山丘之间,所有人都在这里下了车。其实,小舟也不确定这里是不是镇子。他漫步到街角,发觉单拿出这里的一家店铺来看也跟小县城的商铺没什么区别,生活起来不会像夏末说的那么脱离现代文明。但接下来他就发现他无路可走了——这镇子只有一条五百米不到的商业街。再走下去就是平房院子间夹着的小路,路上还游荡着懒洋洋的土狗。 小舟打听了一下,这里叫做八里陀,他核对了一下早上领队老师给他的出发通知单,上面写着是让他到这么个地方,等着人来接他。所以这里还不是终点站,不知道下一程需不需要坐牛车。 他背着双肩包,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面对着苍茫的绿色,眼望着如黛的远山,深深地呼吸了山里清新得几乎甘甜的空气,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小有点牛逼的。能在那样邋遢肮脏的车铺位上睡一宿,一觉醒来发现生活将自己抛到了世界寂静的角落——至少夏末肯定没有这么高的逼格,丫才是城里小孩。 他觉得心情痛快了许多,肚子也跟着饿了,闻到早餐棚子里的阵阵香气,第一次有急切想吃路边摊的欲望。他伸手去掏钱包,突然怔了一下,猛地转身盯着刚拉他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巴士车,一边上上下下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那车现在已经空了,连司机都不知道哪去了。 “我操。”小舟第一次顺口骂人。 经过昨晚那半宿质量奇差的睡眠,他身上所有口袋都被人摸了个干干净净。 小舟赶紧甩下背包,幸好手机因为没电很早就被他放进背包,他睡着的时候背包就被他挤在身体和车窗之间。他翻出移动充电器插在手机上面,接着翻遍了背包的每个角落,仍旧一分钱都没找到,他的银行卡跟着钱包一起丢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学生卡和身份证没在钱包里。 但是他也不能一分钱都没有地这么等着,他考虑到自己也许他可以跟前来接他的人说明情况,跟他借点钱。但是需要支教的地方可能不会太富裕,也许人家不愿意借钱给陌生人。况且他在这里已经转了两圈了也没看到有人来接他,如果接洽中间出了问题他可能要自己找车去目的地。他昨天在车上一天都没吃东西,现在饿的半死。 他叹了口气,终于慢慢地从背包里拿出昨天在读的那本书,拿着书甩了两下,从书里甩出一张银行卡来。夏末的工资卡他一直拿着当书签用,虽然明知道应该悄悄放回夏末的抽屉里,可是却一直拖延着没有做。 他在巴士车停靠的简易车站门口找了个地方坐下,等着来接他的人,夏末的工资卡在他的指尖不停地翻动着。四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他跟着阴凉的树影挪了好几个地方,还是没有人来接他,他已经饿过了头不觉得什么,但是缺水让他的嘴唇干涩的破了一层皮,喉咙似乎已经粘在一起。 小舟在正午的酷热里头晕眼花了一阵子,决定豁出去了,虽然很丢人现眼,可是夏末总不会希望他被渴死饿死。 他走到隔壁一个从没听说过的村镇银行,用夏末的卡在唯一的一台ATM机上取了1000块钱,再给陶可打了个电话,让她无论如何尽快给这张卡转进1000块钱来。陶可一个小时以后回他短信说已经办完了,那时候他已经一口气喝了三瓶水,吃完了四个面包。 他希望夏末不要发现这件事,如果夏末的银行卡没有开通短信服务的话,夏末根本就不会知道。这种可能性非常高。 下午两点的时候,小舟终于等到了来接他的人。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瘦弱男人,也可能不到四十岁,山里人比较显老。 那男人神情忧郁,用有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告诉小舟他叫南富贵,是孤山子屯里唯一的老师,一个民办教师。很高兴小舟来这里,他明天就要去大城市打工赚点钱补贴家用,最好小舟能在四十天的暑假里替他把九月份和十月份的课都赶出来,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地晚回来两个月,多赚点钱。 小舟先是想到他这名字太不吉利,着实难富贵,再对地名大吃一惊,他还以为通知书上印错了呢,这回亲耳听了,也不知道地底下有没有金矿。 不管怎么说,小舟答应了他的话,说自己会尽量按照他的要求来。南富贵忧郁地点点头,看起来也不太爱攀谈,只问他还有多少行李。 小舟有些尴尬,他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以及手机笔记本,不知道按照这里人的习惯是不是他其实应该把被褥都背来,他在火车站看过民工是这样旅行的。“其他东西我会让我朋友邮寄过来的。”他告诉南富贵。 南富贵也没有什么别的表示,推来了一辆摩托车,小舟放了点心,至少不是牛车。但是要他上一个陌生人的摩托车后座,他还是不大舒服,城市生活早已习惯礼貌的社交距离。让他选他宁愿抱着夏末的腰,而不是一个一身烟油臭味的陌生人。 可是也没别的选择,小舟勉勉强强上了摩托车,手抚在侧面。没有任何征兆,那个看起来忧郁瘦弱又贫穷的可怜男人,猛地加速启动,小舟差点被甩下去。 车驶出了八里陀立刻一头扎进了群山之中,摩托车开出去半个小时以后小舟终于能明白为什么是摩托车来接他,而不是让他自己寻巴士车进山。这里的山路崎岖盘绕,更糟糕的是根本就不是柏油路。真正意义上的路,过了八里陀之后就没了。小舟一路上只偶尔看到几辆长城越野车,如同非洲叛军般在山路上狂飙突进,车上挂着某某工程部的标识,看来国家在这一带开始钻山修路了,一旦交通发达,也许就不会闭塞的连老师都找不到。 但是现在,小舟悔的肠子都要青了,时不时甩个90度角的山路,这个南富贵老师以至少80公里的时速狂奔,几乎是那破摩托的极限速度。每一次转弯,小舟都要压制住惨叫的本能,盘山路的另一侧就是万丈悬崖,甩下悬崖就会摔成肉饼。 他在猎猎的山风里,手臂抽搐地紧紧抓着摩托车座,回想起夏末说的话,有那么一阵子极度怀疑自己的确就是中二病患者,根本没自己以为的那么明智。 一个小时以后他看到了一个地势平坦的山谷,植被茂密,一条小河宛若银链一般从山上倾泻而下,在谷底汇入一条大河。美丽的让人无法呼吸,小舟在山坡上的村口站了一会,隐约的似曾相识。 “你住我家,我媳妇一直在北京打工,我明天也要去了,家里再没人了。对了,我家就是学校。”南富贵说。他带着小舟进村,村子不大,路过的人都在打量小舟,几个顽童跑来跑去。 小舟看南富贵的年纪,觉得他应该有孩子,但看他的样子也不大好问。这个村子很少有男人,路过的都是女人,偶尔有几个男人都是年纪很大的老人。 “男人都在外头打工挣大钱。”南富贵阴郁地说。小舟看了他一眼,大概明白他的潜台词,他家是媳妇在外头打工“挣大钱”,他自认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学校一共五个班,小学到初中都有。学生有本村的,也有附近几个村的。”南富贵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把他带到一个破院子里,小舟看出来南富贵的房子在村子里算得上是下等了。“乡政府曾经把孩子都收到中心校去,但是这里太远了,校车出过一次事,后来很多人家就不送孩子去念书了,才又有了这里。” “家里米面都有,隔壁王婶做菜会带出来你的,这是事先说好的,你的伙食费上个月我已经领回来了。”南富贵打开门,“这是附近几个路远的孩子睡午觉的床,今晚你就睡这。” 小舟走进门去,屋里采光不好,有一股湿润的霉味,在明亮的地方站久了刚进去眼睛不太适应,只觉得昏暗一团。 “条件不好,你们城里人可能适应不了。”南富贵大概是看小舟在屋子中间站着不动,所以说了一句。 “没事,没有什么适应不了的。”小舟说,回头一看身后人都没影了。 小舟无可奈何地把包放在一张靠窗的床上,回头打量着屋里,靠墙放着四张小床,另有一张不大的木头桌子,一只粗打的木头脸盆架子,上面放着一只塑料盆。地上铺的是红砖,小舟好奇地踱了踱脚,脚下的砖头微微动了动,砖缝之间填充的竟然就是泥土。有些砖块已经碎了,用了更多的泥土把空隙填满。小舟从来不知道室内还有铺红砖的,他一时兴起真想抠出一块来看看。纯粹学术目的,想知道这些砖就是铺上的呢,还是砖底下粘了类似混凝土的东西。 正在犹豫之间,突然墙角爬出一只手掌长的蜈蚣,小舟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给蜈蚣让开路。他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里,阿姨跟他说看见蜈蚣就要闭嘴,不然被蜈蚣爬进嗓子里,就要变哑巴。他当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是童年故事的威力总能深入人心,演练成本能。 这么着山村的第一夜,即使小舟车马劳顿,可还是睡不着觉。首先的问题就是他比床长,睡觉必须略微蜷缩着,他躺得很不舒服。再说他翻开床铺发觉床上铺的第一层是草垫子,或许是芦苇编的,他很担心草垫里有虫子窝。草垫上只铺了一条薄薄的褥子,大概是学生的东西,褥子看起来都有点不干净。他仔细挑了一张清洁点的床,但还是根本不敢脱衣服,酷热的盛夏里只能穿长衣长裤睡觉。不过穿着衣服睡觉还好,一晚上围着他脑袋飞的蚊子把他烦得简直要疯了。 第二天早上去厕所的时候,小舟又见识了村庄的简易厕所,就建在一处山坡边缘……详细的情形小舟连想都不想去想,总之他觉得自己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从茅坑里跌落到山脚下。他想起老马丁在冰火里描述的月门,但是没想到一方水土一方人,这地方的人竟然用月门撒尿。 好在适应了几次以后他的神经终于被磨粗了,他实事求是地考量了一下,那厕所修的其实很结实。而且迎风撒尿,一尿三千丈,也挺威风的。 小舟第二天开始就没吃多少东西,原因说出来都丢人,从他第一天在盘子里发现一只苍蝇他就开始咽不下饭。他知道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他虽然跟着南富贵喊做饭的叫王婶,但王婶看起来好像都快七十岁了,虽然身体硬朗,连烧火都不肯用小舟帮忙,比小舟手脚都麻利,但是她眼神儿不是太好,还有点拿东忘西,菜里经常放两遍盐。 唯一的欣慰就是小孩子们第二天就来上学了,虽然各个顽皮,但是也都很可爱,他下课带着这几十个懵懂的孩子玩的时候,偶尔恍神,想到当年夏末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对着小屁孩的自己,他会想些什么。夏末一定有无尽的善意和耐心,要是他跟夏末易地而处,也许他都做不到夏末那么好。 他最不应该的就是跟夏末吵架,虽然不能完全算是吵架,但他也不应该说那些刺激人的话,话说出口,难受的可能只有他自己。他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话能说的更聪明一些,当时为什么要那么烦躁呢?除了夏末,还有谁会追着他发脾气,就为担心他。这事他不是想不明白,只不过当时那种环境下,他一不小心就激动了。本来应该是挺好的一件事,自己昏头昏脑地弄砸了。别人能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机会,可他夏小舟本应该知道,老天很少给他第三次机会的。 孤山子处在峡谷周围的最高峰下,其余的山峰个头都差不多,唯有这座山高耸在云天边。村子在半山腰的坡地上,村落阶梯式错落搭建,其实是个很美的地方。每天傍晚的时候,白色的雾气从山谷中升起,遮蔽了溪流河水和谷底的一切。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雾气会渐渐散去,小舟喜欢独自坐在村子最高的土坎上,等着太阳渐渐升高到某一点,在某一个时刻山风吹起,在一个眨眼的瞬间,谷地的雾气突然消散,一个有飞瀑和闪金河流的绿色世界倏忽明晰起来。 小舟在那瞬间常常会笑出来,那就像是世界幽默的玩笑,像是这个世界说你好的方式,它顽皮地在向人做着鬼脸。他满心欢喜,想跟人诉说这种感觉,只是知道别人不一定会理解,可能还会把他当作怪人。从小少有人教导他什么是正常的世界,所以他有时候不太能分清古怪和正常的界限。 这几天他接了很多朋友的电话,闲聊的,问他怎么失踪的,找他玩的,找他帮忙的。还有陶可又和衣然吵架了,两个人都来告状,好像小舟能把她们俩说服似的。但是夏末始终没给他打电话,也没有短信,小舟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就止不住心头古怪的猜测,猜想夏末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认为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把别人的好意当作烂泥。 山村虽然偏僻但也有3G信号,虽然不是特别稳定。宗珊希望全天都能跟他聊微信,她已经放假回家了,只不过小舟没有多少说话的心情。她说的新看的电影,刚吃的美食,见到的高中同学,她们说的超级好笑玩笑话,他都提不起来谈论的兴趣,她说的世界好像跟他越离越远。好像到了这个寂静的地方,他其实并不爱说话的真正性格渐渐流露了出来,不用照顾别人的心情,不用勉强自己活跃气氛,他可能更愿意像这样在没人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山谷。 他知道自己是沮丧,沮丧的心情日复一日地加重,可能没有胃口,吃不饱饭又睡不好觉的生理不适也加重了他的精神沮丧。 他有时候知道夏末说的全部都是对的,他适应不了这里,他想做点什么完全可以多打几份工。捐钱给孩子买营养午餐也许要比教导那些对学习没热情,学习进展缓慢的孩子更重要。 但是最沮丧的时候,他又觉得这里最适合自己,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回去哪里。最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就带上耳机,躺在土坎上听着雄壮如军歌般的金属摇滚,看着蔚蓝的天空和周围的山峦。 他也很纳闷,不是说饿极了连树皮都能吃下肚子么?怎么他就还是不能适应?还有睡觉也是,南富贵走了以后把土炕让给了他睡,倒是能伸开腰了,可是他还是睡不着,炕实在太硬了,硌得他浑身的骨头都发疼,还时刻疑心疑鬼地觉得有虫子经过。反倒是每天中午,孩子们午睡,他去眺望山谷,在阳光下他带着耳机就在晒烫的土地上睡过去。 到了第五天,小舟上完上午的课,饥饿和缺觉开始让他有些眩晕了。他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坐着,等眩晕的劲头过去。他班上本村的一个小孩跑过来找他,小孩喜气洋洋地端着一盆煮鸡蛋,分给他足有十个,“老师我今天过生日,我妈给我煮的。我妈还让我来请你过去吃饭。” “哦。”小舟受宠若惊地接过孩子送给他的鸡蛋,那孩子晒出健康肤色的小脸蛋上透着欢喜的绯红。小舟下意识地抬起头向小孩身后看,有个身材丰满的村妇跟着小孩走过来的,不过站在稍远的地方,大概是不太熟没好意思过来跟他说话,但是笑得很善意腼腆。 “谢谢你,小宝贝。”小舟亲了亲孩子的小脏脸,“生日快乐。” “老师,你给我滚一滚鸡蛋。”小孩又拿起一个鸡蛋塞在小舟的手里,“我妈让老师帮我滚一滚鸡蛋。” “为什么呢?”小舟惊讶地拿着鸡蛋,问那小孩。 “滚滚好运气。”小孩笑嘻嘻地趴在小舟的膝头。 他妈妈大概看他说不明白,就走近了来解释,“我们这儿的说法,娃生日的时候要找一个有福的人,给他滚滚鸡蛋,再让娃吃了,好运气!” 她笑着说,殷切地望着小舟。小孩子被妈妈说的来劲,拍着小手,在旁边又叫道,“滚滚好运气!” 小舟拿着鸡蛋僵硬在那里,在母子的催促下显得有些呆滞,恍惚地说,“可是我……并不是有福的人啊。” “你怎么会没福气?”那农妇不解地说,“你生在城里就是好福气啊!” 小舟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但这话又如何说的出口。“可是我……运气实在不好,万一……”万一给小孩子招来我这样的运气,那可太不好了。可是小朋友欢天喜地过生日,小舟对上母亲的眼神,那是殷殷切切盼望子女幸福好运的母亲的眼神,即使生在贫穷山村里,也不曾让母爱减少一分。他说不出口,隐隐一阵窒息。 “你生在城里,念那样好的书,再说你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托生在那样人家是好大的福气。这还能说运气不好?”村妇有些不满小舟的推辞,误会他有别的意思,“小乖乖,你快谢谢小哥哥。” “谢谢小哥哥,嘿嘿嘿。”小孩张口就叫,笑嘻嘻地粘在小舟的膝盖上。 小舟看进孩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被这似曾相识的称呼,似曾相识的场景勾得眼睛酸涩。他也曾这样欢天喜地地趴在夏末的膝头吗? “好,哥哥给你滚一滚鸡蛋。”他拿着鸡蛋在孩子的小手上滚来滚去,逗得孩子咯咯直笑,“滚一滚爸妈永远爱你,滚一滚健康长大,再滚一滚就出人头地,娶个漂亮小媳妇,问你妈妈高兴不高兴?” “滚滚要漂亮小媳妇!”小孩立刻改了刚才喊的话,把他妈妈和路过看热闹的四邻都给喊笑了。 小孩的小姐姐也出来了,立刻揶揄弟弟,“那就给你改名叫滚滚好了。” 小舟笑了出来,帮小孩子把鸡蛋剥皮。他妈妈就说他,“你自己剥,别劳动哥哥。” 小孩腻在在小舟膝头,头也不回地说,“不要,我就要小哥哥给我剥鸡蛋皮。” 宛如当年他向夏末撒娇。 小舟笑了,眼睛却更酸涩,夏末的回答就从他的嘴里又一次说出来,“好好,我给小宝贝剥鸡蛋皮。” 孩子的妈就跟亲戚一起让小舟,说家里饭菜都做好了,特意烧了几个好菜。小舟推辞说他已经吃完饭了。乡下人热情,不肯罢休,一定要让小舟过去,还要喝几杯。 小舟还要推辞,没想到被一个大妈硬给拉了起来,他尴尬地又一次意识到这里的人彼此都亲近,不是那么在意社交距离。就在这时,他听见有车开近的声音,这村子一向宁静,男人们多半在外打工,平时很少有人光顾。 这次来的还不是摩托车的声音,大伙都有些惊奇,远远看见一辆黑色的越野扬着尘土从村口的土路上狂飙进来,气势跟小舟来的那天见的那些长城越野一样。 村民也看见了,孩子妈就问旁边的人,“看着像是那些跑工程的老板。别是要把路修到咱们村的地去了吧?” 小舟想想可能也是这样,他大概也是在寂静的村子里住了五天,实在闲得难受,都养出了新的八卦之魂了,竟然也期待着想知道来的人究竟要做什么。大约那些古朴村落或者蛮荒部落的好客精神,也都是因为难见新面孔,所以养出来的。 不过来的不是附近跑工程人爱用的高性价比长城越野,小舟远远辨认出是一辆黑色的越野JEEP,确实是非常适合在这种没路地方跑的车,开车的大概也是个精神病,一路驾着沙尘暴,狂飙而来,看到众人等在路上也不减速,村民纷纷牵着孩子躲避。 黑色JEEP在距离小舟没多远的地方猛地刹车,小舟站在人群里捂着鼻子等沙尘散去。车门一把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跳下来,他带着一副太阳镜,上身穿着黑色背心,露出肌肉紧绷的肩头,下身穿着及膝长的军绿色短裤,脚上穿着一双阿迪凉拖鞋。 小舟恍惚了一下,那流氓的身形熟悉得让他眩晕,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饿得糊涂了。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扯下太阳镜,把围观的村民视若无物,放开嗓子拖着音调喊,“夏——小——舟,出来!” 人群被这流氓镇住了,七大姑八大姨都静了一下,小舟急急忙忙从人堆里绕出来,有人似乎想拉他一把,让他慎重。 他甩开拉他的人,其实他突然窜出来,还把来的人吓了一跳,大概没想到他就站在边儿上,气势当即折了一大半。“哦,小舟,你就在这啊。” 小舟忍不住了,他冲过去伸出手臂紧紧搂住夏末的脖子,“哥。”那些心酸和沮丧瞬间化为乌有,虽然他还要强忍着不要没出息地抽泣出来。 “啊啊,你这个小混蛋。”夏末痛快地回抱了他,“委屈了吧?吃苦了吧?让你总是不听话。” 小舟什么也不想说,趴在夏末的肩头,还是不敢相信夏末在这里。 有人在说,“这是哥哥不放心找过来了啊?” 还有什么别的,她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说话,但是小舟一句话都不想理会。他死死地搂着夏末的脖子,趴在他裸露的肩头上,痛痛快快地呼吸着夏天的味道。 “破孩子,你到底是吃了多少苦才能这么乖啊?”夏末感慨地说,搂着他就往车上塞,“走了,哥带你换个地方。” 小舟被塞进车里,离开了夏末的怀抱,他才醒过来似的,“我还要……” “下午放假。”夏末也不知道冲着窗外的谁在说,“这都五天了,也该休大礼拜了,这几天都放假啊。” “我……”小舟吞吐着说不出话来。 夏末换档直接倒车了,简直是旋风一般把小舟收走。“知道。”他说,“知道你不回去。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吧,我也不是来抓你回去的。我带你换个条件好点的地方住,这片沟子的村子太穷。安全带系好。” 小舟松了一口气,把安全带扯出来扣上,转脸偷偷打量夏末的神情。“你……怎么来了?” 车已经开进了山路上,夏末车开的很稳,没有进村道路平坦时那么疯了,但对山路却好像很熟悉,车开的轻松自在。“我啊,第二天睡醒觉,突然想起这时候‘轻舟已过万重山’,心情就不是太好。想想还是应该来才对。” 小舟没有说话,咬着嘴唇久久盯着夏末的侧脸。 夏末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出来,“早知道你这么想我,我就早两天过来了。怕你嫌我啰嗦,特意等了几天才过来。” 小舟低下头,夏末伸手去后面摸过来一只保温袋,丢到小舟的腿上。“看看你自己,才五天竟然就瘦了一圈,还有那黑眼圈是怎么回事,吓唬人啊?我就说你受不了,非得逞能,是不是吃不了饭也睡不着觉?” 小舟不吭声,打开那只保温袋,里面很凉,是一大包码得整整齐齐的Godiva巧克力。夏末大夏天的把这个拿这么远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又看了夏末一眼,夏末就催他,“肚子饿了吧?先吃一会巧克力吧,要到地方还要好一会呢,这路也不敢开得太快。喝不喝水?” 他重新低下头,认真翻出一块贝壳形状的巧克力和一块松露巧克力吃掉。夏末边开车边笑了出来,却没说什么。 “手背是被蚊子咬肿的?”隔了一会夏末又问他。 “嗯。”小舟已经在吃第五块巧克力了。 “肿的真厉害,要不是我知道这地方没蛇,还以为你被蛇给啃了。” “哈哈。”小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隔了三秒又觉得自己好像是疯了,笑声他自己听了都觉得陌生。他不自在地又咬了一口巧克力。 “你现在巧克力吃多了还会流鼻血吗?”夏末问他。 他装作没听见。 “不管怎么说,你的生活环境跟这里离得太遥远了,冒冒失失就跑来。来了发现晚了,男人的自尊上来作怪,难受也会撑到暑假结束,是吗?哥哥给你上堂身为男人的第一课吧,那就是——该说好汉饶命的时候就一定要响亮地说出来。来跟哥哥说一声,哥哥就救你。” “男人的第一课——”小舟转头看着夏末,舔了舔手指上粘的巧克力,“不应该是‘那个’吗?” “吃巧克力的小孩子,‘那个’是‘哪个’?”夏末半真半假着恼火,瞥他一眼。 小舟嘿嘿一笑,拉上巧克力包,缩进车子里,把巧克力包放在腿上,舒服地出了口气。“车哪来的?” “跟朋友借的。” “哪天还?”小舟说。 夏末“嗤”地一声笑,“小混蛋,你要想问我哪天走,就直接说。” “哪天走?” “暑假都在这里。”夏末说。 “你疯了吧?”小舟吃了一惊,“你不是有很多计划吗?” “那你肯半途而废吗?” 小舟沉默了。 “我也不是来陪你的。”夏末说,“我外婆家就在这附近,她夏天都回老家住。我出国在外好几年,很久没陪外婆住了,也很想念她,所以我才来陪她,顺便看管你一下。 幸好你歪打正着选了我外婆家附近,否则的话我才不会浪费时间来管你的事。你就蹲在山里自生自灭吧。” 小舟笑了。 “你还别不相信。”夏末说,“我跟你又不是很熟。你觉得我会为了你千里迢迢开车过来,还搭上大好的几十天假期吗?” 小舟扭头看向窗外。 “还知道心情不好?”夏末说,“你看什么呢?你那边窗外贴着山,什么都没有。” “混蛋。” “哎呦,还敢骂你哥了。”夏末笑着说,“你这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么?” “哥,你就是混蛋。”小舟忽地转过头来,红着眼睛盯着夏末。 夏末开车转弯,没有回头看他,但是弯道转过去之后,他伸手过来放在小舟的腿上。 小舟低头看着夏末修长的手,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 他们又回到了小舟当初下车的八里陀,不过夏末告诉小舟那不是个镇子,只是个村庄。每个村子下面还有许多更小的村屯,比如孤山子。 他们在这个村子拐上了另外一条路,果然这里的山势起伏缓和了许多,小舟能看出来连田地都多了许多,路况也好极了,四车道的柏油马路,几乎跟国道和省道类似。 夏末加快了车速,这一次只用了半个钟头,他们拐进了一条两旁都是高树的乡间土路,接着就进了一个村子。路牌上写着南家油坊,田地里有块石碑上也刻着这几个字。夏末给他解释,“我妈姓南,这个村子多数人都姓南。可能以前靠榨油出名的。” 小舟懵懵懂懂,被夏末拉着下了车,一路跟着夏末走,这个村子的房子果然要比上一个强得多,房屋更大更新,也更像现代建筑。 夏末外婆家的大门很巨大,两辆越野能并排开进院子,院子本身停进四五辆车还绰绰有余。院子正面和两侧都是房子,有些类似北京的四合院,但建的很随意,没那么规整,也没那么拥挤。小舟透过正房的走廊看到房后是一个更大的院子,或者说应该是园子,种了很多菜,小舟看见向日葵的大脑袋。 夏末进门就喊姥姥,小舟有些莫名地紧张。一个拾掇得干干净净的老太太立刻走了出来,虽然有些佝偻着背,但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出来第一句话就问,“接回来了?” 夏末推小舟,“见见我姥姥,75了,眼不花耳不聋,跟她说话吧,没事。姥姥,看你小外孙。” “这就是那时候没留下的那个小舟啊?”姥姥伸手过来拉小舟,小舟过去有些胆怯地叫姥姥,老人被叫得高兴,“哎呀这孩子长这么高。你跟夏末谁高?” “哥哥高些。”小舟说,又好奇地也打量老人,老人带他很亲,也没问别的,可能夏末都说完了。老人拉他进屋去喝水,又拿了水果给他吃。 小舟陪着说话。房屋采光很好,前后通风十分清凉。地上铺着大理石地砖,家具和电器也很齐全。 夏末进屋就不知道去忙什么了,过了十几分钟才回来,拉小舟去正房走廊西边的屋子,“姥姥我让他睡会,他累坏了,待会我做晚饭。” 小舟还没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被拉进那边屋子。半间屋子都是炕,小舟瞅瞅夏末,觉得他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违和感特别强烈。 “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什么?” 小舟没回答,他太困了,本能地就冲着炕上铺好的床褥走去。也不知道夏末在上面铺了多少层厚厚的褥子,他掀开床单看了一下是五条褥子。“我想起小时候你给我读的一个故事,是叫豌豆公主还是床垫子公主来着?” “那你看看现在还能不能硌青了,床垫子小公主。”夏末跟在他身后,催促他快点上去睡觉。“都是干净的,我也没有撒豌豆。” 小舟终于笑了起来,爬上去脱下衣服在松软的床褥间舒服地躺下,一回手拉住夏末的手腕,“能不能陪我躺一会。” 小舟向一边拱了拱,让出地方来。他的头枕在略微有些硬,但是闻起来却有草木清香的枕头上。夏末在他身后爬了上来,睡在他身后,随手扯过薄被来把小舟的肚子盖住。小舟松了口气,翻过身来搂着夏末,头枕在夏末肩头,几乎来不及想这样有没有不妥,就昏睡了过去。 第19章 五天以来第一次踏实睡着,小舟几乎觉得自己刚合了一下眼,就脑袋剧痛地醒了过来。他张开眼迷惑地坐起来,不知身在何处,霞光蒙上窗棂,窗外有一株老杏树,树根靠着一块上部平坦的大石头,摆着一只茶盘,旁边一只小木凳上丢着一只蒲扇。院子的另一半是只葡萄架,茂密的葡萄藤遮出了半个院子的阴凉,半紫半绿的葡萄串静静地垂下来。 一切陌生而宁谧,他张开嘴,试探地想叫一声。他的脑子在本能的控制下,选了最有安全感的词,“哥。” 外头立刻有人应了他一声,他本来是叫给自己听的,这下吃了一惊。他猛地转头盯着门口,想看到是谁要走进来。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眨眼间夏末走了进来,就像夏日的梦境。 夏末走过来,弯下腰借着窗外夕阳的余晖仔细瞧他, “睡好了吗?没有中暑吧?”他没吭声,夏末的手上都是水,带了一点淡淡的鱼腥味,大概本来正在收拾鱼,急匆匆冲了一下水就过来了。他凑过来额头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照顾小孩子一样的温柔,“有点热,是睡热的吗?” “睡的。”他点点头。“睡糊涂了,忘记在哪。”他不太好意思地解释,换来夏末一笑。 “要不要起来?白天睡多了不舒服,等吃了晚饭再睡。你的那身脏衣服被姥姥拿去洗了,你穿我的吧。” 小舟“啊”了一声,夏末把衣服勾过来给他,“没事,反正老人家闲不住。我在后面厨房里,你换了衣服出来凉快凉快。” 小舟独自松了口气,穿上夏末给他的短裤和t恤,从夏末给他铺的一大堆厚褥子上爬下去,走出门就听见说话声。夕阳在走廊里投进长长的影子,他顺着声音向走廊后头走去,厨房里夏末正蹲在地上摘菜,他姥姥坐在小凳子上絮絮叨叨地跟他讲着陈年杂谷子的事,声音却出奇地温暖,“后来那两只狼就一直跟着我,我舅舅就说啊,不要回头看它,就慢慢地走自己的,它不会跟来。我跟小姐妹们背着书包,谁都不敢回头看,心里想着舅舅说的慢慢走慢慢走,可是脚底下越倒扯越快,最后看到小学门口的时候大家都飞跑起来了。” 夏末笑了起来,“狼有大黄这么大吗?” 大黄一定是指夏末脚边的那只大狗,大狗紧紧贴着他,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面。一老一少,加上一只懒散的大狗,小舟能想象到的乡村生活,也就是这样了。 大黄突然抖了抖毛站起来,夏末回了一下头看见小舟,吃了一惊。 “小舟你进来了!哦天呐,姥姥你看到了吗,大黄没咬他。” 外婆抬起头来也有些惊讶,不过絮絮叨叨说得慈祥缓慢,“连一声都没叫,小舟身上有咱们家人的味呢。大黄什么都分的出来。” 小舟不好意思的走近了一步,大黄从地上懒洋洋地站起来,端着大型犬的范儿,踱到小舟身边,身高到了小舟的胯。小舟多少有点忌惮它,它凑近小舟仔细闻了闻,突然没羞没臊地用嘴掀开小舟的t恤,脸埋在他的衣服里细闻。 一股热气喷上了小舟的后腰,他顿时身子就僵住了,狗毛痒痒地扎人。小舟没养过狗,见着大狗多少有点害怕,只不过身为男人不想表现的太胆怯。 “它认你,真奇怪。它能分辨出自己家人的味道,它第一回见我表弟的时候也没叫过,我还以为只有血缘相近的人在狗闻起来才差不多呢。现在它是在记住你,以后你再来它都认得你。”夏末兴致勃勃地给他解释,跟所有养狗爱狗的人一样,压根没发现人家在害怕。 小舟点点头,突然间后腰上刷地凉了一下,小舟“啊”地一声大叫出来,跳起来窜到夏末的另一边去,“它舔我!” 夏末哈哈大笑,伸手挡住饶有兴致尾随着小舟的大狗,“行了行了大黄你别欺负小孩了。小舟你也摸摸它,摸摸头,在大狗面前你不能露出害怕的样子,要摆出主人的气势,否则它就会认为它地位比你高,没事就会欺负你。” “是吗?”小舟战战兢兢地说,伸手在大黄的脑袋上抚摸。大狗果然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但是小舟也发现了,它仍旧在观察他。果然,大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似乎是咆哮的怪声,以人类无法反应过来的速度猛地抬头,张开巨大的嘴,一口就咬住了小舟的整只手。 “啊——”小舟尖叫一声,心道这手要废。 夏末扔下手里正在摘的芹菜,一巴掌打在狗脑袋上,“快吐出来,欺负他上瘾了是吧?” 大狗被夏末吆喝一下立刻神情变得讨好,松开小舟的手,凑过去往夏末身上蹭。小舟刚才是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想到手其实一点都不疼,举起手看了一眼,除了有狗的口水之外,手上连个狗牙留下的划痕都没有。 外婆笑得手里的菜都拿不住,“这狗最好讨孩子厌。莫怕,莫怕,它没咬过人,就是性子讨厌。”说完教训大黄,“再不听话就不让你进屋了,坏东西。”大狗嗓子眼呜咽了几声,趴在地上甩尾巴。 外婆给小舟解释,“养了十年的老狗了,人说话它都能听得懂,什么都明白,就差不会说人话了,没事就故意使坏。” “没关系,没关系。”小舟赶紧说,讨好地伸手又摸了摸狗,那狗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摇起尾巴暗抽他的小腿,被夏末给踹了一脚。 小舟忍不住笑,厨房的锅里散发出红烧鱼的香味,夏末站起身去切菜,小舟在板凳上坐着没动。外婆就拉着他唠叨些闲话,说大黄平日里打鸡追鸟的趣事,问小舟这一路是怎么进山的,在那边的苦村子里住了几天是不是委屈了,又问小舟小时候的事。 小舟都认真回答了,夏末的外婆说话慢悠悠的,疼小孩的老人家,眼角有孩子气的顽皮。在老人身上,能看到那种熟悉的夏末式的乐天态度,小舟在她身边待得很自在。 夏末在一旁快手快脚地准备晚餐,小舟知道他在听着他们说话,时不时地他就会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跟夏末的视线相对,他就忍不住微笑。 “晚上在院子里笼堆火,烤玉米怎么样?”夏末笑了一下就又想起新玩法。 外婆起身去房后的园子里要摘点香菜准备放进鱼锅里,小舟也跟着起来站到夏末旁边看他炒菜。 “有趣么?”夏末问他。 小舟靠在他胳膊上,“肚子饿。” “是吧,乖小孩要听哥哥的话,吃不饱睡不好难受吧?”夏末哗啦哗啦地翻着锅,说小孩似的,“哥哥说你受不了,你就肯定受不了。怎么样?一出家门钱就丢了吧!” 小舟的脸腾地红了,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如果早想到夏末会知道的话,就不该急急忙忙让陶陶把钱转回去。花了就花了,夏末不会在乎,他应该有这个自信才是。要不是他还钱火上浇油,恐怕夏末也不会在见了他以后不咸不淡地损他。 “小舟,我跟你商量个事。”夏末调小了火,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从厨房的西窗户照进来,在乡村傍晚的宁谧里,夏末的神情很柔和。小舟跟夏末对视着,从前身高不够,到现在小舟也总觉得自己没他高,总忘记去看他的眼睛。现在仔细看进去,看着夏末在认真地看着自己,他早该知道夏末不是心血来潮地发善心,不是随便示好转眼翻脸的人。他连这个都怀疑,就是连八岁那年都不如的蠢孩子了。 “以后你遇到麻烦的时候,就比如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把钱给弄丢了这样的事吧,能不能马上给你哥打个电话?”夏末说,倍感挫败。“你还是小舟吧?” 小舟转开头,后退了半步,夏末闷闷地转头看火,他的脸贴在了夏末的肩后。“瞎说。”他把手插进了裤子口袋,裤子还是夏末给他的。“我没有丢钱!” “哈哈,你就嘴硬是吧?”夏末往菜里撒了盐,“是不是坐夜车被人把钱摸光了?贞操没被摸去吧?” 小舟莫名红了脸,拿他哥没法子。 晚饭摆在堂屋里,一桌子鱼肉俱全,外婆盛满了三碗饭,小舟灰溜溜地坐在夏末身边,自己都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可夏末攥着两双筷子看小舟——就是不给他筷子。 “我做饭的手艺不错吧?”他洋洋得意地看着小舟。 小舟点点头。 “锅碗瓢盆连菜板都是我亲自刷的,饭菜也都干净,放心吃吧。我对你够不够好?” 小舟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微微动了动,尴尬得耳根发烧。 “说啊,我对你好不好?不说就不给你饭吃,饿死你。”夏末无赖地犯混,小舟看了他一眼,夏末也不顾他的窘迫。 还是外婆看不下去眼了,“夏末,他又不是小孩子,你怎么还像逗小孩子一样欺负他。” “瞎说,他是小孩的时候我才没欺负过他,他那时候乖乖可爱,不像现在这么混蛋。”夏末说,就是不肯放过小舟,半真半假地看着小舟,“快说啊。” “快把筷子给他,别闹他了。”外婆笑呵呵地劝孙子,可是慈祥的老人没什么力度,说了夏末也不听。门口大黄晃晃荡荡地走过来趴下,委屈地哼了一声。外婆“哎呦”了一下,“忘记给它狗食了。” 夏末又用筷子戳了一下小舟的脸,小舟一直一声不吭,眼看着外婆背过身去,猛地抓住夏末那烦人的手腕,一口咬在夏末的小臂上。 夏末痛呼半声又忍住,小舟也不松口,夏末看着他一脑袋软毛笑着哎呦,“小狮子狗是吧,哎呦,哎呦,给你筷子,哎呦快松口。”夏末丢下筷子,说是那么说,但右胳膊被按着咬,左手还趁机在小舟头发上团了两把,把小舟的头发揉成鸟窝。 小舟也没管头发,一顿饭一声不吭地就顾着吃了,夏末在旁边一边跟他姥姥聊天一边不时地帮他夹菜。小舟吃的慢条斯理,无声无息,连筷子拨饭的样子都是轻轻的,不过夏末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才吃了一碗饭的三分之一,小舟已经去盛第二碗饭了。 “混蛋孩子!”夏末蹙眉对着他背影恼火地说。 外婆护孩子,立刻有些慌了,“夏末你说什么呢?孩子吃快点怎么了?你这么说孩子还怎么吃饭了?” “不是我要骂他。”夏末无奈地说,但是又压不住脾气,“姥姥不知道他平时不这么吃饭的,这要把他饿到什么份上他才能这样啊?我说让他不要去支狗屁教,他非要去,气得我脑袋都疼。水土不服,环境也不适应,搞出病来怎么办?这位小天才还在来的路上就把钱给丢了——我操你要是被人拐走卖了怎么办?对了你又不是没被卖过!”夏末越说越生气。 “外孙你越说越没谱了,谁拐他一个大小伙子啊?” “那谁知道了?兴许谁家寡妇想要他。” 小舟端着盛满的饭碗回来,夏末还在对他怒目而视,外婆就哄小孩,“莫理他,好孩子你多吃点,到了姥姥家就是自己家。” 夏末还是火大,刚要继续骂他,就被外婆打了一筷头,“你要说他等吃了饭再说。” 小舟捧着饭碗看着夏末被打得歪头,就没忍住“嗤”了一声,看见夏末的脸色不善,又连忙忍住。安安静静地坐下接着吃,夏末好容易忍下恼火,低头继续吃饭,小舟的筷子伸过来,一声不吭地把一块排骨放在他的碗边。 他还想生气,却没绷住笑,“你别以为一块我做的排骨就能道歉。” 又一块排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的碗边上。他抬起手挡着下半张脸,想忍住笑,但以他的性格这事实在成功不了。小舟还在旁边特别小心地问,“那两块呢?” 他嗤地笑出声来,小舟就在旁边得寸进尺,“你做饭不就是给姥姥和我吃的吗?你还唧唧歪歪……” 夏末刚转身,他急忙转了风头,先叫道,“狗吃食还不打呢!” 夏末伸过去的手就只好捅了他一下,又恼又无奈地吐了口气,“那你快吃吧,小混蛋。米饭要是不够吃,还有剩下的馒头。要吃吗?” 小舟点点头,夏末无奈地揉揉他的头发,“搞这么可怜,你说你……”小舟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改口了,“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吃你吃。” “这就是了嘛。”老人家在旁边唠叨,教训孙子,“他年纪小,没爹没娘从小受委屈,看着胆子也不大,你要好好待他。他生得这么俊,面皮薄的像闺女似的,搁得住你那么风风火火的脾气么?我看你都吓着孩子了。” 小舟扒了几口饭,夏末一直看着他。外婆还在那边唠叨教训呢,他低声问小舟,“明天早饭想吃什么?” “鸡蛋糕。”小舟立即小声说,转眼看着夏末。夏末听了要求就仿佛得了宝贝,眼角眉梢都是心满意足,笑就在唇边。 晚上他们一左一右地陪外婆看电视,大黄就趴在夏末脚下。外婆最爱看的节目就是电视相亲,从男选女看到女选男,诸般评论般不般配。 小舟本来从不看电视,但是听得乐呵呵的,外婆就喜欢这样的乖孩子。不像夏末,在另一边炕头歪着,手指头噼噼啪啪不停按着手机。 “塔塔塔塔。”外婆突然说。 夏末在那边怔了一下,抬起脖子迷惑地看他外婆。小舟在老人另一边笑抽过去,“姥姥在模仿你按手机的声音,说你烦人,低头族。” 夏末大笑起来。 “我大孙这是又有对象了?”姥姥的视线从电视上挪开,仔细看了看外孙子。 夏末含糊地不想跟家里人谈女朋友的事,谁知道小舟在另一边立刻替他回答,“有了。叫梁澜。” “哎呀,这年月还叫兰啊红的,太土气了。”外婆说。 夏末就听见外婆身子的另一边小舟嗤得一声,不知是不是笑背过气去了。他又不好不顺从外婆,“是……有点吧。” “你看电视上这些相亲处对象的,海外留学才女陪北大博士,郎才女貌,就要这样般配才好。你也是留学回来的,你的小对象是什么学位?” “学士。” 夏末又没来得及开口,还是小舟在那边抢先替他说的,他想瞪小舟一眼,可是他几乎就躲在外婆身后,他刚好看不见他。这小混蛋可从来没有这么多话的时候。 “学士是什么?”外婆糊涂了,“我就知道你念了硕士,没两年又是博士毕业了。学士是博士上头的吗?” “姥姥,大学本科四年毕业的时候就是学士,嘿嘿。”小舟不知怎么的活泼起来了。 “哎呀天。”外婆终于明白过来了,“大学毕业还有个称号!那可不行,不配我外孙。” 夏末头疼了,倒是外婆身后那混蛋分明又笑了。 “是什么大学毕业的?学的是什么?”外婆沉思了一下,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又问道。 “一个二本师范大学的非师范专业,学市场营销的。”小舟活泼泼地说,“姥姥,就是学怎么把东西卖出去的。” “卖东西还用学?”外婆回头跟小舟唠上了,“拿个扁担把桃子挑到马路边上,不用吆喝都卖得出去。还用花钱去大学里学这个?大学还教这个?” “教的。”小舟说,“不过哥哥的女朋友很上进,开了个公司,做婚礼策划,就是帮人忙结婚的事。” “那也不好。夏末他爸也开个小公司啊,我听他说现在拿不了多少钱就能开公司,小年轻今天开了明天关了,算不得数的。姑娘家还是有个稳定的工作好。再说上回夏末他表舅家的三姐结婚,我也去了,那丫头花钱找人给化妆,还帮着租车,就是一伙打杂的,也说是叫婚礼策划,我记得这个名字。就是干这个的不是?”外婆皱了眉头跟小舟唠叨。 小舟避重就轻,“姥姥记性真好,连‘婚礼策划’这种新词儿都记得。怪不得夏末那么聪明,能读到博士。” “你也聪明啊。”外婆拍拍小舟的手,老人家心肠软,一见到小舟懂事就心疼,“好孩子,我都听你哥说了你跟他一个学校,将来也能读到博士。不过我看你哥书念到后来太辛苦,男孩子读到硕士就够用了。 姥姥看你比你哥还聪明呢,不像他白念的大书,成天闹失恋被女人甩。你哥没有看人的眼力,你帮姥姥看着他。” 夏末丢开手机,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他姥姥,“姥姥,我怎么就成天闹失恋了?哪有女人甩我?” “你没有?我记得第一次你被女人甩,就是你念大学那年冬天吧,因为小舟被带走了你回家来跟你妈大吵了几天。后来你又回去上学,寒假的时候就说决定留学去了。姥姥问你以前都说不去,怎么突然又要走了。你说因为你喜欢的高中同学要留在国内,你才留下的,结果人家不爱你。你这才不想在国内待了——是不是你?窝囊男人!后来第二次……” “啊啊,我错了我错了。”夏末一把捂上耳朵,“姥姥我错了,姥姥你这么大年纪做什么记性还这么好!” “姥姥可不想再看你要死要活的样了,好好一个大男生,总在处对象这事上弄不明白。小舟你可不要学你哥这点。你跟姥姥说,你哥怎么就看上那么个处处不如他的姑娘?” 小舟走神了,被问着了,他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可能是……长得漂亮吧。” “说得好像我是色狼似的。”夏末突然攻击上小舟了,“她还没你长得好看呢!我是那种以貌取人的男人吗?” 小舟就像没被打断似的平静地跟外婆说,“还有可能是她心灵美吧,我哥看中了她的内心。” “胡说八道!书念不好,还没工作,啥都没有她就心灵美了?”外婆说,“连脸长得都不好看,简直一无是处。我外孙什么都好,凭什么要她呢?” 夏末哑口无言,在他指望小舟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小舟突然沉默的像块石头。 “那……那是我妈让人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不见面我妈也不饶我。”夏末只好说实话,“见了也没觉得太差,我想那就相处一段时间看看。不都说……”他声音小了下去,“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嘛。” “你妈就是耳根子软!”外婆终于找到别人替她最疼爱的外孙承担错误,立刻发怒,“别人说什么她都信!肯定又是被人骗了!人家把闺女说的天上有地上没的,她想都不想就能信!耳根子软,胆子小,还却不开情面。当年我就说小舟不该送回去,那个夏老太婆说要回去就要回去,也不管孩子在这待的正热乎,那么小的孩子哪受的了东家推西家。说没爹娘的孩子不知道将来什么样,可看看人家小舟现在出息的一表人才,当年那帮糊了眼的都要后悔了吧!几家孩子赶得上小舟的?孩子什么都知道,你对他好,他也对你好。看看你们俩现在这样子,就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妈白活了那么多年,都不如你明白事理。” “姥姥你别生气啊,”夏末一骨碌坐起来,“我跟我女朋友这不是没到谈婚论嫁那地步呢么,这还八字没一撇呢,您老就跟着着急了。”他看到外婆身后紧张的小舟,又笑了,“你快别生气了,你心疼孩子,可小外孙这不就在你跟前呢么。” 外婆这才算了,小舟就给递水果。 “老人就像小孩,你别在意。”晚上夏末在西屋炕上铺床的时候跟小舟说,“这个夏天我要哄你们两个小孩,累毙了。” 小舟在那边帮他扯被单,“姥姥看见我用这么厚的褥子,会不会骂我娇气?” “我姥姥没那么多事,再说她也知道咱们睡不习惯硬炕。她都没问,肯定以为是我受不了。” 小舟就低了头,再不说话了。 “不习惯?”躺了一会夏末问他,“被褥是洗干净的。” 小舟翻了个身,背朝夏末。“小时候……”他突然说。夏末觉得这是一个长篇的开头,注意听着。 “小时候我在屋里等你回来睡觉。”小舟慢慢地说,“你在窗外游泳池边上趴着给人打电话,我猜是你的小女朋友吧。我自己躺着很不高兴,心里很嫉妒,还很生气。你知道小孩子都是那样自私的。即使我没有父母,跟你不是亲兄弟也还是一样希望你不喜欢别人,只注意我。我就祈祷你赶紧跟她分手,不要爱她,只爱我。” 夏末笑起来,伸手摸小舟的头发,“当时怎么不跟我说?跟我说了,我就不打电话了。” “你不是说在那个岛上祈祷特别灵么?”小舟说,“你在外头打电话,我就在屋里诅咒你分手,我还干了其他一点我不太有勇气说的事。但是刚才听姥姥说,才知道如果你没失恋,可能就不会出国了。我这人特别倒霉,只要干点混蛋事,就肯定会遭报应。你要是不出国,可能就会去看我。” “对不起。”过了一会,夏末说,“我以为当年你太小了,很快就会忘记我。” “偶尔能想起你。”小舟撒着谎,“不过记得不是很多。姥姥说的是你的初恋吗?” “嗯。” “你还爱着当初那个人吗?” 夏末翻了个身,平躺下来。他在困倦中努力回想那个男孩,曾经形影不离以为永远不会忘记彼此的人,现在已经失去了音讯。想不到自己竟然连他的相貌都记不清了,似乎很漂亮,很清秀,很活泼也很快乐,对小舟很友好。那时候失去爱情的痛苦,他以为永远不会忘,但现在还是忘记了。不值得。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纯粹的同性恋,可是真正动心的两次,碰巧对象都是男孩子。后来那个男孩是大学时的同学,他还有记忆,照片也还在,也知道同在一个城市里,但是已经没什么联系的兴趣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发生的时候很愉悦,天是蓝的,世界是幽默的,一切都熠熠生辉。只是这种爱情的魔力转瞬即逝,他怀疑自己大概没有爱的能力。 “记不清他了,当时年纪太小。”夏末含糊说着,睡了过去。 第20章 阳光照在小舟的脸上,他睡得太沉,醒来觉得很乏力,全身酸疼,懒的不愿意张开眼睛。耳边听见母鸡的咕咕叫声,屋檐下燕子唧唧喳喳,有人在泼水,远远的有大嗓门的村妇在扯闲话,一切都跟最近的每天清晨一样。除了似远似近的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夏末说话的声音,他一下子高兴起来,猛地张开眼睛。 有什么东西毛茸茸热乎乎地贴他的脸,很扎。他稀里糊涂地笑了一下,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夏末,谁知转头就看见一只硕大的狗头。 小舟短促地叫了一声,吓得翻身就坐起来。 窗外夏末说话的声音停了一下,提高声音喊道,“大黄!是不是你又去欺负小舟了。大黄你给我滚出来,我要揍你了!” 大狗发出“呜呜”的委屈声给夏末听,往后蹭着炕沿不肯出去,看起来夏末可能说到做到,当真揍过它。小舟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抚摸大狗头顶,狗毛硬硬的,跟偶尔抚摸过的小宠物狗完全不一样。 “大黄。”他试着叫它的名字。大狗懒洋洋地抬起头,伸出粗砺的舌头呱唧呱唧地舔他的手心。 小舟觉得挺奇妙的,叫它名字的时候,它明显有友好的反应。“夏末给你取的名字吗?”他挠了挠大狗的脖子,“真是起名不操心啊。” 大狗勉强赏赐了他亲近一会的权利,舒服地半闭上眼睛。他探身去夏末的包里摸了一气,掏出包榛子巧克力威化饼来,他就知道夏末有这个。上次夏末班上的花痴女生硬塞进夏末兜里一包,他发现以后拆开尝了尝觉得好吃就给吃光了,夏末似乎觉得男生喜欢吃甜食挺好笑,后来买了许多堆在冰箱里等他吃。 他拆开一包威化饼,咬了一块,把剩下的跟大黄分着吃了。开始他还试探下看大黄是否赏脸,结果大黄作为一只狗,生冷不忌,跟他一样吃的津津有味。 “我哥干什么呢?”他问大黄,一边舔舔手指上的巧克力酱。 大黄用嘴拱了拱他,吃了他的嘴短,比刚才亲近了不少。小舟满意地爬起来穿衣服,环顾四周,乡下宽敞得有些大大咧咧的窗户透进日光,铺满凉席的炕有半个屋子那么大,除了铺着床褥的这边之外,靠墙还放着一张炕桌,围着炕桌丢着夏末的背包和旅行包,背包刚被他翻过,正张着大嘴吐出半包零食。 “噹噹”,有人突然敲窗子。 小舟转过头就看见夏末正隔着窗子看着他笑,他没忍住咧嘴跟着笑了。“睡好了吗?”夏末趴在外面的窗台上隔着窗子问他。 “你怎么不睡懒觉了?”小舟打了个呵欠。 “乡下不适合睡懒觉啊,姥姥四点半就起床了。你睡好了就起来玩啊。”夏末隔着窗纱笑着低声催促他。 小舟忽然发现夏末手上还拿着一大堆旧报纸,显然是要干什么,他连忙穿上拖鞋。趿拉趿拉地走过长走廊,绕过走廊里堆着的一堆装桃子的篮子,大黄够意思地始终贴在他的腿边。 院子的大门大大方方地敞开着,夏末站在门外的大杏树底下,正在悠闲地把报纸折成许多细筒。“跟大黄处得不错?” “恩,我们是兄弟。”小舟说。刚说完大黄就跑到夏末脚边上蹿下跳地献殷勤。 夏末望见小舟诧异的失望表情就忍俊不止,为了安抚小舟,他解释了一下,“大黄还是个小狗崽的时候,是我抱到姥姥家来养的。” “那我不也是一样?”小舟随口嘟囔,夏末看了他一眼,他没发觉,还在死盯那只背叛了他的大黄,“早晚有一天我要自己养一只。” “我送你一条吧,两个月大的时候开始养最好,性格会比较像你。” “嗷,怪不得大黄这么烦人。”小舟立刻说,又看看夏末。“你在做什么?用不用我帮你?姥姥呢?” “隔壁王婶家的孙子肠胃感冒,找姥姥过去给‘拎拎’,刚过去。” “什么是拎拎?”小舟问他。 夏末犯难地耸肩,“我也说不清,像是民间土法刮痧吧。她们都信这个。你来看这,你不怕树上的毛毛虫吧?”他指了指树上。 小舟警惕地靠过去几步,抬头向夏末指的地方看了一眼后悔的差点没当场吐出来。他原以为是树干疤痕的地方原来是盘踞的一大堆黑色毛毛虫,跟树干的颜色几乎一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一阵后怕,昨天来的时候就从大树底下经过,幸好它们没有空降。 “我觉得节肢类虫子还可以。”他委婉地说,“蟋蟀螳螂都还算顺眼。” “那就是说你怕软体类虫子喽。”夏末毫不客气地戳穿他,“快离远点吧城市小孩,我要开始杀虫子了。” “用什么杀?”小舟狐疑地盯着夏末卷的那些报纸筒,“用报纸一个一个拍死它们吗?我看你还得上树。” “不懂了吧,这是土法杀虫。姥姥不让喷农药,多少年的老办法都是用火熏,过一会虫子就会掉下来,摔在地上就好弄死了。” 小舟恶心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我躲了,你自己杀虫吧。” 前院有个小菜园,在园子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有个木棚。夏末仔细打量了小舟的脸,“你受得了乡下的厕所吗?” “我是男人,那都不算个事。”小舟说得潇洒。飞快地溜过树下,回头鸡贼地加了一句抖不起威风的话,“等会我回来的时候从后院进屋,你干掉毛毛虫以后再叫我。” “你行吗?”夏末笑着问他,“从前院门出去以后,你确定你绕一圈还找得着咱家的后园子门吗?” 小舟恼火地跟他对视,“我警告你不要踩到毛毛虫。如果你还是踩了,那你就不能再踢大黄了。我还要摸大黄的!” “得令。”夏末点头,用去吧皮卡丘的口气极有气势地大吼,“去吧,龟毛少年!” 小舟回过头来,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似恼非恼地瞪着他,突然比了个中指,夏末哈哈大笑,他撤退进了厕所。 夏末用打火机把报纸点着了火,仗着身高举起火纸放在树枝下,没一会黑色的毛毛虫就站不住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干活认真,以极大的耐心,极有规律地逐个枝条熏烤,保持着自己不会被毛毛虫袭击的位置,没留心脚边那只一肚子坏水的大狗是什么时候没影的。 夏日里乡下宁静的早晨,做点什么都会觉得很惬意,哪怕是大火熏毛毛虫。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夏末大致觉得活干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听见小舟的一声大叫。 夏末不由得呼吸一紧,快烧到底的纸烫着了手,他抖了一下丢开。“小舟?” 院子里寂静了几秒,小舟突然从园子里冲出来,身后还有凑热闹不怕事大跟着一起快乐奔跑的大黄。 “小舟。”夏末担心地提醒了一句,但又说得语焉不详。 小舟明显是慌不择路,朝着夏末就跑过来,转眼就进了树下毛毛虫堆里,拖鞋刚踩到软绵绵的虫子他就意识到了。夏末看到小舟的嘴一撇,脸色在瞬间就变得特别凄惨,嘴唇都发抖了。 “别怕,别怕,虫子而已嘛。”夏末嘴里说得轻松调侃,脚步却连忙上前,要去扶他。小舟自己一咬牙,加快步伐,硬是踩着毛毛虫的躯体跑过来了。 夏末嘴里“哎呀哎呀”地迎上去,还想扯两句玩笑缓解。没想到小舟冲过来跑到他面前,一瞬间神色懵懂,泫然欲泣,仿佛时空错置,还是当年那个委屈的孩子。他怔了一下,被猛扑过来的小舟紧紧搂住,他默默回抱住小舟的肩头,控制不住地转头想要贴上他的面颊。 “我刚要站起来,就……有什么东西……好像是蛇,舔我的脚后跟。”小舟紧紧揪着夏末的背心,什么也不顾了,脸埋进夏末的颈窝。 “没有蛇,肯定没有蛇!”夏末搂着他轻轻地拍,“这地方多少年都不见蛇了,怎么会有蛇舔你呢。”他看出来小舟是真吓着了,他只好一口咬定这地方没有蛇,其实心里知道在山里这话不能说死,但是却也满心疑惑到底什么蛇会舔人 。他心疼地连连抚摸小舟的头发和脊背安慰他,突然瞅见大黄异常乖巧地躲在墙根,时不时地偷看过来,狗脸上分明有讪讪的神色。 “大黄!”他搂紧小舟叫了他那坏狗一声,大黄抖了一下,真正是两股站站,突然撒腿就跑,饿虎扑食一般窜进屋门,顺着走廊直奔向后院。 小舟闻声挣扎开夏末,怔了怔。他脑子反应也够快,当下惊恐消散懊恼大增,“混蛋王八蛋狗!是他从后面舔我脚跟?” “别生气,这狗就是贼!”夏末连忙替狗赔不是,“等会我揍它。老狗都成精了,平时就喜欢吓唬小孩。” “我又不是小孩,它凭什么……”小舟气炸了肺,“我还给它吃了威化饼!我要让它给我吐出来。” “是是是,你不是小孩,它这不是狗眼看不准嘛。”夏末一面说,终于忍不住偷乐。“咱不跟狗打架,是不是?” 小舟气得没有话说,还有点不好意思,面颊红了。夏末眼见没事了刚要笑,树梢上一只粗大的毛毛虫颤颤巍巍几次终于贴不住树干了,落叶一般坠落,好巧不巧“啪”地粘在小舟的肩头,卷了卷柔软多毛的身子。 小舟绝望地侧了侧头,看着那只虫子,惨叫一声,“啊——” “没事没事。”夏末伸出手一把抓起他肩头的虫子,捏在手里,往旁边就是一甩,“没了。” 小舟怔了怔,呆呆地看着夏末,突然把嘴紧紧闭上。 “怎么了?”夏末有点拿不定主意。 “觉得……”小舟说,“没有脸做人了。” 夏末没忍住笑,小舟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回头就走,他跟上去,不管问什么小舟都不吭声了,沉默得像院子里架子上的葫芦。 “你哥哥我这么英勇,你就不能夸一句吗?”夏末觉得这样子下去有些要坏,他可能会被嫌弃。 “找你女朋友夸你去。”小舟恼火地说,自己去洗漱。 夏末倚在门框上看小舟刷牙洗脸,慢悠悠跟他分析,“你看,要是没有这些用的着哥哥的地方,还要哥哥做什么?我千里迢迢的也不能白来,你总要给我制造点人生价值嘛。” “你说过你是来看姥姥的,我不用在意。”小舟把毛巾蒙在脸上,闷闷地说。 “哈哈哈,”夏末大笑起来,“咱能不这么小心眼吗?”夏末往前走了几步,就在他耳后说话,小舟有种紧紧贴着他的错觉。“不为你这坏孩子起高调,我能来吗?” 小舟不吭声。 “这话说的真不孝顺,幸好姥姥没听见。”夏末心虚地四处看看,“不过能一边看着你,一边陪着姥姥真是挺好。要让我自己在乡下住上一个暑假,我非憋死不可。我有你陪着,姥姥有我跟你一起陪着,你看大家都高兴,这样最像一家人。” 静了一会,夏末瞥见小舟的脸红了。 “我想找条河洗个澡。”他低着头转了个话题。 “傻吧你?没看见房顶上有太阳能热水器吗?”夏末拍了拍小舟的脑袋,让他往上看。 小舟抬头就看见了淋浴喷头,窘得头晕,“是……是么?那……那水喷出来会往哪流?” “盖房子的时候下面就挖渗水井了。” “渗水井最后流到哪里?村子里还有地下管道吗?” “不流到哪去,渗进土地了。农村没有城市那么大的人口规模,没那么多水,不需要下水管道,好奇宝宝。” 小舟红着脸还有点不解,夏末突然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发笑。小舟脑子烧坏了一会,等回过神来夏末已经转身出去继续兴致勃勃地火烧毛毛虫了。 小舟决定先冲个澡,再去想方才那一瞬的怪异。他刚才差点凑上去,克制不住地想用鼻梁蹭一蹭夏末的面颊,想闻一闻夏末的味道。这种想法如此自然,他差点就真干出来了。可能是大黄附体,也可能是他突然被没收了十年光阴,就是想跟夏末亲昵。 不过小舟想想也就不当回事了,夏末对他没有任何防备,他即使稀里糊涂当真干了奇怪的事,他敢肯定夏末也会理解成是那个八岁的小舟在撒娇。夏末自己就时不时地摆出那种样子,自己在他眼里可能有过不完的八岁生日。 再说小舟洗了澡之后整个人都有些飘。在吃饱饭,睡足了觉,又洗了澡以后,他爽得三观都扭曲了,觉得除了这三件事以外,世上的其他事都不值一提。那些特别爱作死的人,没事非要爬个野山,进趟高原的人,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不作死不能体会到生之欢愉。 他用毛巾擦干了身上的水,把洗手间收拾了一遍,穿上夏末的衣服,舒舒服服地走出来,打算去走廊里吹一会过堂风。 “下个月吧,我打算下个月再回去。” 小舟在门口站住,隔着纱门看见夏末在扫院子,手机夹在肩膀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挺累的。但是即便是我回去,也帮不上你太多的忙。” 听得出来是梁澜的电话了,夏末跟她打电话时说话的声音很轻,还是蛮不一样的。 隔了好一阵子夏末都没再说话,大概梁澜说了一长串话。夏末听得很耐心,时不时地“嗯”一下,他松开扫把,直起腰对着老杏树的树干。“小舟还小,他自己在这里我实在不太放心。是,我知道,他是任性,但是小孩子不都这样吗?别人……是是,别人家的孩子是有支教的,是没父母跟着,但我这不是正好有时间也有条件陪着他嘛。” 小舟垂下了视线,靠在走廊的墙上。 “你也不能那么说,小舟吃过不少苦,从来没人宠过他,哪来的你说的这些被宠坏的毛病。他跟一般小孩不一样,你不明白,他就算被娇惯得多过分都是应该的。”夏末彻底把扫把丢开了,人已经有些心浮气躁。话说的口气不善,而且没注意到自己说的前后矛盾。 但是对方毕竟是女朋友,他说完就怂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夏末都不怎么说话,面对着老杏树,低着头,好像个承认错误的小孩,时不时地“嗯”。 小舟看了一会就侧过脸去,皱起眉,盯着走廊对面墙上的白色瓷砖发呆。你再渴望而不可得的人,十年都等不来的人,觉得好像是神一样存在的人,为你笑一次你都好像春暖花开一样的人,终究还是有人可以对他颐指气使,呼来喝去。恼火么?还是中了那句老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胖成球? “嗯——那样你就不生气了吗?”夏末笑着说,贱得讨厌。 讨厌。 “我没有那种样子,你怎么可以总是把我想得那么坏?” 讨厌。 “我再跟他商量商量,再不然我帮他上一半的课,那孩子做事认真,可能这样他就能答应早点结束。” 讨厌!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夏末的声音低沉温软。 恶心。 “梁老板,”夏末低笑,“要不你也休假吧,来这陪我。” 王八蛋! “我不是说我弟弟最重要。哎呀,这什么陈年杂谷子的问题啊?你还不如干脆问我你跟我妈加小舟你们三个谁重要?” …… “你还真问?”夏末笑了起来,“当然你最重要,这必须是标准答案。行了嘛,别生气了。我肯定尽量让你满意,行吗?你再宽限我几日。明天?别这样,威胁我一点都不好玩,你知道我最怕你给我压力。” 指数倍王八蛋! “啊哈哈,别这样,乖,好不好?”夏末说。 他的笑声在乡村的院落里飘散,夏末沉默了几分钟,无声无息,小舟都忍不住重新转头去看他,以为他被挂电话了。 就在这瞬间,夏末突然就吼道,“我还就跟我弟弟一起过了,怎么着?” 小舟怔了一下,揣测了一下前后文。 夏末的声气变了,所有的温柔和玩笑都被瞬间收起,“梁澜你可以了,该说的你都说够了,再往下说就没意思了。我就是不放心我弟弟,就这么简单点事。你跟我这么作有意思吗?喂?喂?操!” 这次夏末确实是被挂电话了,他操了一声,拿开手机一把摔在树干上。 这驴脾气。 小舟拉开纱门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夏小舟会干的事,是和气地劝说夏末再给女朋友打个电话,给夏末个台阶下,再通情达理地劝服夏末回去。那才是夏小舟一贯的行为模式。不过他今天一点都不想那么做。 “吵架了?”话溜出来,小舟才发现是如此的不咸不淡。如果他有胆承认,他就不得不说他现在还很愉快,有种小朋友时代你跟我好你不跟他好的暗爽。 狭隘! 他可以在心里斥责自己,不过连他自己都不当回事。 夏末猛地转过身来瞪视小舟,“臭小子你在看热闹是不是?”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夏小舟好声好气地说,说得异常平和。 夏末神色一变,仔细地打量小舟的脸,小舟正好低头去捡他刚才丢开的扫帚,躲了过去,他更加不放心。 “肚子饿不饿?几点了?”夏末想要叉开话题,小舟没搭理他,他自问自答,“啊,八点了,姥姥怎么还不回来呢?我先给你做个鸡蛋糕吃吧。” “那我能开那车吗?”小舟直起腰来,看着夏末。 夏末有点摸不清状况,但觉得有门,好像他把孩子哄得还算不错。他对小孩还是很有经验的,当不高兴的孩子开始提条件的时候,其实那是孩子决定开始原谅你的时候。“开吧。你没驾照是吧?不过反正在乡下你顶多也就是撞个柴禾堆。要我教你开车吗?” “后面那辆。”小舟用拇指向越野车和后墙之间点了点。“你教我?” 夏末恍然大悟,“我四舅在家时候那辆破摩托?” 小舟舔舔嘴唇,兴致盎然地点点头。 夏末笑了出来,伸手揽住小舟的肩头,“走走走,哥哥指点你一下,会骑自行车就能骑摩托,特别简单。你还会骑自行车吗?” 小舟在摩托上坐下来,抬起头看着夏末,忽然伸出手指头来数,“走路,骑自行车,游泳。据说这三种运动人类是无法忘记的,就算失忆把前半生都忘了,也不会丢失这三种记忆。走路不知道是谁教我的,可能只是本能。不过后两个我知道都是你教我的。” 夏末笑了,看着小舟那双总是格外明亮的眼睛。一阵古怪的沉默之后小舟忽然意识夏末那个厚脸皮竟然难得的脸红了,他连忙低头,突然对摩托车兴趣大增似的在车把上研究来研究去。 夏末走到他身边,胳膊搭在小舟的肩头,靠在他身上给他讲摩托车怎么骑,一边离合一边刹车,简单的很,说完小舟就要骑出去。 “小心点。”夏末站开一步让他骑出去,看他果然还跟小时候一样,运动操控能力发达,第一次骑摩托车看不出一点肌肉紧绷。 “慢点,别太快。”夏末知道说了也白说,小舟小时候刚会玩轮滑就开始极速冲刺,刚会骑自行车就会偷偷摸摸找陡坡,大概从小就迷恋速度。果然小舟才到能看见院子大门的时候就开始加速,要冲出去。 夏末不是太担心地替他观望,门口不像有人的样子,再说他对小舟的反应能力也非常放心。可就在小舟已经骑着摩托车往外飙的时候,他猛地想起一件事,“刹车,小舟快刹车。” 小舟不知道夏末在喊什么,他下意识地刹了点车,仔细看一眼地面,地面平坦门口也没人,眼前晴空万里……这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就在他觉得前方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蓝天的背景色前猛地横出来一道铁丝,背着光的缘故,他到了最后一刻才看见那根打横拦住的铁丝。 他狠狠捏住车闸,猛低头,额头上火烧火燎的疼。但他没有摔倒,急刹之后他稳住了。 夏末大声骂了一句,飞跑过来扶起他细看他的脸。 “出血了吗?”小舟狼狈地问。 “现在还没有,好大一片擦伤,皮下出血。”夏末松了口气,在他头上轻轻碰了碰,“疼死了吧?” 小舟嘟囔了一堆“没事”,扶着脑袋回头看那根铁丝,“姥姥还有绊马索?” “那是晾衣绳,城市小孩。”夏末帮他从摩托车上下来,“甭出去现眼了红额头,我觉得你早上不顺啊,回家吃完早饭再出去吧。这下可好了,这几天看见那些三舅姥爷四姑奶奶的,都要问你脑袋怎么了。” 小舟讪讪的,听话地停好摩托车跟夏末进屋走去厨房。夏末还嘟囔,“昨天我回来的时候也没看见,第一回开车进院子的时候就把拴铁丝的架子刮倒了。倒了就倒了呗,都怪姥姥太勤快,竟然起大早又给修上了。” 说着转头,一眼瞥见跟在他身后的小舟在偷笑,“臭小孩你笑什么?” 小舟立刻换了一张平常一样死严肃的脸,跟他对视。夏末先转了身,有时候也不知道小舟眼神明亮地看着人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觉得那双眼睛似乎说尽了话,偏那些话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的,小舟又不大爱说话。 他打了个鸡蛋,小舟忽然从他身后贴上来,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肩膀,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看他做饭。夏末忍不住笑了,耳朵在小舟的头顶蹭蹭,突然又想在小舟的脸上亲一亲。这好像就有点不对劲了,小舟没睡醒的时候躺在床上看起来特别幼小,尚且可以亲吻一下,但是现在清醒过来分明就是个身高一米八还眼睛铮亮的大小伙子,他一口亲下去,怕是要挨揍。 第21章 小舟觉得世上的事有些还真是有趣,比如说上天让他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但是却赐给了夏末少说也有百十来号亲戚。其实差不多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跟夏末是亲戚,多半还有些血缘关系,只看是远是近。他跟夏末在村子里走一趟,夏末让他跟着叫人,小舟粗略地数了一下,光是舅妈就有7个,还有许多舅姥,舅姥爷,小舟觉得自己智商不算特别低,但到了最后彻底被那些老头子老太婆弄糊涂了。更何况,他始终不知道舅姥姥和舅姥爷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对于小舟而言,让他分清楚表姐和堂姐都有困难。 夏末是带他去村外的一个水塘里钓鱼去的,不过一路上还得替他给那些特别爱操心的亲戚解释他脑袋上那一大块红色伤痕是怎么回事,这真让他颜面扫地。无奈他当时骑得太快,即使捏了刹车还是因为惯性冲了出去,额头贴着铁丝擦过去,一根铁丝划出了一大块伤。夏末还顺着那些乡下亲戚的喜好唠,“险些破相,万幸万幸,差一点老婆都不好找了。” 小舟越恼火,夏末就越逗他。小舟现在相信那句话了,任何一个有哥哥的弟弟迟早会被整治成神经病。 头顶晴空万里,骄阳似火,小舟刚刚在屋里跟夏末睡完舒服的午觉,走在路上还时不时打呵欠。村外的路是黄土路,他们路过了几个小鱼塘,还有几块水稻田,大黄也跟着一起来了,像神经病一样在大热天里狂跑向前再冲刺回来。 夏末一路跟他闲聊,说一些乡下的新鲜事,当夏末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来外婆家过暑假。“不过大了就不愿意来了,小孩子适应能力强,屎壳郎都能玩半天,现在长大了就嫌条件艰苦了。” 小舟突然问他, “没有空调,你睡得好吗?” “不错啊。”夏末说,“把你逮过来我就放心了。” 说话间道路一转,变成了下坡路,小舟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小山谷,低缓连绵的山峰环绕着一片湖水,宁谧的湖面倒映着郁郁葱葱的群山,越向山根绿得越暗,而湖心却是一片天光云影。小舟看得眼前一亮,扑面的清凉水汽驱散了他一身的暑热。 “好地方吧?”夏末看着小舟发笑,“我小时候放了暑假来姥姥家,经常跟一群小孩在这里游泳。” 小舟穿着拖鞋出来的,直接走进了水里,被清凉的湖水一浸,舒服地哆嗦了一下。大黄像是来惯了,跑到湖边毫不客气地纵身跳进水里,畅快地狗刨而去。 “我将来一定要养只自己的狗。”小舟看着它羡慕。 “你喜欢什么狗?”夏末找了块大石头,在上面放了个马扎,就开始理他的鱼线。 “英国古牧。”小舟立刻说,想都不带想的。 夏末顿了一下,想起小舟微信里分享的那些小狗,忍不住发笑,小舟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你早就想好了吧?” 小舟听见水里有声响动,正眯着眼仔细找水里的鱼,不去理睬夏末的嘲笑。 夏末看到他心情不差,跟着也心情大好,更想讨好他,养只狗还不容易嘛,还至于让孩子羡慕成那样。“回去我送你一只吧。” “不行。”小舟想都没想就摇头,“我才刚上大学,还没有自己的家,哪有地方养狗呢?我一直计划等我找到工作就买一只……” 他停住了口,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丝慌乱攀上了他的心头,他抬起头去看夏末,夏末正在低头弄鱼饵,似乎并没特别在意他的话,但是不能小看夏末,这个人绝对皮里春秋。 “我……我不是那种意思。”他局促地解释,“我是说……我是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婚,我的寝室又不能养狗……” “你说的也是那么个道理。”夏末站在石头上,把鱼钩抛向水里。 小舟谨慎地琢磨着他的脸色,还是看不出来是不是不高兴了。 “虽然很多事说不准,但是我想我应该不会很快结婚。”夏末自己解释了一句,口气轻松,完全是闲聊。 小舟松了口气,想到他跟夏末住在一起的第一天时,他们也聊过几句这个话题,那时夏末也是这样的态度。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小舟站在水里,用脚丫踢了踢圆溜溜的石子,想到都是男人,大概可以聊这种话题。但是夏末大他九岁,聊什么才合适他也不确定。 “我也不知道。”夏末说,神色当真有些迷惑,“男人应该比较简单吧,只能感觉到好还是不好?缠绵悱恻肯定是不沾边了。” 小舟觉得至少这么看起来,夏末跟梁澜吵架的火气已经说散就散了,伤心更谈不上。 “你对宗珊呢?”夏末转头看着他,直言不讳地说,“那女孩太普通了,配不上你。” 小舟在心中向夏末做了个鬼脸——梁澜更配不上你。“她愿意倾听。” “哦,那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优点。”夏末感慨地说,“女人总认为男人不善于倾听,其实女人更要命,她们只想听到她们想听的话,男人真正想说的话之能跟兄弟说。” “经验之谈?”小舟笑了,“所以有经历的男人只想找个事少的女人吗?” “那你觉得爱情存在吗?”夏末说,有些像是在跟他贫。 “存在。”出乎意料地小舟回答的很肯定,夏末惊讶地回头看了弟弟一眼。小舟摊手,“我没命享受亲生父母的亲情,总要指望点人类其他的美好东西吧。” 夏末也笑了,“有理。” “我想,想要跟某个人有牢固的联系,大概只有血缘办得到。” “这么说你其实还是想要个孩子?想这个真有点早啊,你自己还是孩子呢。”夏末转头仔细打量了小舟一眼,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把生孩子的事跟他联系一下都觉得事亵渎,夏末想了一下就觉得头都大了。 “不只是孩子啊。”小舟说,“如果我跟我爱的人之间有个交点——孩子,好像很奇妙,联系变得更加实质。” 小舟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更加明亮,像有一簇幽暗的火在他的眼里燃烧,但那层明亮转眼就消逝了。“只是个希望而已,希望不能总去挂念,不然就会消失。我这辈子想要的东西,最后总是得不到,可能就是我想得太多了。” “别这么说,老婆孩子该有的时候总会有的,差别就是质量高低而已。”夏末看着鱼竿,微微蹙眉,像是思考着他的鱼线为什么一动都不动。 “我是个执念很大的人。”小舟摇了摇头,看着水面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近前的水边倒映着芦苇从中的烤肠,当真像童年画册上的天鹅湖。 “那就是说你有想要的吧?”夏末问他,“说来给哥哥听听,看哥哥能不能帮你。就算不能帮你,也能帮你分析分析。你想要什么?” 你。小舟脑子里冒出个古怪的念头。但是夏末就在他跟前,还慷慨地分给了他大把的时间,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还能更要他。偏偏心里真就觉得还不够,他饥肠辘辘,极度渴望,渴望夏末给他更多的……更多的什么?他不清楚,也简直不能要求夏末对他更好了。 小舟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面对着青山发呆,修长的身子在湖面上投下一道摇晃的影子。 “这忧郁的小模样。”夏末回头瞥了他几眼,突然笑一声,贼兮兮地说,“看施主眉间锁着春山,眼角含着闲恨,定然是灵台存了冤孽。说吧,看上哪一山的妖精了?瞧着不像是宗珊啊?” 小舟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想把夏末从石头上一脚踹进水里去。 夏末在那边大笑,“其实这样也好,你心里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已经很久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为什么?”小舟问他。 “怎么说呢?”夏末犯难地用一只手抓了一把头发,似乎想抓住思维的尾巴,把它理顺起来。“大概是太顺了吧。我考上了大学以后,立刻就有出国的机会,我就出去了。本科毕业之前,这边和国外有个合作项目,我就在项目里跟着老师和他在国外的师弟干活,项目时间跨度很长,等结项的时候我博士论文都出来了。这中间我什么都没有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博士学位都到手了。” “这不是说出来很欠揍的人生吗?”小舟还想着报复他。 “是么?”夏末反问了一句,面朝着湖水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到最近回来工作了,才想到我根本就没考虑过这辈子究竟想干什么。没有目标,没有奔头。但是这话没法跟别人说,博士都毕业了才想自己本来不想做学术,不是太搞笑了吗?” 小舟想到了梁澜最近一直在跟夏末谈,夏末却避而不谈的事。“你打算去公司谋个职位吗?” “啊哈哈,梁澜说的那事。”夏末说,“我觉得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但是虚岁都28了还说这话,太丢人现眼了,这话怎么能跟女人聊。” “没什么丢人现眼的,我想象不出来你在实验室里的样子,也想不出你在公司车间的样子。”小舟干脆地说,“我只能想象出你在海里游泳,开着越野在山路上狂飚,还有满山骑自行车的样子。” 夏末大笑起来,转头看见小舟正看着他,面无表情,却眼神明亮。 “但是你还是为申请项目的事四处奔走。”小舟说,“就算不喜欢干的事,也不小心就认了真,所以得到的就多。得到的多了,舍弃就不容易了。要是你到了大学之后只是随便读一读,早就有别的目标了。” 夏末从小舟的脸上转开视线,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就会被小舟的眼睛吸引住,移开视线越来越难。小舟比他想象得还要好,当年只是漂亮可爱,现在却越来越光彩夺目。 “其实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跟老师谈好要回学校工作之后,他就突然去世了。我回来以后才渐渐知道实验室完全是一团乱,现任院长跟老师是政敌,积怨很深。” 一阵风吹进山谷,树林摇曳,响起海涛一般的声音,水面涌起细细的波纹。 夏末停了停,“项目不断被审核资金问题,根本就是被人整,那群书呆子应对不了这种事,项目基金被学校想方设法抽走。所以什么都没有了,根本就没有项目,我回来这件事就像个笑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小舟静静地站着,没料到夏末会跟他谈心,他甚至一直没想到夏末也会有烦恼。 夏末看了小舟一眼,大概以为自己让孩子烦恼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工作。既然有规则,只要弄清楚了,总是可以利用规则运转起来。什么事都是这样,没什么是完全不可能的。老师的人脉都在,师兄们只是不会利用。所以我只是……” 夏末犹豫了一下,小舟看出来夏末不善于向别人倾诉,多半他从前根本不跟人说自己的事。夏末看了一会水面,突然吐了口气,像是喷出胸口积压的沉闷之气。“我只是厌恶这种事。人都已经死了,他已经胜得不能再胜了,还有什么可争的?死都死了,那个混账东西还不肯放过。每次看到他的嘴脸,我就……无法理解吧。” 夏末望着水面,神情嫌憎。 “你喜欢读历史书吗?”小舟静了一会,突然问他。 “一般。”夏末回答他,“写得戏剧性的历史小说还可以。” “戏剧性……”小舟嘟囔了一句,“没有比历史本身更戏剧性的了。你听过楚国吴起的故事吗?” “我只听说过有个楚王特别好色,就喜欢腰细的。”夏末说。 “楚国芈疑做国主的时候,重用一个叫吴起的人。”小舟说,夏末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连忙举起双手,打断夏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吴起不是因为腰细才得宠的。” 夏末朝小舟竖起大拇指,他弟弟果然不是一般的聪明。 “这个吴起是个改革派,你也知道历史书上改革派的下场都是一样的,老国主一死,他们都是要被贵族做掉的。”小舟慢慢地说。“楚国的贵戚只等老国主咽了气,就迫不及待地动手。吴起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跑进灵堂,趴在老国主的遗体边上。那些贵戚可能是太傲慢,也可能是急着让吴起死,又或者是陶醉在群体暴动里太亢奋了,总之向着吴起就是一通乱箭齐射,当然国主的遗体也不能幸免。结果吴起当然是死了,但是国主的儿子恼恨父亲的遗体被亵渎,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诛杀所有射他老爹的人,一口气杀了七十多家。” 夏末听了进去,小舟的语气沉静,他忽然想起那天小舟在麦克风后醇厚温柔的音色。 “我想这个故事最惊悚的部分就在于,一般人认为死了就一了百了,没什么可争的了。可是政客即便在临死的时候,也会安排死后的阴魂报复,更何况活着的时候呢?”小舟安静地说,“做到院长,更多的身份是政治人物吧。不过我没经历过,什么都不懂,只是随便说说。我猜你有做事的方法,只不过不太能接受人怎么能是那个样子的,是吧?” 夏末看着小舟清秀的脸,他的话说的谨慎谦虚,像是随意讲个故事。 “听完你这个故事我好受多了。”夏末叹了口气,小舟说的是对的,不接受没有任何意义,人是什么样的,其实不重要。其实跟小舟说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很舒服,何况小舟如此聪明。“你喜欢读书?哦,对,我想起你小时候就喜欢书。” 小舟想起跟夏末一起躺在海滩的躺椅上各自读着自己的书,一阵恍惚,仿佛那些往事就在昨日。大黄这会儿游够了,跑回岸上,故意贴近小舟,小舟刚伸手摸它,它就狠狠抖起全身的水,把小舟的裤子和衬衫下摆淋了个湿透。 “王八……蛋。”小舟既尴尬又恼火地僵在那里。 夏末大笑,“在大黄看起来,我是老大,它是老二,你怕是要排在老三,所以它可以欺负你。到我这边来,这有阳光,衣服一会就能晒干了。你想不想试试钓鱼?” 小舟攀上夏末站着的那块大石头,站得高吹风更加爽快,这个山谷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后天你去那边村子,我陪你住,到周末再一起回来。”夏末说。 “不用。”小舟话一出口夏末的脸就拉下来了,他自己也陷入了纠结,他觉得自己总是拒绝夏末的各种提议简直就是自虐,但是本性又改不了。“你跟姥姥说了来陪她,结果一周都跟我在穷山沟里,只有周末回来陪姥姥,那也太不像话了。老人家都是小孩脾气,最不喜欢失望的。” 夏末的脸色瞬间回暖,看着小舟的眼神也透着心疼,“我还受不了你在那边住呢?你要觉得不好意思,你就那边三天,这边三天,你看怎么样?那边的工作也照顾到了,这边姥姥也不会不高兴。” 小舟拿不定主意了,夏末那声音和语调总能把话说的很有诱惑力,何况他天生像个买卖人,凡事都能生出个议价空间。 “但是我答应了人,要尽可能把课多讲一些。” “都是那么小的孩子,大夏天的闷在屋里上课就够倒霉了,你还像填鸭式猛灌他们吗?这边的孩子基础薄弱,不是你习惯的那个环境。你要能启发他们的学习兴趣,让他们对大学感兴趣就是最好的了。让他们赶进度学习课本没有意义。” 夏末毫不在意,说的句句在理。 “可是……”小舟在他哥面前就犹豫不定的得像个小孩子,“我是来做志愿者的,却花一半时间来玩,这……” “那明天再做决定好了。”夏末狡猾地笑了笑,“你晚上想吃什么?炖小鱼?” “你钓得上来算啊。”小舟低声揶揄他。 “钓不上来我还不能去买么。”夏末忍不住发笑,“裤子干了吗?你别那么傻,回回都中那傻狗的道。” 小舟嘀咕一声,飞脚往夏末的鱼钩附近踹了块石头。 小舟的问题后来是被姥姥给解决的。晚饭夏末炖了一大锅鱼,鱼是买的,不过味道非常鲜美。还有豆角排骨,凉拌豆腐,南瓜小饼。小舟即使没前一天那么饿了还是扒了两大碗饭,夏末也不反感他把鱼汤泡进饭里,其实夏末和他姥姥也根本不会在吃饭的时候给他任何眼色,他用不着像在家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不被注意。他隐隐开始担忧暑假结束后人人都会奇怪他为什么去了穷山沟还把自己吃胖了一圈。 姥姥就在这顿晚餐上跟小舟和夏末说,前后街坊听说夏家小外孙子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又是来支教的,就都动了望子成龙的心思。知道老大夏末向来是个滑懒之辈肯定求不动,就想让小的这个给他们孩子点拨点拨。问小舟能不能匀出些时间在这边,一样都是乡下孩子,一样不容易。 夏末一听就来劲了,上下怂恿小舟,小舟端着人家饭碗正在吃呢,吃人家的嘴短,想想也没有不答应的借口。夏末饭桌子上就吹起了口哨,引得窗根底下大黄长叫着跟他应和。 第22章 几天以后他们回到了山沟深处的孤山子屯,小舟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去看山谷里浓雾消散,当然他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他花了更多心思想要把课上的有趣,夏末对他的工作丝毫没有兴趣,每天摇着大蒲扇喝茶看论文,等气温升高就去找条山涧游泳钓鱼。但是他买了几个足球带来,小舟稍不留神,抬头就会发现班级里只剩了女孩子,男孩全被夏末勾出去踢球了。小舟自己气个半死。但那夏末可是个从头到尾透着混不吝气质,青春期没完没了的大男孩,小舟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法子。 夏末开着越野车拉小舟往返在两个村子里,带着锅碗瓢盆行李被褥油盐酱醋,小舟觉得没脸,自己就是最矫情的支教学生。夏末听了他的话就一怔,“有条件舒服点,反倒找罪受那才叫矫情。能办到的事,为什么不舒服点?我要是会开飞机,就跟师叔借直升飞机了。” 小舟本来抗议的声音就不大,这一下就全憋回去了。 有一天夏末去拉了许多足球篮球,跳绳,滑板,每个孩子一双轮滑鞋。小舟跟他说后两样全都是白费,因为村里都是泥土地,夏末就瞅着他不说话,把他盯的发毛。第二天夏末就去买来了沙子水泥,在村子里找来几个会做泥水活的,一个下午就抹出一大片水泥地。等水泥一干,小孩子们玩闹时快乐的尖叫声就能刺穿他的耳膜了,他不得不停下一半的课去教小孩子们滑冰。从那以后小舟再也不跟夏末拆台,也不再怀疑夏末会有想干而不能干的事。 晚饭后的夏夜,夏末有时笼堆火跟小舟烤鱼烤玉米,有时候就是摇着扇子跟他在外婆家的老杏树下闲坐,有时候来劲了会哄外婆唱一段地方戏。 小舟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坐着,听外婆用古老的方言唱上一段,看夏末跟外婆贫嘴。晚上七点十五分,外婆花圃里的夜来香准时绽放。 有时候他把头放在膝盖上,睡眼朦胧地看着这个宽敞的农家院落,听夏末妙语连珠,想他那时候曾经无数次地想象,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夏末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的。 有一天夏末塞给他一把木吉他,说是从邻居家借的,一面窃笑着看他,“我摸到你左手上的硬茧,你肯定后来改学了吉他。” 小舟无奈地抱起吉他,在夏末的撺掇下唱那天没唱完的歌。 “昨天的你可曾想到昨天的未来如现在 现在的你可会想到现在的未来 未来的你可能想到未来的未来 像昨天已不在 也许哪一天一朵云带给你一点悲哀 也许那时你会回忆起现在……” “嗓子真好。”夏末靠在大黄身上,在他唱完里良久以后才说。 乡下夜晚的黑暗,是小舟从前没有想到的,他甚至都不知道真正的夜晚就应该是漆黑如衣橱里。院子上空有一弯细细的月牙,外婆怕招蚊子把屋里的灯也熄灭了,只留了院子里一点方才烤鱼的残火。小舟能看见夏末的面部轮廓,知道他在看天空,却看不清他的脸。 “听你唱歌,就觉得特别寂寞没希望。”他说。小舟只能猜测他在不高兴,夏末的声调不是特别起劲,“但是也确实很好听。如果你不是特别擅长学习的话,做个偶像歌手其实也不差。” “我觉得我是实力派。”小舟一本正经说。 夏末被他逗笑了,突然起身坐在了他身边。“你心里难过吗?你都长大了,长得还挺成功的。为什么难过?” 小舟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不知不觉弹了一段科幻电影里的配乐,没想起来是哪个电影里的。夏末挨着他懒散散地坐在外婆家的台阶上,盛夏夜里夏末的身上特别热,烤得他焦躁,他觉得现在如果他要是说话,一定会出丑,不知道为什么。 “再唱一首。”夏末大概以为他不会回答他。 小舟换了个调子,专心拨动琴弦。 “谁说月亮上不曾有青草……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 姑娘啊,我等你来 谁说做个男人注定要蹉跎 谁说你的心里荒凉而曲折” 他唱“姑娘”的时候,夏末发出轻笑,他在黑暗中红了脸,他知道夏末什么意思。十八岁唱姑娘,在夏末眼中就跟八岁唱沧桑的情歌一样可笑。 “去可可西里看海,有种穷途末路的浪漫。” 夏末古怪地说,“我会把你身份证撅了,拉你回家给你一碗鱼汤泡饭,再加一个煮土豆,煮的软~软~的,你还想流浪吗?” 小舟笑得脸发烫,“闭嘴,这是我的保留曲目,将来我如果时运不济,地铁要饭就用它了。” “太沧桑了,不好不好,不适合你这种小孩子。”夏末说,“换一个欢快的。” 小舟低下头,手指在琴弦间快速拨动,旋律欢快却不清澈,仿佛在快速弹动橡皮筋,果然夏末摇头,“这旋律不好听。” 小舟“啪”地一拍吉他,收住前音,还镇住了夏末,小舟轻轻呼吸,压低嗓子,一边在吉他上拍击着吉他,一边唱:“每当你孤单寂寞的时候 才会把我咽下 每次你想起我的时候 我已经冷冻了半年了 你总是说我是一成不变 我是淡而无味的 所以我总是滞留在你的唇边万古不化 没有法式面包温柔温暖温馨的内心 过于圆滑顺滑柔滑那是新疆拉条子 我不想做你家冰箱 可有可无的那块点心渣 我只想在冰天雪地 饥寒交迫时温暖你的牙 我说宝贝啊 宝贝我最亲爱的 如果你不爱我的话 把我干脆丢掉吧 我说宝贝啊 宝贝我最亲爱的 如果你不爱我的话 把我去喂狗狗吧!” “啪”地一声,小舟拍在吉他上,寂静的乡村小院所有的声响都定住,他呼出一口气,仿佛是用一口气唱完这一分二十秒。 他转过头去,在黑暗中看见夏末一双黑亮的眼珠子也在瞪着他——“我满脑子都是你最后一句。” “嗤”,小舟抱着吉他笑得弯下腰去。 夏末哈哈大笑得瘫在身后铺的凉席上。 “胡同串子,全是胡同串子。我说宝贝,你到底照没照过镜子?分明是华丽视觉系的底子,怎么一张嘴就成了胡同串子。你这是掉粉走妹子的节奏,你知道吗?” “等等我再试试,我再试试,我肯定记得别的歌。”小舟抱着吉他忍笑,“这不是木吉他嘛?木吉他能唱什么啊?”一边还躲着夏末伸过来抓他肋下的手。 “算了吧你,我跟你说,十八岁你就该去唱那些脑残歌,不要唱这些三十岁找不着对象憋得脑门都发绿的老男人的歌。”夏末一边说一边还骚扰小舟,扯着他挠痒痒,“你快把当年那个唱小小少年的小宝贝还给我,再过不了两年,你一准把自己变成小老头。” 小舟躲得缩成一团,终于松开吉他,从防御转为进攻,跟他哥在院子里的凉席上滚来滚去。 他外婆出来让外孙子早点睡觉,不要再逗得大黄都跟着发疯,吵得四邻不宁。夏末嘻嘻哈哈地说农村晚上娱乐项目少。小舟在旁边立刻哈哈哈哈地笑成瘫痪,想起学校bbs上幽默版的黄段子,农村晚上娱乐项目少的引申含义在黄段子里能跑出八百里,幸亏他哥没看过,不太知道,就是觉得他笑得蹊跷,半夜在炕上逼供问他笑什么,他宁死不说。 从这天开始小舟每天晚上都给夏末或者夏末和外婆唱几首歌。外婆喜欢这样热热闹闹的,从两个外孙来了就开始高兴,哪知道半个多月后他们该去孤山子村的一天,早起外婆就说头晕。夏小舟很是担心,想立刻带外婆去城里的医院检查,夏末不为所动,一边拿家庭血压计出来给她外婆量血压,一边不住地数落外婆。 小舟刚开始一直在旁边替外婆说话,不明白夏末怎么这样混蛋,结果没一会外婆就扛不住了,承认自己好几天忘记吃降压药了。小舟愕然地看着小孩子一样别着脸生气的老人家,夏末还在那边叨逼叨地数落——血压果然是高了。 小舟陪了老人一上午,老人根本闲不住,一会要洗衣服一会又瞧着树上有几颗杏子熟了,要拿杆子打下来给小舟吃,再过一会,又想让小舟陪她出去串门子找人聊天。老了老了就像老小孩,把夏末气得念个没完,但是老人都疼小的,小舟乖乖听话好玩,不像夏末处处跟她作对,好像她活了七十岁,反倒这不懂那不对了。 夏末不管那些,死活不让他姥姥出门,要她在家歇着。下午他就让小舟去忙自己的事,别在这里助着姥姥不听话。但是外婆虽然没什么大碍,毕竟年事已高,他不陪着也不能放心,只好让小舟自己去孤山子。 小舟在村子里骑了几天摩托车正跃跃欲试地想要骑得更远。夏末是个啰嗦人,临了又不放心弟弟,劝了会小舟好一阵子要不这几天别去那边吧。但是小舟说什么也不愿意让那边的小孩失望。 “都跟孩子说好了的。”小舟蹙眉说道,“ 再说只有三天。 ”一句话把夏末也给说笑了,是啊只有三天。 夏末也觉得自己啰嗦了,不好意思地笑出来,“你说的也是,就三天。你路上小心,骑慢点,开着手机GPS,按我给你标的路线走。到了给我打电话,回来的那天等我开车去接你,别自己回来。” 小舟推着摩托车出门,在门口莫名其妙地磨蹭了一会。他心里也念叨着自己说的那句话,只有三天,不就是三天么?可是回头看看夏末,他就懒懒的不愿意走,肚子里有块磁铁在跟夏末遥相呼应,他每迈出一步路都挺费力,脸上还不知为什么总要露出傻笑,他简直快要管不住自己的面部肌肉了,只好尽量低头。 夏末也跟往常有点不一样,磨磨蹭蹭地挨在小舟身边。夏末自己好像也弄不清状况,隔了一会又迷惑地挠挠头,“那就……那就出发了?出发吧!早点走免得到的时候天黑。恩……路上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手机有电?那电宝宝带了吗?” 小舟慢腾腾地地出发,回头看看夏末一直在外婆家门外的路口站着,眼神温柔,脸上带着一抹懒洋洋的微笑,不慌不忙的,看起来就像个村里的闲汉。 小舟的心里就腻歪歪的,想退回去,待在抬头就能看见夏末的地方。但是又想不出回去的理由,回了几次头,看见夏末的眼里似乎也起了雾,眼神变得说不清楚。兴许是晒晕了,也兴许不是。 小舟一直骑进山路,脑子里还是一团混沌,喝醉酒了似的醺醺然,时不时还自个儿微笑。等到加快了速度,被山风吹了好一阵子,才渐渐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不过是去沟里的村子住上三天,虽然隔了几道山梁,可是在现代社会里这么点距离什么都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他竟然觉得走不动路,离不了夏末,简直可笑。 不过越走山越高大,满眼的绿色越来越深,山路寂静,偶尔经过几处涧水飞瀑,从山上倾泻进脚下的山谷。仿佛是山间的阴凉侵入骨髓,小舟那股快乐的晕眩渐渐褪去,像是渐渐酒醒,怀疑方才的欢愉是错觉。当年离开夏末家的情形又纠缠上来,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但是却渐渐止不住难过。 小舟也知道没办法,他独处的时候总是止不住让情绪一路跌下去。只不过现在多添了焦灼,烦躁得想要原来的平静都很难。 即便到了村里,孩子拥上来吵吵闹闹,小舟勉强打起精神。可是等夏末一个电话打过来问他到了没有,怎么还不打电话报平安,他的沮丧又立即一扫而空。 晚上无聊,夏末打了电话来问他自己睡能不能睡着,他觉得没问题。再晚些时候,宗珊非要跟他视频,何唯在qq上抱怨他个没完。陶可在微信上大发脾气,说衣然在闹失踪,据陶可分析她可能跟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搞在一起,陶可跟家里报告这事惹怒了衣然,衣然干脆关了手机离开寝室。小舟跟陶可猜测了几个有可能会逮住衣然的地方,不放心陶可一个人到处跑,他找了何唯。几个人从小就认识,何唯脾气不好,听了就骂了声操——说老男人一定是贪图衣然长得漂亮,衣然虽然漂亮却是个跳舞把脑子跳坏了的,他自然会陪陶可去找衣然,但是找着以后要当场揍那老男人一顿,谁都别想拦着他。 这么搞了一晚上小舟的脑袋都大了,到了十二点多稀里糊涂地睡着,连夏末发来叫他睡觉的短信都没看见。 第23章 小舟醒来的时候满身大汗,睡眼朦胧地看了看大开的窗子,这间破屋没有夏末外婆的房子清凉,但今天也热得出格了,似乎一丝风都没有吹进窗子。看天色他以为是四点钟,但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的却已经是五点半钟。 小舟在闷热的屋中坐着发了会呆,身上的衣服被汗浸透粘在身上十分不舒服,闷得头晕眼花,他站起身走到屋外想凉快一会。 推开门的一刹那,风仿佛从山谷里生出来,催着远远近近的树涛,吹得小舟打了个哆嗦。他习惯性地抬起头看远处,第一眼看过去以为山都矮了,接着才发现山是被彤云削平了。小舟到了山里才明白云雾这个词,云雾云雾,高了便是云,低了便是雾,可若是走在半山,根本不清楚是走在雾里还是云间。 现在浓重的云雾就低低地压在半山,他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还从没见过如此厚重的云层压在这么低的地方。整个世界仿佛突然被压扁,山从面前失踪,谷底也失落在迷雾中,看不清来路,仿佛世界只剩了孤零零的这么一个村子。如果不是村里的公鸡一直在练嗓子,带来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小舟真要以为自己被困在了恐怖小说的情节里。 乌云在山间涌动,仿佛从山后源源不断地生出来,无穷无尽。又一阵阴凉的风从山谷中吹出,风中带着一丝土腥味。 电光在山间滚动,一道巨大的闪电劈在山顶,小舟不由地后退了一步,隆隆的雷声紧随其后响彻旷野,震得小舟的耳朵发麻,暴雨倏忽而至。在城市中寻常的雷电,到了荒野中却化为了摧枯拉朽的伟力。暴雨如同鞭子一般抽打着孤村和荒野,雨水在突然刮起的狂风中犹如瀑布一般飘摇。暴雨变成了另一层带了重量的雾气,落地的巨大声响充塞了天地间。 小舟跑回屋里,浑身已经淋透。村里人起得早,如果是往常这会该有人起来了,但早上这样的大雨,小舟举目远望,村路上也看不到个人影。寂静逼得小舟有些焦躁,这个时间给夏末打电话太早了,而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夏末打电话。 他一个人待了三个小时以后,才有孩子们来找他。小孩子不在乎大雨滂沱,下了大雨反倒还高兴,唯独几个顽皮男孩见夏末没来有些失望。都问小舟“体育老师怎么没来”。 小舟强忍着不笑,跟其中一个孩子说,“你跟着他学的速算吧?以后有人问你为什么算账那么快,你就说是体育老师教的。” “本来就是啊。”那孩子长得丑丑的,又很淘气,脸上还带着前天爬树擦出来的伤,但却聪明得很,很得夏末的喜欢。 “体育老师今天不来,就是不来了罢。”小孩嚼着蚕豆,一边从兜里抓出一大把蚕豆分给小舟。 “他……”小舟微微地笑了,“过几天就会来。” 小孩轻蔑地摇摇头,“老师不懂大山,这雨要么不来,要来了就好不了。” “这是雷阵雨,”小舟说,“雷阵雨下不了多久。” “打完了雷,雨也不会停。”小孩又卡巴卡巴地嚼起蚕豆,挑起两条粗粗的蜡笔小新眉,“你看着吧,只要这么下上一天,山里就会涨水,路就走不通了。我妈说了,今年水大,我们家地里出的,可能又要烂在地里。” 小舟心头吃了一惊,隐约觉得不安。上午课上到一半,他突然想起去年夏天无意中看到的新闻,城外景区暴雨,山洪暴发,游客被阻隔在山里只能靠救援。当时他没太在意,现在想起来如果当天早上下雨,游客是不会进山游玩的,所以可能一场短时暴雨就导致山洪暴发。那也不过是城外的山,跟这里的深山比起来简直就是公园的假山。 而这一个上午,教室外的暴雨果然像孩子说的一样从未停歇,雷声远了,雨势却不见减弱。 十点钟的时候夏末打来一个电话,先问问他睡得怎么样,小舟听出来他有些心不在焉,担心是外婆身体不舒服。但问起来,夏末在电话里压低声音偷笑,“姥姥正跟隔壁媳妇扯老婆舌呢,可来劲了。” 小舟忍不住笑出声来,走到窗边对着窗外的倾盆大雨,“今天雨下得真大。” “恩,我就想跟你说这个,”夏末的声音柔柔地响在他的耳边,“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山里下雨到处都会涨水,你好好待在村里,别去往常去的那条涧水。” 小舟别扭地咬了咬嘴唇,想问问夏末村路如果被山洪淹没,他可能会在这座村子里被困上多久?但是又没办法痛快问出口,看着窗外哗哗的大雨,听着夏末再三嘱咐他要小心,不要去人少的地方,一定要跟村民待在一起。 话说多了小舟不免留心起来,夏末时不时地是会有点啰嗦,但是今天这话说的遮遮掩掩欲言又止。 挂了电话小舟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山洪的视频,其中有个标题格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90分钟暴雨导致山洪围困200人。 小舟顺次看完山洪这个关键词相关的几个链接,再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就时不时地分神去看窗外的暴雨。无穷无尽的水从天上泼下来,像是要没个完。小舟查过了天气预报,城市天气预报里不会有小山村的天气情况,他翻出气象地图来看,只能分辨出这一片都是蓝色的雨区。 整整一上午过去,雨下得没完没了,小舟的焦躁被这雨水浇得越来越难耐。中午孩子们回家去吃饭,小舟终于忍不住打伞出去。下雨的午饭时间,村路上更没有人影,小舟顺着小路走到村口卖杂货食品的小店,平时总有些闲人聚在这里。小舟每次见到这些人都不太会攀谈,尤其是那些上年纪的人口音很重,就连要辨清他们说的话也很困难。平常夏末倒很能跟他们说上话,不过话说回来,夏末那人每天都笑哈哈的,跟什么人都能聊得起来。 杂货店开着大门,门上挂着乡下人用扑克纸牌自己编的门帘,透过门帘能看到几个闲人当地坐在板凳上,正在扯闲篇儿。离门口近的两个人抬头看见是他,都先从凳子上站起来让他,或许是夏末打得好底,屋里的人都不跟他见外,他只拘谨了一会,就加入了他们的闲聊。 他向几个人打听了村子通向山外的那条路,乡下人也都乐于指点些他们知道的事,看他虚心求教,立刻七嘴八舌地告诉他。不过不幸的是他们都有种戏剧化的表达方式,仿佛都是天才的戏剧大师,他就算只凭直觉也能感觉到他们说的话夸张的成分有多大。 尤其先开口的两个身材丰满嗓音洪亮的中年村妇,她们张口就说自打去年乡政府给修了路,绝不会再被山洪淹没,但接着她们就开始说去年村里的一个小姑娘因为山洪耽误了出嫁日子,后来演变成双方家庭互相埋怨,直接导致小夫妻互相指责,最后婚都没结成的事。 另外一个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中年闲汉跟她们俩抬杠,说今天这雨势头不好,可能不会有山洪,但保不齐会有泥石流。他还告诉小舟,“原先过了我们村再往山里走,还有一个村子。那地方叫石沟子,树少石头多,前年一场大雨塌了一半山壳子,死了不少人。后来乡政府把他们村的人口划进了附近的几个村子里,不敢叫他们还住在原来那地方,省里的专家都说了,他们那地方早晚还会发灾。谁知他们村还有些犟驴,说啥也不肯搬家。都是老观念,守土在地的,谁也不愿意搬家。乡政府派人来硬给他们搬了,他们后来还偷偷跑回去。这就是没知识的人,没文化。” 小舟听得时不时地有些游离,不知不觉的视线就转向窗外的倾盆大雨,看水珠落在窗台上,再迸溅在玻璃上。他曾经看着窗子上的雨等着人,那时候他还小,夏末来接他,他搂着夏末的脖子,心脏砰砰地跳。 “你是南家油坊村的外孙吧?”突然有人说道。 小舟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看向说话的人。那是个清瘦的老人,小舟认得他是班上一个孩子的爷爷,平常这时候都是跟几个爱下棋的老人在村口大树底下下棋的。可能因为今天下雨,他们才挪了棋盘到这里的窗根下继续下。 “你也瞧见南家油坊比我们孤山子要富得多吧?”老人说,“我们孤山子连同左近这五个村子被困在了骆驼山北边,唉,可说是穷山恶水,只要雨水大,出山的路就没了。一年到头,春汛完了秋汛来,涨水之后村里少则半个月,多说一个月出不去人。赶上像这样的暴雨,从来没人还想出门子的。”他停了停,向一旁的老人说道,“小五家的媳妇昨儿说是要去县城看病,现在还没出门今个就走不成了,这么耽搁下去怕是这个月都去不了?” “说的就是。”旁边的老人回答道,“五子不在家,没人拿主意,他家的几个娘们儿都是糊涂人。” 小舟走出了杂货店,在泥泞的村路上越走越快,顾不上迸溅的泥水把半条裤子都毁了。他跑进住的地方,把随身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地丢进一只袋子里,再裹上层层塑料袋然后塞进背包里。 收拾完东西小舟推着摩托车就往外走,刚走到院子门口,夏末竟然猜到了似的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小舟犹豫不决地站在屋檐下接电话。 “小舟,雨下得太大了,山里可能会涨水。”夏末说。 “哦。”小舟缩在屋檐下,半个身子被雨水淋透。他应的口气冷淡至极,夏末本来似乎还有话要说的,结果被噎了一下,有些冷场。 “不用把我当成小孩子,我不会到处乱跑的。”小舟说,口气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强硬。 “知道,知道你不是八岁了。”夏末说,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口气软得有些含糊,“我是想说,你可不要突然回这边来。” 小舟的脸腾地一下烧热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羞耻,“我……我怎么会干那么心血来潮的事?我又不是小孩子。” “是,是,我知道。”夏末说,“我这不就是瞎操会心么。下暴雨不一定就肯定会发山洪,但是你没见过山里涨水,说要涨起来就是分分钟的事。我怕你临时起意,想回来。” “不会。”小舟咬了咬嘴唇,坚持撒谎。 “那好。我不烦你了,吃过饭了吗?” “吃了。”小舟慌乱地继续撒谎,还硬气地命令夏末挂电话,“我要睡午觉了。” “好,好。睡醒了给我发短信。”夏末好脾气地笑着顺从弟弟。 小舟挂上电话松了一口气,推着摩托车继续往外走,锁好门拿粉笔在门上留了条子。他只有一把雨伞,要骑车的话他就没办法打伞,不过反正雨下得这么大,身上瞬间就湿透了,打不打伞都没多大差别。 大雨仍旧铺天盖地,小舟冲进雨幕的时候什么都没多想,夏末就在咫尺之外的时候,还想要他度过一个月都没有夏末的生活,他受不了。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赶在山路不通之前赶回去。他暗暗打算,如果山路并没有因为这场雨而被淹没,那他明早天一亮再赶回来。 夏末会不会觉得他突然跑回去这种行为很变态,他已经来不及考虑了,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自己出来的还不算晚。什么责任承诺,或者说任性的随性的坚持,他都不想要了,他只想要回家。 在大雨的泥路上骑摩托并不算容易,小舟全神贯注地看着路,两只手把稳了车把。因为车速太快,车轮从后面飞溅起来的泥水能一直溅到他的头发上。不过反正雨势够大,还能把他淋个半干净,只不过瞬间又是泥。 一路上所有记忆中的河流溪水山涧都变宽了,小溪变成了河流,山涧变成了飞瀑。山路缠绕在山腰,雨水从山上冲下来,漫上山路,再从山路的另一侧冲下山谷。往日里小舟看惯了的青翠山岭在厚重云层下现出一些狰狞的黑色,在这里人会显得格外渺小,由此心生惶恐。还有山路漫长的焦灼,小舟急得几次加速又因为路况太差而不得不减速。 唯一让小舟觉得庆幸的是,在骑行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他顺利地通过了记忆中最低洼的一处山谷。虽然没法开得太快,他又需要时常停下辨认方向,但是他还是乐观地估计照这样下去,他肯定能顺利回到夏末那边。虽然,夏末可能会觉得他是个傻逼。 雨始终下得很大,他时不时地用力眨眼才能保持视线清晰。又穿过了几个山谷,积水渐渐加深,一条河水已经开始向路上漫,他忍不住又加快了速度。 不过这次他的好运气用尽了,摩托车冲开了之前不知道是汽车还是牛车留下的车辙,代价是他全身都是泥水,他干脆继续加速,痛痛快快地享受着狂风暴雨烂泥汤的洗礼。拐过弯道的时候小舟刹了速度,但是他在大雨中已经奔驰了一个多小时,身体有些僵硬,注意力也开始不集中,弯道转过90度角来他忽然发现前方是一个下坡路,尽头没在一大片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中。 他记忆中这里并没有河水,看见这样宽阔浑浊河水他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就是这一瞬的慌神,他没注意到路面上有一块从山上滚落的石子。石头说大不大,大概只有两块砖头的大小,可是小舟的车速这时候不低,前车轮高速顶在石头上,车把猛地一歪。小舟连忙抓紧车把,可是身体失去了平衡,摩托车猛停下来,他被惯性猛地甩出去摔倒在一堆烂泥里。 疼痛从身体的各个地方传来,小舟吐了一口泥水,晕头转向地趴在泥水里,好半天才清醒过来,身上的疼劲也过去了。他忽地从地上爬起来,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扶摩托车,先去检查摩托车有没有摔坏,咬牙忽视身上的疼痛。 而且说真的,他觉得自己还算幸运,他摔趴下的时候心里想得就是可千万别摔出麻烦来。没想到爬起来之后还真就没怎样,连脚都没有扭伤,只是裤子撕了条口子。大概是因为这段路虽然已经是柏油路了,可是实在破旧得很,下雨之后附上了厚厚的烂泥和树枝,摔上去不算严重。 小舟扶起摩托车,没想到左腿稍微一用力,方才他尽力忽视的疼痛就从大腿上传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左边的裤子上有些血色。 不要不要不要,小舟恼火地丢开摩托车,一把捂上大腿。可千万不要再出血了,要是被夏末看见……隔了半天他抬起手,掌心上一片红色。 “完了。”小舟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扯住撕破的裤子,捂住裤子上的血迹,没好气儿地狠狠压了一下,大腿上立刻报复似的火辣疼痛。 小舟一瘸一拐地走到吞没了道路的河边,冷着一张脸看浑浊发黄的河水卷着树枝向下游流去,抬眼望去山谷里全是水。 他试着走进水里,水流很急,而且很快就没到了他的膝盖。小舟知道没办法了。现在的水深就能淹没摩托车的排气管,再往前走,水会泡到他大腿上的伤口不说,即使他能趟过这条河,他也没有办法一瘸一拐地走完剩下的路。 这里已经不远了,走了这么远的路,到最后还是白费。 小舟一动不动地站在水里,看着泛滥的浑浊河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现在不急着走了,突然不想动弹,不想回去,只想在水边坐下来,大脑空空地盯着河水发呆。 他退后了几步,真就一屁股在地上坐下,面对着宽阔的水面发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心思沉到了几层地下,一阵汽车极速驶近的声音渐渐真切,小舟甚至没有心思抬起头去看。汽车声在河水那边戛然而止,小舟恍惚地想起来这种天气还开车出门,是进水发动机熄火了吗? 他抬起头,看见一辆眼熟的越野车。 夏末从车里下来,先骂了一句什么玩意,然后突然抬头看见宽阔河水对面马路正中间盘着腿好似正在暴雨中闲坐的男孩。 “小舟?”夏末举着一把伞,疑惑地都没敢喊大声。 对面的男孩应声转过视线来,好像从恍惚的状态里突然清醒过来,看到他就是一愣。那不是夏小舟还能是谁? “卧操还真是你!”夏末差点就破口大骂,但张口一个“你……”接着就自己把自己呛着了,被气得想骂都找不着词了。“你特么原来是这山里的野狐狸吗?” “哈哈。”小舟乐了起来。 “卧操,你哥我要被你给气死了!”夏末大声吼他,“你特么就算是野狐狸,你也学学你其他前辈,有他妈在道中间修仙的吗?” 小舟坐在地上开怀大笑,夏末说他什么他都想笑。 “我现在过去。” “你……”夏末隔着河水朝他竖个大拇指,“我服了你了。你就坐那别动了,我过去带你。” 夏末转身去车里拿出一捆绳子,一头拴在车上,一头绑在腰间。还幸亏车主是个愿意往野外扎的货,户外生存工具还是有一些,夏末又拿出一根登山杖。 夏末趟进水里,最深的地方一直没到夏末的腰,山雨不停,水流很急,有一段夏末走的摇摇晃晃的。不过小舟毫不担心,那可是夏末。 “臭小孩。”夏末走到他面前来,虽然一只手打着伞,可还是全身湿透,他用登山杖敲了敲他。 小舟笑了,左手还按在左腿上挡着,夏末向他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拉起来。忍不住又开始碎碎念,“怎么能坐在泥地里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啊?看看你的嘴唇都冻紫了,你……” 夏末猛地闭住嘴,盯着小舟的左腿。小舟也很恼恨自己穿了一条浅色的裤子,即使满是泥水,可血迹沾上去还是异常明显。 不过等了半天小舟想象中的霹雳闪电也没出现,夏末皱着眉头拉开他裤子的撕口看了一会,一言未发。半天转过身去,“背你过去。” “那摩托车……” “还说什么摩托车?”夏末回头就瞪了他一言,把小舟虚弱的后半截话给掐断了。“扔那不要了,你快上来。” 小舟听话地凑过去,夏末把伞递给他,背起他简直不费什么力气。 小舟搂着夏末脖子,趴在他肩上,突然打破了这段要命的沉默,理直气壮地说,“你别骂我!” 夏末抿了抿嘴唇,感觉到小舟搂着他脖子的手臂几乎是撒娇似的讨好着蹭蹭动动。他皱紧了眉,知道小舟在偷偷打量他的面部表情,那举动就像个混蛋孩子,也许小舟的内心深处依旧是那么样一个孩子。 “哥。”他唤着,试探地换了种低三下四的口气,“这次我真的知道错了。” 夏末实在咬不住嘴唇了,笑容从唇角扯开。趴在他背上的孩子低低的讨好声让他的心都快融化了,“那好吧。”他咬着唇,还不想笑得让小舟太得意,“下次你要听话!” 小舟“嗯”了一声把脑袋搭在他肩头,全身放松地赖在他身上,夏末又忍不住想要笑出来。 “你怎么会来?”小舟近距离地盯着他的笑容,呼吸喷在他的脖子里。他怕痒地转了转脖子,小舟不知道怎么想的,更用力地蹭了蹭他,把冻得冰凉的面颊贴在夏末热气腾腾的脖颈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夏末无奈地让他拱着,“我就觉得你会干出点别出心裁的事。” “你怎么知道?”小舟问他。 夏末犯了难,不知道怎么回答,“嗯……”了半天,说了个词,“直觉。” “因为直觉就出来接我?”小舟歪头离开了他一点,去看他的神情。 “我靠你这种小孩,主意这么大,谁知道你能干出什么来啊?感觉到苗头了,还能不出来看看吗?小混蛋你打小就是要干坏事的时候口气反倒特别强硬,你自己不知道吗?我一听你电话里说要睡午觉让我别烦你,我就知道你要干点别的。” 小舟“嗤”地笑了出来,又贴回夏末的脖颈,嘴唇贴在夏末温度很高的皮肤上,他想说点什么,感激的话,感动的话,因为夏末这样爱他而兴高采烈的话。不过那些话对于男人来说,实在难以启齿。还是小时候更好,轻易说出最爱,说明天长大会对你最好,他想到这些话都会自嘲,但跟夏末在一起,这些情绪还是如此简单直接。 他舒服地搂着夏末,抬起头看着落雨的山谷,听着暴雨敲在伞背的声音,夏末趟水时搅动着泥水的声音,夏末的脊背暖热地烘着他的胸膛。他突然眼睛潮湿,却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好了,总算走出来了。”夏末长出了口气,“这水还在涨,也幸亏你回来的及时。” 小舟回过神来,被夏末放在地上,他连忙站稳,夏末转过身来扶着他上车。 “没事,没那么疼,就是摔了个跟头……”他话没说完,他刚坐下,夏末就来扯他的腰带。 “我……”小舟条件反射地拽住自己的腰带,愣在那里。 “大男人害羞个毛,快脱下来我看看伤口,出那么多血,你还说没事?”夏末拍开他的手,毛躁地扯开他的腰带,就往下拽他外边的长裤。 可能是地方狭窄,小舟被忙活的脸发烧。裤子脱下去,夏末突然愣住了。 小舟反应慢了半拍,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跟着静止。夏末突然抬起头看了小舟一眼,小舟随着他抬头,猛然看见夏末脸色绯红,他一下怔住,依稀分辨出夏末是在害羞。 夏末转开视线,又不得不解释,含糊说了一句,“美……腿啊……少年。” 小舟懵懂地低头,第一眼看见自己大腿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再顺着夏末上下流连的视线发觉自己露出的两条腿修长紧绷。线条相当……不赖,肌肤也白皙细嫩……他自己没太注意过。 他好奇地去看夏末,夏末脸上的绯红就没褪下去过,拿出瓶纯净水来帮他冲洗伤口沾上的泥水,却说什么也不肯碰一碰他的腿。 小舟盯着他,好奇地看着夏末躲闪的目光,俊美面容上晕染开的绯红顺着脖颈向线条明显的锁骨上延伸。突然,一个念头从小舟的胸口窜了起来,像点着了的火,烧得他的脸皮也跟着一起发烫。 “好了先这样吧。”夏末说完把纯净水瓶子随手一扔,又愣了一下看看周围,好像才想起来自己在乱扔垃圾,尴尬地把塑料瓶子又捡了起来收进车里。 “别穿裤子了。”他说完又咬了舌头似的迅速补充,“我是说会把伤口折腾出血的,就这么坐着吧。经过乡里的时候咱们停一下去卫生所,给你消毒包扎一下,嗯,我觉得可能需要打几针,打几针破伤风什么的。” 他吭哧完这几句就逃回了驾驶座位那头,发动汽车,“把安全带扣好,小舟。” 小舟照办了,只不过时不时地用一双幽深的很眼睛去盯着夏末。夏末找了许多废话说,但是全程都没敢回头看他一眼。小舟后来想想,要是不想太多,单纯就是想自己能把夏末吓成这样,也挺牛逼的。但是…… 天擦黑的时候,他们才回到外婆家。夏末恢复了正常,外婆大惊小怪地照顾小舟,比夏末有过之而无不及,逼着他喝了两碗辣辣的姜汤,喝得他额头冒汗。 小舟整个下午都觉得饥肠辘辘,也没有精力想太多,到家以后又费了很大力气洗澡,好在洗完澡就吃到了夏末做给他的炖小鱼和鸡汤土豆泥,他被安慰得简直没有任何额外的需求。一整个晚上他都时常去瞅瞅夏末,不过每次夏末跟他视线相碰的时候都看不出夏末有任何诚心遮掩的心思。 小舟释然,大概看到好东西的时候,人人都会觉得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尤其是夏末,比自己不知道成熟多少倍的夏末。但…… 第24章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周多,通往山里几个村的路被山洪引发的河水泛滥阻隔了半个多月。等路可以走了,小舟和夏末也快要开学了。 小舟心有余悸又有些愧疚,夏末的垃圾情绪非常少,他就跟小舟说,“你这孩子总是想得太多,你要实在放不开,觉得没尽到责任,那你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补偿啊。回家以后可以买一些小黄书什么的捐给小朋友,性教育也是教育的一部分啊。” 小舟不搭理夏末,扫黄打非的时候夏末说不定会第一波倒下。 在山村的最后一个下午小舟有些失落,还没离开他已经开始怀念山村的日子。在这个没有娱乐场所的地方那个,夏末被困在外婆的院子里,几乎每一个小时都跟他在一起。有时候小舟午觉醒来看着夏末在旁边一面看书一面帮他扇凉风,想起或许十年前的夏天他也没机会跟夏末粘成这样。 他跟夏末的关系突飞猛进地亲近,让他想不起来十年的分别。他习惯醒来就能看见夏末,偶尔睡糊涂了要盯上夏末一会,才能想起这不是自己的想象。他也习惯了在夏末钓鱼的时候拿一本书陪在旁边,习惯在夏末写论文的时候熟练地泡茶,习惯在晚上听夏末的话抱着吉他唱歌给他打发时间,习惯在练吉他的时候偶尔抬头看到夏末正着迷地盯着他的手,还……还习惯了偷听夏末打电话……反正夏末不在乎。 外婆也很让人舍不得,他们要走的时候,她不只是舍不得她的外孙,他脖子上还挂着外婆花了一个下午给他刻的桃木剑。可他别扭地没法表现出内心的感情,所以说再见的时候看起来沉默冷静得像是个冷冰冰的人。因为不晓得是不是还有机会再见到外婆,所以分别时候说的下次再见就很没有意义。 那时候他低着头,夏末的手忽然落在他的头上,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转头看向夏末,看到夏末温和谅解的眼神,像是能直视到他的心底。飘飘然,像童年的风筝,一端稳稳地系在夏末的指头。 “小孩子不喜欢分别,一分开就难过。”夏末伸过胳膊来搂住小舟的脖子,跟外婆解释。一句话,就如酒入喉咙,小舟的胸口酥酥地疼痛,眼角烧热。别人背地里说起他,他一直都是没感情的小怪兽。 “姥姥,你也早点回我妈那边去吧,别总舍不得这里。我们放假回家的时候再去看姥姥。” 回去的车上,小舟的失落情绪一扫而空,回家也不意味着夏天的结束,他还真是少有的这么乐观。毕竟他已经不再是个只能听天由命的孩子,何况夏末一路上都兴致勃勃。其实夏末干什么都兴致勃勃,可能是精力太过旺盛。 开车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直聊天,小舟话再少可毕竟面对的是夏末。虽然他基本可以承认自己这趟自我修炼,是个完全的失败,他的独立旅行从丢钱包开始就没有一点可以自豪的,后半部分连试炼的机会都被夏末给毁了,连回程都在凉爽的空调下舒服着。 “小舟。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不管怎么样,想听你句实话。”夏末突然问他。 小舟忽地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去看窗外,稀里糊涂地去读公里牌上的数,他们已经开出了半程。 “什么?”会是什么事要用这种认真的口气来问。他其实立刻就想到了夏末绯红脸拎着瓶纯净水的模样,那个瞬间让他明白人与人之间除了血缘关系以外还有另外一种牢不可破的关系。要是夏末问他,那他…… “你想问什么?”小舟尽量呼吸均缓。 …… “你妈是不是不给你零花钱?” …… 小舟怔住,你妈……你妈! 小舟瞪着他,他还真就是想问这个,一脸严肃认真,还分神来瞥自己一眼,似乎想评估一下自己到底会不会说实话。小舟咽下这口气,“一个月三千。” “哦,那你为什么还不够花呢?一般大学生也就能拿到一千吧。” “谁说我不够花?”小舟说。 “那你……”夏末超了个车,“那你到底为什么还打工?” 小舟凑过身去看了一眼夏末的时速表,“一百三十?降下来!” “是是是。”夏末毛毛草草地回答他,车速勉勉强强降到了一百一十九,差一点似到非到一百二十,换了小舟一个白眼。 夏末心虚地看看小舟,“那你是为什么?” 小舟沉默了一会,有点不太想说,但是夏末一直用同样的沉默等着他说,他知道夏末这个人,看起来随随便便,其实心细得很,而且他看起来软软的没什么攻击性,但性格属于张三丰一脉的,看着绵软其实后继无穷,谁不信大可以跟他杠一下试试。现在他正经问自己话,自己要是不说他铁定没完,绝不会容他混过去。再说有些话跟夏末说说是对的,他不能一直自己跟自己唠心里话,那容易精神分裂。 小舟组织了一会语言,见夏末一言不发地还在那等他,虽然不催他说,但那份沉默带来的压力也不小,他只好开口, “我跟你说过的吧,我父母有亲生儿子。我没什么能够报答养父母的,至少我成年以后不能再花他们的钱了,不然那不就等于是在花弟弟的钱么?读书很容易,可是除此以外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养活我自己,所以我总要早点试试。” 小舟回头看到夏末听得很认真,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眼睛一直看着前面。 小舟咬了咬嘴唇,“听起来好像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但是……我是很认真的,嗯……很积极的人。要是你觉得……同情我,这事就很尴尬了。”他看着夏末,“我的意思是说,你现在可以表扬我了!” 夏末终于被他逗笑了,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小舟松了一口气,微微笑了,“你会表扬我吗?” “你比我18岁的时候要成熟多了。”夏末说,“你知道做自己该做的事,不需要别人肯定。” “你干嘛说的这么严肃?”小舟说。 夏末笑了起来,小舟想起他笑的方式,他思考的模样跟记忆中确实不一样了,现在的夏末已经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有很多东西,很多情绪已经沉淀起来。 “今年你能得到一等奖学金吗?”夏末微微笑起来。 小舟兴致高了起来,“开学才能知道。但是我觉得差不多。” 夏末点点头,“你喜欢你的专业。” “还不错。”小舟笑眯眯地点头,模样好像小时候吃到喜欢吃的巧克力。夏末转头看了一眼就有些分神,旁边一辆车突然超车,他连忙回过头去看路。 “照这样下去,你肯定会得到保研的资格。”夏末说,“你要是喜欢有点社会实践,那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最好稍微有点节制,哥觉得你这样下去有点累坏了。而且,你要是还算喜欢自己的专业,就专心读到硕士毕业以后再说吧。像你这样智商和情商都不差的小孩,将来生存不会太成问题,哥哥希望你放轻松一些。” 小舟终于意识到夏末的确大他九岁。 “再说,你还有我在,不是么?” 小舟努力笑出来,“我……” “我知道你想什么。”夏末打断了他的话,“我也不是你的亲哥哥,一样靠不住,也不能完全信任,是么?” 小舟勉力作出的笑容被丢开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话。 “你还记得我爸吗?”夏末又问他。 “记得。”非常温和,非常有趣,喜欢罗大佑,所以有种浪漫的老情怀。现在想想,他身上有种温暖的东西,夏末身上也有。 “以前他说过,让别人幸福是种非常难得的能力,得到就会很快乐。我遇见你以后常常会想起他这句话来,很奇怪我以前没认真想过,也没领会到他这句话原来不是废话。”夏末说话的声音不高,嗓音温厚。“我不是小看你,千万别那么想,你将来说不定非常牛逼,你有那种潜质。曾经觉得你可怜的人都是在打自己嘴巴。我只是……” 夏末停了下来,似乎很难形容,又或是很难出口。小舟紧紧盯着夏末,几乎不知道自己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他渴望夏末要说出的话,异常渴望。 夏末眼睛看着前面的路,突然自己笑了起来,小舟知道让男人说一句感性的话,的确比被干掉还难。最后夏末带着细微的迷惑和羞涩,不大好意思地说, “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因为你那么容易就会露出幸福的神情我……觉得很快乐,这种快乐的感觉让我觉得……生活变得很有趣。” 小舟静静地看着他。 “所以说句实话吧,你根本不用想太多,比如说觉得我开这么远的车去接你,花一个暑假去陪你就怎么怎么着,就付出很多或者很变态什么的。其实还是我自己愿意,我开着车在你面前出现,看见你露出那种开心的神情,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爽。”夏末又停了下来,想起来小舟什么也没说,突然有点没底气,“你不会觉得我变态吧?” 小舟伸出一只手放在夏末的腿上,逗得夏末笑出来,小舟从小就是这样可爱,他表达喜欢你的方式,永远是细微的,所以那孩子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举动通常都有意义,不留心是发现不了的。 不过小舟没有说话,是因为如果现在十米外落下一颗炮弹,砸出一个五米的大坑,他被掀翻在地,耳朵里全是白噪声,眼前的画面也被定格——那也不过就是他现在的状态吧。他明白,夏末说的,所有的话都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一个意思。那是他在那些想着哥哥快点来接我的日子里,从来没想到过的,突破了他所有想象力的东西。 夏末在告诉他,他爱他。他要怎么回应?现在。说对不起,哥,我是异性恋?如果他神志正常,他就应该这么说,但他满脑子里压倒性的叫喊都是,“去他妈的异性恋吧,去他妈的兄弟情”,夏末很爱他,而且夏末还用了人世间最强烈的一种感情来爱他,谁还要什么异性恋情,谁还要什么兄弟情? 要是说一句“我愿意”,就能让夏末永远陪在他身边,因为他的快乐而快乐,夏末所有的那些温柔对待,都是他应该得到的,可以理直气壮地享受——那他下一秒就可以上天堂了!他干嘛不答应呢? “怎么不说话了呢?”夏末问他,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夏末露出那样温柔神情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 小舟紧张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恰当,夏末说的话那样温柔,美好的超过他的所有想象。小舟自己对女孩子说过许多小情话,没有一句是口不应心的假话,但是也没有一句有这样的感情。他以为他对那些女孩子们的也是爱,但也许是他误会了,夏末出现以后他才明白,他当然可以谈很多场恋爱,但是把他曾经的每场恋爱换算成积分再全部累加在一起,都兑换不了跟夏末在一起的十分钟,虽然他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能接受男人。但……谁在乎?他简直被快乐冲昏了头脑。 “生气了吗?”夏末笑着瞥他,突然手机响了,夏末扫了一眼手机屏幕,“我女朋友,稍等。” 小舟没听懂,那几个字在他的头脑里盘旋着,但他就是没弄清含义。夏末拿起耳机戴上,神色如常,他用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语气跟梁澜说了一阵子鸡毛蒜皮,小舟不知道自己是从第几分钟开始僵硬的。 临了听见夏末跟梁澜约了要一起吃饭。 夏末挂了电话还挺顾着小舟,“一起去吃吧,叫着宗珊。” 小舟第一次看着夏末的脸,还能在心里暴句粗口。 他脑子里就剩了四个字: 会错了意。 他夏小舟竟然会错了意!他……他虽然比夏末小九岁,但是有过的女朋友都不见得比他少! “不去!”小舟庆幸自己还能说出话来,耳根后有轰隆隆的雷鸣,大概是胎噪太强烈,“我要回家睡觉。”他紧紧地闭上了嘴,有那么一丝庆幸刚才自己没有流露出情绪来,会错意这种事在他的心里一直算是奇耻大辱。就好比小时候,人家并没想要他,他却感动起来傻气地叫了妈妈,结果只是被所有孩子嘲笑。他转开头看向窗外,又想到这样也好,刚才他就是头脑发热,真要弄成那种关系,搞不好就成了烟花,点一下就没了。 后半程夏末觉得已经把要谈的事跟小舟谈开了,一路说说笑笑没有半点顾忌。小舟一路恼火,一边想着自己怎么就把夏末跟梁澜已经和好这事给忘记了,一边还要分出神来看着夏末的仪表盘,一个不小心夏末就会一脚把车踹得超速不少,等到了家小舟的脑子剧痛无比。 不过夏末那轩朗开阔的装修风格实在让人精神放松,小舟看见挂着熟悉的挂着白纱的圆形窗户,就叹了口气。行李丢给夏末去拆分,一头扑进软床的怀抱,喃喃道,“天堂。” “还是家里好吧。”夏末嘻嘻哈哈地把小舟的东西从他的包里往出扯,好脾气地把小舟干净的衣服一件件挂好,再把要洗的拎去卫生间。 小舟趴在床上,侧脸挨在床单上,看着夏末拿着他的东西从床前走过去,任劳任怨,还心情倍好,也不知道是图个什么。可能什么都不图,活雷锋!他怨念地在夏末身后把脸压在床上。 夏末喊他先去洗澡,他装聋作哑。夏末只好先洗澡,穿着浴衣走出来再喊小舟,小舟过了半天才爬起来磨蹭进卫生间,坐在马桶盖上跟自己腿上的疤痕相了一会面,才慢腾腾地站起来开淋浴冲水。 洗完澡把头发吹干,最近一次理发是夏末上的手,乡下理发师他信不过,夏末就吹嘘他自己在国外的时候因为嫌理发店太贵,所以练了一手好功夫,号称剪刀手夏末。小舟都没质疑他是怎么自己剪自己的就让他动手了,如果夏末号称自己是圣手神医,他也敢让夏末立即给他开膛破肚。不过,夏末剪发的效果还确实很不错。 小舟对着浴室的镜子站了一会,禁不住还是怨念沸腾。有些郁闷,真不是能压抑得住的。 外面夏末正躺在方才小舟趴的地方,开了那么长时间的车他也累了。他闭着眼睛听见小舟跑出来的声音,小舟是个总是尽量展露成熟一面的小屁孩,一般要不是看见虫子,是不会跑这么快的。 他要开小舟的玩笑,刚张开眼睛床垫就是一倾,小舟砸在他的身上,压在他的肚子上碾来碾去。他哈哈大笑,伸手去搂却摸到一大片肌肤。 夏末吓了一大跳,“没穿衣服?” 小舟不吭声,他只穿了睡裤,胳膊搂紧了夏末,结结实实地压在他身上。 “没找着上衣?”夏末的手在小舟的脊背轻轻滑过,然后小舟听见他说——“快盖上被子,会被空调风吹感冒的。” 妈的! 小舟一口咬在夏末的胳膊上,夏末作势尖叫,小舟不客气地一直咬到有点皮下出血才松口,临了轻轻舔了舔咬坏的地方那个。 夏末报复地揪他的小耳朵,“好吃吗?”小舟笑了一声,跟着抬头,一双黑眼睛炯炯地盯着他,夏末的呼吸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恍惚而迷惑,他的手指松开小舟的耳朵,不知不觉轻轻地揉了揉。 乍然作响的手机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夏末跳起来去接电话,小舟松了口气在床上滚来滚去,听见是梁澜来的电话,夏末简单应了几声就挂了。 “真的不跟我出去吃饭吗?”夏末问他。 他趴在床上点头。 “那你晚上吃什么?” “你会早点回来吗?”小舟抬头看他,作为弟弟,胡搅蛮缠倒也没什么,反正是弟弟。 夏末立即就回答,“我吃完饭就回来,要不要我买点什么东西给你吃?” “我不是有姥姥给带的包子么?”小舟舔了舔嘴唇,“我现在不饿,你晚上回来给我煎!” 夏末立刻就笑了,讨好夏末最好的方式就是对他产生需求。他满意地拍拍小舟的头,“我吃完饭马上回来,待会你要是肚子饿了先吃一块巧克力。” 不过即便是这样,在夏末出门去的那个瞬间,小舟还是体会到了待在空荡荡房间里的那么一点凄凉。这一个多月他几乎跟夏末形影不离,现在回到了现代社会里,反倒要独自待着。那感觉就像寒冬腊月在一个没有暖气的房子里,他本来睡得好好的,却突然被人赶出了热被窝。 “我想吃鱼汤泡饭!”他突然跟空屋子说了一句,像是希望有人能回答他。待了一会,只有可想而知的寂静。他躺回床上,拿枕头捂住脑袋,想自己真是不能要了,这行为只有十岁前才会出现的。 他在枕头下闷了一脑袋汗,手机也响了,他越过十五通电话,最终还是接了。 “小唯。”小舟闷着声喊自己的小伙伴。 何唯在电话里怔了一会,“小舟……你他妈又是心情不好吧?喊我的这个贱声调就跟叫画皮里的狐狸精似的。跟哥哥说吧,你怎么了?” “操。”小舟骂了一句,坐起身。 “真的?同意了?”何唯泰然自若,见缝插针。 小舟变了脸色,“有事说事,没事我挂电话了。” “别别别,你个小混蛋,脸子真酸。”何唯说,“我是问你到家了没有?在乡下吃糠咽菜一个多月不容易吧?晚上出来啊,摆桌酒席给你接风。” “不去。”小舟利索地说。 “你个小王八蛋,重色轻友,见色忘义。”何唯领会错了,“你竟然这么快就跟女朋友同居!” “少废话,明天我去找你行了吧!” “就今晚!今晚不来爷与你割袍断义。” “今晚我要吃包子,不能出门。”小舟实打实地绝无虚言,语气强烈得毋庸置疑。 何唯被呛得没话说,“那明天我要见你女朋友!” “有病是吧?” “我自己找虐,我乐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偷偷摸摸找的那些相好,分手了才摆一张献菊脸来现眼,好像非谁不可似的。”小舟的火气突然就爆发了,发完了才觉得不对劲,他干嘛要跟何唯生气? 电话里何唯停了一会,语气突然软得离谱,“小舟,你吃醋了?” “我操。”小舟又暴了一句粗口,反正夏末不在家。但他还是条件反射地向室内扫视了一圈,“不要打扰我等包子的兴致,明天见!”说完就挂了电话关了机。 第25章 小舟到的时候,何唯正在饭店一张桌边坐着,浮华的巴洛克风格包裹得饭店室内没有一丝空隙,木头和油画的色泽质感浓郁,窗外能俯瞰城市的上空,星罗棋布的楼顶如同雾霾之海中的暗礁。 何唯来早了等得无聊,拿笔在一块餐巾纸上画一叶轻舟,抬头看见细高个子的小舟正从门外走进来,仔细看看竟然没瘦,气色也不错。 “能不约在这吃饭吗?”小舟坐下说,“俩大老爷们儿。” “呦呵,说的就好像你能光膀子砸地摊撸大串似的。”何唯乐着把菜单递给小舟,“那画面太美,不忍卒视。” 小舟不理损友,埋头菜单一分钟,点了菜。放下菜单看见何唯正在打量他,脸上神情高深莫测。 “干什么?” “这衣服不是你的风格啊?新女朋友的品味?” 小舟低头看了看自己,是比他原来的风格柔化了许多,海魂衫和短裤都是夏末买的。他脸一红,想起他还没戴那顶帽子呢,不然更加……年轻于他的心理年龄。 “脸红什么?”何唯撇撇嘴,酸溜溜地冒一句,“ 你女朋友欣赏可爱风格?” “怎么?”小舟瞪他一眼。 “不怎么。”何唯讪讪地笑,“你本来就有可爱的一面。” “废话真多。暑假你都干什么了?”小舟懒洋洋不在意地说,想引开话题,“交了新女朋友?还是终于试了男朋友?” 何唯不答他的话,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目光一跳,“没见你戴过这块手表。不对,我就没见你戴过表。” 小舟不想搭理他,没想到何唯突然探身,一把就勒住他手腕,硬扯过去。“还特么是块破G-SHOCK,这么便宜的东西,谁送你的?你爸?不能吧,他就是送你块旧表也比这个值钱。” 何唯觉得不对劲了,又看了一眼那手表,“等等,这不是新表!你戴着谁的表?” 小舟把手抽回来,转了转被捏疼的手腕,“我哥运动时候戴的。今天早上我戴着玩,忘记摘下来。” “你哥?”何唯瞬间如临大敌,“你……你这次的对象是男人?你竟然跟他同居了?” “说那么难听,我哥就是我哥。”小舟说的半心半意,听就是一句敷衍,他甚至都没忍住笑容,像是对他的手表极其满意。 何唯惊呆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见过他哭见过他笑,可是有多少年没见过他这副孩子般的神情。何唯仿佛不认识了似的望着小舟,半晌才放下一直擎着的胳膊。 他呆了一会,转过念头,用商量的口吻打算探探小舟的口风,“那我能见见吗?不是姓夏的吧?那几头烂蒜你平时都不喜欢搭理。可是除了那些堂兄,你还有什么哥啊?” 小舟要开口又忍不住微笑,整个人温柔得不像样子。何唯痴了一瞬,恍惚过来朋友这副样子不是冲他的,立刻七窍生烟。 “到底什么哥……”他的话说了一半就噎住了。虽然记不清到底是从十几岁开始,小舟不再提那个哥哥的事,但是只要去过小舟的房间就会明白,有些事从来也没有过去。小舟完整地保留了一个孩子房间的模样,玩旧的自行车,小孩子的油画,陈旧却清洗干净的布偶,童年的书……这还不算,他甚至还把他后来的书,复习的卷子习题集都收在箱子里,吉他收进衣橱里,用的时候才拿出来。这分明是有心隐藏起所有成长的痕迹,掩盖住时光的流逝,伪造成等待家人来接他的那一天。小舟自己却像没发现似的,仿佛是下意识的行为。所以何唯没法说什么,他始终是唯一能被小舟带回家的朋友。只不过何唯一直也都知道,小时候被他哥抛弃,是小舟心里永远也好不了的伤。但现在…… “你是不是找到他了?”何唯谨慎地问,他没有说他是谁,也不想听见答案。 没想到小舟想了想,轻巧地说,“是碰上的。” “竟然有那么巧的事?”何唯烦恼地猛然靠在椅子背上,小舟威胁地瞥了他一眼,他没了底气。“肯定是个身材开始走形的大叔了吧?结婚了吗?” 小舟被他说笑了,“他才27岁。” 何唯烦躁地在桌子底下伸长腿,“他现在是干什么的?打工的大白领子?” “是我学校的老师。”小舟说。 “27岁当大学老师?他怎么读书那么快呢?”何唯怔了一下,不过立刻就后悔自己问出这种问题,那只会助长小舟对那个男人的崇拜。“反正肯定是一副死人幌子的学者做派,死读书的。” “你自己不念书,你还有理了,什么叫死读书的?”小舟的脸冷下来了。 何唯烦躁地“嗐”了一声,一不小心把小舟都绕进去骂了,“是是,我说错了,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是呆子。” “你来劲是吧?”小舟手伸进口袋里就抓出手机来,恼火地在屏幕上哗哗地划,把屏幕转过来猛地伸到何唯的鼻子底下,“你给我说说看,什么叫呆子?” 何唯一把抓过小舟的手机就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想过小舟念叨的哥哥是这样。他本以为一个打小就愿意在家看孩子的啰嗦男人肯定是个窝囊废死宅。可照片里的年轻男人有着健康的棕色皮肤,一双热情洋溢的眼睛,高挺鼻梁,还有刀刻一般的面部轮廓。“一看就整形了!” “你少废话,他高中时候就长这样。” 何唯瘪着嘴不说话了,他心里知道重点甚至不在出众的相貌上,这个男人属于天生有魅力的类型,看起来自信沉稳,热情可亲,这他妈是最吸引小男孩的,小男孩最喜欢找大哥崇拜。跟这个男人一比,自己平时那些自以为掌控天下,游刃有余的姿态就叫“做作”,还叫“装逼”。妈的! 小舟误会了他的表情,以为他还要叫板,“不服你就看下几张照片。” 他木然地滑动,下一张是全身照,男人在逗一条大狗,那腿可真他妈长,体态也够修长,模特似的。他一时冲动刚要问小舟这男人多高,幸好忍住了,郁闷地咽了口唾沫。千不该万不该手指又划了一下,一张男人的半身裸照刺瞎了他的双眼,男人大概没睡醒,露出孩子气的神情似乎正在向镜头的方向抗议,那腹肌深深地刺痛了他已经开始脆弱的心。 “你跟他上床了?你忘了他抛弃过你了?” “你瞎扯什么。”小舟抢回手机,心不在焉地说,“只是兄弟而已。你会不会跟你表哥上床?” “我只有堂姐表姐,你别恶心我。”何唯嘴里说着,却没有一点放心的轻松,反而没法阻挡那股绝望的感觉。尤其是小舟拿回手机的时候,自己又看了一遍那几张照片。他留意到这个细节立刻就靠了,用的着这么欣赏吗?自己手机里的照片,还特么一遍遍看。 “你……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他试探地煽动了一下。 “什么为什么?” 小舟竟然跟他打马虎眼。他没被小舟那凶恶的假表情吓住,“当年不要你,不是他一个孩子能决定的,那也就算了。可是这么多年,完全不管你的死活,放假都没来看过你一次。你没问他是为什么吗?” 小舟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何唯,目光锐利,何唯每到这种时候就不太敢跟小舟对视。别人看他们俩在一起,有时候会以为他是老大,小舟是跟班,但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他太能装逼,而小舟不爱出风头,其实说了算的一直都是小舟。就连小时候那些捣蛋事回回都是小舟出主意,小舟点子多脑袋好,所以回回事发以后都是他挨揍,隔天还要被小舟找出去骂一顿,斥责他脑子不好使没跟他配合好坏他大事。 “那有什么可问的?”小舟冷静地像是平时在分析别人的事。“如果有个孤儿在你眼前,你也会可怜他对他好,那是因为你心肠好,但等他被带走了,你也不会去找他。因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当然不会生出什么日后还想跟他联络的友情来吧?这是人之常情。” 何唯被他说的无话可说,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可他不能否认小舟说的对,如果他妈明天领养一个小孩,他可能甚至压根不会太仔细看一眼。他不喜欢孩子,尤其不喜欢年纪太小还不太懂事,完全玩不到一起来的孩子。 “你明白了吧。”小舟看着他的神情,就像看进了他的大脑,“我那时候连打游戏都不太会,只不过是个无聊的小崽子。他能花很多时间陪我,那份善良我今天都未必有。我教了一夏天的那些乡下孩子,我一旦回来开始我自己的生活,就立刻不太想得起来他们了。” 每到小舟说一些特别理智的话的时候,何唯就不太舒服。不过小舟拿他当好友,他明白,小舟在别人面前从不会说这些不讨喜的大实话。“那你……那他知道你那时候一直相信他会来找你吗?好几年都像只傻狗一样每天在门口蹲一个小时等他?他知道你妈特别烦你,你家只不过雇个保姆给你做饭吗?” 没有等到小舟的回答,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小舟的脸色很难看。要是他小时候,说不定已经特么开始哭了,好几天不肯出来玩。 “算了,我知道你自尊心比天还高,肯定会装作早忘记他了。”何唯晓得就算是小孩子都知道闹着玩不能戳眼睛,他得适可而止,“但你怎么想的?你喜欢他吗?你对他到底怎么个意思?” “我住在他家。”小舟说,不自在地蹙眉,“你就不能别往那地方想吗?我只不过……”只不过什么?他说不出口,只不过想要待在他身边一阵子。他转了转念头,又高兴起来,“想不到他竟然把我认出来了,我应该变化非常大,毕竟那时候还是小孩子脸,不过他说我眼睛没什么变化。他还蛮把自己当大哥的,他是那种特别爱操心爱负责的人,有时候脾气也很大。对了,他第一次训我的时候,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还是头一回挨人说。” “呵呵。”何唯笑了,“要不把我爸换给你试试?” 小舟也跟着笑了,“他还跟着我去了乡下。” “什么?”何唯吃了一惊,“他送你去的?” “他跟我吵了一架,”小舟想想又笑了起来,“谁也没能说服谁,我以为他生气了。结果他说不动我,就跟着我去了,在乡下住了一个暑假。” “他一直在乡下陪你?”何唯这次真的吃了一惊,整个人都蒙了,想不明白小舟的这个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自己呢?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要跟着小舟一起去,因为他暑假要作的事太多,因为小舟还不是他男朋友?追人不下血本果然就是不成。 “嗯,哈哈,乡下真是好厉害,我还真是不太好适应,连蚊子都比城里的牛逼,一咬一个大肿包。我哥比蚊子还啰嗦,居然给我喷宝宝金水,那味道呛的我……”小舟笑起来,“就这样半夜还总被蚊子吵醒,我还真希望它咬我一口然后赶紧一边歇着去,不要再绕着我脑袋飞了。不过我每次折腾着赶蚊子都把我哥吵醒,大半夜的他就跳起来开灯打蚊子。” 何唯渐渐闭上张大的嘴,“是啊,从来没有人对你这么好过。” 小舟被这句话说的尴尬地停了下来,正好服务员过来上菜,小舟想把话题转回到他的土豆泥上。 何唯吃了一口牛排,味同嚼蜡,没听见小舟说他的土豆泥,“我能见见你哥吗?” 小舟面露谨慎的神色,何唯抢过话来,“哎呦我还能怎么着吗?看把你心眼子多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对你有多重要。再说我是那种给你拆台的人吗?” “晚上我要去我嫂子那边一趟,我想他可能会在那里吧。”小舟用叉子拨弄了几下切成小块的牛肉,含糊地说。 “你嫂子?你有嫂子?他有女朋友?还是结婚了?”何唯连吃了几惊,明显感觉到脑子不够用了。 “女朋友。”小舟微笑,“很奇怪?男人不是有女朋友,就是有男朋友,难道会空着吗?” 何唯知道自己也不检点,明智地没有回答小舟的反问,隔了很久问他,“那你……反正你确实不喜欢他是吧,你的女朋友还在?” 小舟没吭声。 何唯突然意识到他和小舟真的不再是两个孩子,有些机会可能说没有就再也没有了。那种来不及了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他放下刀叉,盯死了他朋友的眼睛。“小舟,咱们这么多年了……我问你最后一次,你愿意试试我吗?” “不愿意。”小舟说。 “你妈的,你他妈就不能先犹豫一会,然后再说不行吗?”何唯被气笑了,憋住的一口气都泄了。 “这事还是清楚点好。” “小王八蛋。”何唯气得转开头,“你说你这么冷静有什么好处?难道我不喜欢你?难道我对你不好?你跟我试试又不搭什么,万一咱俩特别对路呢,万一我能比你那骚b哥对你更好呢。” “嘴里干净点。”小舟继续吃东西,慢条斯理地说。 “那你说,我怎么就不行?” “答你一百遍了。”小舟吃着说。 “说句实话。我脑袋才不圆。”何唯说,“是男生就不行?还是我没你哥帅?” “看男人不能以貌取人,何况你长得也不错。”小舟说,“虽说傻逼了点。” “那是为什么?” “太熟,不好下手。”小舟慢慢地说。 何唯笑的把嘴里的食物吐了出去,抬头去看小舟削瘦面颊上那双幽深的眸子,他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小舟朝他微微发笑。 “那好吧,不过你下午陪我去看看我新盘的店,我要重新装修,你帮我提提想法。” “你做起生意来了?”小舟问他,“卖什么?” 何唯来了点精神,“我说要做生意,我老爹不搭理我,不过我有个叔叔一直都特宠我,借了我笔钱,我兑下来一个小酒吧。” “卧操。”小舟吃惊太大,也差点把酒吐出来。“十九岁干这个买卖?裤子都会赔进去吧。” “一个小破酒吧,赔也赔不进去多少钱。不过我也仔细做了项目研究,我觉得吧,最主要是酒吧定位。既然是小酒吧,就要精,就要有卖点。我想拿你当我们酒吧的镇店之宝,我琢磨着能稍微提升一些酒吧的品质。” 小舟若有所思地切肉,“你要做牛郎店啊。那不太好吧?又不是在家里,这地方你公安局有熟人吗?” “就算我搭场子,你还真舍得卖啊?” “等我要饭那天,有些事就说不得了。”小舟说得跟真的似的,顺手去何唯盘子里叉走一块肉,何唯连忙伸手护住盘子。他皱眉骂何唯,“你说你这护食狗的出息。”何唯一个落忍,犹豫了一下,他立刻抢走了一大块,然后挪远了自己的盘子,继续唠,“我有什么不能卖的?再说我这也不是卖,这叫互相置换稀缺资源。” “别废话了,我是让你来给我唱歌,咱们几个一直在家里玩,还没出来演过,这回来真的你说怎么样?” “行啊,哪行不是买卖。”小舟说,“让我跳脱衣舞都行啊。” 何唯却大吃一惊,“贱人你以前不是说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唱歌的吗?为什么现在一说就答应了?我还以为要拉上陶可和衣然才有点可能劝动你呢!” “我哥说我唱歌好听。”小舟说的毫不害臊。 何唯僵住了,半天骂了一句,然后说得咬牙切齿,“我一定要见见你哥。” 第26章 夏末和初秋总是难以区分,但如果炎热中偶尔吹过一阵清凉的贼风,那时节秋天就来了。 夏末走在街上,他上午约了人,下午办完事回来的时候顺路给小舟买了点东西,小舟说周末要跟他一起去骑行,他选了块松拓的手边给小舟,带GPS定位功能,能监视心率,他不是很放心小舟的体质,被大黄一撞一个跟头的情景他还历历在目。 手表是功能性的,死丑,不适合小舟。他总忍不住想买漂亮东西给小舟,但这么一来他才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他的钱不是很够花。 可能他以前需求比较少,大部分精力又都专注在实验室里,对钱的意识比较淡薄。反倒是小舟显得比他更懂事,大概是因为小舟的生存危机感比他强烈的多,所以很多思路并不错。 夏末走进农机具商店的时候,把那些一闪即逝的念头收了起来,仔细研究起他要买的东西。店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黄毛,对人爱理不理的。屋里还有一个顾客是位老先生,夏末进门的时候瞥了他一眼,老人穿了一身半旧不旧的李宁运动服,手里捏着遮阳帽,看起来跟寻常散步的市民没什么区别。他看起来应该是个地地道道的城市老人,所以怎么看都不像能给自己家里买农机具的人,所以夏末又多看了他一眼,目光相碰,夏末友善地笑了笑就转开头。 夏末跟卖货的小孩报了几个型号,小孩放下手里的psp想向他建议点别的产品,但是被他拒绝了。两句话之后,小孩发现他懂行,也就不再废话,夏末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老人从刚才开始就在屋理打转,夏末开始没太在意,但后来老人干脆走道跟前仔细听他和店家说话。 “年轻人。”老人找到一个空,有些腼腆地开口,“你很懂行,能不能帮帮我?” 夏末是个痛快人,想也没想就回问,“大爷您有什么事?” “是这样。”老人捏了捏手里的帽子,不太好意思,却很诚恳,“我想买些种地用得上的,但是我呢,不是太懂。” “哦。”夏末明白了,脑子快嘴也很快,“你也是想给老家的亲戚买点干活用的上的机器是吧?” “这么说你也是这个目的?”老人惊讶地看了夏末一眼,“你看起来是个城市孩子,怎么懂得这些?我是在乡下出生的,不过十三岁离开农村,现在种地的事我什么都不懂了” 老人面向慈祥柔和,话说得和缓,顿挫间有些气度。也许是因为年岁太大,老人眼球的颜色有些改变,黑色变浅,有些温润的色泽。夏末对他颇有好感,再加上他本来也愿意交谈,“我外婆家在乡下,所以我多少知道一些。” “老家的亲戚托你买东西吗?” “ 老家的亲戚其实不太懂这些,也不知道要什么好, 都是我在网上找资料自己研究的。”夏末笑了笑说了实话。“现在农村男人都进城打工,留在老家的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女人,种地很辛苦。我跟我弟弟刚刚在乡下住了一个暑假,他是去支教的,头一次去乡下,觉得不帮乡下留守的老人小孩做点什么就不安。我想帮穷总不是个办法,授人以渔八成能行,打算以后每年都买点这些东西。” “跟我想到一起去了。”老人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像我这样的老头子,老了就总想小时候那些事,想那些没走出来的同乡。不过我都是个老头子了,才稍微想想为别人做点事,你这个年轻人不得了啊。” 夏末被说得不好意思,“惭愧惭愧,我本来是要哄孩子才想出来的,被孩子逼的,没那么高尚。做这事的初衷是想小孩子别心血来潮地起高调,能把他按住就好。” “赤子之心。”老人笑了,言谈依旧很谦和,“本来我们都不该忘的,要跟小孩子学习。” 夏末也就不跟老人客气了,“那我给您讲讲这些都是干什么的,您看哪些是您想要的?” 老人点头,说了一会就担心占用了夏末的时间,但是老人细致,又想弄得更清楚一些,很有些为难。夏末爽快,跟老人说完全没关系,一点时间不值当回事,而且也算他间接又多做点好事,回家跟小孩更好交差。 这么一耗就是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夏末干脆就帮老人订货,老人要的量还真是不少,夏末仔细帮他搭配妥当。完事之后老人一定要请喝茶,夏末推辞不了,再说老人头脑清晰,交谈起来也颇有趣,夏末闲人一个,对什么都兴致勃勃,跟老先生聊天的经历还没有过,所以也就答应了,跟他一起去附近一个茶楼喝了会茶。 老人问了夏末的求学经历,也去过夏末留学的城市,老人家记忆力非常好,说起那城市的种种旧事趣闻,有些连夏末都不清楚,听得有些入迷。 两人聊得多了,老人说起自己年轻时候也是读过大学的,当年学的是数学,可惜后来没有继续深造,浅尝辄止,造诣不深。又聊起年轻时候最喜欢读金庸的小说,而且读的固执,会把每次出场的人物数量记录下来,每看到被大侠干掉一个人,便在书页上记录下来。 夏末哈哈大笑,说他弟弟也是学数学的,这样的固执缜密确实有几分相像,说他弟弟读一套幻想小说,旁边放个纸单,每方势力有多少兵,在什么地方遭遇,损失了多少兵,还剩多少,都在纸上标注的清清楚楚。 老人听得有趣,要夏末下次一定要带弟弟来见面。 两人谈谈讲讲,不觉一个小时就过去了,聊得投缘,可说是忘年之交。夏末起身告辞,想先送老人回去,老人说约了人在这里下棋,执意不肯。不过互留了电话,老人名叫林劭,年轻时候是个小生意人,现在已经退休。 夏末走出茶楼的大门,傍晚的凉风吹在脸上,很是清爽。他边走边想着这么久没看见小舟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从乡村回来以后,他才想起这城市原来这么大。两个人即使再亲密,可是却有各自的世界,如果不是晚上要回同一间房子,两个人的世界在一座城里竟然可以没有交集。 他想了一会,想不出什么去找小舟的由头,还是忍不住打个电话给小舟。有点心虚,担心小舟会嘲笑他虚长九岁还没事玩电话。 “喂,”小舟忍着笑的声音传出来,听着就觉得顽皮可爱。夏末常常纳闷为什么人人都说小舟成熟懂事,难道他们看不见他有多顽皮? 夏末忍不住笑了,“跟谁在玩什么呢?” “什么?”小舟疑惑地问了一句,但他自己却忍不住笑了,笑声柔和地抚过夏末的耳朵。“哥在哪里呢?” 夏末迷糊地看看左右,“嗯……不太知道……我等下就打车。” “哈哈。”小舟在电话里爽快地笑,“要不要我去接你?” 夏末笑得差一点又叫出“小宝贝”,这么叫一个18岁男生肯定是不大好,搞不好小舟又要咬他了,他赶紧咬住自己的舌头。 “你晚上去梁姐那里吗?”小舟问他。 “嗯。你也来吗?我跟你一起回家。”夏末说。 “ok。”小舟痛快地说,“走路要看车,注意安全。” 夏末笑着咬住嘴唇,“小舟。” “嗯?”小舟的笑声停了,听起来是咬住了嘴唇,忍得连呼吸都没了。 “你心情好的时候可真可爱啊。”夏末稀里糊涂地说着实话。 “瞎说吧你。”小舟严厉地说,电话里听起来小舟在迅速走路,可能是要找个旁边人听不见的地方,“我哪天不高兴?”他说,又嘻嘻地笑了,“再说了,我什么时候不可爱?” “啊哈哈。”夏末大笑起来,“我在街上,你想不想吃什么?蛋糕?面包?巧克力?” “不想吃。”小舟有本事把这三个字也说得兴冲冲的,夏末跟着高兴,张开嘴刚吸了口气,听筒里嘟的一声电话就被挂了,他要说的废话还噎在喉咙里。 夏末拿着手机,莫名其妙地兴高采烈,原因还是被人挂了电话。不知是不是越来越恬不知耻了,不过反正也是他先打的没营养电话,小舟挂他也是有道理。 但也不知道小舟在跟谁玩?他想再打个电话找小舟去吃饭,幸好想起来晚饭已经约了跟梁澜一起吃。夏末有时候想是不是陪女朋友吃饭,永远不会像跟朋友在一起时那么高兴,毕竟跟女朋友聊天总是话不投机。女生的琐碎话题他听不进去,他想谈的话她要么听不懂,要么不感兴趣。不过他看别人也是这样,大概这就是常态,谁的婚姻不是忍耐和谅解。 梁澜今天穿了白色的套装,下身是条时装短裤,显得既端庄又俏皮。她的心情不错,吃饭的时候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说话。吵了那一架之后,梁澜比从前更粘他了。可能谈恋爱就是互相看清对方并且摸清对方底线在哪里的过程。 夏末对婚姻没有感觉,他在生活里随波逐流,现在时间的洪流就在把他往这条路上推,他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说实话他不觉得自己十分喜欢他的女朋友,但也不觉得不喜欢她。 梁澜在餐桌边长篇大论地说原来一个高中女同学,其貌不扬,专科出身,但是特别有心机,花了不少钱去读MBA,没等毕业就跟一个富二代同学结婚生孩子了。那女孩说老公不喜欢没有品味的,她出身平常,所以时时刻刻都要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只读老公感兴趣的书,只说老公感兴趣的话题。 夏末听着听着就走神了,梁澜似乎对这个女孩颇为不齿,说她活得累,说她没有女性尊严,说到自己都快动气了。夏末没想那么多,他听到女孩读老公的书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自己好久都没读什么新书了?似乎小舟把《冰与火之歌》的第五卷三本书都背到了乡下,闲暇时候认认真真地看完,似乎很是喜爱。那熊孩子曾经几次讳莫如深地跟他说的“you know nothing jon snow”,那句话似乎就出自那本书,他是不是应该偷偷把他的书看一遍,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语境下的一句话啊。 梁澜似乎问了他一个问题,夏末回过神来,认真听梁澜说话,可是没持续多久又开始游离。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事呢,什么都生气,什么都看不惯,不过平心而论,他交过的那两个男朋友也没给他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 男生似乎跟女生完全相反,女生侧重精神的契合,男生看重肉体的美好,男人一旦相爱之后重要的是肉体的刺激。另一方面,跟女生的喋喋不休相反,他们平时几乎零交流。不过最最糟糕的是,男人间的关系永远是短暂的,有一天他们突然想到了父母,或是想到了未来,甚至是想到了遥不可及的未曾谋面的孩子,那一切就成了过眼云烟。夏末到现在最厌恶的一句话始终是,“我不想我父母白养我。” 只是再美好的肉体刺激,在几次失望之后,就在回忆里变成了厌恶,甚至是后悔。 不可思议的是,软软的女孩子们反而更勇敢,“我就是我,我不会为了别人而不做自己,哪怕是父母都不行。”初次见面时梁澜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怦然心动,某处自己都不曾感觉到的伤口,突然隐隐作痛了一瞬,但同时又被覆上了一层清凉。 幸亏,他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gay,在几次失望以后,他对同性恋的世界开始厌恶。不过也有人说双性恋是最恶心的,因为可男可女,完全没有节操,对哪一种性别都可以发情。 “我有没有变老?”他突然听见梁澜问他。他回过神来,四目相对,梁澜的杏核眼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本来就是二十五岁大学刚毕业两年的女孩子,哪有变老的可能。 “你觉得变老了吗?”夏末反问她。 “还是那个同学会,我见到学医的女同学,她跟我同岁,书还没念完呢,可是上夜班上的皱纹都出来了。”梁澜叹了口气,“我家里催我考公务员,可是我不愿意。” 梁澜停下来出了一会神,半晌说,“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事业有成。现在看看我的同学,更觉得有人帮和没人帮很不一样。” “想放弃现在的工作?”夏末一直以为她对自己的事业引以为傲,他有些惊讶。不过梁澜个性很强,有些话还是由她自己说出来比较好。“你有什么想法吗?” 梁澜也没说什么,夏末安慰了她几句,但是他也感觉到话都没说到点上,好像没什么用处。 不过梁澜一向都不太容易沉浸在负能量里,自诩智商虽然败给夏末,但情商绝对可以完败他。 “小舟是你叔叔家的堂弟?” “不是亲叔叔。”夏末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梁澜想了想,“我就是挺奇怪他为什么要出来打工,燕子昨天聊天的时候说有次无聊要看小舟弟弟的照片,结果被照片背景的房子和车给吓着了。” “啊哈哈。”夏末笑了出来,兴致高了一些,“对,他父母条件不错。” “那可不仅仅是条件不错。”梁澜诧异夏末竟然说的这么云淡风轻,“那可分明就是个小公子哥,我听说他一共打了好几份工,他是要干嘛?” “社会实践。” 梁澜没话可接了。夏末跟他弟弟感情很深,这谁都看得出来,可只要说起小舟,他就格外吝惜言语,今天好容易开了个头。她打算继续问下去,“那他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看他教养很好,是官二代吗?” “不是。”夏末说,“他父母是做生意的。” 梁澜还想再问,饭已经吃完了,夏末起身去叫服务员结账,话就叉开了。 晚上的活还是一场婚礼彩排,夏末陪梁澜先到了酒店,梁澜跟几个同事简单地重新核对了一遍流程。夏末在旁边百无聊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天要站在这么个地方,承诺一生照顾他的新娘。 一生…… 如果他再一次去忙自己的一生了,小舟就又一次没人照管了。小舟可并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强独立…… 不过再过一年,两年,最多三年,小舟就会嫌他这个当哥的烦人了。小舟站在婚礼的聚光灯下总是丰神俊朗,万一新娘配不上他,夏末觉得自己一定会上火。宗珊就太过普通了,小舟可千万不要决定娶她。小舟应该找个漂亮的女孩,足够配的上他的外表,生个漂亮的小孩子,血缘的纽带比一切来得都强烈,一个孩子能给小舟的安全感或许大得无法形容。不过那个女孩还要善良有同情心才行,小舟有时候还是会跟一般的孩子不太一样,虽然不容易看出来,但是一起生活的话,希望那个女孩能够有足够的智慧对小舟有耐心。 “哥。”有人突然大声叫他,他被吓得心口扑腾了一下。 他站起身,看见正在门口左右乱看的小舟,连忙抬了抬手,远远看见小舟笑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变得很明亮。 “快点,我哥在这边,你不是要看我哥吗?”远远地他听见那孩子似乎是在说这么几句话,但又不太确定。小舟扯起的是一个男生,那男生在屋里还带着一副夸张的太阳镜,走路的姿态拽得惹人厌。 走近了男生也没摘太阳镜,夏末瞥见眼镜上gucci的大logo,男生得意洋洋吊儿郎当地伸过来要跟他握手,手指上带着bvlgari的黑色陶瓷戒指。夏末非常勉强地跟他握手,就他这屁大点的年纪,这么随便的场合,有什么手可握的。 “夏哥您好,”男生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何唯,跟小舟是发小。” 夏末只是向他点了点头,他知趣地摘下太阳镜,夏末看他长得还算不错,不过比小舟糙太多了,搞得像是比小舟大上四五岁,他要不说自己是发小,夏末还真想不到。不过那通身的傻逼富二代气质,倒确实很合小舟养父母的社交范围。 “吃晚饭了吗?”夏末直接越过他去,眼里只有他弟弟,这一个多月就今天晚上没给他弟弟做饭,他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吃过了。”小舟说,往他身边凑了两步。 夏末蹙眉,突然伸出手扒拉开小舟耳朵边的头发,小舟最近的发型,耳朵是若隐若现的,小舟猛然意识到什么,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你这是什么?”夏末的声音都变了,盯着他的左耳,他刚刚扎了耳洞,耳朵上戴了一个黑色的耳钉。 小舟有些窘迫,也有些恼火了,“什么是什么,老板说是黑曜石。” “你少转移注意力,我说你竟然敢在耳朵上打孔!” “怎么着,你姥姥家隔壁的小石头还有耳洞呢,姥姥说了,好养活。”小舟立刻顶了一句,看到旁边何唯惊恐万状地望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了。 “你……”夏末没说出来话,突然拉他手,“你给我过来,咱们去没人的地方说。” “说什么呀,”小舟要甩他,没摔开,被他拎向大厅的一角。“大惊小怪,讨厌鬼,别拽我。” 何唯好半天才把嘴闭上,意识到有个漂亮女人走到他身边来,他才回过神来。也不知道那女人是谁,可他总要缓解一下自己受到的惊吓。“我从没见过小舟跟谁撒娇,太骇人了。那小子一向都拿自己当爷的,特别自负,哪有让别人说的时候。” 女人笑笑,“我也没见夏末跟别人认过真,除非是这个弟弟的事,有时候简直有点神经过敏。” 何唯叹了口气,不知道远远墙角边的两个人在说什么,表情都挺夸张,似乎是很激烈地低声争论,但说着说着不知道夏末说了句什么,小舟突然笑了起来。他哥抬手捅了一下他的额头,手指顺着他的鬓角抚摸下去,轻轻抚他戴着耳钉的耳朵,神情柔和地说着什么。 何唯看不下去了,再看就要瞎眼睛,难道别人都是睁眼瞎,看不出来他们俩都暧昧到什么程度了吗? “你是小舟的朋友?”女人问他。 他转过头仔细看了一眼那美女,猜她一定是夏末的女朋友,那种男人不可能委屈自己,看上眼的都不会太平凡。 “你好,我叫何唯。”他说,心里有点闷,决定不再去看小舟。 第27章 九月天气开始有了些微的凉意,婚礼也开始增多。小舟每周末都有主持婚礼的工作,他渐渐喜欢这个工作,任何一场婚礼上别出心裁的浪漫桥段都不如女孩子们穿着婚纱容光焕发地走过的那一刻更美好,即便只是看着也会心情大好。小舟在很多场婚礼上讲过动人的故事,他擅长把新郎和新娘平凡的故事讲述的动人心扉,把女孩讲哭是他的拿手好戏。但像今天这样,男生在婚礼开始前的大堂门外就捧着新娘的手哭个不停的还是第一次。喜极而泣。 小舟差点笑废,不过回过神来心里生发出丝丝缕缕的嫉妒。新郎一定是得偿所愿,才会幸福的像个呆瓜。 婚礼刚一结束,小舟跳下台就急忙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斟酌再三,写了发给夏末的短信:晚上我要吃小鱼!! 口气要硬,越是仗义,越是显得没什么别的意思。 夏末的短信瞬间就回来:没问题!!! 小舟的手指抚过手机的屏幕,轻轻捏了捏,装回口袋。 回头看到了梁澜,她似乎是在叫他的名字,他糊涂地“嗯”了一声,还收不回脸上的微笑。 “要走了吗?”梁澜笑着问他。 “嗯。”他说,剩下的工作一般不归他管。 “你等一会。”梁澜快步走近他,姐姐一样亲昵地拉起他的手,拉他到酒店外堂。 小舟不知道她有什么事,但希望她能长话短说,最好有话都去跟夏末说。他们的关系都仅仅存在于各自跟夏末的联系,他没有心力跟她做朋友。可是梁澜却拉他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像有长篇大套的话要跟他聊。 “梁姐有什么事?”小舟对梁澜一向客气疏远。 梁澜本来是想唠一会,循序渐进,结果小舟上来就直接问,她被问得顿了一下,随即便露出包容谅解的微笑。小舟没有笑,梁澜的神情就像被熊孩子的水枪喷了一身水,分明心里非常介意,面上还能微笑说小孩子不懂事,结果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暗叹自己大气有教养。 “是这样。”梁澜叹了口气,不管她怎么微笑,夏小舟都没有任何面部表情跟着她走,她只好直来直去,“听说,你跟宗珊分手了?” 听说?小舟知道只能是宗珊跟她说的,梁澜喜欢社交,喜欢到几乎不能一个人独处的程度。她会跟所有认识的人都保持联系,只要有功夫就会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出去找人闲聊,宗珊跟她很亲近。 小舟没有说话。 “能跟姐说说为什么吗?”梁澜温和地说。 小舟被梁澜的眼睛盯着,她在惬意地微笑,可是他也感觉到她的眼睛正在试图捕捉他细微的面部特征。他本来以为她是不聪明的,但是现在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都有长处,他把人想简单了。在她眼里,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如果他现在怯了,就会露出蠢孩子的表情,她就能凭借生活经验居高临下地看透他。但是他的人生经历实在太复杂了,他心里那谭水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孩能煽起波澜的。 “不合适就分手了。”他安静地说,不急于分辨,也没有被问到私事的尴尬。 梁澜想了想,“可是宗珊大半夜打电话给我,哭得很伤心。你知道吗,她说她想知道她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她可以改变。但是你什么都不肯跟她说话呢?这样对女孩子不好,宗珊是个可爱的女孩,你不是也曾非常喜欢她吗?怎么一转眼就舍得她那么难过呢?” “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二个月,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二十次,说感情很深是不可能的。有好感而在一起,意识到不合适就马上说分手,我觉得这是负责任的态度。既然说了分手,我还去找她,安慰她,那才是不负责任。等到宗珊遇到一个深爱她的男人,那时候她也会明白这一点。” 梁澜看着小舟的眼睛,大概是小舟的冷静超过了她的预料,她沉默了一会。“但我还是觉得宗珊其实很了解你,只要你给她机会,或许你会发现你可以很爱他。” 但是,生活又何曾给过他一次机会呢? 小舟没有说话,视线游离开。 “宗珊跟我说……”梁澜停顿了一下,等到小舟的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宗珊跟我说,你跟夏末其实不是兄弟。” 小舟听见自己的心口被“砰”地一声击中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保持住了空白的表情。 “宗珊说了你小时候跟夏末的故事,夏末都没跟我说过,确实也不好多讲。但是你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了宗珊,可见你还是很爱她的,所以才会跟她说那些心里话。”梁澜的唇边重新绽开了微笑。 “小舟,我觉得你小时候真的很可怜,看你现在这帅气大男孩的样子,我完全想不到你小时候会有那样坎坷的人生经历,你真的好厉害。我现在也明白了夏末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他一定觉得很对不起你,就连我也觉得好心疼你的。我真不该去想夏末能对弟弟那么好,却不能对我那么上心,就是拿我当外人。” 梁澜看着小舟的眼睛,小舟看出她眼里的愉快和对他的可怜,也看出她希望他说点什么。“我哥确实很爱你。”他顺从了她,机械地应和了她的话,可是自己亲口说出来才知道自己有多不愿意听这几个字。 不过梁澜很满族,眼神里甚至有些雀跃,“我太傻了,还跟夏末吵了一架。夏末那种男人很多话都不说,也不为自己解释,真的太容易让人误会他了。” “是啊。”小舟突然笑了,“你多体谅他,他总是对人很好,有点大男人性格,就算心情不好也不太表现出来,什么都放在心里。不过我想,女生都很敏感也很细心,关心他的话,总还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梁姐要对他好一点。” “嗯,我知道。”梁澜感慨地点头,“但是我也没有那么多机会,是吧?夏末现在可真够忙的。” 小舟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小舟,姐姐想跟你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将来会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得到的慰藉会很容易驱散童年的那点阴影,人总会慢慢长大,过去的总会渐渐淡忘。我知道你今年才十八岁,还是个喜欢跟着大哥哥的年纪,但夏末毕竟都二十七岁了,他有他自己的人生。最重要的是,他有他自己新的人生阶段了,你们都不是十一年前的孩子了。” “梁姐觉得我占了我哥太多时间了,是吗?”小舟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她拿出了嫂子的气势,他十一年前的哥哥现在属于这个陌生的女人。 “姐姐希望你懂事,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过,当然了,在你哥眼里,你永远都八岁,你干什么他都不放心,好像非要每天都带着你才行。”梁澜说,“但你也别多心,姐姐也把你当弟弟看,所以才这么说。姐姐也很心疼你,你有事也可以来找姐姐帮忙。” 小舟难堪地坐在并不太舒服的沙发上,搜肠刮肚地想他不需要忍受这些的理由。但是他始终也没有找到。他甚至不能开口,怕只要开口就会慌乱,说出的话会让他自尊崩盘。但是梁澜还是看得出来,梁澜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她眼里的笑意比刚才还深。 小舟知道女人温柔善意起来就像一只猫咪,可如果她们觉得自己被触犯,又可以立即刻薄得像一只冰锥。她的神情像极了逼着他承认想报商科就是为了讨好父亲,觊觎弟弟财产的母亲。他被逼得头晕目眩,甚至放弃了自己原本最想要的专业。事后他为自己觉得不值,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为了别人的质疑修改了未来,甚至也不明智,反而坐实了别人对他的怀疑。可是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可能还是会放弃。羞耻会蚕食掉他所有的勇气,让他只想躲藏。 “我明白。”他绷紧了脸。 梁澜叹了口气,在小舟的手背上拍了拍,继续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以过来人的身份讲了些人生感悟,前辈照顾后辈似的诸多勉励。小舟任她去炖她的鸡汤,对一切充耳不闻。 小舟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五点钟,拉开门就看见夏末正在快手快脚地刷锅,乒乒乓乓,水从洗菜池里洒到地上。 “哦小舟你回来了。”夏末回头看见他就露出笑容,“累不累?下午你跑到哪里去了?打电话你也不接。叛逆期到了?” “手机静音之后忘记打开了。”小舟说,走到夏末身后,蹲下身拿过抹布开始擦厨房地上的水。 夏末腾出一只手来在他的脑袋上拍了拍,他很乖地埋头擦地。 “路上热吗?” “还好。” “今天过得开心吗?” 小舟的手停下来,“还好。” “看来是过得很一般啊。”夏末低头仔细看小舟。小舟蹲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把他搞脏的地方全部擦干净。 “哥哥陪你玩吧。国庆假期快到了哦,我这两天一直在想去哪玩。想来想去咱别在国内混了,人忒多。八万好汉上长城,十万好汉登华山的,憋屈。你琢磨个地方吧,咱们出去玩。” 小舟站起身去洗手,突然明白了梁澜抢在今天跟他说那些话的意思。“何唯盘下的小酒吧这几天要开业,我答应国庆假期帮他忙。” “已经答应好了?”夏末不死心地问,小舟瞥到夏末的神情黯淡,心口猛地一跳,又硬生生地压下心底那丝逾越的希望。 他转身去饭桌边,路过夏末的时候伸出手在夏末的胳膊上握了一把。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他发觉偶然的接触总是能平息他内心的混乱和痛苦。 “那我就只能答应梁澜,跟她和她同学去九寨沟了!简直太没劲了。”夏末恼火地说,就像一个在抱怨的小孩子,小舟也能听出他的不满多多少少指向自己。 “你自己不想陪女朋友,就拿我当挡箭牌。”他在桌边坐下,隔着厨房岛台看夏末的背影。 “竟然这么说哥哥!”夏末假装咆哮着,一手掀开锅盖,往鱼锅里扔了一把香菜。 小舟的手指按在木桌的棱角上,“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梁澜?” “喜欢啊。”夏末答得轻轻松松,“那我也不能把自己的时间都扔她身上啊。” 小舟吞咽了一下,像是要咽下翻腾的情绪,他无奈地望着夏末的背影,终于向后靠在椅背上,释放了身体的紧绷。 “你是不是故意不跟我玩?你都拒绝我两次了。”夏末嚷嚷着问他。 “那怎么可能?”小舟蹙起眉,转瞬又懊恼地笑了,揉了揉脸,把僵硬的脸也揉松。做个快乐的人,想一些快乐的事。“你可是我哥,谁也不会像你一样照顾我。就像现在,虽然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一旦重逢我还是从心里觉得跟你很亲。姥姥说得对,人跟人之间是要看缘分深浅的,我从小就知道这点不能强求。我有种感觉,我跟你的缘分可能特别长的。以后就算老了,兄弟也还是能一起喝点酒,凑在一起看场球。” 他本来也没想要什么,不是么?看不见的时候希望他能多保重,知道有他这个哥哥在,他时常可以很骄傲;偶尔不放心或是太想念,还可以去看他,不像小时候那样只有等待。时不时装不懂事被唠叨一会,心里也是很满足的。 夏末回过头来看他,“嗤”地一声笑出来,小舟呆了一呆,就听见夏末说,“阿呆,你见过十八岁就在想老年生活的人吗?你都一路想到退休了?” 小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笑了,“不知不觉就想远了。” “傻瓜。”夏末掀开锅盖,热气氤氲,小鱼锅咕嘟咕嘟快乐地冒着泡。他不放心地转头看小舟几眼,小舟一直傻呆呆地盯着锅,“不是吧,你就这么想吃鱼?” 眼看着小舟像是如梦初醒一样恍惚回神,就那么露出漂亮的笑容,好像小时候那个羞赧的孩子,“嗯……” “小舟。”夏末关了火,“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嗯?”小舟怔了一下,坐直脊背。“谁能欺负得了我?” “别吹了,没听说过三岁看到老吗?何况我认识你的时候,你都八岁了。”夏末从厨房绕出来,慢腾腾地踱到小舟面前,用缓慢的速度成功地把小舟从身体笔直逼到向后倾斜。 夏末站在小舟身边,跟坐着的小舟一上一下地对视,他“唉”了一声,抬起手把小舟刘海的头发推上去,露出漂亮的额头,掌心的皮肤温暖柔滑,还有…… 漂亮的黑眼睛。 他看得太专注,差一点吻上去,亲吻小舟的眼睛。小舟突然吞咽了一下,他清醒过来,手还摸在小舟的头顶,压着他的头发。松开他,可以办到,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想。但是他想要做自己想干的事,他俯身在小舟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勉强能做到的就是,小心谨慎地只用干涩的嘴唇碰了一下,没有留下一点水痕。 小宝贝。他在心里咕哝了一句,只是觉得是宝贝,而已,他没有别的意思。 厚着脸皮假装小舟依然只有八岁,幸好小舟神情柔和,甚至带了点懵懂,傻傻的,真的露出了八岁的表情,他差点又忍不住去掐小舟的耳朵。 “肚子饿了。”小舟最后说。 夏末突然想起小舟小时候撒娇的模样,想吃东西不直接说,一手搂他的脖子一手摸自己瘪瘪的小肚子说“不知为什么我肚子饿饿的”。 小舟抬起头,两人对视了一瞬,夏末突然转身去盛菜,小舟低下头。隔了一会,小舟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第28章 夏末总觉得最近小舟有些躲他,但又很难证实,毕竟小舟每天都回家,就算不在家的时候想找到他也不难,回家以后也该干嘛就干嘛,周末还陪他一起骑自行车。所以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仅凭第六感说事吧。 不过细说起来总还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小舟拒绝了所有跟他出去吃饭的机会,他想看的新电影小舟竟然都提前去影院看完了——跟陶陶一起去的。而且比起在外婆家的时候小舟沉默了许多,不仅仅是更不爱说话了,而是整个人都特别静,连走路拿东西的声音都不大了,没事就歪在他的沙发上看书.就算小舟枕着他的大腿跟他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他比弹幕吐槽得都卖力,小舟也就是无声地笑笑。 总之小孩子反常必然有怪,他先考虑可能是秋热难耐,又观察到小舟吃饭的速度放慢,时不时地皱眉,刷牙的时候也是,肯定是有口腔溃疡,所以他买了一包藿香正气水送给小舟,想让他去去火。小舟打小就讨厌那个味,以为夏末故意整他,黑着脸一声不吭当着他的面把一把药瓶都拧开,药水全倒进马桶里。 到这里,夏末终于知道,小舟的火气很大,好像是在生闷气。而且这个气的级别很高,如果夏末自己到了这个级别,估计已经开始砸东西了。虽然小舟的表现仅仅是有点怪,但那已经很不平常了,乖小孩竟然倒哥哥给的药,这本身就很狰狞了。 梁澜一直催他快点决定陪她跟朋友一起去韭菜沟,甚至都撒娇了,然后是发脾气,再然后又是撒娇,如此死循环。但是小舟这样他也放不下心出去玩,所以他一直在给梁澜普及韭菜沟的盘山路有多危险,而且人又多,国庆就不值得出去玩,哪哪都是人脑袋。梁澜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说初见他的时候,没觉得他是这种男人,她还指望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呢! 不过当天晚上梁澜就发短信道歉,唯恐伤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他倒不是很在乎这些小事。收到短信的时候他正摊开一个论文,给小舟削苹果,听说苹果能降火,苹果皮拿论文接着。小舟在旁边突然拨拉开苹果皮,说那段他看懂了,他看了一眼发现是个不太复杂的算法,但也觉得小舟毕竟才刚上大二还是挺了不起,就跟小舟说最近联系了个有名气的数学系教授,想约小舟跟老师见见,或许能指导他提早发表论文。 小舟不置可否,怎么都行,精力都用来偷瞥他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短信内容了。他瞅着小舟,等他回头的时候故意让他看见他已经被抓个正着了。没想到小舟脸不变色,特别没羞耻心,被抓住干脆就承认偷看,“吵架了啊?” 夏末还能怎么样,脸上的笑都忍不住,不像小舟那样小小年纪就能摆一张面瘫脸,亏他有那么锐利明亮的眼神。 小舟干脆说破,继续读短信,“嫂子说侮辱了你的男性自尊心,不该那么说话,太蠢了。” 夏末不在意地摇摇头,“女人都不要贞操的年代了,男人还要捧什么玻璃心?” “那我替你回短信,行不行?”小舟拿起了他的手机。 夏末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小舟这个小混蛋眼里闪过的狡黠实在太野生系。但手机已经在他手里了,夏末真不敢随便说不行,小舟很敏感,哄还不太容易哄好,撅他面子就更不敢了。 就这么一迟疑,小舟就当他是默许了,低头就开始写短信。 夏末不放心,扭了一下椅子,滑到小舟身后去,下巴搁在他肩头看他写。 “太痒了,走开!”小舟越来越不跟他客气,他简直觉得自己这个大哥快不能做了。 “你忍忍。”夏末陪笑,跟着小舟的步调犯浑,小舟歪头用脑袋砸了一下他脑袋,就算了。 夏末跟他一起看着手机,小舟纤长的手指飞快地打出一行文字。 【说实话,确实没想到我在乎的人会那么说,有点难过。】“你哪知眼睛看见我难过了?”夏末皱起眉,切断了一块苹果皮,腾出手来去抓自己的手机。小舟灵巧地躲开他的手,轻点一下发送出去。 “喂!”夏末怔了一下。 小舟摇摇头,说道,“你不明白,女孩子们是会对你这样的男人一见钟情。但是她们不会希望你永远强势,你必须把弱点给她们看,她们才会怜爱你。你想想小师妹为什么喜欢林平之,不喜欢令狐冲?” “卧操,举个好点的例子行吗?”夏末眼晕了一下。 小舟脸色平静,那清淡的气质还真有点处对象大师的气度。“这个例子对比度明显,而且浅显易懂,就算你这种驽钝的也能听懂。你不能永远在女孩面前做英雄,即便做英雄,你想想女孩子们喜欢的英雄都是什么样的?都是有伤痛的英雄,要给她们机会来当治疗,要让她们觉得能够拯救你。人渣为了心爱的女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是她们最喜欢的,她们能够体会到自己的存在感。你真以为女孩子喜欢完美的王子吗?当然比王子更不着女生待见的就是硬汉。你现在就处于这两者之间。” 夏末即便要说什么,也被小舟这一段话轰得找不着词儿了,到了嘴边的几个词在几次没插上话之后也飘得没影了。他总是有些恋爱经历的,被小舟这样一说,仔细想想,还真触动了几处心肠。 手机响了,梁澜回的。【我爱你。对不起……】 夏末皱了皱眉头,就看见小舟手指飞快地回了一句,【我也爱你。】他大吃一惊,“喂,我可不会这么容易说……” “那就养成这么说的习惯。”小舟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惊讶地扫了夏末一眼。 梁澜几乎立刻发回了长长的短信,道歉,反省,剖析自己。 小舟只大概扫了一眼,都没细看就回了短信,【我知道,我没有怪你。其实我知道你很累,要强的小姑娘。】夏末又“操”了一声,小舟没有搭理他。 【为什么叫我小姑娘!!!!我是女王啦,女王^0^】小舟垂下头,噼里啪啦地继续打字,夏末看的脖子都要折断了。“你写的是啥?”夏末说,“你好意思自己念一遍吗?” “你要求自己那么多,装作不累,但我知道你只是一个要强的小女孩。对我来说,不管是人前的女王,还是人后任性的顽皮小女孩,都是我爱的那个人。”小舟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念道。 “你看见你哥寒毛都竖起来了吗?”夏末在他身后直起腰,嫌憎地远离自己的手机,“我从来也不知道你嫂子背地里还是个顽皮的小女孩?你说得就好像我有幸藏了个俏皮小黄蓉,我都要嫉妒我自己了。” “别管是谁这么说都没错。”小舟微微皱起眉头,有些疲惫地说,“如果是宗珊,就说我知道你表面看起来没心没肺,但我知道你内心深处是个敏感的小女孩。你别管她本身是什么,反正你挑中她最典型的特征然后这么反着说,女孩就会觉得原来‘你懂我’。” 夏末瞪着小舟,“你这小模样是处对象专家啊!” 手机又响了,这回小舟看都没看就还给夏末,“ 你自己聊吧。” 夏末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就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又看了小舟一眼,回了几个字。对方再回,你来我往三五次,连小舟都看出夏末脸红了。 他静静地看了夏末一会,突然笑了。翻过自己的手机来,宗珊一直在给他发短信,但是他一条都没有回,也没有看。 有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心,只是一瞬间。 他在夏末的椅子里蜷起双腿,抱着自己的双腿看向窗下马路上的车流,犹如闪光的游鱼在河流中巡游。他接过夏末给他削好皮的苹果,慢慢地吃起来,苹果很甜美,而他能从夏末这里得到的只有这么多。 他回过头来,正好夏末疑惑懊恼地抬起头,视线相对,小舟知道夏末的神情是一种甜蜜的懊恼。又不大好意思跟人说他体会到的快乐和迷乱,所以只有疑惑地望着自己。小舟笑了,恋爱是种不错的滋味,看来夏末虽然又帅又惹眼,却不常能够品尝到。 傻瓜。 小舟又咬了一口苹果,鲜美的芬芳从他的舌尖蔓延开。自己也是傻瓜,夏末就跟他待在一间屋子里,他想要的都在,还不知足。有时候能好好地认真地吃掉一个苹果,也是非常幸福的事。 他把苹果核还给了夏末,夏末一手还在发短信,另一只手伸过来自然地接了他的苹果核扔进垃圾桶,又抽出一张纸递给小舟擦手。 小舟偷偷打量夏末,能看出细微的惊讶神情不断出现在他的脸上,大概没想到女孩子可以滔滔不绝地描述对他的爱意吧,他的脑子一定都已经被烧糊了。别人眼里帅的快要没朋友了的大男人竟然能笨拙成这个样子,给点小恩小惠都受宠若惊,简直有点可爱。看起来夏末在感情上并没享受过什么好的对待,或许那些说不相信爱情的人,如果不是先天冷漠,那么多半都是因为没有尝过品质过得去的爱情。 他抱着膝盖看着夏末微笑,满心里生出一股奇怪的满足。他想要夏末过的好,想要保护他,这种感觉或许跟十七岁时夏末看着他的时候一样。他想想还觉得挺骄傲,也许男人本性里都希望有机会保护在意的人,他终于长成了像夏末一样的男人。 夏末突然从手机上抬起头,“怎么看着我发呆?困了?” “有点。”小舟回过神来,“睡觉么?”现在他特别喜欢睡觉的时候,简直变得有点嗜睡了,雷打不动的十点之前必须跳上床。躺着看也躺着的夏末非常舒心,那种感觉好比你朝思暮想的女神终于穿着家居服敷着面膜出现在你的面前,神性消失不意味着幻灭,而是她已经是你的了。 夏末最大的好处就是,凡是小舟来劲的事,他都特别上心。所以他们俩睡觉的时间越来越早,导致早上起床的时间也越来越早,简直是两个老人家。 “梁澜还是希望我陪他去韭菜沟。”今天夏末耽搁了起来,有些犹豫,“她给我讲了她小时候跟她爸爸一起去那里玩的事。她爸爸已经去世了,她一直很想念他,我应该陪她。” “哦。”小舟说,他眨了眨眼,神色柔和。 他想起来当一个女人向男人示弱,愿意显露她小女孩一面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她们开始放大招了,像夏末这样的大男人,没有抗得住的。“确实应该陪她去的。” “那你呢?”夏末问他。 他的心里一惊,瞬间以为被窥到了心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夏末突然放下了手机,吓了小舟一大跳,他看着他的眼睛,有点像是逼问,“总觉得你这几天都不太开心,我去玩把你自己丢在这里能行吗?” 小舟松了半口气,慢慢调节面部表情,摆一张空白的脸给他看。 “跟哥哥说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还是有人欺负你了?”夏末把小舟堵在了桌子和窗户之间,盯着小舟的眼睛,满脸严肃。 小舟吞咽了一下,他突然压力很大。跟夏末撒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谎很容易,那只是开开玩笑而已,真跟他撒谎他是做不到的。 两个人僵持了很久,夏末叹了口气,他抬头看见夏末微蹙起了眉头,似乎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他想都没想,伸手就压在夏末的眉心,把皱起的眉给压平了。 夏末拉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开,他看见夏末关心的眼神,突然害怕,唯一闪过的念头是,他要糟了。 第29章 夏末最终陪梁澜出门,还是小舟劝动的。在恋爱这种事上,或者说在怎么生活才能过的比较好,怎么照顾别人的情感这些事上,小舟似乎特别有天赋。 同行的还有梁澜的大学同学,名叫江零,以及江零的老公。江零是个公务员,老公在国企,两个人家里条件都不错,从前上班不过点卯。现在麻烦了点,江零跟同事的护照都被处长锁着,不能随便出国去玩,只能在国内转。 四个人在九寨沟的机场下了飞机,找到了订下的酒店住下。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就出发去黄龙,120公里的路程,大巴走了三个小时。江零就掏出扑克牌来四个人打牌,夏末在国外的时候几个同学无聊了经常在一起打扑克打麻将,一个人算三家牌不在话下,还能分出精神来察言观色,揣摩三个人的出牌思路。 梁澜是经常玩牌的,人也很精,打的不错。江零有点娇气,是个十分瘦弱的姑娘,一个姑娘既娇气又瘦弱,那势必精气神儿不太足,夏末觉得她连自己手里的牌都算不过来。江零的老公又是个有自己小宇宙的宅男,夏末跟他聊了两句就发现没法沟通,打牌也不走寻常路,夏末只好时不时地放水,不想把对方两口子赢得太难看,没法继续做好伙伴。 夏末这牌就越打越腻,幸亏后来盘山路晃得太严重,宅男很不适应环境地吐了,牌局顺理成章地散了。梁澜跟江零聊天,夏末看着车窗外的风景,隔了一会拿出手机来看看,没有小舟的信息,他划开屏锁翻了几页桌面,他以前对手机的使用有限,现在手机里塞满了各式应用,都是出发前天晚上小舟帮他装的,怕他无聊,应用里游戏居多,还有一些书。 他出行带的背包也是小舟装的。那孩子生的漂亮,气质也有一些凌厉,在外头站着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一个扎眼的美少年,一般女孩子就算移不开眼也很少有敢去跟他搭讪的。估计没几个人能想到他在家能那么琐碎,从衣帽间里拖出他的背包来在床前的毯子上一样一样地摆上他要带的东西,药包衣服内衣袜子巧克力充电器耳机,甚至还有户外便携手电指南针,东西多到他眼花缭乱,小舟还对着那些东西至少干巴巴地盯了五分钟,思索忘记了什么。 夏末从那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有一种情绪,缠缠绕绕在他胸口,那种情绪就是舍不得。他自己也很烦恼,但是不想离开家的念头就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导致他现在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总归是没心情欣赏。 他也知道不应该,他这不是正在跟梁澜处恋爱嘛,他应该高兴啊。但是孩子在家也不知道吃饭了没有,心情好不好。破孩子有个什么事也不会说,前天晚上睡在床上借着月光看看那张小脸的轮廓,他就觉得有点异样,再摸上一摸,果然是瘦了。他正自感叹,结果小舟被他摸醒了,搞了好大一个不乐意给他看。他也很冤枉,就是想确定一下他是不是瘦了,没成想给弄猥琐了,那孩子看他的狐疑眼神,就好像他是个老流氓。 唉。 梁澜的手突然伸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纤细的小手跟他掌心相贴,他笑了笑,梁澜也向他一笑,又低头玩手机。 等车到了地方,夏末的烦腻情绪达到了空前高涨的地步,背着背包根本就不愿意往前走。九寨沟这种空幽的地方,蓝糊糊像生长着阿凡达的异星,又在海拔三千米的地方,所以……怎么能塞这么多的人? 放眼望去还是人脑袋和长枪短炮,夏末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回酒店睡觉。那边的江零也很不乐意,抱怨的话整车地往处倒。她身体娇弱,夏末估计她光是站在海拔三千的地方就不会太舒服,说话应该也有点难受。不过她话说的费劲归费劲,竟然连绵不绝。一句抱怨在嗓子尖千回百转地出来,喘一口气第二句抱怨又来了,颦着眉,脸也拉得长。 她老公在后面磨磨蹭蹭地整理包,摸着几个镜头不知道选哪个好,像是她平时唠叨惯了,他对她的话产生了免疫,夏末瞧见他还有点自得其乐的神情,大概自己的小宇宙里这会阳光普照。 梁澜就在旁边劝江零,来都来了,出来玩就是要高高兴兴的。江零还是不乐意,因为梁澜说话,她的不乐意就渐渐指在梁澜身上,夏末听她的意思大约是选这个地方是梁澜的主意。 梁澜的脸色就有点不好了,但是毕竟比较成熟,笑着就说别的。毕竟国庆期间国内哪里都是一样的人多。夏末有点看不下去了,就说景色还是挺美,招呼梁澜去抢几个好位置照相。两个女生本来也是拍照的意义大于看景色,被夏末这么一说都来兴头。 梁澜就下了这个台阶,赶紧跟着夏末走了。走开一段距离,梁澜就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本来是为了她今年不能出国玩心情不好,想陪她来玩的。结果反倒惹得人家不愿意。” 夏末笑了,“你朋友有点娇气。” “家里惯的。”梁澜也笑了,根本没太难刚才的尴尬当回事,“她老爸在我们那里算个富商。” 夏末回头又看了一眼江零,她这回好像真生了大气,正在很大声骂她老公镜头拿得不对,让他重新回车里去换人像镜头。“他老公是个死宅,她长得还挺漂亮的,这两人怎么成的?” “你可不要小看那个死宅,他老爸是我们省发改委的老二。” 夏末举着相机正在拍摄远处的黄叶,忍不住笑出来,“她爸这买卖做得不错。” “那当然。”梁澜接口道,“过年时候我看见她爸,还教导我,人生也是一场投资,要明白有得就有失,懂得取舍的才是智者。” “她爸的人生导师是于丹吧?”夏末说。 “人家两口子也过的挺好。”梁澜说,“又没有人逼她嫁过去,婚姻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倒是这么个道理。”夏末想了想,“但是打个比方,如果要拿小舟去娶个教育部长的女儿,我还是舍不出来。” 梁澜看着夏末就笑了,“这是傲慢与偏见?有钱有势的人怎么了?穷人家的闺女就肯定品质高贵啊?夏末你这想法太孩子气了。” 夏末觉得自己被梁澜绕进去了,他跟梁澜要想争辩什么,就很少有成功的时候。梁澜会设法把事情引入到她的框架之下,而且她永远也不可能认为他说得对。当然对错并不重要,夏末知道梁澜不明白有很多问题的答案并不是布尔类型值,不是只有对错两种答案可以选。但女人总想要证明男人是错的,连百分之九十是错的都不行,必须完全错误。所以他也就不跟她争论,他原本只是想说,穷富并不是重点,而是人生总得有那么几件事,出发点不是那么功利。 但想想这话也没必要说,免得再被抢白,他点头认错,“是我狭隘了。” 这一天的旅行对夏末来说基本就是拍照,梁澜摆了个pose让他拍,拍完还跑回来看看拍的行不行,不行还要重新拍。 到了晚上回酒店的时候,夏末也很乏了,这样的旅行谈不上怎么快乐。吃了晚饭回来他冲了个澡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就只想静静地读一会书。 梁澜沐浴之后在他身边坐下,从他的手里拿走了pad,凑过来在他的脸上亲吻。他转过头来吻上梁澜柔软的嘴唇,呼吸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抚摸梁澜的腰间,发觉她穿的是他的t恤,他的手伸进了宽大的衣服底边,触摸着梁澜温软的肌肤,慢慢向上。他感觉到梁澜的呼吸急促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挺起,贴他更近。 他的手就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手指托着梁澜的下巴,两人之间产生了距离,梁澜不明所以,动情地看着夏末的脸,期待着进一步的动作。夏末脸上的微笑很危险,也很致命,不知不觉他就控制了一切,感觉正对,他的声音也低沉,仿佛欲望沙哑了嗓音,“我们有点太快了。” “ 我爱你。”梁澜说。“我是认真的。” 夏末没有回应她这句话的想法,爱这个词他的确弄不太清楚,但是凡事只有珍惜才有价值,哪怕只是一个词语。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他已经跟她说过我爱你的,但发那条短信的人是小舟。那小子帮自己争取到了一次情爱的机会,回去是不是要谢他?恋爱智商果然很高。他禁不住自嘲地笑了。 他在梁澜的面颊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就拉远了距离,“我不喜欢占女孩子便宜,等你再了解我一些的时候吧,万一你会后悔呢?” 夏末笑着在床上躺下,“早点休息吧。” …… “小舟,小舟。” 夏小舟刚把背上的吉他放下,顺手要帮着何唯的伙计擦酒杯,何唯自己就像只被燎了毛的猫似的跑出来,整个人都神经质起来了,“猜我刚才见到什么人了?” “又来消防检查了?还是工商局的又来了?” “不是,是这片的黑社会来收保护费了。”何唯兴冲冲地说,“我长这么大头一回看见黑社会收保护费什么模样,卧操,真文明,不像古惑仔电影那个low逼样,下午我还留他们去隔壁饭店喝了顿酒呢。” “卧操,看你这点出息。”夏小舟瞅了他一眼,“花钱还这么开心。” “比打点某些部门的叔叔们的钱少多了,我要不是给我爸打了个电话,现在消防检查还卡我呢。人家兄弟就仁义多了,答应我这条街就只能有我这一家酒吧,那么点钱就买来个垄断经营!还说要是有喝多了闹事的就喊他们一声,这连雇保镖的钱都省了。” “那倒是合算。”小舟想了一下,终于高兴起来。何唯的帐一直是他管着。何唯不识数,花钱如流水,也知道不让小舟帮他控制一下,他前几周装修的时候就应该已经赔得穿不上裤子了。 何唯被夸了一句有点来劲,“下次喝酒叫着你。” “那种人我才不见呢。”小舟随口说。 “知道你惜命,对人类还有很强的洁癖。”何唯身上还有点酒气,给自己倒了杯水喝,随手刷起微信。 这个动作提醒了小舟,他刷完杯子甩了甩手,也掏出自己的手机,想看看夏末有没有跟他说什么,不知道他玩的是不是痛快。想必是很痛快的,自从飞机落地给他报了个平安,再就没有什么信息,孤男寡女正当交配的季节,处在那么美的一个地方,想必已经干柴烈火烧得霹雳扒拉响了。 小舟又刷了一遍还是没有信息,算算时间也许正在抱对吧。他知道凡事最怕钻牛角尖,他最不能也最钻不起的就是牛角尖,差不多的时候就放过自己,是他能好好生存下去的一条重要保证。他一直相信,不管遇到什么事,他这条技能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他默默地放下手机,没隔一会又掏出来,想到梁澜一定会发照片,至少应该看一眼。没想到切换到朋友圈看了一会他就怔住了。 “何唯。”他仔细看了那些发出照片和聊天的时间,上午,下午都有。他皱起眉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何唯凑过来,“有什么指示?” “你什么时候加了我嫂子的微信?”小舟抬起头看向何唯,没放过何唯面上一掠而过的尴尬。 “还能什么时候?就那天你带我去见他们的时候呗。”何唯用轻松的语调说。 小舟低头重新看了一遍那些照片下你来我往的聊天,“你用得着加我嫂子吗?你用得着跟她聊这么多吗?你知道我哥哥现在应该陪着她呢吧?” “小舟你什么意思?”何唯的脸黑了下来,“先别提这是你嫂子主动要求加我的。再说了,他是你什么哥哥啊?咱们俩都认识十年了,他就带过你一个夏天,他算老几啊,你这么拿他当回事。” 小舟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何唯,何唯看不出他的情绪来,这点最操蛋。小舟很少能被情绪左右,你跟他发脾气耍横耍狠都没用,他不吭声就是在琢磨事琢磨人,自己了解他,他更了解自己,自己就这么点城府,摆在小舟面前就跟透明似的。 小舟看了何唯一会,突然转开头,看着酒吧的大门出神。何唯更怕这个,他受不了这么冷战的气氛,没一会就沉不住气了,“小舟,我真没什么别的意思。” “没兴趣的话,你不可能跟她聊那么多废话。”小舟看了他一眼。 他意识到小舟用了肯定句,没有任何疑问或者反问的语气,整个人都冷静的不行,就像是在评估参数,而且也没有要激怒他,或者给他机会再耍一次臭无赖的余地。 “我觉得,我比你哥有魅力。”何唯赌气似的说,几乎等于承认了勾搭别人老婆。 “你就为了证明这点,就想要给我哥戴绿帽子?你他妈这些年勾三搭四的,就喜欢撬别人女朋友,你的私事我也不评论。但你现在跟我嫂子眉来眼去,你不能看着点我的面子吗?”小舟的声音一下就大了,何唯吓了一跳,知道小舟是真生气了。 吧台后面的伙计诡异地盯了何唯一眼,这功夫酒吧已经开门了,进来了几个客人。何唯丢不起脸,连忙捂小舟的嘴,扯他到一张桌边坐下。 “我指天发誓,绝对是她先找我聊天的。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愿意拒绝别人对我的好意。” 小舟骂了一声,刚要说话就被何唯截住。 “我也承认她挺漂亮的,对我好我是无所谓。但她什么意思,我也明白。” 小舟本来怒不可遏,听到这句话就怔了一下,何唯的神色有些成年男人的困惑,不完全是平常那副耍帅的傻逼表情。 “你是不是以为我特别傻?”何唯叹了口气,“我是没你聪明,但是如果你也是我爸的儿子,从小就被一些奇怪的人追着奉承,在伤心过几次之后,你这辈子最擅长的技能一定是看人,看人一眼就立即分辨出他是不是真正被你吸引。梁澜在见我的那天晚上就问我是你什么时期的朋友,知道我是你的邻居,对我的态度就变得非常倾慕。” 小舟真正地吃了一惊,坐着都有些不大舒服。 “很多人都觉得有钱人傻。”何唯笑了笑,“怎么想无所谓,送上门我就收着。你也别生气,我不是针对你哥,二十五岁是比同龄的女孩性感。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有点针对他。操,看见他那张帅脸我就想上去揍他一拳。但是这件事与他还是与你都无关,我也没想怎么着。如果你哥跟我说,别染指他的女人,那我肯定滚,我这人绝对够义气讲道理,这你是知道的。不过一般情况下,不好意思,女孩都会跟着我一起走。所以你看,如果她真有什么意思,这次不是我,下次还有别人呢。她是个有野心的女孩,就你哥那小样是hold不住她,这点还真让我心理平衡不少。” 小舟沉默了,何唯再怎么不要脸,也没有跟哥们还说谎的毛病。梁澜是个有野心的姑娘,这是任何人打眼就能看出来的,但是一般人只会觉得她是个有上进心的姑娘而已。一个有野心的人能做到什么地步,他还没有仔细想过,也没有遇到过。 第30章 黄金周七天假,小舟忙了三场婚礼,基本假期也就结束了。最后一天晚上小舟跟前几天晚上一样,在何唯的酒吧里唱歌加上算账,搞得连伙计都以为小舟是老板,凡事都来问他。 当然更重要的是,何唯自己有事也是要去问小舟的,伙计们觉得去问何唯等于是费两遍事。何唯每天除了一身蛮力光膀子敲鼓特别来劲以外,多一半时间都站在店里发呆,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啥。哦,其实他还是有点正经工作的——涂鸦。 酒吧名字叫飞龙之尾,懂行的人都知道出处,名字是何唯挑的,以此纪念自己中学那些逃课的日子。酒吧装修风格也极尽粗犷,国庆长假最后一天的白天,何唯忙着在每张桌子上都涂鸦上种族格言,最前面一张桌子上画着牛头人和“大地母亲在忽悠着你”,旁边桌子上画着q头的血精灵,“你就是想要我们的鸟吧”,后面是地精的“天呐,你真高”,最右一排一张桌子是“我要吸光你的魔精”,屋角的桌子画着地狱火半岛的噬骨清理者,还有那句话,“为了断背者而战!”开始何唯想把这句话写在吧台上,在挨了小舟一顿揍以后,吧台上的涂鸦终于变成了“鲜血与雷鸣”。 最后他在位置最好的一张桌上得意洋洋慢条斯理地涂鸦上“复活吧我的勇士”,“为你而战,我的女士。”再画一对狗男女。小舟看见就拉了一张脸,何唯的自信很难被打击到,依然颇为自得,摇头晃脑地问小舟,如果小舟有机会为自己的家族或者种族,选一句箴言,会是什么。 小舟冷着一张脸看着他,他等了半天小舟也没说话,他刚要得瑟起来嘲笑小舟也有没思路的时候,小舟就阴沉沉地吐出一句话——“捏爆你的内胆。”何唯有点怂了,昏暗的酒吧灯光里,小舟就像位于食物链顶层的某种动物一般眸子黑亮,目光灼灼,满是攻击性,何唯全身都下意识地绷紧了,防备小舟又突然出手揍他。 “真有气魄。”他狗腿了一句,“我给你设计一个家族徽章,大手攥人胆,周围带火纹,中心写上这句话。你也别姓夏了,娘气姓,不够威风,又不是你本姓。上下上下,干脆你姓尚算了,气魄就比你哥强了一大截。”他颠来倒去地念,“尚,尚小舟。” 话刚出口,何唯就感觉到不妥,冷汗也跟着下来了。 小舟的脸黑了下来,何唯转身就跑,被小舟长腿一脚踹在屁股上。 何唯出去没一会就跑回来了,屁股上有蛇咬着他似的,“小舟,小舟,有人找。” 小舟放下正在整理的一堆发票,“是不是送酒的来了?你就不能自己算账收货吗?你肩膀上顶着的东西要是总不用,会变成死心儿的。” “不是。”何唯看了玻璃门一眼,“有个丫头找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小舟被问的一脸茫然,他还没带陶可和衣然来过这里,更没有什么别的女性朋友会来这里找他。 “哭丧着脸。”何唯皱皱眉,他向来见不得女生难过,狂霸拽富二代外形,里面扣着个猫咪软心肠,“不是你把人家弄大肚子,找上门来了吧?” “我又不是你。”小舟不满意地嘟囔了一句,收好手里的东西,“我去看看吧,说不定是昨天我辞的那个姑娘,老是不干活跟隔壁的厨子在门口说话,我提醒了她两次,她还笑嘻嘻的往下扯她的衣领子。” 小舟往外走,何唯忙跟上,附耳提醒,“那肯定不是她,这个胸不大,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多说是A,胸罩里可能还塞了厚海绵,特别前凸后翘,是你喜欢的类型。” “闭嘴。”小舟的胳膊肘拐向他的胸口,他连忙向后缩,大门就“哗啦”一声被小舟打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女孩,眼睛红肿地盯着小舟,短发刚及耳边。“夏小舟。” “宗珊?”小舟怔了一下,脑子里空白了一会,唯一后悔的是,如果刚才何唯形容得再明白点,他一定已经从后门跑了。 他也害怕女孩子哭,转过头求助地看了一眼何唯,何唯很不够哥们义气地后退了一步,用口型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陈世美!” 小舟就没办法了,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带上门,把何唯关在门里。 “夏小舟。”宗珊哽咽了一句。 小舟不回头也知道何唯这会正贴在彩绘的玻璃门上瞪大了眼珠子看热闹。“走吧。”他牵起宗珊细瘦的手腕,“咱们走走。” 宗珊就跟着他走,他回头想帮她擦擦眼泪,手一动,又放下到身侧。对别人温柔有时候就像一种习惯,其实并不代表他就是个很温柔的人,从很早开始,他只是学夏末而已。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能找到我?”他温和地问。 “梁澜姐出去玩之前就告诉我了,我想了很久才来找你,我也知道我很麻烦。”宗珊说,快走了一步,贴近高个的大男生。她不想要离开,他身上有很温暖的感觉,她想看到他对自己微笑,只要这样,她就觉得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告诉梁澜我小时候是个孤儿的事,作为交换,她告诉你到哪里能找得到我吗?”夏小舟说得温和,从语调到神态都软得像在哄孩子,但是宗珊吓了一跳。 “我……”她有一瞬间想发脾气,像是条件反射,每当她爸爸质疑她什么事的时候她都会大发脾气,其实就是求老爸宠爱。但是夏小舟敏锐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安静得没有任何指责,但是清清淡淡,也没有任何怜惜。她吞咽了一下,没敢恼羞成怒地发作。 她其实也知道,男朋友讲给自己的事是隐秘的私事,她真的不该告诉别人。但那天她哭昏了头,只想找个人说自己受到的伤害,说那个人明明是爱她的,曾经如何如何对她好,证据就是他爱她爱到了可以把秘密都告诉给她的地步。她在失恋中啊,难道被甩的人还有错吗? 她又觉得那是梁澜的错,梁澜明明保证过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但是她没好意思这么跟夏小舟说,要是撒娇没用的话,那么承认错误比抱怨更有用,“我的确跟她说多了,可是我没有要拿你的事跟她换什么的意思。” “我知道。”夏小舟笑了,“我知道女孩跟女孩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我没有想过指责你。吃点冰激淋?” 她看了一眼冰淇淋店,就在一栋商业楼的二楼,露天的平台上有几张小桌。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没有人坐在外边,但是她点了点头。 夏小舟把两份冰淇淋和两杯清水放在她面前,细高杯里装了六个冰淇淋球,都吃完会腻死,但是她想起来,夏小舟虽然没有说过,但是很喜欢吃甜的东西。他的事情她都记得,她的心狂跳起来,愤怒像火焰一样燃烧,她不相信会有其他人比她更爱他,所以他为什么要跟她分手? “我做错事了吗?”她问。 夏小舟沉默了一会,当一个本身并不低自尊的女生主动问男生自己是不是错了的时候,这其实非常尴尬。夏小舟有一阵子面无表情,但女孩还在等他,如果他再不说话,她可能又要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能跟你说很多实话,这些大实话我平时自己都不愿意想。”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曾经觉得,你就是那个我想找的人。” “曾经?”宗珊的眼圈又红了。 “现在我谁也不想找。”夏小舟赶紧接了一句,他烦恼地抬起头看着城市的天空,这是一个难得的没有雾霾的天气,连天空都蓝得很有秋意。 宗珊急切地想要拉回夏小舟的视线,她不想要失去他,“你一直都那么温柔,我知道你很心疼我,一直都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不喜欢我。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不相信你不喜欢我。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一天到晚忙自己的事,即使在我找到我哥以前,我陪哥们儿的时间也比陪你多。我有固定的上自习的时间,我学习的时间你一个电话都不可以打给我,但是我如果学累了在走廊吹风的时间就可以给你发短信。”夏小舟一连串话急促地说下来,他又轻叹了口气,“我自己都觉得很自私,你竟然还觉得我对你很好。” “不是那样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宗珊不说了,她说不下去了。一直以来,委屈她都忍了,她以为不去打扰男朋友是自己懂事,可夏小舟说的这都是什么啊? “说白了,我们相处的模式一直都是我想找你的时候就去找你,你为我空着时间,随叫随到,但你有麻烦的时候宁可去找你的哥们儿帮忙,也不会来找男朋友。”夏小舟说。“这样不太对劲,我们不合适。”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宗珊问他。“我只是觉得,反正我也不爱学习,逃课也没关系,还从来不上自习,我的时间一点都不宝贵。所以我配合你的时间,有什么不好?” 夏小舟看着她涨红的脸,心里一阵不忍,但是那念头转瞬即逝。“那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大概是因为我是一个只想着自己的人。” 宗珊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过夏小舟会说这样的话,她想到过他们再见面可能会吵架,可能是他爱上了别人,也可能是自己不知不觉做错了事,但不管哪种原因,两个人可能说着说着都会情绪激动。但是夏小舟很冷静,态度也很坦诚,就仿佛他们是两个朋友,旧识,唯一不像的就是恋人。 她着急了,“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没有埋怨过你啊。” 夏小舟喝了一口水,视线落在栏杆外的街道上,有个孩子没有拽住手里的海绵宝宝气球,气球轻盈地飞了起来,越飞越高,闪进楼缝中间消失了。他的视线焦点失去了目标,又落了下来。“我的错。”他喃喃地说道。 宗珊再也忍不住了,“我不管是谁的错!对错有什么意义?”她猛地把水杯摔向夏小舟,水迸溅了小舟一身,“我就是想知道,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如果你不给我一个理由,我就,我就……”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夺眶而出,“我哪里不好?” 夏小舟疲倦地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对话变成了车轱辘话滚来滚去,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他跟宗珊之间的沟通一直都很困难。他以前觉得被理解并不重要,只要他能理解宗珊在想什么那就可以了。就像夏末认为梁澜能不能理解他并不重要一样,不是自负就是愚蠢。 “宗珊,我找到我哥哥了,这对我很重要。” “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不想恋爱,我再也分不出精力在女朋友的身上。这世界上我唯一真正想要的就是那个夏天……”他突然咬紧了嘴唇,摇摇头没有说下去,他看着宗珊哭红的眼睛,拿出最柔和的声音安慰她,“我喜欢你,有一点小幸福就会很开心的女孩很温暖。想要你陪着我的时候你就能出现,而且温柔听话,对一个自私的男生来说你是完美的女朋友。但我不是那种人,我给不了你那些你真正想要的,关心和陪伴,我不能占着你的时间,或许明天你就会遇到真正爱你的人。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小舟希望宗珊能够想一想,也许他们本来就更像朋友。但是宗珊的眼泪大颗地滴落了下来,她猛然开始嚎啕大哭,小舟被吓了一跳。从这以后,宗珊在大哭中嘴里含糊说的话就没有一句能听懂的,偶尔能分辨出来的只有“听不懂”“不要听”。 两个小时的好说歹说,宗珊才肯让夏小舟通知她的朋友来接他,他还被她的闺密当街骂了一通。但是有人来接走她,小舟还是松了一大口气,他宁可被骂,反正周围看热闹的人评论的已经够多了。这一趟折腾到最后他简直有点精疲力尽,他决定放过自己,在拒接了宗珊的一个电话以后,直接把手机给关了。 关掉手机的那一刻,他才觉得头脑安静下来,足够意识到自己真是一个傻瓜。 第31章 “你当然不能让男人每天都说‘我爱你’,他们的大脑构成跟咱们不同。没有哪个男人会每一天都跟老婆说‘我爱你’,除非是那种虚情假意,特别喜欢玩爱情游戏的男人。满口爱情的男人反而是最薄情的男人,挺好笑的,是吧?”梁澜说。 梁澜的夫妻朋友在上飞机前就开始吵架,下了飞机之后他们的车又被堵在了机场高速上,密闭的空间想回避都不可能。 好在梁澜每次在这对夫妻吵架升级的时候都能化解,劝上老婆十句,再象征性地批评上老公一句。到最后车里只剩下她跟朋友聊男人的对话,夏末静静地翻着膝盖上摊开的书,尽力忽视旁边驾驶位置的宅男,他一直在手机上打游戏,时不时地自己发笑,置身事外。他身后的老婆已经装作他根本不在车里了。 “夏末就很少把爱情挂在嘴上。” “那是因为他成熟。” 后面的话夏末都没听不清,他集中注意力在书上的文字,周围的世界渐渐消失,直到宅男突然动了一下,他抬起头。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 “啊,嗯,你喜欢科幻小说吗?” “这是科幻小说?”宅男短促地笑了一下,视线保持着低于夏末的角度,笑容显得有些叵测。 夏末转开视线,尽力做到友善,想到或许宅男也觉得无聊了,想跟他聊聊天。“阿瑟克拉克的小说。” “科幻小说叫这个名字?”宅男嗤笑了一声。 夏末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嘲笑什么,他有些局促地寻找话题,最后觉得还是暂时赞同他比较好。“确实是比较老的科幻小说,但阿瑟克拉克是……” 宅男用无所谓的口气打断他,“你们做科研的人还会看瞎想的小说?” “阿瑟克拉克曾经提出靠地球同步卫星来进行通讯,所以现在的地球同步轨道也叫阿瑟克拉克轨道。”夏末说,“所以我不觉得这些东西全是瞎想。” “这么说你觉得将来我们真的会穿上机甲打仗?机器人会变得跟人一样聪明?人类可能也会感染僵尸病毒,然后大灭绝?” “某种程度的机甲很容易实现。AI有可能但是很难,阿西莫夫的年代大约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的人们对人工智能的信心比现在大的多。说起僵尸,不如说某些出血热病毒,现在已经有了,比如埃博拉。至于人类会灭绝,几千年人类都有这种想法,对于终极的探寻,对死亡的痴迷,一直都存在……” 夏末顿了下来,因为他从宅男脸上看到了更大的不屑。宅男有些洋洋得意,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得意来自哪里,但是他可以肯定,他根本就没听他说话。“我就是随便一问,你们知识分子都这么容易认真吗?” 还是无所谓的态度,着重在于强调认真你就输了。好像认真这种品质是一件非常愚蠢的特性。 夏末抿了抿嘴唇,知道自己可真够傻的。他盯着宅男的眼睛,结果发现对方根本就不看他,那瞬间他确实觉得被激怒了,但是怒火也只不过持续了一瞬间,转念就想到生气这事挺傻的,尤其是跟这么一个明显还在标榜青春期叛逆无罪的大龄宅男,虽然这个宅男都三十岁上下了。 “而且你为啥要背着书,不嫌沉吗?为啥不看电子书?” “前面的车动了,”他笑了笑,“看来咱们能赶在午夜前到家。” 车流开始蠕动,绕过了前方发生事故的几辆车,再艰难地通过收费口之后,市里的路况就顺畅了起来。宅男开起车来就不再费心跟夏末聊天,过了没多久他们两对情侣就在市区里分开,夏末打车送梁澜回家。 “她老公就是个问题儿童,”梁澜先开口总结这个国庆假日,“我也没想到他这个人这么奇葩,以前跟他相处得不多。听他老婆说,他有时候还在书房里自言自语。跟这么个人一起度假确实无聊,真是抱歉了。” “他有自己的小宇宙。”夏末敷衍了一句,好容易结束了,他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谈他了。自从那天晚上他拒绝了她以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有些怪。他知道现在是修复关系的时候,只能顺着女人说话。但是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刚下了飞机,他大概是累了,心里不耐烦的很。“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老婆。我觉得我们这么浪费私人时间进行社交,很不值得。” “不值得?”梁澜重复了一遍夏末的话,不知怎么语调有些古怪。“你觉得什么值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是因为没离开过学校还是怎么着,竟然可以一直过得那么不现实。老大,现实可是很骨感的。” “那你觉得现实是什么?”夏末突然转过头来,在出租车昏暗的后座上瞪着梁澜。 “现实就是钱,就是社交,就是人脉,就是要活得比别人强,就是所有那些你不喜欢的东西。”梁澜不耐烦地说,“夏末,难道你还要像一个学生一样告诉我,跟你师伯师叔骑自行车,给你弟弟做饭这些无聊的事更重要。算了吧,现在可是个女人在家哄孩子都要被视作无能的时代。” 夏末没有说话,梁澜在话出口之后也有些不安,别扭地瞪着自己那一侧的车窗,窗外的雾霾很重,十月的夜晚水汽也很重,让人不舒服。夏末多数时候很能控制情绪,所以有时候也很难知道夏末到底在想什么,但夏末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能干男人,这点没有人会怀疑。 “你觉得我不切实际。那你的同学和她的奇葩男人,实际上,能给你带来什么,值得你牺牲掉一年唯一的一次休假?”隔了一会,夏末用探讨的口气说,语调不带挑衅的火气。“你的所求是什么?” 语气又是那么沉稳,就事论事的态度,沉思良久之后才问话,显然已经进行过情绪控制。她的心底开始不耐烦,甚至有点怀念摔她电话的那个夏末,那种做事风风火火的男人更有未来,平凡的现实生活里,温润有礼和胆怯窝囊本来就难以分清。她第一次意识到夏末也许是徒有其表,等到中年褪去帅哥的外形,他也许就是个窝囊男人呢。没有钱没有权力,那时候她可怎么办?他离她渴望的那种成功人生太远了,她想要的那种被人羡慕被人嫉妒的人生也许永远都不会有。 她回过神儿来发现夏末还在等待她回答,她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人脉这种事就在于维持,难道要等到用得着得时候现用现交?” 夏末静静地看着她,语速还是那么慢,慢得让她心烦,说出得话更是幼稚不中听——“什么都没有,就想驱遣别人为自己做事,那不是维持人脉,是乞讨人脉。” “乞讨?你竟然说得这么幼稚?你是我爸那个年代的人吗,是不是求人办事在你眼里就是乞讨,特别没尊严啊?”梁澜简直忍不住要冷笑了,怪不得她的朋友都说书读得多的人都很呆,至少也是不合时宜。 “看来你这么喜欢的目的性社交也没能让你心情良好,我看你是累了吧,你住的地方到了,我送你上楼,早点休息。”夏末伸手去钱包里掏出钱来,“师傅钱先给你一半,在这等我,我很快就下来。” 梁澜听到后一句就恼火,夏末甚至都不留出时间来跟自己吵架,她忍不住瞥了夏末一眼,结果看到一张异常冷静的脸,难不成只有她一个人生气?没混过社会的书呆子竟然觉得她幼稚? 夏末拎起她的箱子,跟她一同向大门走,她心里已经装满了话要喷出来,只是不知道哪一句杀伤力最大最解气。“你总是这么理智是吗?你在乎我吗?” “某种程度的在乎。”夏末淡然地说。梁澜差点被气死的是,她自己竟然也觉得夏末说的是实话。 她还没缓过腔来,夏末又说话了,“我们谁都不是初恋的小孩子,应该知道对彼此的重视程度和爱意都会随着相处的时日增加或者减少。” “不说长难句能死吗?你考汉语四六级呢?”梁澜走进大门,又看见了墙皮脱落的楼道,她讨厌死这个地方了。 夏末没搭理她,她冷哼了一声,“你特别得意自己的‘理性’是吧?要我说呢,你不在乎我,你也不在乎别人。你那理性,说白了就是自私。” “不想跟你吵架,但你最好能把那句自私收回去。”夏末冷下脸来。 “哈,难道你还要说你对人有感情?”梁澜冷笑,突然想到了一个攻击夏末的绝好的例子,“就先不提我,单来分析分析你这个人。你这样学习好的孩子,从小就被老师父母亲戚社会一同捧着,想必从十几岁起就特别虚伪。从前我上中学的时候班上就有好多,被捧得夹生了,认为自己就应该完美,即使自己没有的优秀品格,也得装作自己有。” “什么意思?”夏末按了电梯,敷衍了一句,满脸都是对她的挑衅不感兴趣的模样。 “所以你们家里出现一个孤儿的时候,你就虚情假意地献爱心。”梁澜翻了个白眼,“我就不相信一个十七岁的大男生,会特别懂事地照顾弟弟。你当时是演给谁看啊?” “那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听说情侣之间吵架都是翻旧账,但也没见谁像你翻出这么远。我十七岁的时候你认识我吗,丫头?” “我这是从根源剖析你的装逼性格,我还没说完呢,你装逼都无始无终,如果你不是为了表现自己逼格高,你是真心懂得关心别人,那你会在小孩离开你家以后吝啬得连个电话都不打吗?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能说明你的性格,你觉得没必要继续关心了,你就连个正常人的牵挂都没有。你跟我恋爱到现在你打过几个电话给我?” “我不给你打电话不就是因为你很忙,我也很忙吗?有事的时候打电话不就可以了吗?难道哪一次你有事我不是立刻就到?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出现不就行了吗?”夏末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深更半夜的楼道里显得很突兀。“咱们俩的事就说咱们俩,你扯那么多有什么意思?” 梁澜敏锐地捕捉到夏末被戳中了痛点,立刻捉住不放,“被我扯出本性装不下去了吧?我就对你十七岁的事情感兴趣,小时候的事最能暴露本性。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为啥能骗小孩,你明知道那小孩那么可怜那么依赖你,你就能做到一个电话都不打,连他后来过得好不好,死不死活不活都不知道。你可真牛逼,要是我都做不到这一点,我这种‘爱社交’的人,肯定过年过节会去看看他。” 梁澜看着夏末的脸,走廊的白色节能灯下他的脸色出奇地难看,夏末最忌讳提起夏小舟小时候的事,所以她就偏要这样说,现在报复的快感酣畅淋漓地流淌,她狠狠地透了一口气,“你这种人根本就是心里只有自己,不管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你心里都不在乎。” 夏末一定是气到了极点,反倒连吵架的口才都没有了,气得脸都发红的模样梁澜还是头一次看见。只是眼神有些可怕,她几乎不敢跟他一直对视,但他随后也就转身走了,一句话都没有说。想想也应该无话可说,因为她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他这人不喜欢干没有意思的事——她知道他有这点性格,所以无话可说的时候他从来不强行狡辩让自己更没脸。 她自己掏钥匙开了门,吵架获胜的快感在看见破旧狭小的客厅时消失了。破破烂烂的鞋柜,简易的家具,这么小这么破的房子,她还得跟别人一起合租。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所漂亮的房子,何况漂亮的房子也不够,她想要更光鲜的生活,她害怕最终她只是大城市里的一个loser,渺小的被人看不见。她有自己的事业,可是她已经厌倦了那点小小的事业,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她等得不耐烦了。 更讨厌的是她的室友还没睡,正在客厅里上网,听见了刚才他们吵架的声音。 “你们吵架了?你跟那么帅的男人也吵得起来啊,小澜。”室友夸长地说,总是那么花痴,总是那么肤浅。 “男人长的好看有什么用?”她没好气地说。 “可是工作也很好啊,大学老师,社会地位也不错,既体面又稳定,还不会庸俗。”室友暂停了笔记本正在播放的电视剧,“你们为什么吵架啊?要聊聊吗?” “没什么可聊的,大学老师有什么用,赚得那么少。” “少也没关系啊,现在房价这么贵,他在这里有房子你就是赚到了,吃喝能花几个钱啊。你家里给你介绍这个男朋友的时候,你不是还挺高兴他不用靠自己买房的吗?” “那时候太傻了。”梁澜粗鲁地截断了室友的话,“有个房子算什么,太基本了,我想要得更多。” 室友顿了一下,“但是我男朋友连房子都买不起,我的目标是能还得起房贷就行了。” 梁澜摇摇头,被这话题烦死了,“我要睡觉了。” 室友想起来她的旅游,“啊对了,九寨沟好玩吗?” “全是人,没钱出国玩就只能跟人挤在一起玩,没意思透了。” 夏末坐出租车回家,一路快走进小区,烦躁地穿过院子进了单元门,出电梯的时候才想到轻一点走,小舟可能在睡觉,小舟……他在门口掏出钥匙来又深呼吸了几次才能勉强平静下来,乱糟糟的七天简直要爆掉他的脑袋,还有最后那个烦人的话题,烦得他…… 钥匙打开了房门,屋里还点着两盏灯,一只床头灯,一只窗前沙发边的读书灯,照亮他熟悉的地毯和家具,除此以外还有隐约细碎的音乐声从耳机里流泻出来。一瞬间的宁谧像山间傍晚的落雪,无声地不期而至,纷纷扰扰的人事后退成遥远的记忆,他舒心地叹一口气,终于抬头看沙发上的人。 小舟还不知道有人进来,正戴着头戴式耳机躺在沙发上看一本纸质书,神情柔和,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上,读书的速度很快,修长的手指不时翻动书页,发出夏末最喜欢的声音,那是时光中最值得记忆的声音。 他头顶的窗上没有拉拢窗帘,星月的光辉就落了进来,和着少年特有的专注和无忧,夏末有掏出手机拍下照片的冲动,那样或许就留得住时光角落里的少年。但是那样似乎都太贪婪了,他想了想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梦工厂的开场动画,坐在月亮上钓鱼的少年,似乎就是此刻的感觉,如同梦境一般清澈。 他放下背包,放轻脚步走过去,忍着笑突然摘下小舟的耳机。小舟愣了一下,一时间大约是无法从书中的情节醒过来,孩子气地抬头盯了盯莫名其妙腾空的耳机,扭头看见了夏末。 夏末看着那张漂亮又一贯冷淡的面孔在一瞬间发生的生动变化,黑色的眸子在辨认出他的时刻,就像有一团黑色的火焰在里面炸开,生机勃勃,雀跃地传递着迸发的喜悦。他几乎转不开眼,只能呆呆地盯着小舟那闪烁着无数种情绪的眼睛,半晌才发现小舟面色泛红,嘴角无法抑制地勾起,强制地绷平,再勾起,在微笑和矜持之间挣扎。小舟的胳膊动了一下,简直有点像是抽搐了,但好在他那功夫突然聪明起来,看懂了一向自制的小舟要干但是没敢干的事,他俯身搂住了小舟热乎乎的身体,小舟的喉咙里似乎含糊地发出一声像是高兴的低呼,推开身上的书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似乎有细微的呜咽声,夏末听不清,小舟紧紧地攀着他,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他能感受到小舟感受到的惊喜,他也同样惊喜,虽然他自己瞎惊喜这实在有点可笑。 “想我了吗?”他没说出口,只在脑子里问了这句废话,也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我就在这里呢。”他还是在脑子里说,但是配合着这句话轻轻抚摸小舟的脊背,听见小舟长长地透了口气,就好像他听见了他脑子里的这句话。 方才进屋时感受到的梦境已经醒了,没有什么梦境能承受这么激烈的情绪,但是夏末惊讶地发现醒来甚至比梦境还要来得更好,就好比一个幸福的孩子在做了一个好梦之后,发觉现实还能更开心。 第32章 “你到底怎么想的衣然?让那种老男人占你便宜?” “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我妈,他完全是个暖男大叔好不好,很有味道的。” “别提暖男这个词,我听见就恶心。”陶可头疼起来,径直打断了衣然。 对面的女孩梳着高马尾,灰色的宽松毛衫里面穿着白色无领衬衫,领口的白纱打着学院气的蝴蝶结,短裙也大半裹在毛衫里。这一身打扮衬着女孩纤瘦的身体和裸妆的小巧面容,满是不做作的青春之气,如此再搭配上毛衫和短裙下深秋里还裸§露出来的大片白皙的大腿,清纯里自然荡漾出的诱惑,足够整间咖啡店的老男人都丢眼珠子过来了。 “衣然你不冷吗?”貌似发呆了很久的小舟突然咳嗽了一声说道。 两个愤怒地彼此对视的女孩都暂停下来转头来看他,衣然的火气上了一个新的档次,“我不冷,‘老爸’!” 小舟条件反射地做了个阻挡的动作,靠在椅背上,尽可能地远离战场。 衣然又转向陶可,继续喷火,“再说我跟他都已经分手了,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是认真的,你还是跟我妈打小报告了。” “你跟老男人出去瞎玩没有错,我还有错了?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可不想有一天在优酷上看到你,标题是大奶当街扒光小三!” “擦,我跟说了,我当时不知道他有老婆。” “啊又是这句傻女人的经典台词,你跳小天鹅的时候转圈转得太快把智商转飞出去了吗?” 小舟想笑,但是被衣然愤怒地瞪了一眼就憋回去了。从这句开始两个人吵的话小舟就没太听见,他们认识太久了,吵架超过五分钟以后基本就没什么新意了。 他给夏末回了几条短信,认真想了一会晚上吃什么,夏末整个十月份心情都很好,也许是他的实验室开工大有希望。如果事情定下来,是不是应该送他个什么礼物。买瓶酒?把夏末灌醉了要多少瓶酒?还是买瓶酒精度数高的——算了还是买瓶纯酒精吧。 “夏小舟!”陶可的胳膊肘突然撞在他的胸口,把他疼得回过神来。 “什么事?” “你就不能说句话吗?”陶可气急败坏地说,她的脸胀得通红,急需援手。 “她不是说……”小舟迟疑了一下,“已经分手了吗?” “就是啊。”衣然立刻说。 陶可气得要爆炸了,“事情不是那样就可以了,她根本就没意识到她做错事了!” “啰嗦。小舟你可千万不要找她这样的女人做老婆,你看到她有多啰嗦了吗?你相信她今年十九岁吗?少女脸老太婆的内心——你的心都打褶子了你知道吗?” “衣然你也确实不应该这么随便,你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就算你很聪明,但是大你十几岁的男人,他们也不是白活那十几年的,凭借人生经验就够哄骗你的了。”小舟平和地说到一半又被衣然给截住了。 “算了吧你,你的情史比我复杂多了,而且你一直都偏爱比你大的。” 小舟张了张嘴,愣是乏力得没说出话来。 “哈,无言以对了。”衣然得气焰再高起来,两个人都压不住她。 “小舟不管怎么恋爱,也没有像你一样逃课浪费时间,他自己的事从来都处理的很好。”陶可说,“而且至少他每次恋爱的时候都是认真的,都试图得到幸福。你根本就没有想要认真,你就是在浪费时间。” “我在体验我的生命,我怎么就浪费时间了?不论什么事,只要看起来没有意义,你们就根本不会做是吧?我跟你们两个理智的学霸没有话可讲,你们干脆变成机器人算了。” 衣然一把抓起自己的包,站起身就走。 “衣然。”小舟喊住她。 衣然给了他个面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下次别穿这么短的裙子,我是认真的。” 衣然几乎要抓狂了,“你们两个死脑筋。” 陶可忍不住笑了一下,但是看着衣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笑容也没能维持多久。 “想开点,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说理工科生和文科生经常不能互相理解,那理工科生跟艺术女孩就是地球人和火星人的差别。”小舟安慰她。 “火星上没有人。”陶可较真地说,话音刚落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陶可说,“我只是想起我们小时候,我们三个人总是在一起,一起去公园,一起看电影,无话不说。我们那时候有多亲密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彼此不能理解的?那个能在电视上跳小天鹅的小女孩,好像昨天她还说她要做个小公主,将来嫁给小王子的,不是什么……什么有了老婆还在外边乱搞的老男人。时光为什么总是夺走最好的东西,我表妹怎么会变成这种肤浅的女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 “查尔斯王子就是个小王子,同时也是个有了老婆还在外边乱搞的老男人。”小舟低声说。 陶可绷了一会,终于哈哈大笑出来。 “陶陶,不会有那么完美的事。”小舟也笑了笑,“人是很复杂的,不会有你想要的那么纯粹的好,但有时候也坏不到哪里去。衣然还是那个好女孩,但是她对生活有了她自己的选择,那是她的生活。如果我们继续强硬地干涉,她就不会再当我们是朋友了。朋友也不能干涉别人的人生,只能在她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才能提供帮助。” 陶可叹了口气,“所以我就只能等着她倒霉?” “也许她很快就能想明白,也许我们也不是完全正确的,谁知道呢?” 陶可点了点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你是对的。”她想了一会,“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是吧?我就是不喜欢她那副不负责任的态度,在她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是我小题大做。不过算了,不说这事了,你呢?你最近在忙什么呢?何唯说你最近在你哥哥家里住?我说你没有特别亲密的哥哥,他跟我说是小时候照顾过你的一个夏家的亲戚。” 小舟思考了一下怎么说,结果还是忍不住吐槽,”怪不得衣然说你像老妈。” “我当然得负责吧,别人都不会问你这些事啊。”陶可放下杯子理所当然地直视着小舟的眼睛,眼睛睁得溜圆,猫儿一样,“就是咱们在食堂遇到过的那个吗?你当时是不是在骗他什么?啊你又在逗别人。不过后来你说过他是老师。能在咱们学校当老师,一定很牛逼。” “当然。”小舟咧开嘴笑了。 陶可的猫儿眼盯着他,“你傻笑什么?” “我傻笑了吗?”小舟一愣。 陶可打量了他两眼,狐疑地盘算起来。小舟有点坐不住了,陶可的脑子转得快,联想也很丰富,挖掘别人大脑的能力更是堪比蓝翔挖掘机,他总隐约地担心陶可会说出点什么他一直没想起来的而且始终不太想去想清楚的事。 但他高估陶可了,一定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有鬼。总之陶可没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只是摆弄了几下手机,“把他电话给我吧,万一有什么事还能互相联系。” 小舟答应了,不答应她更麻烦。她从小就是个严肃的小女孩,时不时地还会脑筋错乱地觉得自己应该对他和衣然承担起监护权。 “你们相处的很好?”陶可一边存号码一边问他,“夏末,这名字真有意思,暑假的末尾,一年最热的时候。” “相处的还好。”小舟说的矜持,想想又忍不住说,“他女朋友就没那么喜欢我了,不过那也不重要,反正我也不愿意看见她。” “都到了不愿意看见她的程度了?你可很少这么说起谁。”陶可吃了一惊,捏着手机琢磨了起来,小舟刚要再说话,她突然被一个想法砸中了大脑,惊愕地抬起头,“天呐,你嫉妒她。” “我……”小舟怔住了,“我怎么可能嫉妒她那样的人?” “你就是嫉妒了!”陶可激动起来,“我和衣然跟弹钢琴的郑小雨一起排练节目,还一起去看了电影的时候,你就是这副表情!我们还特意重新陪你又看了一遍那个破电影才哄好你,要不然你都不跟我们说话了!” “什么?谁是郑小雨……啊我想起来了,我那时候才十岁!”小舟脸上发烧,觉得陶可是胡扯,但是又很尴尬。 结果又让陶可抓住了把柄,“你都露出十岁的表情了,你还否认个毛线?你竟然恢复了小孩的占有欲!” 小舟牢牢地闭上了嘴,再跟陶可说话只会被她说出更多别的事情。他满心地不舒服,偏偏又被陶可的话提示了,暗暗也开始怀疑自己。 陶可的思路拐了个弯,突然起了八卦之心,“她是什么样的女孩?” “你最不喜欢的那种,你绝对不会跟她做朋友的那种。”小舟说。 “明白了。”陶可了然地点头,三分不屑地做了个鬼脸。“但是你哥能跟她恋爱。他们有共同话题吗?” “我哥不怎么跟她聊天。” “那怎么还会在一起?” “她挺漂亮的,所以……”小舟猜测着说。 “男人都这么肤浅。”陶可皱眉感叹了一句,又摇摇头,“我对他了解不多,可是只要见过他就能感觉到他是有精神世界的人,他不会娶她的。” “但万一他娶了呢?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灵魂伴侣,你总是会把爱情和婚姻想的特别完美,我哥要是最后觉得马马虎虎地的话她也不错,就那么对付着结婚了怎么办?” 陶可闷笑一声,没回答小舟那忧心忡忡的问题, “幸亏他是你哥,如果他是你姐,你肯定是爱上他了。而且衣然说的没错,你历来喜欢那些比你大的女人,你喜欢成熟的人。” 小舟心惊了起来,含糊着没有顺着陶可的话题瞎聊下去。但是这个话题不知怎么又好像含着特别令人兴奋的因素,他的内心已经跃跃欲试地想跟无话不说的老朋友说上几句,哪怕只是试探性地透露几句。只要聊一聊夏末,说一说他现在的生活,然后听听陶可怎么说。她总是不停地分析这分析那,她可能会分析一下他现在奇怪的生活,分析一下他哥为什么看起来特别在乎他。 但是话到嘴边,脸先发烫了。他就没敢说,有些事情连他自己都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我……”他试着换个话头,“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给我哥的女朋友打工,不过我已经决定下午的工作完事之后就辞职了。” “嗯……那样好吗?你哥会不会觉得你在闹脾气啊?一般嫂子不喜欢弟弟,肯定不会明说啦,女孩不喜欢直接的方式,而且还要做的面上好看。所以她给你不痛快肯定不是直接的,你哥也就不知道。是吧?我真猜对了?哎呀所以我就不喜欢跟女孩子玩,心眼太多了。你辞职不干了,你嫂子怕担嫌疑肯定会跟你哥说你做事没恒心呀,没毅力啊,老是变来变去什么的。” 小舟的脸色有点变了,有些犹豫,“我哥会那么想吗?我确实做过不少工作,哪个持续的时间都不长。” 陶可“哧”地笑得像气球漏气,“你还真担心这些小事啊?你这是怎么了?那人到底有什么好,你竟然这么小心?他又不是你亲哥。” 小舟被嘲笑的有些不好意思,陶可做了个陷阱问题,他竟然就真掉进去了,“如果是亲哥就好了,就不用总是注意自己做错了没有,也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了。” 陶可的笑脸僵了一下,目光移到墙边橱柜中的马克杯上。 小舟看在眼里,抬手轻拍陶可的头,“说你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吧,你还总是会在意到一些特别细碎的地方。我一个男人就那么不经说啊?你觉得我还有什么会伤心不能提的地方?我有那么脆弱吗?” 陶可摸了摸脑袋被拍的地方,放松下神情,“最近总是被人骂情商低,都被骂出心里阴影了。” “我决定下午还是辞职了。”他做了个决定,“反正在我哥坚持不懈的唠叨下,我的其他工作基本也都没了。再说我觉得他整个十月份好像都在跟他女朋友冷战。” “那个给你留了好多作业的博导,”陶可突然想起来,“上次一起上自习的时候你说的那个,是你哥给你联系的吧?” “嗯。这也是个问题,按那个老师的要求我还有好多书需要自学,上自习的时间都有点不够了,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工作。” 陶可非常有感触地“嗯”了一声,语焉不详。 “怎么了?”小舟还是有些敏感。 陶可想说什么又摇摇头组织语言,费劲的程度甚至需要她皱起眉头。她是有些犹豫,但是小舟看得出来,她还是禁不住要把自己的分析说出来。要说小舟最喜欢陶可哪点,就是这点——这一刻,陶可简直是吴邪附体。不过他没胆量把这话再说一遍了,上次他在陶可跟衣然吵架的时候忍不住说了这句话,结果陶可把他书上有作者签名的那页给撕走了。 陶可说道,“我是想说,好像终于有一个人关心你,帮你指指路了。我……我当然知道你就算自己一个人也还是很牛叉的,没有人教你怎么做,你就全靠自律,怎么你都能给自己找到条路。但是即便我承认你自我管理的能力强大到变态,对了,我妈一直让我跟你学,我告诉她你这样绝对是偏执狂,我妈还骂我,说她这几年为了监督我考大学连自己的事业都不要了。 sorry,扯远了,我是说你绷的太紧了,你盲目地要求自己绝不能犯错,什么都要尝试,你都快把自己累死了。但你看,我早就说过你更适合读研读博走学术的路,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跟人打交道,你就是装作外向的那种内向的人。你哥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看他帮你修正的路,你省时间又少挨累。这就是有人要你的好处,他绝对是真心拿你当家人看待的。妈的,我觉得我应该请你哥吃饭,我觉得他太有眼光了,看问题竟然跟我不谋而合……” “再往下就省略吧,你又进入自我夸奖模式了。”小舟报复性地捅了刀子,“你不管夸奖谁,最后都能扣到夸奖你自己身上。” “那你能否认我和你哥都是天才这点吗?”陶可呵呵地笑,转眼又翻过一个念头,“哎,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以前没听你提过有这么一个人。” 小舟挠挠头,“我上班的时间到了。” “他不是同性恋吧?”陶可不死心地又在他心上挠了一把,“他对你没别的企图吧?” 我倒是希望他有点企图呢。 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瞬间,他就把自己吓坏了。那几个字在他脑子里出现了就挥之不去,不但闪着七彩渐变的俗艳之光,而且还是艺术字体,轻浮地落下又弹性十足地跳起,在他脑子里乱撞。 他生怕再想出别的,连忙跟陶可告辞,说自己有一场婚礼彩排,陶可这个贱嘴跟他一起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又绷不住加了一句——女孩都说伴娘做多了就嫁不出去了,你参加这么多婚礼,当心自己的婚姻运也都耗光了呀。 这简直是诅咒。 他知道陶可在胡扯,但是他当然比任何一个人都惧怕孤独一生。 他从来不挑战自己最没有把握的事。 有时候他会做一些白日梦,放任自己浪费时间发呆想一想他跟男人在一起一生的情景,那男人只是夏末。他甚至想到一辈子跟夏末在一起聊天看电影,还有一些其他的琐事,就这么想想他竟然就兴奋起来,他好像又变成了从前的那个小孩子,想象哥哥来接他以后的情形。 但那是不可能的,夏末不会跟弟弟怎么样,他也许是个双性恋,接受的范围很大,但他绝对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夏末同样也是一个理性,自律的人。所以他稍微能理解衣然了,放纵地欢乐,或许没有那么坏。 除此以外,仍旧不可能。 同性恋,大多是短暂的性关系,或是,短暂的关系。他也不能像衣然那样,短暂地放纵快乐之后,毫发无伤地继续新的生活。所以终究,他还是羡慕衣然。 他能要的已经够了,夏末很在意他,他们很亲密,这就够了。而他也需要在一个正常人生的道路上走下去。 小舟坐地铁到酒店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点,夏末发短信汇报工作,他终于找对了人,虽然院士的工作没做下来,但是院士的儿子却跟他投契,熟识之后才发现原来项目审批的工作院士的这个儿子非常在行,也很有话语权。 小舟想到大概是院士年迈,但屏幕上夏末连夸了院士公子许多句话,他的手指头就在手机上下意识就打出一行字,【他儿子帅吗?】他自己愣了一下,连忙在发送之前删掉了这句多余的话。 这是一件好事,夏末不管他处境如何,他肯定会给自己找出一条路来。 他也想把自己的事交割明白,发短信给夏末说自己学习渐渐忙了,想辞掉工作。意料之中地,夏末痛快地对他的决定表示了支持,但是又鸡贼地问他不会是想把时间都留出来投在何唯的酒吧上吧,还特别委婉地劝他学生不适宜在酒吧消费太多时间。 他没理夏末的废话,不过没了心理负担,辞职的时候也不太走心了。梁澜没说什么,可能也不好说什么,另外两个合伙人倒是对小舟极力挽留。几个人平时对小舟也很好,这时候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小舟只好答应他们,至少以后需要他救急的时候他会在。 梁澜对这件事不太在意,她整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一直在低头摆弄手机,连应对客户都有点不上心。 小舟知道他们两个有点不太对,就是不知道原因。他猜测是不是梁澜跟何唯联系太多,夏末发现之后正在吃醋。但是又不像,夏末再成熟也是个男人,男人吃醋的时候不会这么心平气和。 不过梁澜有时候比夏末还成熟,所以她从来不会让两个人闹脾气太久,也不会让矛盾升级得无法挽回,方方面面也在能力范围内做得周到又利己。所以有时候年纪大了一些之后的男人真的会跟这样的女人结婚吧,小舟是这么觉得的,那就像贾宝玉娶花袭人,好不了也坏不到哪里去。 在辞职的事情都说妥了之后,梁澜突然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小舟,然后干脆利落地把手机塞进衣兜。她微笑着向小舟伸出手来,亲昵地挽住了小舟的胳膊,动作自信的一气呵成,小舟想离她远点已经晚了。 她挎着小舟,跟他一路走出酒店,小舟沉默地听着一路的高跟鞋声,等着她说正题。 “夏末最近忙什么呢,连电话都找不到他。”梁澜叹了口气,她离小舟太近了,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削瘦的胳膊和手指让他觉得有点硌得慌,即使这么亲昵的动作也难以让人产生亲近感。 “我也不清楚,大概都是工作上的事。”小舟稍稍避让了一下,躲开梁澜的缠绕,梁澜也就顺势放手了。反正小舟也已经跟她出来,现在已经是私人谈话的时间。 她又说了几句闲话,很喜欢小舟之类的,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他还能来跟他们一起工作。 这大概就是吵架后想要跟夏末和好,希望他能说和的意思了。 他冷冷淡淡地站着,听那些无意义的话像风一样聚拢又消散。言语就像风,听不听都是一样的。他也不想掺和他们两个人的事,不会去跟夏末说她不好,也不会再帮他们两个在一起。 “夏末最近这么忙,是因为工作遇到麻烦了吗?” 小舟的手机进来了一条短信,他估摸着是夏末那会没说完话,一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来,一边随口敷衍,“大概是他教的科目需要期中考试……” 【昨天我跟你嫂子一起出来玩了,跟你汇报一声。】 小舟对着手机屏幕愣住了,梁澜不明所以,见他停下来了,她就接着谈论夏末。小舟抬起头来,没错过她眼里流出的温柔,但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看清楚那种温柔情感的真假。 他的手机又响了,何唯的第二条短信出现在他的手机上。 【结果没感觉,你嫂子那人乍一看吸人眼球,没想到相处起来像杯水。姐弟恋不是我的菜,我们成不了。】他茫然地捏着手机,耳边是梁澜温软的嗓音,得当而又委婉地透露出她对夏末的思念,渴望软化他,然后这些绵绵的情意就会经他转述给他哥哥。 “你怎么了?”梁澜关心地问,伸出手帮他整了整他从来都一丝不苟的衣领,就好像他真的需要这种亲昵又没用的姐弟之情,就好像对他下驱逐令的那个女王不是她,她也全部都不记得了。 他抬起头盯着梁澜,一直到梁澜终于捡回了尴尬,短促地笑了一下,“小舟……我有时候可能有点冲动,你认识我不是一天了,你知道我这种人啦,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也不会说话。心里不是那么想的,说出来的话却总伤着别人,我又很迟钝,有时候伤害了人都不知道。” 小舟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情绪,梁澜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不喜欢他。没有什么理由,完全是感觉,她就是不喜欢他。她一直不懂夏末怎么能夸他可爱夸个没完,把他当个孩子似的恨不得连让他自己过个马路都不放心。他完全是个成年男人了好不好?如果说他还小,可他又完全没有十八岁该有的天真,他总是冷冰冰的,看人的眼神就像一把无形的利钻,让她感觉他靠目光就能把探头钻进她的脑壳里。 突然,小舟呼出一口气,终于肯把他那充满审视的目光移开了,“其实我哥这段时间过的很不好,工作上一直怀才不遇,他……” “怀才不遇?”梁澜愣了一下,“不会吧,夏末可能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但是他太有才华了,没什么人能挡住他。怀才不遇那种词儿都是给没才华的人用来狡辩用的。” 小舟轻声发笑,“你很了解我哥。” 梁澜也跟着笑了,做了个俏皮的表情,“我对我的男人还是有起码的信心的。” “哈哈哈。”小舟笑了起来,神情跟着变得随和,眨眼间那个风衣领一丝不苟,看起来总像有点洁癖的年轻男人调高了自己的温度。他风度翩翩的模样有夏末的影子,梁澜一瞬间有些眼花。 “不过他工作上到底遇到什么问题了?他从来不肯跟我说这些事。”梁澜看小舟要走了,难得能让他开口,她连忙拦住他。 “我哥偶尔谈起过几次,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我觉得他有些沮丧,院长挡了他的道。他有次说过他十年内都没有上副教的机会,我的老师说我哥现在就足够副教授的资格了,但你也知道他现在甚至连讲师都不是。” “院长?”梁澜愣住了,“谁会跟自己的上司结仇?让领导不痛快,不就是让自己不痛快吗?” 小舟摇摇头,“我不知道。” 第33章 不经意间,初雪已经飘过。圣诞花环也挂在了玻璃橱窗上,虽然离圣诞节还有一些日子。 “圣诞节快到了。”夏末顺着小舟的视线看过去,玻璃门上挂着一只色调柔和的圣诞花环,仿佛挂得太早了,不好意思招摇。“每年都是这里最早挂上圣诞花环。” 他们在等着楼上的电影开场,小舟跟他哥一样靠在桌边站着喝咖啡,收回视线来看着夏末的肩头,轻雪来不及打扫就融化在羊绒外套上,留下小小的水珠。 “每年走过这里,忽然看到街角的咖啡店挂上了花环,走进来看到他们把红色的杯子端出来,就会意识到哇又要过一年了,心情非常不错。”夏末兴致勃勃地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但是今后就不一样了,看看你,这么年轻朝气,说不定又过一年我就要老了。” “把你屋里的遥控汽车和遥控飞机先送给我再说老吧,至少你还没老到不玩这些的时候。”小舟一本正经地说,但是紧紧盯着他的夏末还是看出他的心里的笑了吧。他总觉得夏末太喜欢盯着他了,有时候他都开始紧张了,但是又拿不准,也许是因为自己总盯着夏末,才会觉得他盯着自己。夏末总是轻松自在,不像他动不动就会局促起来。 夏末又不明缘由地露出狡黠的微笑,“圣诞节咱们两个去哪里玩?” 小舟知道自己有点敏感,但是实在想知道夏末那笑容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打探他口风的好时候。“你不跟女朋友一起过吗?”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末了,从他辞职到现在已经快过去一个月,夏末似乎很少跟梁澜约会,不过夏末很忙,他也不能确定夏末到底是去见她了,还是在忙着跟那些学术贩子打交道。他没再见过梁澜,不知道情况,夏末也从没有明确说过自己已经分手了。他只是觉得梁澜不适合夏末,把夏末交在梁澜的手上他不很放心,夏末值得更好的。但是让他恼火的是,夏末自己从来不在乎这些事,仿佛跟谁结婚都无所谓,这种态度太讨厌了。不过回过神来,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像陶可对衣然那样,管得太多,有些过界。到现在他也没摸准,他和夏末的界限在哪里。 夏末沉默了一会,神色难得有些认真。“她这段时间不怎么约我了。” 小舟仔细看着夏末的脸,以为认真代表着难过。但是夏末接下来说的话同样很认真,“说实话她不来找我,我反而还轻松了不少。我不知道别的男人陪女朋友时候是什么感觉,但我实在很不耐烦。” “那你要是跟她结婚的话,就要天天生活在一起了。”小舟试探着说,竟然看到夏末的脸色陡然变得沉重。难道他从来就没想过这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不……”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心都提起来了,好像在干坏事,偏偏又是很爽的坏事。“为什么不分手呢?” “等着我妈知道了再塞给我一个相亲对象吗?”夏末说,“算了吧。我跟梁澜之间确实有很多矛盾,非常不合适。但是真的有合适的人吗存在?所以分手也无所谓,不分手也无所谓。现在这样自由自在还挺不错的。” 自由自在地被戴绿帽子。 小舟心里冒出这句话,就是没胆量对夏末说。心里真有点愁闷,但是突然看向夏末的时候他又大吃一惊。夏末看他的眼神很温柔,圆形的小木桌边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么小的世界里,夏末柔和地散发着最温暖的气息。他黑色的头发在黄色的灯光下泛着棕色的柔光,那双眼睛的年龄似乎都小了起来,褪去了沉静的睿智,他怎么能像孩子一样好奇又单纯地看着人呢? 小舟吞咽了一下,他慌忙低下头,下巴藏在大衣的立领里,愣是藏住半张脸。对视断开了,夏末也低下头端起马克杯,小舟听见他似乎轻笑了一声。 “电影就快开始了,咱们要上去了。”夏末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小舟暗自松了口气,忍不住又看看夏末,夏末抬手揽住他肩头,边走边跟他扯这部电影导演的一些花边新闻。小舟至少在他说了一半以后才听进去,后一半时间还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表现的特别不正常?是不是窘迫得像个变态。 夏末去自动售票机取票离开了他几步,他才终于能放松下来。深吸了几口气,试着东看西看转移注意力,附近有家卖电影周边的,最外边的货架上摆了一只绒毛的小怪物,有两只黑色的小角,还有鼓鼓的灰色肚皮。他偷偷地看了一会,没认出来是哪部电影的,看后面标的名字能猜测出来大概是这几年的一部儿童电影,所以他猜不出来出处。 “想要这个?”夏末突然回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丢脸地想走,夏末随随便便地抓起那只毛绒玩偶左右看了看,“小舟你看,脖子可以扭。” 小舟的脸红了,从夏末手里一把扯出来那只小怪物,放回货架上。低声含糊地跟卖货的小姑娘说了声对不起,拉着夏末就走了。 “真不要吗?”夏末哈哈大笑,“我记得你小时候逛水族馆啊看电影啊出来都要在门口买一只的。” “你记性真好。”小舟拉着夏末的手腕,敷衍地说,却能清楚地感受到手指下肌肤的柔软和温暖。他含糊地没有松手,故意一路快走。扯着夏末,他走在前面心砰砰地跳。放映厅门后是一段黑暗的路,手上的触感,身后的呼吸更加清晰。 “我最喜欢走这段路。”夏末突然说。 他被吓了一跳,回头盯着夏末,难道他在想的被发现了? “这就是电影院的魅力,好像所有的烦恼都没了,现在开始准备做两个半小时的梦。”夏末笑着说。“啊,忘记买爆米花了。我出去买。” 小舟的手一紧,几乎是在捏夏末了。他回过神来连忙松手,“不想吃,你会错过片头的。” 夏末答应了,跟着他一起找到座位坐下。他舒了口气,胳膊挨着夏末,忽然觉得夏末一直都很顺从他。他转头盯了夏末一眼,夏末正在检查3D眼镜够不够干净,检查完了第一副就递给他。他心安理得地接过来,夏末就像是,一直都把他放在第一位。他是不幸的孩子里比较幸运的一个,那就是说,有很多好心人对他很好,包括他的养父母。但是永远把他捧在手里的人,始终只有夏末一个。虽然他不是一直都在,但却始终是唯一的一个人。 “哥。” “怎么了?又想吃爆米花了?” “不是。”他忍不住笑。 “那怎么了?”夏末问他。 “哥。我会报答你的。”他认真地说,“等你将来中年被老婆甩了的时候,你可以来我家过年,我还可以把我儿子借给你当儿子。我够意思吧?” “闭嘴。” “其实圣诞节我跟同学约了去滑雪了。” “我靠。”夏末摘下刚戴上的3D眼镜,盯了小舟半天,神情复杂,想想没说出来什么,又重复出一句,“我靠。” “我跟他们商量一下,改在圣诞节前的哪个周末吧。”他笑了。 夏末立刻又高兴起来,“这还差不多。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一点都不介意一个月滑两次雪。” “我也不介意。”夏末笑哈哈地说,“你能第一次也带上我吗?我看起来又不比你同学大多少。” “不行,你太有竞争力,女生都会看上你的,别人都没戏了。” “还有女生?男女一起出去滑雪?要住宿吗?你才大二啊,这么小的年纪集体住宿没问题吗?去哪滑雪?女生都有谁啊?” “电影开始了。” “联谊之旅啊?” “电影开始了!” 电影结束以后小舟恍恍惚惚的,跟夏末争论着电影的细节,一面随着散场的人流向外走。趁着夏末说的高兴,路过绒毛小怪物的时候他又很爽地回头瞅了一眼。这时候如果有女朋友就好了,可以借着给女朋友买的机会摸上几把。不过要这么想的话,有儿子岂不是更好,可以假公济私地多买几个。 “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那个雷神手办呢?”夏末突然说道。 他怔了一下开始脸红,没想到又被夏末给发现了。“你说什么?”他含糊地抵赖,假正经。 没想到夏末根本不受骗,伸手就把那个毛绒绒的东西又给拎起来了,“恋毛癖。” 小舟窘迫地看了看卖货的女孩,又慌乱地扫了一眼拉着男朋友在里面挑玩偶的小女生。卖货的女孩很尴尬地看了看他,大概嫌他们挡道,个子高还挡货架,耽误买卖。他们两个男生站在这里太惹眼,挑玩偶的女孩也都渐渐看过来了,几道奇怪的视线。 “快走吧。”他呻吟了一声,拉了拉夏末的衣袖。 玩娃娃的高个男人转头冲他做了个非常愉快的鬼脸,“你就那么在乎别人怎么看?” 小舟就快要生气了,他非常非常不能忍受尴尬的环境,“我们……”他话没说出来,就看见夏末伸手进口袋里掏了钱包。 “帮我包起来吧,要送给家里的小孩子,包装打得漂亮点。”夏末把那只绒毛小怪物连同钱一起递给了售货小姐。 小舟愣住了,看着小怪兽被立刻换上笑脸的女孩拿过去放在红色的包装纸上。夏末回头朝他笑笑,还是那个讨厌的捉弄小孩的模样。礼物包装好了装在一只手拎袋里,夏末自然地接过来,带着他下楼,还不忘在他耳边废话,“替你拿着回家再给你,你不就是想要还怕丢脸嘛。” 他红着脸不吭声,夏末在旁边笑,假惺惺地说“其实我的脸皮也很薄,一直想要圣诞姜饼人,又不好意思送给自己。你可以帮我买吧?这不就扯平了。” “你的脸皮比必胜客的披萨还厚。” “那为了你的薄脸皮和男人的尊严,我手里的东西你是不是不要了?” 小舟哼了一声。三个小时以后,他们吃完了晚饭回到家,夏末帮他把包装拆了,丢在他那边的床上,他装作没看见,夏末也没再提。不过夏末去洗澡的时候,他偷偷摸了一把小怪物毛绒绒的灰肚皮,很爽。 第34章 “滑雪其实也是极限运动之一。” “从三米长的十五度坡上滑下去不算。” “有十五度吗?我觉得只有五度,而且你还很少有站着下来的时候。” “夏小舟在平地上还摔了几个跟头呢。” 小舟忍不住笑了,回城的巴士车上同行的几个男生一直在互相掘坟墓。他们在城外住了一宿,周日往回赶,明天还要上课。几个女生已经累得互相依靠着打瞌睡了。 “巴士空调坏了吗?好冷,回去先吃一顿热饭” 一个女生喊了一句,“那去吃麻辣烫!” 几个男生立刻集体改口,“还不如回寝室吃泡面。” 另外一个女生也跟着摇头了,“吃不动了,我只想去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上一宿。” 小舟同寝室的男生碰了碰他,“你跟我们回寝室吗?还是直接去你亲戚家?” “去亲戚家。”小舟回答。天快黑了,窗外飘起了雪,搞不好又要堵车。可是他心里不慌不忙的,不管路上要耽搁多久,他都不用回寝室自己照顾自己。夏末大概会做晚饭吧,即使他有事要忙的话也会在冰箱里储存好食物,说不定还有煨好的热汤。 他也想着回去以后的事,先舒服地泡个澡,然后要穿夏末那件柔软的长袖睡袍去吃点东西。下周就是圣诞节了,他要跟夏末一起再滑一次雪,夏末说他已经计划好了,连门票都定好了。他没有偷看夏末查看过的网页,老老实实地答应接受惊喜圣诞礼物。不过他猜测大概是更北一点的滑雪场,毕竟夏末不是学生,不会老老实实地团购最便宜的地方。更别说夏末那一般人不太容易见识到的浮夸的隐秘个性,什么事情交给他去安排,都不好说会安排成什么样子。 所以,他还真有点期待。 他也准备好了送夏末的圣诞礼物,两张元旦时音乐会的门票,非常凑巧这个时间来中国的交响乐团就来自夏末曾经住过的那个欧洲城市。他猜夏末会喜欢。不过他把两张票给夏末的时候,夏末该不会误会成两张都是送给他的,然后他就带着女朋友去了吧。 他觉得有些冷,扯了扯衣服,缩进工装风格的厚外套里,把带着毛的帽子也扣上了,巴士车的空调一定是坏了。又看了看表,马上就进城了,再过两个小时怎么也到家门了。 夏末一定很想他。他很想笑,连忙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帽子的毛里。夏末很粘人,他以前没想过他哥是这种性格。但想想小时候他也很少放着他自己玩,就算他算个数学题,夏末都会趴在他身后黏黏糊糊地帮他检查对错。他要跟同学出门的那天夏末也在家,说了许多废话,多此一举地帮他检查带的东西够不够多,还想把他的“小灰”一起塞进包里。幸好在出门的前一刻被他意外发现,及时扯了出去。不然抱着娃娃出门,他会被女同学嘲笑死的,但是,他至少看出来了,夏末不喜欢独处。 他忍不住又想笑。想想有多少人能看出来这点呢?梁澜一定不知道,她总是说男人不喜欢总被女人烦着。当然了,高高大大,说话利索,做事果决的大男人,看起来支配欲强烈,什么都喜欢做主。但那只是表象,夏末并没那么狂妄,也不是支配欲过剩。相处起来夏末其实就那三斧头技能,轮完就歇菜。总是先强硬,看看能把人唬住就唬住,要是唬不住他立刻就会软下来。这个时候小舟要怎样强硬就都可以了,反正夏末受不了别人不理他,他宁可服软,而且还对妥协来的结果欢天喜地。反正只要理他,不保持私人空间,随时听他说话,让他看看你在干什么,他就会乖起来。 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巴士车已经进了城了。 小舟下车跟同学分开,他们一同上了一辆公交车,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周遭突然迅速冷却了下来。他背起双肩背包,路灯就在这时一盏盏亮了起来,他抬起头纷纷扬扬的雪花凉丝丝地落在他的脸上,惊讶地想起曾经在这样的时候无望地等着夏末来接他。 那是多久以前了 那种日子已经永远地过去了,他叹了口气,生活就像一块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黄油一样慢慢地柔软。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只想回家。他想念起夏末穿那件深蓝色格子衬衫时的模样,现在夏末几乎就是他的,他真不应该离开整个周末。 他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小舟,你在哪呢?” 何唯的口气有点急躁,这就是他又闯祸了的意思。小舟有些无奈,“我刚回城,现在想回家呢,你怎么了?”在这个时候最好别给他找事,他太想回家了。 “是……是有这么个事。我想跟领导汇报一下。”何唯的口气更加奇怪了。 小舟想了一下,心跟着沉了,“跟我有关的事?” “跟你……有点间接关系。”何唯说,“其实是双重间接关系。” “什么事?”小舟沉声问,“跟我嫂子有关的?你别跟我说你把她弄怀孕了。”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坏的事,虽然这个结果连他觉得太夸张。“你是我的朋友,我哥会怪我的。” “我跟你嫂子是清白的男女关系,纯粹是朋友。顶多一起玩玩,啊,不是那种玩玩,你可千万别多想。我是想占她便宜来着,最后还是没下得去手。你知道我是很看重咱们的交情的。” “长话短说吧,到底怎么了?”小舟恼火地打断他,“是不是还是跟那个女人有关系?” “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梁澜啊,都这种口气了。”何唯还是在绕,似乎很不情愿去说他必须要告诉小舟的话,“你哥是不是也不太喜欢她?她一直说你哥不在乎她。” “你到底说不说?” “梁澜跟别人好上了。”何唯终于装上了弹药,打出了他有冲击力的一炮。 简直点亮了小舟头顶那块飘雪的阴云。“是吗?”他乐了出来,“那你着什么急?又不是你老婆。” “没良心的小犊子。”何唯在电话里闷声骂了一句,“我是觉得你哥会有不少想法,毕竟人是……人是通过我认识的。” “我想梁澜不会直接跟我哥说她劈腿了吧?”小舟又要乐出声了,“她大概会说没感觉了什么的,按我哥现在这个状态,可能二话不说就会答应分手。” “这个我看就未必了。”何唯的声音听起来可没有他那么乐观,“那得看她是跟谁好上了。” “谁?”小舟不当回事地问。“比我哥还牛逼的男人?不然他不会嫉妒的。” “牛逼不牛逼也不是你这个恋兄的小王八蛋能说了算的,但这人你还真认识。”何唯闷声叹了口气,嘴里含糊得像不舍得话离开舌头似的,“那人就是夏亦微。” 小舟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四叔家的夏亦微?” 何唯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就是你那个堂兄。你也别太上火,我觉得这说明你实在跟梁澜太有缘分,怎么都脱不了这嫂子和小叔子的关系了。” 小舟一瞬间说不出来话,事情尴尬到这个份上,梁澜或许真能不在乎,但是夏末呢? 何唯见他不说话,只好干巴巴地继续说,“原先在家的时候,我就跟你那个堂兄有点认识。你也知道家里那帮孙子听说我开买卖,都不相信,哪个来了都要来看我个热闹。时间长了他们都走习惯了,我这都成据点了。你这个堂兄上个月从国外留学回来,这不也是打这入境嘛,就跟着朋友来玩,结果……那天梁澜也在。我当时没多想,都没怎么看见他俩说话。也不知怎么的,你堂哥回家待了没几天就又回来了,最近这两周他们两个就常来这里玩,好像是你堂哥有个房子在附近,你嫂子……也住……过去了。” “什么?”小舟再也忍不住了,“她是不是有病啊?有这么在一家乱睡的吗?我那个傻逼堂哥跟夏末可是有血缘关系的。她一点都不忌讳?她还没跟夏末分利索呢!” “是是,你别生气。”何唯可怜巴巴地劝他,“这事确实赖我,我看出来她急着结识点能人,但是真的也没想到她这么着急。我就不应该招惹她,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遇见老乡。这事真是我的错。” 小舟虽然气得七窍生烟,但是被何唯这么一说也没法再埋怨他,每到这种时候他最后会觉得都怪自己。“算了也不能那么说,其实都是我的错,我早知道她老是找你,就该跟我哥说。我以为她觉得我哥没劲了就会自然分手,有些事我哥也就没必要知道,免得弄得心情不好。”他当时就是怎么也不想让他哥觉得自己被女人嫌弃了,再说她配嫌弃他吗?老天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夏末要被女人嫌弃,那个二本都考不上得去国外野鸡大学混文聘的公子哥反倒更有价值? “要是夏亦微真的跟她结婚的话就糟了,那样我哥迟早会知道吗?搞不好还要参加他的婚礼呢,我靠。” “小舟,这点你就放心吧。”何唯说。 小舟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他在夏家的兄弟们看来始终是外人,他始终被他们冷落,所以可能他还不如一个圈子的何唯对他们更熟。或许夏亦微就是玩玩?又或者夏亦微有什么隐疾呢?总之他们俩熬不到结婚? “你不用担心你哥在家里碰见他们两个狗男女的,更不用担心会发生你哥在堂兄弟婚礼上才发现自己被戴绿帽子这种狗血的事。”何唯有时候有一种非常讨人厌的黑色幽默,“因为你哥刚才就已经知道自己戴上绿帽了。” “什么?”小舟说不出话,整个人的精神都被这个消息冲击得七零八落。他又觉得这难以置信,这件事整个从何唯这里最先触发出来就不正常。夏末是怎么知道的?夏末知道了何唯怎么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唯这次痛快了许多,话说到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继续的了。“起因是衣然。” 小舟又一次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都哪跟哪,谁跟谁的事啊? 何唯继续慢慢地演义这事,“你知道这个一惊一乍的小泼妇的一贯作风吧——要么失踪,要么发神经。心血来潮干什么都有可能。我后来大概知道事情发生的背景原因是她这几天是跟陶可和好了。女孩子之间没有秘密,陶可就把你跟夏末不正常的亲密关系告诉了她。这个神奇的小天鹅一直用充满奸情的眼睛审视这个世界,所以她立刻抓住了重点,认为夏末肯定对你有非分之想——顺便说一句,我在这点上有七分赞同她。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不要太怪她,她虽然是个混蛋的没谱青年,但在她看来你就是她亲哥哥,她跟陶可是一样的。她在陶可那里搞到了夏末的手机号,就给夏末打了个电话。她后来跟我说她就是想见见夏末,毕竟你突然就跟一个在她们看起来非常陌生的男人同居了,她很担心你被男人骗了。唉说实话,我觉得她真没资格这么担忧。但我又想,她可能被男人骗出经验来了,所以想来帮你分辨一下。但是接下来,我更不知道夏末是怎么想的,他这种大人竟然非常周到礼貌地对待了那个神经病丫头。她想见面,他竟然就答应了,我得说你哥可能真挺在乎你的,所以这些事才都做得这么周到。丫头就把地点约在了我这,可是并没事先跟我说。我当时在后面,没看到夏末具体看到了什么,不过据衣然说‘那个女人是从小舟堂哥的大腿上下来的’。她就根本没机会跟夏末聊什么,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夏末跟梁澜吵得很激烈,后来夏亦微把话说得过分了,夏末照着他的脸打了一拳,他眼睛现在还青着呢。” 小舟努力消化着听到的一切,极度震惊的大脑像五年没关过机的电脑,处理速度慢的几乎不能理解何唯说的话。事情怎么就演变成了这样,几乎他最在乎的每个人都搀和进来了,然后演变成了他这辈子经历过得最大的混乱,完完全全的不可控。 最后他在何唯的催促声里清醒过来,吞咽了一下,“我哥在哪?” “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他刚跟梁澜一起出门,夏亦微想跟着但是被梁澜拦住了,所以我想他们两个是想彻底说清楚,就此彻底分手吧。” “夏亦微说我哥什么了?”他问。 “行了吧你,这么护短。”何唯哼了一声,“奸夫见了情敌还能有什么好话吗?那些话你听它干什么?心疼你哥?他都奔三十的人了,难道连几句不中听的话都受不了还需要你安慰他受伤的心灵吗?” 小舟咬着嘴唇,握着手机站在冷风里,脸上一阵烧热一阵冰凉,想到梁澜这样对待夏末,想到夏末被人嘲弄,心里有说不出的焦躁和愤怒。 第35章 寒冷天气驱赶着街道上路人,小舟提早下了车,他想起姜饼人。他一时想不到附近哪个蛋糕店会肯定会烤姜饼人,但是星巴克一定会有。他应该马上去买,以防在圣诞节前没有时间去找蛋糕店。他加入行色匆匆的路人行列,奔向最常去的一家星巴克,一路上闷头走路,连头都不愿意抬起来。他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用句家常话来说,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为夏末觉得愤怒,又为他委屈。一阵子他气得脑子发胀,一阵子又恼火他们不肯珍视夏末,又担心夏末是不是没有尝过这样的委屈。晚上他想跟夏末谈谈,但是他也知道男人们不太喜欢谈这种伤尊严的事,如果能谈谈的话,他想跟夏末说,他觉得夏末非常了不起,他的论文他都看过——虽然没太看懂——他是想说他是认同夏末的。他认同夏末的职业,认同他的付出,认同他的生活方式。难道热爱户外运动的男人会没有魅力吗?女人们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不喜欢夏末晒成棕色的皮肤和性感的肌肉吗? 他又开始生气了,想到这里就开始没头没脑地生气。 他压抑了一会怒气,继续想自己还能夸奖夏末什么。对待生活不世俗的态度,有魅力的举止,宽厚大度的处事风格。 但是,说自己认同他,会让他好受一点吗? 小舟开始灰心了,自己是什么?一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缺乏人生经验,没有阅历。被他认同有什么用?是不是反而会让人觉得耻辱,俨然被一同打上幼稚的标签? 所以他还是只能沉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拉开了星巴克的大门,玻璃门上的圣诞花束晃了一下,混合着浓郁咖啡香的温暖空气让他松了口气。他松开领口,直奔着柜台而去。 果然有姜饼人摆在这里,个头还挺大,每个都有手掌心大了。小舟要了十个姜饼人,还有两天就是平安夜了,他打算把这些姜饼人偷偷揣在夏末的衣兜里,枕头下面,睡衣口袋和书包里。如果只能悲剧地当个小孩,那就用小孩的方式让他开心一点吧。悲观一点说,夏末可能只希望他是个小孩。 “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舍不得跟你说,我根本不想伤害你。” 一个熟悉的女声突然高声叫道,歇斯底里的程度让小舟差一点没认出来这个声音。他手里还捏着装了姜饼人的纸口袋,茫然四顾,一眼就在墙角看见了夏末和梁澜。 我操。 他在心里说,怎么会这么巧。其实倒也不算太巧,他以前在这工作,夏末经常来这里,这里到何唯酒吧的交通业非常方便。来不及再多想,他的两只脚就自动迈向了墙角的那张圆桌。 梁澜的声音变得很低,柔弱的声音里满是哀求,“但是你相信我,我真的很爱你,就算现在你一定会跟我分手了,我也还是很爱你。只是因为好多时候你都不在我身边,但他很爱我,也很鼓励我,我真的没办法拒绝他。” 小舟感觉到血一下冲上了脑子里,满脑子里都在想她怎么敢这样大言不惭地跟夏末说话,她怎么还敢在夏末面前哭?“那你跟何唯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因为他追你,所以你没办法拒绝?人人都追你,你是万人迷还是风华绝代?” 夏末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了一眼小舟。还好,他显得很冷静,没像小舟以为的那样怒不可遏。小舟的突然出现和他突然抛出来的杀伤性奇高的事实,让他的眼里闪现出错愕,紧接着就是厌恶。他转过头去对着梁澜,小舟也转头去看她,怒火还不能在胸口平息。 梁澜受到了惊吓,整个人都僵硬在那里,但她并没有慌乱,虽然她窘迫得脸都红了,但是很快就克制住了情绪。她厌恶地看了小舟一眼,很快就转开了脸。 小舟报复性地又开口了,他实在忍不住了,“你就算哄我哥也没有用。就算他不说,我也不会跟我四叔四婶撒谎。”她要跟谁就更谁,但是为什么这么无所谓地行事,为什么要随随便便地伤害夏末。 梁澜倒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睛来愤怒地瞪视着小舟,“我还没有那么不堪,我可不是为这个才来求夏末原谅。我虽然很喜欢夏亦微,但是也没达到刚认识他就盘算嫁给他的程度。你也太小看人了。你这么小点的年纪,琢磨的事情倒挺多的。” 夏末的脸色难看了起来,“梁澜,吵架的是咱们两个,你不要把小舟夹进来,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要乱说他。” 梁澜冷笑了一声,着了恼偏要对着小舟开炮了。还没等她说出话来,夏末又立刻打断她,这一次满脸都是不耐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小舟的朋友才几岁?差一点未成年。我现在简直不想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了,我原本以为你就是个上进的女孩,但是没有想到你的思路还这么宽。其实咱们两个人不合适,你知道这点,我也知道。我很早就想跟你说分手了,只是觉得礼节上由女孩先提分手比较好。我本来就一直在等你说分手,所以咱们两个也算不上谁背叛谁,你也不用在这跟我道歉。” “你早就想说分手?”梁澜露出针刺一般的神情,声音充满了辛辣的讽刺,“你在等我先提分手你可真够绅士啊,夏末。” 梁澜的自尊心无法忍受了,小舟觉得事情很诡异,要么就是他的阅历的确不够,人真的是很复杂的,所以一个一心向上爬,极力寻找机会的人,却同时也是一个自尊性极强,根本不容人刺激到的人。所以婊子只能跟男人拿钱,但是有些女人却能把男人看做阶梯上的每一截台阶,而台阶最终通向女王的宝座。本来梁澜根本没有机会结识权贵,连夏末她都有些配不上,最拿得出手的让夏末老妈满意的不过就是她的漂亮。可是现在呢,她踩过夏末,因为他而结识了何唯,又因为何唯结识了夏亦微,也许小舟刚才真是把她看扁了,她还真就没有想过夏亦微就是她的终点。所以她现在要开始报复了,报复所有损伤她的自尊心,又小看了她的男人。 “等等,夏末,你不会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吧?”她尖刻地冷笑了起来,眼锋扫过小舟,“你还想挑三拣四?大学老师很有社会地位吗?赚得很多吗?办事找得着人吗?何况你连大学老师这么简单的工作都快混不下去了,你连自己领导都能得罪,你什么人啊?书呆子啊?你觉得你自己还有什么未来啊?” 小舟的心抖了一下,天啊,他不是这么跟梁澜说的,他说过院长为什么会挡在夏末的路上。她怎么能这么暗示他,她怎么能这么理解这件事,还说成这样? “你说什么?”夏末皱起眉,困惑地看着梁澜,“谁跟你说这些的?” “你可别埋怨你这个宝贝弟弟传小话,小孩子知道什么就会说什么,知道你十年内连个副教授都混不上。”梁澜很痛快地说,报复的快感让她的肾上腺素都在飙升,她从来没在夏末的眼里看到这样的错愕。她决定更加戏剧性地刺激他,女人都擅长言语,早就能掌握言语的力量。夏末明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却还能自信到那种程度,她早就看烦了。没能耐的男人还要装什么?还要让她觉得不舒服,觉得自己是做错了?她绝对没有错,没有女人会选择没能耐的男人,没有女人能受的了窝囊的男人。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高质量的恋爱,舒服的人生,也不过就是在闯荡未知的时候,能有男人的肩膀可以依靠,能有男人推她一把,她的要求还高吗? “你是不是总是自我感觉不错?这么大年纪了还玩带小弟的游戏,是因为你只能在小孩子那里找崇拜吧?可惜事实就是,连你自己的弟弟都知道你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人家就算年纪小,可也知道你是个失败者,眼看三十了还只知道玩玩自行车混混日子,一天到晚做没用事。” 闭嘴,你在说什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小舟眩晕着捏着纸袋站在那里,却说不出话来,看着梁澜迅速地吐着恶毒的话语。更可怕的是夏末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生硬冷涩,只是那一眼,他就被无形的力量捏碎了喉咙。 不是那样的。 他发不出声音来。夏末已经转开了头,终究只给了他一眼。那一眼的陌生和愤怒,就像是他决定永远都不再看他了。 不是那样的。我没那么说过,我也没那么暗示过她,那都是她瞎猜的。小舟的思维乱了,他在脑子里乱喊乱叫,几乎不能呼吸,他的慌乱麻痹了他的身体,脑子里迅速闪过的所有念头都短促得无法抓住。她瞎说的,她瞎说的,总是有人瞎说我的事,我怎么想他们怎么会知道。 夏末和梁澜互相又吵了几句,都是没有意义的,本不该弄的这么难看的分手,都是因为他搀和进来了,都是因为他蠢,因为他不知道语言的险恶。其实他早就知道语言没有一点好处,不是吗?否则他小时候也不会经常整日不说话。所有他说出口的话,都不会带来好事。他会被嘲笑,他会被人耍弄,他今天又被人给耍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成年了呢,他还以为他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呢。 梁澜很快就走了,夏末稍晚了几分钟,也从座位上站起来,沉默得像尊雕像。他跟夏末一起往外走,这里人太多了,他不想在这么多人附近说话,幸好梁澜也走了。他拉了一把夏末的胳膊,短暂地有了一些乐观的念头——或许夏末没放在心上,夏末从来不在意这些没用的事。 夏末看了他一眼,脸色还很阴沉,但并没有方才那盛怒的表情了。小舟不知道自己怎么笑了,紧张过度他经常会有奇怪的表情,他不是真想笑的。果然夏末看着他的神情变得很奇怪。小舟真想哭。 夏末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这种关头,还不想显得太锐利。“你跟她说我的那些事干嘛?” “我……”他想到自己其实的确有一个非常好的理由的,“我知道她跟何唯有暧昧,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希望她跟你分手。所以我跟她说那些话,是希望她离开你。而且,而且我也没有她说得那么难听,我就是说……我就是说你工作遇到很多困难。” “所以就把‘十年内连个副教授都混不上’这种我的原话都告诉她了?”夏末说。他的脸笼在黑暗中,小舟看不清,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手里还拎着姜饼人的袋子,但是一切好像都要没有了。 小舟发现解释起来很困难,要分清她那些话里哪些是他说的,哪些是她原创的很难。夏末也不一定给他分清的机会。何况就算他说了的那部分,夏末也很恼火,那也是他不应该说的。 “你生气了吗?”小舟吞咽了一下,然后等着夏末回答他。 但是夏末没有回答他,他们走了几条街,走了一个多小时一直走到家里,夏末也没再说话。 “我错了。”小舟恐惧地想要挽回自己得到的东西,他很少承认错误,也从没有这么小心地跟人道歉。他以为夏末没听见他说的话,他提高嗓音又说了一句,“是我错了。” 夏末没有回答他。 完了。 如果时间能往回走就好了,如果老天能多给他几个机会就好了。 至少,夏末给了他饭吃。 饭菜确实都准备好了,本来是个非常美好的夜晚,现在全被他搞砸了。夏末冷冰冰地在厨房里开火准备加热,一言不发地端上饭桌。他小心地避让开夏末,在饭桌边坐好,拿起勺子。 汤很好喝,暖暖地融化了胃里的寒冷。本来是他应该得到的,他又开始这么想,然后万分恐惧。 他偷偷地打量夏末,夏末根本就不理他。他紧张过度了,又突然想笑。本来也有点好笑。没有人知道夏末对他来说多重要,连夏末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突然有个女人给他定了罪,说他认为夏末是个失败者,好像这事就这么被坐实了。 他能给自己证明吗?他证明不了。原来自证是最难的。何况本来就是尊严的问题,他追着一个男人说,我没有瞧不起你,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吗?那本身就是个无法碰触的问题,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被戴了绿帽子的这一天。 他突然不想吃饭了,喉咙紧绷得塞不进去食物。但饭菜都是夏末做的,夏末突然抬头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去吃。吃东西这种事,不管在哪个家庭里,他都很难自由,也不能任性。 也许他应该回寝室去,也许他就适合没人管的地方,他最适合自我流放。所以说分明是个怪胎,却还非要往别人身边凑。 但是夏末不能认为他是那么看他的啊,他喜欢他崇拜他都到了什么程度了啊?他凭什么这么冤枉他?他一阵愤怒,但是接着又被沮丧打败——在夏末不痛快的这一天里,是他撒了最后一把盐。 饭吃完了,他主动帮着夏末洗碗。夏末干脆就把活都丢给了他,擦了把手,突然跟他说,“我的女朋友跟别的男人暧昧,你知道了,但是却不打算跟我说?” “我怕你生气。”小舟低着头说。 “觉得我自尊心会受损。”夏末点了点头,“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废物?就脆弱的不能听这消息?那她跟夏亦微劈腿这事都真成这样了,你肯定也早就知道了?你觉得我这种处境特别好玩是不是?” 小舟抬起头来,带着一丝恐惧看着夏末,他的声音咄咄逼人,他们两人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氛围已经一扫而空了。 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他想说出来,但是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又迟疑了。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说过这样的真心话,现在也还是说不出来。最动情的话,是他最后的底牌。如果连这个都说出来了,再被拒绝,他就无法面对自己的绝望了。 所以他那时候也从来没给夏末打过电话,即使他的文具盒里写着哥哥的电话。告诉夏末他想他,极度地想见他,疯狂地想见他,他一定会来见自己,即使他会忘记自己,但他却从来不是一个残忍刻薄的人。但是他做不到,当时觉得如果说了这样的话,他还是不来,他就再也没有希望了。虽然后来他也逐渐明白,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总要有一个人先凑近一步,另外的人才能领会到意思。所以有些关系,不进一步,终究就荒疏了。 可他还真就是个理论派,即使想得这样明白,在这样的年纪再次遇到这样的问题,也还是做不到。如果他真的说得那么煽情了,结果夏末还是生气呢? 但是,往好的一面想,有时候说什么并不那么重要,做什么才重要。他又鼓起勇气来。夏末只是今天太生气了而已,他应该知道自己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等他消气就会想明白的。 果然夏末自己转开了视线,似乎不想这么逼着他了,而且还咬紧了嘴唇,好像他自己也厌恶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小舟看得出来,又忍不住心疼他。 一直到睡觉的时间,夏末都没有再说话。 这种滋味实在太难熬了,小舟几乎不敢躺在夏末的身边,又觉得能挨这么近距离的日子基本到了头。一夜失眠,天亮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还要上课。就在这个时候,他以为他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第36章 星期一夏末也有课,早上两个人差不多同时起床,只不过气氛这种东西……基本上还是固体。两个人在卫生间门口走了个对脸,夏末看着小舟的脸愣了一下。不用说小舟也知道,一宿没睡觉,胡思乱想,煎心熬肝的,自己的脸色肯定不会太好看。照着镜子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嘴唇上起了一层皮,脸色看起来就像高烧之后。 即便是这样,夏末也没有跟他说话,大概是真心怀疑他不是个东西了。他在家里就算待一个早上也是煎熬,就这么等着夏末原谅他,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了。也许不等夏末原谅他,他就已经自行挂掉了。 小舟早上的这堂课很重要,老师讲课速度奇快,他需要竭尽全力地理解,满心疲惫。他也时常觉得每一天都是全力以赴的奔跑,他给自己安排很多任务,每天都制定目标,很少会放纵自己轻松。他一直依靠这样的忙碌和紧张来抑制灰色情绪,但今天他的确意识到自己绷的太紧了,因为他遇到了真正的沮丧和失落,他坚持不住了。 差不多每隔十分钟他就得把自己从失神的状态里拖回来,每想到一次夏末,他都害怕得心脏揪紧。他也试图让自己分分心,想一想夏末的缺点,想一想他也没有那么重要,但是那样想只会让他更痛苦,好像只要想一想就是对夏末的一种背叛,而且痛苦的人还只有他自己。 第一堂课结束的铃声跟手机短信同时进来,他马上去看手机,时间掐得这么准,他希望是夏末。但只是陶可。 他记得陶可周一早上没有课,所以大概是从衣然那里听说了昨天酒吧里的狗血剧,所以吃早饭的时候发短信来问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打开了陶可的短信: 【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恶心的事,我想你可能还不知道。面谈,速度,在老地方等你。】他想了想,他还想上完后面的课。他的手机立刻又响了,陶可就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第二条短信进来了:【跟你哥有关。】 他立刻合上书,把书和笔记一起塞进书包里。但愿陶可只是想再复述一遍昨天下午发生的事,但是他又明白,以陶可那经济的性格,她绝不会为这件事浪费时间。 可都到了这个份上,难道他还能遇到更倒霉的事吗?星期三就是平安夜了,那个期望中的圣诞节已经注定不会来了,但也不能把他往后过平常日子的机会都没收吧?就他那点运气,他本来就不该期望额外的奖赏,现在他只求事情不要再坏下去了。 何况,他可以肯定自己再没有做过其他涉嫌对不起夏末的事了。那陶可又为什么找他?再说陶可根本就不算认识夏末,她就是一个在学校里乖乖学习的优等女孩,她会知道什么跟夏末有关的不好的事情?她怎么可能知道?除非那件事是印在雅思复习题里的。 他急匆匆地赶到图书馆一楼的大厅,他找了一圈发现陶可正在一棵室内景观树下坐着看书,这里供暖不太好,她戴着手套喝一杯纸杯的速溶咖啡。 “你昨晚又熬夜了?”他顺口说。 陶可从书上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涣散,大概心思还在书里,她简短地点了一下头,摘下毛线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来。突然,她注意到小舟的脸色,愣了一下,“你怎么脸色这么差?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小舟没有表情地问她。但天知道他已经快要吓破胆了。 陶可重新打量了他一遍,似乎这样就可以断定他肯定还不知道。 这种表现让小舟开始焦虑,他意识到那一定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不然陶可不能这么简单就判断出来他还不知道。但是,究竟还能多糟糕啊? 难不成陶可发现了他的亲爹是梁澜她爸?哦,这下他更倒胃口了。他每次失眠之后都容易胡思乱想,焦虑得就像摄入过量咖啡因的陶可。 “你知道厕所读物吗?”陶可简略地问他。 “你说现在的新华书店吗?”小舟干巴巴地问她。 陶可甚至都没笑,她看了他一眼,“好吧,”她叹了口气开始解释,“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是这样,有时候女生,或者——像老娘们儿一样的女生,有了麻烦或受了委屈,她们就经常会去天涯或者其他什么论坛找一个板块挖树洞,把自己的不如意匿名写出来。” “为什么?”小舟干巴巴地问,“为了让陌生人乐呵一下?” 陶可怔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就像大妈吵架找街坊评评理,有人认同,她们就会得到心理安慰吧,反正这种厕所读物从来没有一天断过。”她皱起了眉头,烦心地说道,“你还记得吗,树洞这个词本就是个典故,我们小时候的童话书其实写满了世间的道理。理发师对树洞说‘国王长了驴耳朵’,守着秘密的树长出了写满秘密的树叶,牧羊的少年摘下叶片做成笛子,吹响了这个秘密,于是全城的人都知道国王长了驴耳朵。” 小舟的脊背开始发凉,从陶可的话里提取到的隐晦的信息已经让他觉得不详,“可是我还没有秘密。” 陶可抬起头跟他对视了几秒钟就转开了头,“你有多在乎夏末?” 他不想回答,但是他不能不回答,“你快点告诉我吧,你马上就知道我有多在乎他了,你再犹豫一会我就要被你吓死了。” 陶可犹豫不决地看了他一会,那眼神几乎就是可怜他了,所以当陶可说“你先坐下吧,这话可有点长。”小舟马上就照做了,只要陶可赶紧把话说清楚。 “事情是这样,最开始是我去上瑜伽班的时候,我听到有几个文科女生在谈论航天航空那头有个老师的绯闻,时间大概是两周以前,我只不过是换衣服的时候听到了几句,谣言和绯闻每天都有,基本上只要是跨系传出来的故事就都是变形了的谣言。但是后来断断续续又从不同的人那里听到了几次,我才开始往心里去。一直到今天早上,我终于听到连我们系的一个女生都说起了这事,她说是朋友圈里看到的厕所读物,我就让她转发给我。” 陶可看了一眼小舟,小舟神色凝重地听着她说。她犹豫了一下打开手机,“我在网上搜索这个帖子,把所有转载的版本都看了一遍,看起来它最早是在天涯上出现的,因为情节离奇曲折,所以在蹲马桶的人手中红了起来,被转发了许多地方,接着被一个有名的段子手在它的心灵鸡汤里引用为教育案例,爆发式的转发就开始了。” 她把手机递给小舟,“其实故事离奇曲折得不像是真实的故事,之所以能火爆起来,就在于楼主过多地泄露了故事主角之一的身份特征。我找到了天涯上已经被楼主放弃掉的原帖,故事发生在楼主失恋的第二天,楼主说她无法接受男友甩她的理由。她说她很爱她的男友,男友也曾经对她很好,而且她的男友是个孤儿。” 她说到这里重重地咬了孤儿这个词,好像她想把这个词嚼烂了吐出去,她厌恶地白了身边的竹类植物一眼,好像它就是那类她一向厌恶的低承受能力女生。突然她发现小舟在快速地滑动她手机的页面,就算是他也不可能看的那么快,他好像已经没法让自己读进去了,那双白皙得没有血色的手在微微发抖。她心里一阵不忍,冲动地想抢回自己的手机,但最后只是理智地摇摇头,尽快把话说完,也许这样小舟就不用一句一句都看完了,尤其是那些评论。 “楼主说她的男友在童年时曾经被一户人家收养过,跟那家的儿子感情很深,最近他们再一次相逢了。她的男友很开心,她也为他高兴,但随后就发现男友开始疏远她,后来他甚至提出分手,‘分手的理由竟然是想多跟哥哥在一起,所以没有精力谈恋爱’。她觉得这不是理由,她希望大家帮她分析。” 小舟的脸烧热发烫,耳朵嗡嗡地响。那些私底下说的话,那些他说过的话从陶可的嘴里说出来怪异至极。他的那些情人间的私话,被分享给了许多不相干的人,陌生的人,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只想伸头来窥探别人隐私当乐子的人。 “在原来的那个帖子中,只写了这些,并没有什么故意泄露个人隐私的地方,我想你前女友顶多就是蠢。但很快回帖中有人说她男友是GAY,她否认了,可是很多女孩还是当做是BL帖子来转发了。接着又有很多人质疑帖子的真伪,说她故意哗众取宠,说她就是个蹩脚的BL写手,写不来小说就想靠段子吸引人关注。你的前女友不服气了,就开始了自证,她很骄傲地说她的前男友是名牌大学的学生,说男友的哥哥就是同一所大学的老师,是从欧洲某个国家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年纪很轻就留校任教。可是这还不算完,有人说哥哥是这么高大上的人,更像是小言段子,取消她干嘛不说是总裁呢。她跟人争辩,拿了更多的细节证明自己的话,她说了你哥哥是研究什么的。我觉得最讽刺的就是,她顶着那么蠢的脑子,竟然能准确地说出你哥的研究方向。我觉得她根本不懂她说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可能是你在她面前曾经太多次谈起你哥了,连她都记住了。” 小舟捏着手机,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他猛地从长椅上站起来,陶可的话像钻头一样嗡嗡响着深入了他的脑袋。“刚刚回国的名牌大学年轻老师,不足三十岁,从事一个并不算多见的研究方向,不到一周他就被猜出是谁,帖子在咱们学校疯转,甚至连他的照片都被贴在了网上。” 小舟在原地兜了两个圈子,最后直直地走到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捂住了脸。陶可犹豫了一会才走到他的身边,结果发现他连肩头都在发抖,她终于有些害怕了。她伸出手去拉小舟的胳膊,想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他的胳膊,无意中触在他手腕上,她立刻像触电般条件反射地缩了回来。她吓了一跳,又伸手去摸他的手腕,冰凉得像是一块铁。 “小舟?” 小舟没有回答她,他突然回过身来,快步走回长椅上捡起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拿出手机来。“我必须得给我……必须给他打个电话,真要出什么事他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陶可站在窗前没有说话,她看出小舟在害怕,但是小舟从小的信条就是做事要从他自己最害怕的那件开始。他现在也在强逼自己,她看着他走远了去打电话,脚步甚至让人感觉很坚定,但是她忽然转开头不忍心再看下去。昨天的雪已经停了,窗外阳光明媚。她不知道小舟能怎么办,夏末会怎么想。从理论上来说,小舟是无辜的,可如果把人往好了想或许连小舟的前女友都是无意的,但是如果伤害大到了损伤了职业乃至前途,他有理由记恨小舟吧。她甚至哪怕站在小舟的立场上,都无法责备夏末。即使最好的一种结果,就算夏末宽宏大量,但是他们之间的隔阂依然摆在那里了吧。 没过几分钟小舟就往回走了,这不是好兆头。 陶可迎着小舟走过去,阳光照在小舟苍白的脸上,他几乎就要哭了,她从来没在他的眼睛看到过这么多慌乱和无助,他的眼神胆怯闪烁,连腿都要直不起来了,脚步虚浮。“怎么了?” “我刚说了一半,他就说他知道了。”小舟说,说完立刻紧紧闭上嘴巴,那双黑色的眼睛在绝望中显得那样大而光亮,仿佛要消耗掉他最后的生命力。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陶可有些害怕这样的小舟,她想继续聊天总比停下来要好。 “刚才。”小舟说了一个词又像断掉了电,仿佛他需要消耗掉那巨大的震惊带来的恐惧。 “怎么知道的?” 小舟瞳仁的焦距重新对上了陶可的,她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笑了,随后立刻就绷住了嘴唇,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更像是面部抽筋。“在院长办公室。”他吐出了这几个字,随后他又笑了,“很戏剧性。是吧?” 陶可深深地抽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她想说点什么,搜肠刮肚,还是找不到一句可以说的话。 小舟的语言能力突然变得能连贯起来了,语速快得就像是在喋喋不休,“院长说学生们都说他跟自己弟弟恋爱。天呐,他都不能说他没有弟弟,我记得……我记得我刚搬去他那里住的时候,他非常高兴,逮着谁都要说他弟弟考上我们学校了,分数还很高,他的同事们都知道。院长说他影响太不好,让他不要给学生上课了,尤其……哈哈,尤其是他们学院男生很多,绝大多数都是男生。就好像……就好像……”他突然闭上了嘴,紧紧绷着下半句话不要掉出来。 “他还说别的了吗?”陶可低声问他。 “他还问我,我们学院有没有人知道我是他弟弟。”小舟呆滞地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如果我有好东西,我不会给任何人看的。我告诉他——我没跟任何同学说起过他——然后他就挂电话了。” 陶可走近他的身边,伸手放在他的肩头,她不知道说什么,平时那点小聪明都不管用,他们其实还是大孩子,都没见过真实生活这残酷的力量。她外婆的话突然就到嘴边了,“要不……吃点冰淇淋去?” 小舟低下头,摇了摇头,“陶陶,我们不是。” “我知道。”陶可说。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他本来就在相亲,会好好结婚的。”小舟转身看着陶可,“那样的东西……那种帖子……再像真的,不也就是谣言吗?他们怎么会连课都不让他上?怎么凭空就处理他?” “我听人说,政治不需要真凭实据,仅仅需要让大家感觉是这样的,就可以定罪了。”陶可不知道说这样的话还有什么用,这样的回答不能够安慰小舟,她就是嘴欠。 “我真希望……”小舟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他绝望地看着陶可,又像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我真希望我没有找到他。” “小舟。”陶可小心翼翼地叫他,现在的小舟绝望的可怕,她知道搬去跟一个基本上陌生的人一起住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任性,就这么一次任性得到的那点快乐现在正在折磨他,而她甚至不知道这种折磨会持续多久。 “我是怎么毁了他的?我这一辈子都活得小心翼翼的,我从来没给别人惹过麻烦,陶陶。我怎么会给他闯下这么大的祸?” “不是你的错啊。”陶可说,可是她甚至怀疑自己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以怪罪的,真正居心叵测的坏人,“我们给那个叫什么,宗珊,发短信好不好?问问她怎么回事?问问她怎么想的?她已经离开那个帖子了,所以她可能……可能真不是完全故意的。或许她能发一些补救的声明,或者补救的解释。” 小舟真的思考了一阵,但是摇了摇头,“我会去找她,但是补救没有任何意义,看热闹的人会过滤掉这种解释。” 陶可知道他是对的,甚至她怀疑如果补发的东西没有技巧性的话,反而会越描越黑。“其实最好的事情就是淡忘,互联网上的一切都会过去的。这种网上的流言也不可能写在夏末的档案里,所以最终一切都会过去的。” 小舟还是摇头,陶可发现他的眼睛在失去神采,方才那锐利明亮的光彩就像最后一点力量的爆发,现在他的一切都燃烧干净了,他眼里的火焰熄灭了,他在向绝望滑下去。他静静地站在图书馆的大厅里,周围是图书馆惯有的细微的嘈杂,仿佛无数的低语,而他紧紧地闭着嘴,仿佛关闭了跟这个世界的所有接口。 “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她不得不问了这句恶毒的话,“你跟他其实不算……很熟悉,对吗?他并没有我和衣然重要,是吧?我们才是家人。我知道不应该,但你能不能,翻过这件事。” 小舟轻轻地又摇了摇头,“我永远都过不去了。” 第37章-第38章 生活可以被看得很简单,遇到问题,解决问题。 所以小舟想了很多方法去解题,如果这是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他已经写完了一整本演算纸,测试了所有的变量,演绎了所有的语句。可惜最后还是无解。 他茫然地过了一天一宿,甚至没有听完宗珊的道歉就转身离开,那已经没有意义了,哪怕算作是他的错都没有意义。 他用了十年的时间,玩着大富翁的游戏,扔骰子的却是个有着黑色幽默的神。好不容易他转完了一圈,回到了有夏末的那个格子,还来不及感叹无常人生的悲喜,骰子又扔下来,他转进了惩罚的单元,送了夏末一件大礼,拆开是夏末这辈子或许受到的最大的伤害。 这一天之前,说他会伤害夏末,他绝不会相信。那怎么可能呢?即使最不好的情况下他也没有过一丝这么恶毒的想法。最伤心的时候他以为只要做个好孩子,总有一天他会得到奖赏。这幼稚的想法,即使到了今天仍旧是他的支柱之一。如果这是他相信的那一类故事,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最后他总会解决掉问题。但这不是一个励志的故事,他不但没有主角光环,而且还穿了红衫。 他静静地坐着,想着那些他相信的人生故事其实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如果现在他看到的人生就是真正的人生,那么其他人是如何挺过去的?他不知道。 他所相信的,曾哄骗自己相信的,支撑起他全部人生信念的柱石纷纷轰塌。十年来,第一次他不再想着见到夏末,也不再想见到其他的什么人。未来和过去都不再有意义,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静寂,到最后他连思考都停了下来,煎熬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一切都不存在了。 一瓶脉动被人轻轻放在了他的桌角,他想起夏末在登山时说的那个冷笑话,脉动就是迈不动。他都不知道自己记得,可一瞬间有关夏末的千百件细节同时涌进他的脑子,他的眼泪差点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他不知道陶可是怎么找到他的,他就快要崩溃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被任何人见到。陶可没有说话,体贴地保持着沉默。静静地坐了一会,她突然伸过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小舟没有心力搭理她,但那是一只很大的手,手指很长,远远超过了女孩的手指长度。不是陶可。 他惊愕地愣了一会,猛地转过头去,夏末那张好看的脸上挂着他一向熟悉的笑容,还是那么懒散散地随和,他的眼里也没有被伤害之后的愤懑和责备。但是那笑容和眼里的温柔只让他觉得刺心,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竟然转开了视线,连招呼都没有跟夏末打一下。 夏末多少有点尴尬,自己哈哈笑了一下,没事人似的低声跟他聊天,内容还是夸自己,“我厉害吗?一下就把你找到了吧!我就知道你跟我是一类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理智地继续把该做的事做完,该上自习就上自习。” 但是小舟被刺了一刀。是的,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教学楼就快关闭了,他还坐在自习室里,面前摆着书,手里拿着一根铅笔。在他毁了别人的人生以后,他就按照自己的时间表去上自习了。 他简直要吐了。 “哦。”夏末坐得近了一些,视线也落在了他的桌面上,他有些尴尬,“看来你今晚进度不是太好。”小舟的书翻开在目录那一页,桌面上的演算纸是一叠白纸,虽然他手里拿着铅笔。 “你在这里坐多久了?”夏末问他,半心半意,并不在意小舟的回答。 小舟没有说话。他只是习惯了教室,在这个时间他确实应该在自习室里。 夏末自己有些不安地在座位上动了动,“你昨晚为什么不回家?我昨天回家的时间有点晚,结果到家才发现你没回来,打电话你又关机。小朋友,玩离家出走有意思吗?你至少给我发个短信,说个理由吧。” 为什么夏末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许他应该说一声对不起,虽然没有用,但是他欠夏末至少一句对不起。 “看看你的脸色,”夏末终于叹了口气,声音也低沉了许多,“你昨晚在哪?睡觉了吗?吃饭了吗?看你嘴唇干裂成这样,你喝水了吗?” 他忽然笨拙地意识到,夏末并不知道他习惯在哪里上自习,学校这么大,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你挨个教学楼找我的?一间教室一间教室找的?” “那你以为呢?”夏末大概是想起来这一晚上费的腿脚,脸色都变了,“你以后最好少来关手机这套幼稚的把戏,没有理由不说,还给我找了许多麻烦。找不出来你,我都不姓夏了。” 小舟还怔在那里,书包被夏末扯过来扔在他的腿上,“我就不帮你装书包了,免得万一有学生认出我之后把你联系起来。我在外边等你,三分钟你不出来,我可就揍你了。” 身边的椅子弹起来,夏末出去了。 他沉重地吐出一口气来,木然地往背包里装东西,单肩背起书包,手里捏着那瓶脉动,静悄悄地跟着夏末下楼。外面又在下雪,他走在夏末的身后。他想说自己不会再跟夏末回去了,他没有办法再回去,可夏末没给他说这样话的机会,一路快走在前面。 好容易离开校门口,夏末放慢脚步,小舟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追了上去。夏末在他说话之前伸出手来揽住了他的肩头,雪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呼吸变成白色的雾气。 夏末沉默着,没有打车也不着急回家,他们就像在散步。小舟的呼吸渐渐缓了下来,雪落在街道上,走惯了的街道变得宁静,他偏了偏头让冻凉的耳朵贴向大衣的领子。夏末不知怎么也侧过头来,他们的发丝交融在一起,熟悉的温柔姿势突然像温暖的洋流吞没了他,他无法抑制自己想要靠近夏末的热望,他的鼻子酸痛,他的眼眶发热。他知道自己终于要崩溃了,禁不住开始发抖,揽着他肩头的那只手突然加了力气抓紧他。 “小舟。”夏末说,“别傻了,又不是你的错。你觉得以我看女人的品味,我还有资格嘲笑你吗?” “但我……”小舟说不出来,他知道夏末是在避重就轻,他吞下了要说的话,小心翼翼地打量夏末。“你这两天是怎么过的?” “我……”夏末开了个头,琢磨了一下,“一直在想一件事,但是不太好意思跟你说。” “跟我说!”小舟热切地看着夏末,突然激动起来,“我我……我能帮你做什么?要我做什么都行。”或许夏末有计划,或许自己还能有一点用处。 “你觉得我……很失败吗?”夏末问。 “我没那么想过!”小舟激动的几乎要跳起来。 “在你这个年纪看起来,我是不是那种……你将来绝对不想成为的类型?”夏末又问道。 小舟的胸口翻腾,急怒让他开始咬字,“你就是不能相信窝,别人心口开河的话你往心里去,我我……” 他愤怒地看向夏末的眼睛,终于发觉夏末在凝视他,眼神温柔,甚至带着一点点笑意。他绷紧的心口放松了下来,他不急着表达自己根本表达不清的东西了,他知道他不需要自己证明自己。他咬住了发抖的嘴唇,咽下了嗓子里堵塞的温暖。夏末全都看得到,否则他盯着他的眼神不会变的这么顽皮,这种大孩子调侃小孩子的促狭真是讨厌。 “那……那你让我做什么?”小舟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他突然顿住了,觉得脸红,“我我我的意思是说,我亏欠你太多了,我什么都愿意做,做什么都无所谓。” “我干嘛让你为我做事?”夏末笑了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小舟自己又捋顺了一遍刚才的对话,“我就是要问你那个,都问完了。”夏末搂着他的肩膀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也别那么往心里去。你要是觉得我在这件事上怪你,那你就跟我前天一样丢份。” “那两件事是不一样的。”小舟转过头偷偷抹掉眼泪,“你是怎么挺过这两天的?我甚至都……不敢知道我……” “如果连只交往过几天的都算上,我总共有过三个男朋友。”夏末突然说道。 小舟愣住了,红着眼眶惊诧地盯着夏末。先是震惊夏末竟然会这么直接地跟他说,接着又惊叹地想到夏末竟然交过这么多男朋友可能还有更多女朋友,可竟然仍旧没定下来。 夏末仿佛把他的心思都看在了眼里,忍不住笑了出来,“恩对,很多。也许以后我还会再交男朋友。所以你看,是因为谣言被发现,还是因为事实被发现,有什么区别吗?总是有很大的几率发生这种事,只不过碰巧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跟你有了关系而已,我不会责备你。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纠结这一点是最没意思的。” 小舟静了一会,“果然是跟小孩子说的话。哥你看我的时候,我永远都是八岁。” 他转过头来看着夏末,猝不及防地夏末有些尴尬。小舟的黑眼圈和憔悴的肤色让他显得没有生气,眼神却更加成熟安静。褪去了平时里或许是努力做出的孩子气,深重的绝望气息缠绕在里面,他的眼神反而显得更加锐利,透露着让人不安的尖刻。只是那尖刻全是向着他自己的,他被自己折磨着,愤怒和狂躁都压抑在他安静的举止之下,却从他的眼神里泄露出来。 他忽然记起那年夏天自己家的小园子里,躲在花架上无声嚎哭的孩子。那孩子那时候跟自己说过,他总是难受的心口疼,想要尖叫,只能不出声地尖叫。他说他静静坐着的时候,可以想象自己在大声尖叫着好难受,想象自己在地上打滚,心里就会好受一点。 他不敢再看小舟,也不敢再装作他记不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又走了一会,直到小舟的呼吸越来越紧。 “哥。”他痛苦地低声叫他,听起来就像痛苦的呻吟“我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知道生活有多难!我也就清楚你面对的是什么。你也不是那种能骗自己说一切不要紧的人,你根本糊涂不起来,所以你也清楚。那你就别装作这事情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就知道你可能不会责备我。可是我……哥你觉得我能原谅我自己吗?你觉得我能原谅我给你带来的伤害吗?我根本就没有办法面对我自己。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能作什么。我……”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觉得肺里还是瘪的,他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强迫自己停下来。 “那你觉得我能吗?”夏末突然说道。 小舟没有听明白夏末的话,在一阵蹿过心头的恐惧之后,他想到夏末不是残忍的人,他不是在就着他的话责备他,他说的或许是相反的意思。但他还是不明白。 “我最受不了的事,”夏末说,“就是答应了别人,可自己却做不到。” 他们还在向前走,亮了街灯的路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就像永远都走不完。 “你以为有些事我不在乎,过去就过去了是吗?十七岁的男生,热情来了就走,事事漫不经心,什么都记不长久?”夏末看了一眼呼吸仿佛都停下了的小孩,看到孩子的眼睛睁得非常大,看着前面的黑暗,仿佛窥见了一直惦念的未知。他叹了口气。 “小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的内心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你难受不难受,在那个时候。但是没有人相信一个十七岁男生说的话,没有人认为我应该在意一个小孩。”他说,“我尽了全部努力,可是我还是没办法让我父母把你要回来。是,在所有人看来,我满可以寒假的时候去看你,一年一次。或许,我还可以给你打电话,小舟。这样我就尽了一个哥哥的责任。可是别人知道个屁啊?你让我怎么面对你?要是你哭着想回来我怎么办?我难道不记得你要抱着我才能睡着?我难道不知道我快要上学的时候,你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哭?我父母去看你,说你过的很好,说你考试又是第一名,我就跟我自己说你看他没有你也是能过得很好的,每个人都能给自己找到出路。可是我根本就不敢去亲眼看看你过的好不好。没有办法面对自己,就只能选择忘记这件事。一直到我那一天再次见到你,我都没想到我会认出你,也没想到那些事我其实并没有忘记。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身逃跑。” 夏末停下来把低头呜呜哭着的小孩搂回怀里,“我不敢想你会是什么样的。愤世嫉俗?孤僻?还是泯然众人?我能做什么才能弥补过错,在别人的人生里所犯下的过错?但是你这么出众,你只靠你自己就可以这样光彩夺目,你自己就可以成就自己。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非常骄傲。我真的很喜欢你,如果要说理由,大概就是缘分,总觉得不管你是八岁还是十八岁都这么可爱。所以别傻了,别像我这么蠢。我应该去看你的,一年一次也好,其实你那时候就可以原谅我的,是不是?” 小舟趴在他的肩头,紧紧地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着,在他的肩头呜咽着点头,“我好想你,真的是好想你。” 夏末搂着他,用力搂紧了他细瘦的脊背,深深地呼吸了他发丝间的味道,“我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但是你相信我,这些问题我都可以跨过去。我不怪你,不是我大度,是我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小舟抽噎着忍不住眼泪,再也忍不住那些积攒了许多年的话,“我一直都需要你。我等了好久,太久了,你都没有来接我。我也想要过去,可是我总也过不去。”他痛哭失声,紧紧地攥着夏末的袖子,“一直到我也成年了,我竟然在想终于再也不会有人要我了。” “我明白。”夏末喃喃地说,他皱着眉头用面颊去蹭小舟的额头,突然忍不住笑了,“我们不告诉任何人,你还做个小朋友,想要什么时候成年就什么时候成年。答应你的,这一次我一定做得到。首先,我们回家去准备过圣诞节吧。” 小舟一直在哭,但是渐渐脱力,不仅仅是这几天的疲惫。他跟夏末搂在一起,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可以跟夏末这样接近,但又真实地感受到夏末衣料里结实的肌肉,他衣领间舒服的味道,听见他轻轻的叹息。他知道惧怕分离是永远如影随形的阴影,但是在恐惧里依然藏着让他几乎忘记一切的快乐,只要他抓住不松手,他就可以回到那一年。 不过还不够,他不知道是渴望太久还是怎么了,他还想要更多,更亲近,更真实的拥有,想要留下记号,想要让别人都远离,不要跟他分享,不要再试图赶走他。像是被蛊惑了,他抬起头,盯着夏末的脸,熟悉的美好……他昏头昏脑地凑上去,心里却无比清醒,他在夏末的脸上亲吻了一下,斗着胆,吻在夏末的唇角。 真奇怪,嘴唇是特别的地方,触碰一下仿佛灵魂都陶醉起来。 夜晚光线昏暗,但是他清楚地看见夏末笑了,那笑容真美好,他几乎要发起抖来。夏末凑过来很疼爱地亲在他的面颊上,真舒服。然后夏末又亲了他的鼻梁。接着很不好意思地,仿佛不经意地在他的唇上蹭过。似有似无的吻,他脸红了,夏末也低下头,结果额头又碰在一起。 我爱你? 不是这句俗气的话,小舟恍惚着,比这句还重要,但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第39章 一路上两个人说的有些急切,大概因为横亘在两人中间这层有着十年厚度的隔阂终于被打破了。虽说在这一天之前他们竟然都装作这层隔阂并不存在,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不约而同地想依靠对另一方的格外殷勤来佐证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 祈求原谅,得到原谅。这个主题被两个人一次又一次笨拙地提起,小舟甚至隐约地觉得自己惹出的这个麻烦,对夏末造成的伤害仅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当这个变量开始发生作用,另外一个重要的约束却在释放。夏末的脚步越来越快,明明是雪夜,他却像踩着篝火旁的鼓点,迈开大步,越来越开怀,越来越意气风发。小舟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他想象的晦暗,反而像夏夜里燃烧的星光。在这种奇怪的状态下,小舟甚至都没法再专心责怪自己。 世界是这样复杂,人也是这样复杂,所以似乎永远都没有必要绝望。当一条线打了结,或许却抽开了另外一条线,谁都无法知道每一个节点上到底隐藏着什么。小舟有时候走得急了需要用双手拢在鼻子和嘴的周围,不是被冻的,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让他亢奋得快要上不来气。就像城堡尖顶上的雪,就像篝火上摇晃的星光,就像夏末手指敲在琴键上时空气中旋转起的绚烂极光。 他不是不知道感恩的怪兽,也明白自己绝不能算是一个不幸的人,但他还是无法克制地想希望有那么一个人从心底里珍惜他。他第一次目睹死亡的时候还年幼,体会到的是死亡的真实,如果有一天他也离开这个世界,他害怕自己只是别人闲聊时会用三分钟说完的一个话题,很快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要是他能早知道夏末从没忽视过他,他会不会变成跟今天完全不同的样子?就像有一份包裹严实的礼物,藏在童年的阁楼上,一直都存在,他却忘了拆开。他在一阵一阵被强行压下去的激动里,想要回报夏末,想把世界都给他,可是这种狂妄的话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这个世界是这样广袤,他总是那样渺小。小得让夏末总是格外怜爱他,不论是眼神还是搂在他肩头的手臂。 等小舟从坐着过山车的情绪里清醒过来,肚子里已经装了热乎乎的粥和包子,站在夏末家的地板上愣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他以为夏末只是没有目的地跟他边走边说,谁知道最后愣是走路回了家。他原本想要自我惩罚性质的“不回家了”连再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他都不知道夏末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已经是下半夜了,他低着头挪进卫生间洗漱,僵硬的身体和亢奋的混乱思绪脱了节,他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他在洗手盆边站了很久,盯着镜中的自己,皮肤苍白,头发凌乱,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着亢奋的光。原来夏末一整晚都对着他这副穷途末路的鬼样子,竟然还能眼神温柔,害他还以为自己帅得不得了。 “小舟。”夏末突然叫他。 他吃了一惊,回头看向门口。 卫生间的门只开了一道缝,夏末犹疑地站在门外,“怎么这么久?” 他转身冲到卫生间门口,一把拉开门。门外的高个男人神色忧虑,迅速打量了他几眼之后又露出宽慰的神情。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隔了五分钟又想哭出来。 最好的事是入冬以后他们一直也就只有一床厚被子,所以他们还能睡得很亲密。他顺理成章大模大样地在被窝里滚在夏末怀里,紧紧搂着夏末的腰。夏末一直抚摸着他的头发,摸得他觉得他可能怕是要中年脱发。 他不知不觉地往下缩,最后抱着夏末的肚子,脸贴在他的腰上,蜷缩在被窝里,也不管夏末要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头。他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想起来这就是他小时候的位置,夏末好性子地随便他睡在哪。不同的是他现在把鼻子贴在夏末的腰间温热的皮肤上,能嗅到成年男人好闻的味道。 他深深地闻了几次,混混沌沌地忍不住喉头蠢蠢欲动的野蛮念头,磨了磨小牙,一口咬上去。夏末叫了一声,连笑带叫差点没把他踢出去。他耍起了赖皮,死活抱着夏末的腰不撒手,脑袋枕在夏末的肚皮上。这些天的折磨终于让疲倦占了上风,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连梦都没有做,醒的时候他还脖子僵硬,胳膊还紧紧地搂着夏末的腰,脑袋枕在夏末肚子上的姿势都没有变。他的眼皮酸涩地睁不开,他感觉自己实在没睡多久,勉强抬起头看看书桌后面的圆形落地窗,窗上只拉了一层白色纱帘,外面确确实实还黑着天。夏末的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两下,这感觉熟悉极了,他刚才一定就是这样被叫醒的。 “我不能睡了?”他茫然地转回头去看夏末的脸,语气有点委屈。 夏末被逗笑了。 “我压着你了?”他搞不清状况,小心地用胳膊肘撑起点身子。 夏末跟着他的动作坐起身,把他拥在怀里,“清醒清醒,不好意思哦只让你睡了两个小时。咱们得去机场了,上了飞机再睡吧。” “上什么?”小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糊涂忘了事,还是梦没醒。 “不是说好了圣诞节一起滑雪吗?现在是二十四号了。” 小舟清醒过来了,瑟缩了一下,黑暗中看得见夏末望着自己的黑眼睛,帅得都有些侵略性的脸上挂着一副好脾气的笑脸。那双眼睛里暗藏的讯息从来都那么好猜,哪怕人人都那么复杂难解。 但他还是有些迟疑,肩头向后挪,拉远了跟夏末的距离,“我……不去了吧。”就算夏末是这样说,就算夏末这么好,可是他哪有脸在惹祸之后还没事人一样地照旧计划跟夏末出去玩?就算没人惩罚他,他也应该有点自我惩罚的自觉“我不要!”夏末坚决地打断了他还要说的话。 小舟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夏末,“你……撒娇……呢?” “你吃这套吗?”夏末大言不惭地反问。黑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同样在评估他的反应。 他的耳朵忽然烧热。 他跟夏末太近了,小时候这样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感觉到这么多详细的东西,比如呼吸的声音,比如身体的温度,比如妙不可言的气味,“我……”他张开嘴巴,舌头在口腔里打结,语言变成了麦芽糖粘住了牙齿。 夏末已经咬着嘴唇笑了起来,伸头过来莽撞地凑得更近,面颊似有似无的蹭过了小舟耳朵,“长这么大了,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小舟转过头来,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迅速离开盯着夏末的反应。 其实明知道夏末不会反感,当然也知道这很奇怪,但是他看见夏末瞬间绽开的笑容,那种同样迷惑又极度快乐的神情,就跟他现在强压下的感觉一模一样。他甚至没法继续跟夏末对视,触电一般跳下床,跑进卫生间洗漱。 他以前自作聪明跟多少个女生说过聪明的情话啊,还想要教导夏末。他现在这种要说话脸就要抽筋的神经质状态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舟。”夏末又跟到了门口。 小舟含着牙刷转头看他,夏末也没有话,挂着一脸的傻笑靠在门框上看他。 第40章 老天给了一个好天气,飞机飞过大片雪原,上午十点钟顺利在高寒地区的机场降落,不远处长白山的主峰缭绕在一片雪雾中。十点钟的昏黄太阳摇摇欲坠,天空却依然湛蓝如同宝石。 小舟捂着耳朵咳嗽出一片白雾,方才打开大门走到室外的一瞬间,酷寒的空气宛如一把无形的冰霜之牙直插进他的肺里,他被激得剧烈咳嗽,抽进肺子里的空气仿佛凝聚成了冰晶。零下三十度的寒冷明明无形却又像是巨石轰然灭顶,他身上本来还略嫌笨重地套着毛衣外加羊绒大衣,冷风瞬间把他的衣服全部打透,他甚至还条件反射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还穿着裤子。 厚实的雪壳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壳仿佛中空的音箱,把声音传得很远。小舟又踏了几脚,路面雪壳硬得像是冰面。他绕开雪地走向机场门口的大理石路面,地上薄薄地散落了一层大风从树梢上吹下来的轻雪,小舟大踏步走过去一脚滑了个跟头,夏末条件反射地要扯他,结果自己脚下也不稳当,跟着一起被拽了个大跟头。 小舟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没敢表现自己动作敏捷,出机场第一个跟头就把他摔得老实了,回头看见有经验的当地人都避开了光滑的路面。 他战战兢兢地扫掉身上的雪,再迈步就小心得很了,走了几步不经意地转头看夏末,发现夏末小心翼翼地偷偷瞄他,神色忐忑,跟他撞上目光又立刻换上平时笑呵呵的表情遮掩。他有些疑惑,狐疑地偷偷观察了夏末半天,发现夏末也像是在观察他。 他搞不清楚了,稀里糊涂地上了酒店来接他们的车,黑色的商务车跑出去十分钟了,他才想起来夏末今天很沉默。小舟旅行的机会一向不多,何况这次又是跟着夏末出来,他一路都在胡乱地七想八想一分钟也没能让脑子清闲下来,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已经好半天没跟夏末说话了。 “你……”他把一个音拖得很长,因为他发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不太好意思问另外一个男人——你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了?想什么呢?尤其对方是个大他很多岁的男人,一个完完全全能照顾自己,根本不需要别人提供多余关心的人。 谁知夏末听见他发出声音,立刻转过头来,殷切地盯着他的眼睛,小舟就必须要把那尴尬的话说下去了。被那双热切的黑眼睛盯住,他一时有些找不着北,又吭哧了一句,“你嗯……”,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根本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好使,一小股火苗从领口向上冲出来。 小舟苦干舌燥地扯着领子转了一下,偷偷让衬衣离开一点脊背,他怀疑衬衣被汗浸透了。这可不大好,车里应该没那么热吧。至多二十度?有没有二十度? “怎么了?”夏末又问他。 怎么了?小舟惶恐地反思,莫非自己表现得很奇怪?似乎有可能。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不自然。他连忙松开扯领子的手,尽量坐得安静一点,不要像个猴子一样左抠一下右摸一下。最重要的是,放松呼吸,绷紧面部表情,最后转开视线去看……去看外边的……外边只有雪,到处都是雪,如果车玻璃上没有贴黑色的膜他一定会得雪盲症。 “好多雪。”他说完就立刻在心里反问自己是不是个傻逼所以净挑废话说他懊恼地绷紧了嘴角,这下子干脆把脸上的最后一点表情给绷没了。他感觉到自己降下来几度,终于舒服多了,夏末也没再说什么。 酒店距离机场不远,机场修在一个镇子附近,几家度假酒店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单独的度假村。 “酒店有一个雪屋直通滑雪场,这样不用出酒店就可以滑雪。”夏末跳下车,一边拎行李箱一边说。 小舟来不及回答夏末的话,他下车看了一眼酒店就愣住了。酒店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石头门廊,被积雪覆盖着,看起来就像北欧故事书里的插图,非常漂亮,过于漂亮了。他扫了一眼酒店的名字,立刻有些不安。他没跟养父母一起出去玩过,他父亲忙着工作很少参加家庭活动,母亲经常出去度假,但是只带着小儿子。 他母亲有许多固定不变的东西,用不完的小黑裙香水,喝不完的焦糖玛奇朵,住不完的这家酒店。他小时候几乎在家庭照片上看到过这家酒店开在全世界的店,还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来这里。那感觉就像…… 他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很奇怪,又有些僭越。仿佛他来了他不该来的地方,进了不该进的房间,错吃了不是留给他的蛋糕…… 酒店服务生殷勤地迎上来,帮他拿行李,热切地劝他喝一杯热可可牛奶驱寒再吃一大块酒店有名的黄油曲奇。他却更加不自在,含糊地道谢,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别扭地迈步。略带惊讶地看着完全由木头装饰的大厅,炉火里燃烧着真正的火焰,头顶悬挂着巨大的枝形吊灯,落地窗前安放着舒适宽大的沙发椅子。他几乎可以看见弟弟坐在上面,被母亲拍下照片发回来的时候上面配着文字,“小宝贝第一次滑雪了”。 这是别人的小宝贝来的地方,跟他格格不入。一般大学生会花上两百块钱滑上一天雪,而且当天还能往返回市里,那样的地方才适合他。这样的地方,适合他养父的家庭,并不是他的家庭,他一直小心自己不要太适应那种生活,因为不要说想要保持那种舒适的生活,哪怕只是养家糊口这种看似简单的事,对于一个毫无根基的人来说也未必是件轻松的事。 除此以外,最最重要的是,他不应该花掉夏末这么多钱出来玩次雪。他知道夏末是个非常慷慨大方的人,这个人本性就如此,再加上可能真的很心疼他,什么都想尽可能给他好的。他怀疑如果时间来得及办签证,以夏末那夸张的性格,可能甚至会把积蓄都拿出来带他去瑞士滑雪。 但事实上真的不必要这样,他知道夏末很在乎他,甚至早就已经超过了应该做到的程度了。现在给他这样多,他只是觉得自己得到的过分了,还不如一起回乡下去看看他姥姥。 “小舟。” 他怔了一下,夏末已经大步走到他身边来。夏末的手里拿着房卡,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一丝探究的意味。但还没等小舟说什么,夏末已经拉起他的胳膊,让他跟他走,他只好跟着夏末那总是快他半拍的步调来,感觉就像腿短的小时候。 从电梯里上了楼,走廊里铺着厚实的地毯,木制的装饰材料反射着晦涩的灯光,静谧的走廊暧昧地幽闭着,小舟陡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僵硬着脖子不想回头,可还是有一股更大的力量鬼使神差地驱使着他转头,让他去打量夏末,打量夏末下巴柔和的棱角,落了一层光晕的黑发,还有夏末式的安定眼神。他想要什么,异常迫切地想要什么,要不是带路的服务生滑开门锁的时候机械地背诵了一段客房介绍,让他意识到这里还有别的人,他简直就要走火入魔了。 房间的浴室很宽敞明亮,这是他的第一眼印象,接着他看到了包裹墙壁的木头内饰中间隔着大片瑰丽的暗红,满屋巧克力一般浓郁的暧昧色调,激得人心跳加快。幸好,夏末选了双人床,如果像在家里一样,不知道服务生会是什么脸色。不过更可能服务生见多识广,根本不会当个事。 服务生快速地把屋里的设备逐一介绍一遍,又交代了酒店几个餐厅的位置就闪人了。小舟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二点钟。他在一张床上坐下,手指头机械地滑了几下手机,把常用的应用依次打开又关上。 “下去吃饭?”夏末问他。 他点点头。 “要不然先睡一觉?”夏末又问他。 大概夏末累坏了,的确应该先睡一觉。他又点头,视线还落在手机上,不好意思抬起来。 夏末在另外一张床上躺了下来,不过也没有立即要睡觉的意思,头靠在床头上也拿起手机摆弄了一会。“你的手机有网络信号?” “有。”小舟看了一眼手机。 “那我怎么没有?”夏末不耐烦地又划了两次手机,失去耐性随手就把手机丢到床尾。手机在床边勉强平衡了一下,顺着塞在床垫中鼓成弧形的被子一直滑到地上去。 小舟“哎”了一声,立刻站起身去把夏末的手机捡回来,划了两次飞行模式都不见效果,最后用了重启大法,手机果断恢复了正常。回头要跟夏末献宝,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夏末背朝着他搂着枕头睡觉去了。 他走过去仔细盯了夏末一会,夏末都一动不动的,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给夏末盖好被子,心里面喜欢的差一点想把被子每个角都仔细掖一遍。好容易控制着没干那种多余的琐碎事,他退回来在自己的床上坐好,静静地看了一会夏末的背影。 他坐在床上,没有一丝困意,听着夏末的呼吸声,心里异常地安定。窗帘没有拉上,透过窗子竟然能看到长白山的主峰,云雾缭绕的雪顶。 夏末这一睡就是两个小时,小舟两个小时什么都没干,守着熟睡的夏末,看着窗外的雪山。一直到夏末的大长腿伸过来,粗鲁地踢了他一脚。 小舟转过头去看了夏末一样,夏末有些不高兴,这应该不是他的错觉了。只不过四目相对,夏末那分明是在找茬的眼神不知不觉就软化了,还带了些笑意。 小舟扭过头来忍了一会,突然再也忍不住想靠近夏末的念头。他猛地站起来,凑到夏末身边去坐下,也没说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凑到人家身边去。但是他吃惊地发现他也不需要解释,因为夏末一下子毫无矜持地乐出了声,黑眼睛异样地发亮,那迸发的快乐是装都装不出来的。他真想……真想搂住夏末,虽然是个年长的男人,但他心里面对这个年长男人的珍惜就好像……他无法形容,因为他从来没有过这么珍贵的东西。他简直不好意思这么盯着夏末。 “讨厌的小孩。”夏末突然说。 “我怎么了?”即便知道夏末不是怎么认真地说,小舟还是一惊。 他们的额头凑得很近,鼻尖都快要抵在一起,夏末伸手去绕他耳朵上的头发,“觉得那么没意思的话,咱们明天就回家吧。” 什么? 小舟愣了一下,揪住夏末的手让他别烦他,“为什么这么说?我怎么了?”他惶恐起来,那感觉就像小孩子说好了一起玩,一个突然反悔了。他不知所措地攥着夏末的手腕,捏紧了不想松手,惊慌失措的时候突然看见夏末的脸,一脸欠扁的戏剧性表情,明白无误地表达出他要不乐意给人看了。 怎么能这么混蛋呢?小舟咬住嘴唇,盯着夏末的混蛋脸,突然心里开了点窍,莫不是…… “你怎么那么难哄呢!”夏末先憋不住了,气急败坏地说,“这主意有那么差吗?我可是琢磨了一周订的地方呢。我还以为能得到表扬呢!” “我……我没有。”小舟急着辩解,话说到一半看了夏末一眼突然笑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夏末警惕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嘲笑我了?” “原来你从上车开始就贼兮兮的是想要表扬?怪不得到了酒店以后火气那么冲。” “说的是什么意思,好像我是要糖吃的小孩似的。” “你不是吗?”小舟斗胆说道。 “就算是吧,那你说谁受的了,找你出来玩你进屋就开始玩手机,我也是很窝火的。” “窝火也没耽误你睡觉。”小舟敏捷地说。 “开始是没睡着的,结果谁想到你完全不鸟我,等了半天你也没什么反应,我都气睡着了。你怎么回事,吃坏东西了吗,昨天之前明明还是我沉默三分钟你都会盯着我研究。” 小舟脸红了,嘴上说,“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你都没怎么样,昨天开始我已经对你的不高兴免疫了。你就是盆仙人掌嘛,还想要兰草的待遇么?” 小舟话没说完就被夏末撂倒了按在床上收拾,小舟笑着钻在被窝里躲他,笑得受不了了就搂着夏末的脖子死活赖在他身上。夏末只好俯身躺下来让他搂着,在他的头发上抚摸了几下,挺温柔地跟他商量,“国内能滑雪条件还比较好的就是长白山这里了,如果你是不喜欢这家酒店的话,我现在用手机看一下其他几家酒店是不是还有空房。你喜欢哪个牌子的酒店?” 小舟搂紧了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颈窝,“你别傻了。哪有人在乎过我喜不喜欢这种小事。我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就是……我就是觉得来这玩太贵了很不好意思。” 夏末没心没肺地笑出来,“小心眼。”笑还在唇角,心口的难过突然袭来,这么些年自己怎么就没有回去找找还是孩子时候的小舟呢,以为承诺做不到,就干脆一点都不做,这种幼稚的想法当年怎么就不觉得愚蠢呢。十年前那个满脑子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的二逼青少年,能明白过来“实际”两个字含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小孩子吃了太多苦,还傻乎乎地想着他,他冲动起来想说以后哥哥都陪你,但是他这么有前科的人哪有脸再这么说。 “傻不傻啊你。”他搂着小舟数落他,“要不然你觉得我想跟谁一起过圣诞节呢?你觉得我想跟谁一起旅行,跟谁一起生活?我在读书的时候,经常买张火车票跑几个国家,教堂也看了,鸽子也喂了,但那时候我也就是一个人。我觉得你一定能理解,总有些时候有些事,你宁可自己一个人,也不希望跟一些普通的人稀里糊涂地过去。” 第41章 圣诞节。 从上午九点一直到下午四点太阳落山,除了中午吃午饭的时间之外,两个人一直在滑雪。 往回走的路没有多远,可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太阳还是落得没了影,雪色天光笼了一层幽蓝,远处的长白山主峰迷离在蓝色的雾气里。雪坡上只剩了他们两个,寂静就像蓝色的雪光一样弥漫,仿佛只要有五分钟不说话,就会被吞没在自己呼出的白雾中。 小舟边走边看着北方的山野,遥远的雪山。 “你滑的不错。”他跟他哥说。 夏末懊恼地瞪了他一眼,自嘲地说,“我摔倒以后滚动的倒是不错。” “是啊。”小舟嘻嘻哈哈地说,“你每次都滚得很迅速,至少避免了被后面的傻瓜践踏。” “你说我怎么会这么不擅长滑雪呢?” “以后我们应该多滑几次。”小舟建议。 “嗯,多练习肯定会有提高。” “你想多了,”小舟干巴巴地说,“我只不过觉得多干一些你不擅长的事有利于你的身心健康。” 夏末“嗤”地一声被逗笑了。 “作为一个失败者,你的心胸还是挺宽广的。”小舟的肩头撞在他的肩头,“这是男人对男人品质的最高认同。” “就是不但败给你了,还能忍着你的欠嘴没揍你,这种高贵的品行呗?”夏末盯了一眼肩头,小舟的羽绒服是迷彩款的,不过颜色很跳,他又忍不住笑了。 “嗯。”小舟应了一声,终于笑得细了眼睛,突然胆气足到抖起来,“我就是厉害!” “幼稚。”夏末洋怒着瞪他,“你这么厉害要吃小熊饼干吗?” 小舟想起小时候夏末帮他藏在床底下的那些成桶小熊饼干,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不理会夏末的揶揄。 他们回了酒店稍事休息就去了酒店的餐厅。酒店有两家餐厅,平安夜的晚上已经吃了一家,小舟比前一天自在多了,兴致勃勃地研究了第二家餐厅的菜单。晚餐点得比前一天更丰盛,小舟不知道自己是累饿了还是心情好胃口好,大吃了一通,还跟夏末交换了半块牛排,总觉得夏末点的东西更好吃。 他也总觉得夏末用过的钢笔,笔尖更流畅;夏末的背包背起来更适合他;夏末的手表半新不旧的更有手表的味道,夏末送他块新的他还不乐意。他想着想着,突然乐了出来。 他自己被自己的笑声给弄愣了,这个没有前后文的傻笑让对面的夏末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捏着叉子暗骂自己是个蠢货,讪讪地想自己到底该说句什么才自然。没想到夏末回望着他也报以一笑,黑眼睛熠熠生辉。他的手就放在桌边,手型纤长优美,手背的皮肤看起来很柔软,小舟突然生出一个软绵绵的念头,想现在就伸出手去摸摸……摸摸那只手。 这个念头把他自己彻底惊吓到了。 他低头咽了一口牛肉,想把自己的念头噎下去,结果弄巧成拙,不得不喝了一大口红酒才能把没嚼好的牛肉噎下去。 夏末已经盯了他好一会了,他有些坐立不安,如果他这么怪下去,夏末早晚会发觉。夏末可不是傻瓜,虽然他看起来不太会恋爱,但是那么高的智商也不是白生出来的。 “咳。”小舟努力让嗓子利索起来,“我想起衣然和陶陶的一段对话。” 夏末还在看着他,“咳咳”,他的汗又快把衬衫打湿了。 “衣然总是很容易爱上别人,我们都很担心她,但是我其实更担心陶陶,因为她总是对所有男生都很挑剔。有一天她们两个又吵嘴,衣然问陶陶,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你有爱别人的能力吗?陶陶大怒,说衣然这种博爱的人根本不算懂得爱情,她根本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爱挑剔,爱情对她来说也是很简单的,她只想找到一个笑起来好像会发光的男人。” 说到这里,他的心突然又揪了起来,他想起夏末的笑容。他看了一眼夏末,年轻的男人饶有兴味地听着,还附和了一句,“说的也对。” “是啊。”小舟说,“但是衣然讲,做人要实际一些,爱上如来佛祖是没救的。” 夏末一怔之下爆笑出来,胳膊肘差点推翻了酒杯。他哈哈大笑着向后靠在椅背上,几乎笑得停不下来。“衣然是学芭蕾舞的那个吧,哈哈哈,她真是太幽默了。” 小舟又吃了一口,“她那天恰好在网上看了句如来佛祖的笑话,正巧用来堵陶陶的嘴,平时他们两个吵架占上风的一般都是陶陶。” “她们吵架的时候你帮哪个?”夏末忍着笑问他。 “我一般多吃东西,尽量不吸引火力。”小舟挑了下眉,“真奇怪,从摇篮时代就在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性格和世界观竟然会差别那样大。” “我们十年没见,却是十分相似的两个人。”夏末接下了一句,睫毛垂了下去,“世上的事总是很奇妙。” 小舟抬起眼睛,夏末看起来异样温柔,红酒并不浓烈,他的喉咙却火烧起来,干渴得难以吐出词句,让他只能艰难地开口,“我跟你差得很远,就算努力学也学不出你的样子。不过……”不过……他心跳起来,抓着手里的叉子,像是握着一把能帮助自己鼓起勇气的武器,“不过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你毕竟是大学老师,见过太多我这样的大学生,肯定比一般人看得清楚。” “开朗自信的孩子。” 这句评价肯定不是小舟希望听到的,没什么意思,又很普通,简直像是一句敷衍,还不如小学班主任的期末考评写的中肯。再说他既不“开朗”,又不够“自信”。没有什么比这两个词离他更远了,还不如说他是个贪得无厌不知进退的事逼孩子更贴近他的自我总结。 “我不这么觉得。”小舟失望地说。难道夏末根本不了解他?他看到自己,又没看到自己。 “是吗?”夏末随随便便地应了一句,吃掉一小块小舟的牛排肉,又喝了一口红酒,抬头看着有点委屈的孩子“扑哧”一笑,“这就像什么呢?自私的人呢总觉得是别人对不起他,小心眼的人呢又总觉得自己最厚道。所以没遇到过风浪的人觉得自己最自信,没经受过痛苦的人觉得自己最开朗。但人生的味道酸甜苦辣,平均分布在整条人生旅途上,早来晚来而已。” “人生是公平的。” “人生是公平的。”夏末点点头重复了一句,忽地笑了,抬头看着天花板,像是说给自己听,“小舟说人生是公平的,那么还有什么能打败他呢?” 缓缓地,提琴的声音响起,餐厅的角落有一只小小的乐队,一个女孩摇着铃铛开始唱一只安静又欢乐的圣诞歌曲。夏末的黑眼睛里藏着一丝火焰,他的唇角有意义不明的微笑,闪着些微的狡黠。窗外的北方原野,白头的雪山不见了,女孩的歌声也远了,这世界已经不再存在,这世界上的事,这世界上的人,全都不再重要。他时时刻刻紧绷的心放松起来,像是饿了很久以后得到的喷香小鱼,像是冷了很久以后得到的温暖火炉,像是困了很久以后得到的柔软床榻。 夏末那么好,好的不能量化,不能一一列举,他坐在那里就会散发出安心的气息,所以他可以舒展筋骨,可以挺直腰,可以平复心绪,可以看到自己是完好的没有一丝疤痕。 “‘人生是公平的’,为这句话干一杯吧,小舟。”夏末举起酒杯,暗红色的液体在酒杯中摇晃,在壁炉的火光中发出玫瑰的色泽。 他咬着嘴唇腼腆地举起酒杯,面颊酡红,没喝多少就醉了,看着夏末心里就痒痒的想跟他坐近点。他捋顺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隔着一张桌子对坐免不了一抬头就看他,老是盯着他看也怪怪的,要是挨着坐一抬头就是窗外的松树,那他肯定就自然多了,所以这想法是没错的。他脸上傻笑着,盯着夏末犹豫着挪位置的时机,盯了一脊背汗,夏末突然拿着酒杯站起身,自自然然地坐到他身边的位置来给他空了的酒杯倒上酒。 他心里一乐,夏末醺醺然伸手揽着他,他舒服地缩了缩脖子不知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去闻夏末身上好闻的熟悉味道。 夏末的头凑近了,附在他耳边跟他嘀咕,“那边那个跟老爸老妈一起的女生在看你呢?我们家的小朋友一不留神就长到吸引女孩的年纪了,真让人不高兴。” 小舟笑着向那边瞥了一眼,连女孩的长相都没心看清,就用肩膀顶他那个喝多了酒赖在他身上的哥哥,“你不能肯定她在看谁。” “没穿校服我也看得出来她是中学生,那个年纪的小女孩喜欢的都是你这样略带忧郁的小男生。”夏末的声音像在嗓子眼嘀咕,三分醉意,“你喜欢陶可,是么?” “陶可是个很好的朋友,但我喜欢大我几岁的。”小舟想也不想就说。 “啊,看不出来你前女友那小模样竟然还比你大呢?看她那智商也是有问题,高考了几次?” 小舟被逗笑的肩头发颤,趴在他肩头的懒汉就跟着他一起颤。 “你见过我另外的一个前女友,年纪跟你差不多,也是咱们大学毕业的。哦,兴许跟你是一届的呢。”小舟说。“你认识她吗?” “上哪认识去?每届毕业那么多人,她又不是什么出色的美女。”夏末皱着眉说。 “她蛮好的啊,不过当然,没有你好。”小舟说完又笑了,“土豆泥还要吗?” 夏末把土豆泥全都递给小舟,“那你跟她上过吗?” 小舟一下子呛住了,咳嗽的脸通红,夏末大概是嫌太颠,也不趴在肩头了,坏笑着在一旁给他递餐巾纸。 小舟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说什么……那么直接。” “这不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嘛!”夏末理直气壮地说,眼角却全是笑。 “酒店的温泉晚上开到几点?”小舟说。 夏末嗤地一声笑了,“那摸过小手吗?小朋友。” “闭嘴。”小舟瞪了他一眼,但是脸上发烧直烫到眼角,他的气势全没了,懊恼地骂了一句“臭混蛋。” “以后别找年纪大的了。”夏末说。 “为什么?”小舟的心头一惊,突然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 “那当然是因为人家会骗你的。”夏末说的眉飞色舞,“我跟你说,你这个年纪的小朋友老是认为自己比别人成熟,这样的心理会被坏心眼的老女人利用的。” “啊,”小舟叹口气,“你就是从那天开始就憋着想教育我的话,终于找到机会说了是吧?倒是大哥你自己说,你那天看到我的时候心里到底是怎么嫌我的?觉得我是被人包养的小白脸了吧?” “我没有。”夏末破天荒地孩子气了一把,红了脸没有说服力地否认。 “哈哈。”小舟戏剧性地假笑了一声。 夏末拿起勺子刮走了小舟好容易聚在一起的最后一坨土豆泥,在小舟一叠声的“这个不能给你”中成功塞进自己的嘴里。 第42章 酒店庭院里的灯挂的很低,疏落的灯光照亮了寂静的皑皑白雪,头顶的星空仿佛用圣诞的雪擦过一般清晰。披雪的松树像是撒了霜糖的姜饼,哨兵一般静默着围绕在一池暖水的周围。 夏末在长白山的地气烘出来的热水中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移不开的视线一直粘在小舟的身上,氤氲的水汽朦胧了光线,没有了衣服的遮掩修饰,小舟露在水面上的肩头稍嫌纤弱了,不够健美,但有的是刚刚长成男人的那份干净青涩,隐隐约约地散播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诱惑。他盯得久了,被小舟突然转头撞破,他尴尬地笑笑,大约是人品不高,惹得小舟疑心他暗怀鬼胎,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他哈哈一笑。更显得不像好人。 他有点郁闷地转开视线,看着近在咫尺的积雪,隐约感觉到小舟在靠近他,一直到他的胳膊终于挨上了温热的身体。小舟不动了,好像还挺舒服,挨着他坐下,水浸到脖子周围,他伸出手指去摸水池边石头上的雪。 夏末能感觉得到小舟对他的依赖,说实话跟他小时候变化不大。即便过了新年小舟都十九岁了,十九岁也不过就是事情做的更隐蔽更自然,他还是逮着机会机会就挨着他,或是碰碰他,带着浓重的好奇心,就好像他哥是个外星人。夏末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印随效应。 小舟就像一只悲催的小鸭子,生下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路过的大黄狗。 当然他不是最早照顾小舟的人,但是他在十年前就从小舟的反应里猜到或许除了他以外再也没人愿意关心这个可怜的孩子。所以,印随效应,那时候他碰巧就知道这个概念。但是没想到这种心理效应会保持这么久,已经成年了的小舟在走路的时候会注意挨他的肩头,睡觉的时候会偷偷握他的手腕,再不济也会偷偷牵他的睡衣角。他是个性温和的大男人,所以绝不反感人家跟他亲近,还能暗地偷笑着观察小舟偷偷摸摸地接近他,在伺机接近成功以后整个人都像重启过一样活泼亢奋。有时候,那仅仅是肩头挨上了一点点而已,小舟都会像翻了个AB面一样,冷静睿智略带矜持的模样不翼而飞,他简直能用肉眼就清晰地看到兴奋的火花蹿过他全身,又活泼又搞怪他暗暗怀疑,小舟一定是双子座。 “小舟。”他斟酌着开口。 得到一声升了半调的“嗯?”好像小孩已经等了半天了,现在兴奋的嗓子都发抖了,他心疼地摸了摸小舟的头发,拇指又不能抑制地向他的耳朵移动,指腹摩挲过耳朵的轮廓。小舟不反感,也不认为他的动作是不是暧昧的有猥亵少年的嫌疑,反而“嗤”地一声笑了,轻微地歪了头,好像一只被抚摸得舒服起来的猫咪。 但是夏末很不好意思,痉挛地缩回手惩罚似的攥了攥不听话的拇指。不过小舟根本不管那些,他已经被撩拨的活泼起来,只当他哥已经发出了要跟他闹的信号,蹿起来搂着夏末的腰把他往水里推,底下还下着脚绊。夏末被弄得没有办法,勉强控制着不被他弟弟摔进水底,回手去抓小舟,触到一大片温软的皮肤。 小舟纤长的身体其实没有多少力量,刚刚经过高考不久的男孩运动量还不够,论力气根本跟他不是一个级别的。长腿勾过来没有把他绊倒,自己反倒脚底不稳了。夏末趁机换了个姿势,挤了他一下,手托着他的腰想反过来把他摁到水里,可摸着那细瘦柔软的腰,怎么也没下得去手。力道一变,搂着小舟就把他扶稳了,让他贴在自己身上站稳。要命的是在这样温暖的水里搂住了他,再想放手就很难,他抱着嘻嘻哈哈笑着的小舟,不觉也跟着笑,鬼使神差地又低了点头,凑在小舟的额头上亲吻,自然得他自己都没发觉有问题。 他怔住了,小舟似乎也愣了一下,但是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他有一瞬不知所措,他想他一定领会错了小舟的意思,但是接着小舟就抬起胳膊来搂住他的脖子,明白无误地表示了自己的意思,他并不介意。夏末有些惭愧,小孩子喜欢跟他亲近,甚至有时候也会有样学样地模仿他亲昵的方式。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忌讳不多,甚至还渴求这样的亲热。而他不是一个严肃的人,看见小孩一定会掐脸蛋,遇到别人家遛狗,再凶的狗他都必然要伺机摸一把……他就是这种性格,小舟大概也知道。 所以……所以人家孩子信任他,他就不能太过了。现在小舟跟他在一起就迷迷糊糊的,半懵懂半孩气,如果他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越来越贪恋,越来越……情热……眼下小舟是有点小,说起男女那点事都脸红,大约也没做过接吻以上的事,说白了就是还不太懂,所以不多想。可用不了几年,兴许再过上几个月小舟就会突然明白“性”的那挂子事,到时候该怎么看他这个年长九岁的哥哥?八成会觉得他有点不要脸了,就算不跟他翻脸,也会躲着不想见他吧。 当然,他发现最近几天他也止不住想了这些举止倾向会延伸出来的另外一种可能性,但是想着想着他自己都能笑出来,那也有点太不要脸了吧。不用等别人骂他,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他不能对小舟存别的心思,绝对不能…… “叭!”他耳边一声巨响,是小舟在他面颊上距离耳朵不远的地方响亮地亲了一口。他又笑又恼地闭上眼睛,半是耳朵被震得难受,半是无可奈何——刚才想到哪了?想到哪有用吗? “哈哈。”小舟响亮地大笑,以为他皱眉全是因为耳朵被震个半聋,“哈哈哈哈。” “小混蛋。”他无可奈何地看着笑得东倒西歪的小舟,他有什么办法,前两天都难受成那样的小孩刚刚缓过来,他只能顺着。 他叹了口气,有时候他也能想起来自己算是兄长,应该拿出做人哥哥的责任心来,盘算着怎样对小舟算是好,可是又拿不定主意,一时觉得这样打算好,一时又觉得那样最好,但是替他打算得好与不好,都搁不住他难受了就全算完蛋。他没办法看着小舟难受,也就没办法不按照小舟的喜好走,逻辑上再怎么行得通的好计划,都要因为小舟的难受和开心而不断修正波形,最后变得稀里糊涂一团糟,原本要做什么早就忘了。他也是没有办法了。 他闭上眼定了定神,耳边是小舟“嘻嘻”的笑声,还要尽量不去想自己搂在那细腰上的手,反正手是没松开,简直是无耻。 小舟根本不在意,扭身去拿自己的杯子,回来还是贴在他身上,夏末禁不住又抬起手来还是原样搂着他。一时无人说话,他就慢悠悠地喝水,轻松自在。夏末默默地看了一会他的侧脸,“寒假要回家的吧?” “放寒假之后可能先回去看一趟我爸,我妈带着我弟弟在国外要到年前才回来,所以我很快就能回来。快过年的时候,我再跟你一起回去就好。” “那你寒假有什么计划吗?”夏末问他。 “我能有什么计划?”小舟在温暖的水里晃了晃他的脚丫,“不管我说要出去打工还是别的什么的,你都有办法挡着,我干脆不费心去找了。” 他顿了顿,又本能地嗅到了一丝危机感,抬起头略有些茫然地说,“用不了几年我就被你养成废物了。” 夏末一笑,有点心酸,“生活虽然不轻松,但也没有那么难。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帮你的。” 出乎夏末的预料,小舟几乎立刻就点头,那点沉郁一扫而空,兴致勃勃地抬头看头顶晴朗的星空,“要是下点雪就好了,不知道顶着大雪泡着温泉是什么感觉。” “新闻图片里日本的猴子都是那样的,毛被淋得疏疏拉拉,抱着小胳膊蹲在温泉里,脸红的像是醉汉。”夏末边说边手欠地扒拉着小舟的头发。 “你神猴附体了吗?”小舟笑嘻嘻地说,“你好像找虱子的老猴子。” 夏末绷着不笑,看到小舟眼神闪烁,狡猾地测量着他的承受范围,“你算准了吗?” “啊?”小舟问了一句,但是眼神里的光转得飞快,对他貌似神来的一问没有任何惊异,脑子跟着跑得欢快。 夏末的手指在他的发梢绕着,“你们学数学的是怎么处理模糊问题的?” 小舟“嘻”地一声笑,眼睛里的光亮闪闪的,紧紧盯着夏末,“如果一个问题得不到精确的答案,那么就寻找上下确界,用无限逼近的方式代替标准答案。不过……”他顿了一顿,微笑着舔了舔嘴唇,“本来也不存在标准答案。” “你找到我的上下确界了吗?”夏末问他。 “无限趋近永远没有终结的时候,这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小舟小声嘟囔着,烦恼而略带迷茫地微笑着,“我只有大概的数据,什么时候你不会生气,什么时候你不在意,什么时候触到你的边界了……但是你的值域真是太宽了,就像……自然数的星空。”他忍不住伸出另外一只手,用双臂搂住了夏末的脖子,模仿了夏末抚摸他头发的方式,只是要更轻柔,更小心地在指尖缠绕着夏末后脑的头发。 夏末深吸了一口气,几乎低下了眼睛无法再看着小舟,他忍不住笑了,“我保证比你描述的域更大。” “我真是好……”小舟嗓子里卡的“幸福”两个字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吐出来。 夏末没听出来是个停顿,“又开始夸自己了?” 小舟一怔,哈哈大笑。“小时候你不是一直逼我夸自己么?你每天都要我重复好几遍夸奖自己的话。” “是啊,看我把你教得多好。”夏末实在忍不住在他的额头上又落下亲吻。 “那些话在后来对我很重要。”小舟说,“不管他们说我什么,我都不相信。” “他们是谁?”夏末直截了当地问。 小舟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总有很多那种人,不值得理会。” 夏末看了他一会没再问下去,可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最好别让我再碰上。” 小舟笑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是个男人了,谁也不会再想说我什么。不过未来的事,我还想不清楚。你找给我的导师很好,见了他我才知道大师跟普通人类还是有点不同的,每跟他谈一次话都好像看到了更高处的风景,觉得原来生活中的一些小事的确不值一提。但他跟我说我的成绩应该可以保研,我就有点……我并没想过读那么久的书。” “因为不想花人家那么多钱,也担心浪费时间读没有用的书,读书不是穷孩子该做的事,是么?”夏末知道小舟在转移话题,但是这个话题他又不能不接。 小舟向他做了个鬼脸,“说的这么直接,我很难堪啊。不过反正我什么话都跟你说了。” 夏末没有说话,只是把他搂近了,像是还抱着当年的那个小舟。 “其实我……”小舟略微挣扎了一下,夏末就立刻松开了他,他笑了笑试探性地想把这事再次扯远,刚开口就被夏末打断了话。 “说起一件事的时候,人总是会衡量这件事的价值和利益,我在这方面想的很少。”夏末说到这里突然短促地笑了一下,“这是梁澜最喜欢拿出来攻击我的地方。” 小舟抿了抿嘴唇,低着眼睛,没有出声。夏末拍了拍他的脊背,手掌温柔地在他的脖子上捏了捏,他就像被摸顺毛了的狗,立刻骨头一软,趴在了一块被温水浸润的石头上,懒洋洋地任夏末抚摸。 “我差不多也是在大二的时候开始大量读论文,开始的时候无所谓看不懂,也无所谓看得很懂。”夏末说,“但是也没想过停下来,因为毕竟还在大学里。就这样,大概两年以后,就像思维做了整整两年的苦工,经受了两年高强度的训练,突然有一天,世界在我眼里不一样了。” 小舟被吸引住了,转回头来看他,“怎么个不一样法?” 夏末微笑了一下,“这个世界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就像今晚被雪擦亮的星空。又好像整个宇宙规律的一角在我的面前显露了出来,这个世界的轨迹异常清晰,我渴望探求它,渴望抓住它。” “那种快乐和亢奋无与伦比,我猜或许吸毒就是这种感觉。我说这个世界的轨迹异常清晰,是因为我发现一切都是相通的。我跑去音乐厅听了一场交响乐,第一次,音乐在我面前清晰地显露出了它们的形状和轨迹,如同一座恢弘的建筑拔地而起。所有的情感和激情都在宏大殿宇严谨的结构下展开,情绪被关押在逻辑的框架里时时想要冲撞出来,于是随着时间而更加雄壮有力,激情在殿宇里步步高升,直到最终压制断裂,伟大的情感喷薄而出,就像恒星的末日一样壮丽。小舟,我看见了音乐。艺术之美和那些最严谨的思维一样精巧、美妙,震撼人心。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没想就走到了今天。因为我曾经无暇他顾,我只想知道我的思维还能继续提高到什么程度,我已经感觉到了人类思维高点的存在,我也想站上去看一眼,那种追逐的游戏变得让人沉醉。” 夏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起来真有些像是吸了毒,但他眼睛里的光芒跳荡着,让小舟看得目眩神迷,他也感觉到了夏末的渴望和极度燃烧着的力量。夏末从没给他看过他这一面,或许甚至从没给任何人看过,他有学者藏匿内心的那一面特征。 “我不会劝你做什么,或是选择什么。学者是个没意思的差事,我绝不劝你从事这种行业。”夏末说,“但是我见过不负责任的家长会故作开明地说,尊重孩子的意见,由孩子来选择。可有时候孩子没见过的世界太大了,这样对孩子不公平。” 他伸出手爱怜地在乖小孩的脸上摸了摸,“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去考虑现在花了谁的钱,欠了谁的情,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事。你比我更聪明,我早就看得出来。我向你保证,未来的你一定没有生存问题,所以唯一的问题就是,你想不想上去看一眼?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有上面的存在,但我曾经想过,现在也这么认为,人活一次,不去上面看一眼的话,有些太过可惜了。” 小舟在石头上趴着,唇边带着一丝微笑,懊恼又有些迷惑地望着冬夜晴空的星辰。 夏末也没有再说什么,小舟可能会想很久,他也只是希望小舟不要太快就做了决定。即便不想继续读书也不是坏事,他只是想说做选择的时候要想到世界这么大,不能拘泥在那些不值得的事情里,浪费了自己的一生。 “哥。”小舟突然叫他,他心里正在想着那个八岁的孩子,突然被这个成年的声音叫得醒了过来。“如果我害得你不能继续……” “再说这个就没意思了哦。”夏末皱起眉,小舟立刻闭嘴了。“其实我已经走到头了,即便没有这些事,我也知道再往前走我的路已经不宽了。我的世界太花哨了,我不是做学者的料子,心无旁骛……”他看了一眼小舟精致的眉眼,“我是越来越做不到了。” 小舟说,“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反正卖咖啡是肯定不行了,是吧?” 夏末被他说笑了,“你想卖咖啡也行,但你不能再同时接上三五个工作,把时间全浪费了。你要是想试试创业,我可以给你……” 小舟立刻摇了摇头,“我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不过如果我有好点子,我会跟你借钱——我会邀请你投资的。” 夏末住了嘴,看着小舟依然很可爱的侧脸,他还舒舒服服地趴在那块石头上。“哥,你还记得你教过我除法吗?那时候我记得学校教的方法是让我们背下来九九乘法表,按照口诀乘,再反过来按照口诀除。有一天晚上,也是这样,不过我们是泡在热带的游泳池里,我记得头顶还有开花的树,有时候花会飘进水里。” 夏末仔细回想,他还记得水池和花树,但是已经想不起来他们说过的话,有些惭愧。 好在小舟也没有管他,还是趴在石头上闲聊,“你跟我讲,说数学不是口诀,还给我讲了除法的含义。我当时大吃一惊,我觉得你说的都对,但是我从来没有那样去想过。” “那是你聪明,现在回想你当时的理解能力,可能远在同龄人之上。我后来见到导师家的八岁孩子,我还曾经以为那孩子智力有问题呢,结果后来知道那是正常孩子。” 小舟被夸笑了,“那你是不是也不记得你那时候就着除法还给我讲了什么是素数?” 夏末想不起来了。 小舟笑眯眯地看着远方的星辰,慢慢地说,“后来学校也教过什么是素数,一般人也都知道什么是素数。但是你比他们做的更多的一件事是,你画了一张表,写了100个数,让我有规律地找出所有的素数。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埃拉托色尼筛选法。当时觉得真有趣,跟哥哥玩一个好玩的游戏。 我还记得那张表,划掉所有的非素数后,表里凌乱地剩下了几个数字。有的数字靠得很近,有的离得很远。你跟我说在自然数中可以筛选出无穷的素数,但是相邻的两个素数之间的距离却常常是无限远的。你举起那张纸就着星空说,你看,这就是自然数的星空,混沌,无序。但接着你又说,可即便是这样的星空,也总会有两颗星星离的很近,在素数的世界里就是相差为2的孪生素数,罕见,但是存在。我那时候被一种不可描述的美惊呆了,数学可以像星空一样美,还神秘地昭示了我那时候总也想不明白的人生。” 小舟说到这里突然低下头去,“有一些日子我消磨时间的方式就是继续筛选素数,写那些无穷无尽的数字,找到那些偶然有幸不那么寂寞的数字。” 夏末突然抬起手来,在小舟的眼角抹了一下,并没有湿润。 “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点事就哭呢?”小舟笑着抬起头来,“我已经是男人了。” “是么。”夏末含义模糊地说,低下头凑近小舟,星光就在头顶、水中,面颊贴近,鼻梁亲昵地抵上了,彼此极力克制的呼吸仿佛能吹下头顶松树上的雪。 “我一定会遭到报应的。”夏末低声说,闭上眼睛在小舟柔软的嘴唇上亲吻了下去。 一吻,立即分开了一些距离,夏末小心地看着小舟的表情。小舟的眼睛很明亮,静静地看了他也许有三秒,突然笑了起来,离开趴着的石头猛地站直了身子,孩子气地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转开眼睛看看周围的雪,看看石头,然后又傻笑了一声。 夏末被他逗笑了,张口刚想说什么,结果发觉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小舟突然往前蹦了一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粘在他身上。他连忙搂住,被狂喜吞没的孩子简直失去了理智,不住地把细碎的亲吻落在他的脖子上,他发觉自己竟然害羞起来。 好容易小舟歇了口气,他扶着小舟的脸让他抬起头来,在小舟的脸上看到混乱的微笑,他怜爱地叹了口气,搂着他又再次吻上了嘴唇,这一次小舟立刻就回应了他。 第43章 他后来想想,也是悔不当初——定什么两张单人床啊? 小舟自动挤在他身边,牢牢占据了单人床三分之二的空间,害得他根本就别想睡觉。 亲昵止于接吻,他非常满足现阶段的这种关系。原因有二,其一是他总觉得小舟年幼自己太占便宜,其二是他印象中小舟是非常标准的异性恋。 从形影不离,到接吻示爱,这是不知道怎么就发生了的事。但对于他来说,接下来他实在不能想象自己去触摸那孩子,八岁小舟的形象根深蒂固,说白了他下不了手。对于小舟来说,付出了巨大的情感是真的,他一直都接收得到,但是那可不一定是爱情……欲望。为了那团巨大的感情而接受他,跟主动想要他,那是两件事。 所以他规规矩矩地搂着小舟,跟他聊着睡前闲篇,手牢牢地放在小舟的肩头,心里想着小舟皮肤的触感是微凉的,还是柔软的?然后本来枕在他胸口的小舟慢慢伸了只手,撩起他的T恤,在他的肚皮上摸了摸。 “你觉得三体拍成电影会好看吗?”这是小舟说的话,没事人似的。 “嗯……”他连三体的故事都回忆不起来了,小舟在他的腹肌上掐了掐。 好在小舟也不太认真对待自己的问题,转头就抛下去顾别的了,“你练过腹部撕裂者吗?” “腹部……腹肌撕裂者吧?”他真想吐口气。 “哦哦。”小舟虚心地说,仍是不大在意。手开始往上摸,摸了半天,抬头看他,他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小舟在看什么,接着他下巴就被亲了亲。触电似的一阵悸动,就像有只狗爪子在他的心口挠痒痒。他抿紧了嘴唇,尽量想别的事。 “我的。”他听见小舟说,那只手还在东摸西捏,隔了一会又在他的锁骨上吻了一下。 他理解了小舟,那孩子单纯得像什么似的,虽然交过几个女朋友,可是毕竟年纪摆在那里,之前听见点限制级的话题都脸通红,现在一定也没意识到是在爱抚他。单纯就是个缺爱的小朋友,在探索确认自己的东西,他抬起胳膊抚摸着小舟柔软的头发,小舟还埋头在他身上试探着多亲亲,他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可他还是忍不住朝他笑得温柔,“我喜欢听你说——‘我的’。” 小舟停下狗啃骨头,胳膊箍着他的肚子,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可爱,夏末抚摸着他的头发,指尖划过他的小耳朵。小舟扭开了头,接着…… 我靠,夏末差点从床上弹起来。我靠,我靠,他再也不能说那孩子单纯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种蠢话了,事实就是那孩子很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按着小舟的手腕,把他的爪子从自己的裤子里扯出来,“小舟!” “怎么了?”小舟笑着,壮着胆子装没什么,面颊明明染了酡红,喝醉了似的。瞅了夏末几眼,他不好意思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从那小舌尖露出来在唇上勾了一下的那个瞬间开始,夏末就有点要憋爆炸了。 “怎么了?”小舟又问了一遍,眼神有了些变化,不再迷迷糊糊的了,仿佛在回过神智来,整个人轻微地向后缩了一下。 夏末有些心疼,伸出手安抚似的抚摸他的脸,哄着他,“你知道你在干嘛吗,小兄弟?” 小舟咬着下唇嘻嘻地笑,着迷地看着他,那双漂亮黑眼睛里的沉醉和天真看起来顶多五岁,他说的话也差不多,“你也不知道吗?” 夏末就是觉得他怎么能这么可爱,“你觉得呢?” “我不太懂你可以教我。”小舟眨了眨眼,慢慢地又趴回他身上,看起来格外乖巧,“我喜欢你教我。” 夏末的心脏跳得快要炸开了,加快的血液流动真是自动就知道该往哪去,看来小舟也知道了,他故意挪了挪身子,夏末抓了一把床单,又是窘迫又是亢奋,不知道自己是该吼还是该把小舟就地给……反正他也是真忍不住了。死小孩怎么能这么擅长说这种话,又顽皮又性感的小混蛋赖在他身上小心地观察他,若有若无地动一动,一张小脸上还挂着正在感悟的懵懂表情,几乎要让人快要忽略他黑眼睛里正在偷偷计算的灵光,这小恶魔是在记录他的反应? 这个小混蛋! 夏末几乎是挫败地叹了口气,坐起身子把小舟从自己身上拎起来放在旁边。小舟开始吃了一惊,随后大概以为会有新的安排,立刻满眼亮晶晶地期待,等了十秒发现自己竟然就是被人家拎起来放在一边晾着,简直特么都晾凉了。他惊惧地瞄了夏末一眼,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我……怎……我……” “小舟,小舟。”夏末把他又扯过去搂在怀里,温柔地亲吻起来,他松了口气。 “小舟。”夏末不住地亲吻他的脸,一再地尝着他柔软的嘴唇,“你这两天有点玩疯了。” 小舟睁开眼睛看着夏末,“你不喜欢?” “我当然喜欢。”夏末笑了,又吻他的嘴唇,“我知道你在做我喜欢的事。” 小舟眨了眨眼,“你喜欢的事我也喜欢。” “是,是的,当然是。”夏末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但你才将将满十九岁,上床有点……太早了。” “我的年纪也不是那么太准,万一我实际上真实年纪比警察估计的大两岁呢,人小的时候不是那么容易看准年龄,可能我小时候矮。”小舟急切地说,结果发现夏末脸色更难看了。 “OMG,”夏末说,“搞不好你更小也有可能,如果是17的话还没成年呢!不过,你小时候智力明显比其他小孩高,搞不好确实是因为你比他们大。” 小舟黑了一张脸,“我现在也比其他人智力水平高,搞不好比你高,所以我才这么冷静。” 夏末趴在他身上一通笑,他烦恼地被压着。再过几年……再过几年夏末就三十岁了!他没好气地想着,脑子里乱哄哄的,顺手抚摸着夏末的脊背。夏末就不能做个骗他上床的大人嘛!急刹车很有意思吗? 但是……夏末现在距离他很近很近,覆盖在他身上,很好地搂着他。他舒了一口气,搂紧了夏末的脖子,把额头贴在他的颈窝,那是他最喜欢的位置。其实这样暂时也算作是可以满足的,他更用力地抱紧夏末,稍微安静了一会困倦就袭来了。他半睡半醒的时候夏末翻身把他又抱回身上,他枕在夏末的胸口做梦,不放心地用胳膊搂紧夏末的腰。 第44章 按时吃三顿饭,按时睡觉,按时洗澡,按时量身高,因为我也是有人在乎的。 “你跟弟弟不一样,虽然一样是孩子,但是命不同。” 命不同…… 但我的衣服也是要洗干净的,咳嗽了就不去外边玩了,生病了也要坚持吃饭,因为我也是有人担心的。 “这孩子还挺惜命的,一顿饭忘了给他做都不行。” 我哥哥会来接我的。 哦,我明白了,她是说我的命太轻贱,不值得那么在意。 但我哥哥会来接我,不是你说不值得就真的不值得。 每顿饭都吃相同的量,虽然没所谓好吃还是不好吃。天晚一定会回来,因为外边不一定安全。喝酒一定不会干杯,因为不知道醉过去会怎么样,我还需要自己照料自己。那些药丸白送我也不会吃,何唯是个傻逼…… 是非对错,如此地模糊。只能模仿其他的孩子的行为。还要……假装不在乎他们翻脸以后故意靠在父母怀里的模样…… 但我的确是有人在乎的,我跟我自己辩驳了一万遍,我是有人在乎的,哪怕只是浅浅的在乎。命不同,所以跟所有人的缘分都浅,不是他的错。何况存在本身,就已经很珍贵了。 “我哥哥……”他在梦里愤怒地喊出来,却再一次没有说完这句话,即便是在梦境里。那些围着他的孩子,踹碎了他的文具盒,把他踹倒在学校楼后墙角的地上,逼他说他是没人要的小孩。他从来没承认过,不管被踹碎几次文具盒,撕碎几遍作业。但是他也没说出口他哥哥回来接他,那只会招来更大的嘲笑。他是有人爱的,但他们是不会懂的。 然后……他想起来,后来他长大了,学会不在意,学会不再去期待那些根本不会属于他的东西。 “小舟,小舟——”有人在他的脸旁喊他。 他的胸口很沉,他快要不能呼吸了,一块又一块时光片段的锯齿从他的心头碾过,他想要哭喊。这是他许久许久以来的愿望了,让他哭喊一次,不用怕别人说他不懂事,不用怕被嘲笑,不用怕被厌恶,就让那些狂暴的情绪把自己吞没,就让自己像个怪物一样不讨喜吧,就让人人都来讨厌他吧,他就可以做个自在的怪物了。 “小舟,宝贝,你怎么了——”喊他的那个声音有些变调,透着几乎是可爱的委屈,那么大个还能让人觉得可爱……他被梦魇吞噬的世界好像突然被点亮了。 他张开眼呆呆的分辨确认着夏末的容貌,一时间辨认不清光阴的痕迹,只有夏末如此真实。 “做噩梦了么?”夏末问的小心翼翼,被子从他身上滑落下去,露出半个身子。他的手抬起来轻轻触摸着小舟的脸,小舟歪了歪头在他的掌心蹭着自己的面颊,轻轻舒了口气。 “乖小孩,你做噩梦了吗?喊了好大的声,把你哥的心脏都吓碎了。” “哥。”小舟伸出胳膊来搂住夏末的脖子,贴在他的脖颈上深深地呼吸,细瘦的手指抓紧了夏末的头发。 “刚回家就做噩梦,这是不适应家里的床了吗?梦见什么了?” 小舟不想回答,“梦见怪物。” “小灰?” 小舟被逗乐了,伸出一只手从枕头堆中间扯出他的灰肚皮小怪物,塞进夏末的T恤里,从领口扯出脑袋来。睡着就忘记了夏末,这简直太可怕了,他仔细向刚睡醒还没完全恢复的记忆力确认了一下,他们两个现在的确是那种关系了,那种他很满意的这种关系,夏末是‘他的’的关系,比其他能选择的关系都更坚固一些,他松了口气。“双头龙!” “要我喷火吗?”夏末笑着吻了吻他的额头,但始终在小心地打量他,“梦见什么了?” 小舟呵呵地笑,夏末不太好糊弄过去,他要是不想说,只能说点更吸引双头龙注意力的事。“做……男朋友,有什么好处么?你要是永远只亲额头的话,那我……”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这样的话,腼腆地舔了舔嘴唇,接着注意到夏末的注意力只能集中在他的嘴唇上了。那种感觉真是不要太爽,夏末的眼里只有他,夏末这么容易就能被牵动情绪。他忍不住笑,躺回枕头上,眼睛还盯着夏末。 “你想要什么好处?”夏末跟过来,低头在他唇上亲吻,嗓子突然有些哑,声音低沉性感地拂过小舟的耳朵,“给我个提示。” “你说。” “帮你找更多的小怪物?”夏末笑了,温热的向着他的耳朵吐息,湿热灵巧的舌尖舔过他的耳垂,他被刺激的哆嗦了一下,咧嘴笑出声。 “我真能跟你提要求吗?”小舟黑亮的眼睛看着他,咬着下唇忍着兴奋。“我还需要适应一下新的关系。” “当然。”夏末严肃地点了点头,“任何事,任何要求。” “等我想起来就告诉你。”小舟伸出手抚摸夏末的脸,没留意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发抖。 夏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捏在手里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心里感到许多的不妥当,不合适,但是都被心底深处无法抑制的渴望压倒了。他转过脸轻轻地亲吻小舟的手腕,认真地一点一点亲吻,把心里满满的渴望和心疼一点一点地化为虔诚的亲吻。 小舟好奇地看着夏末亲吻自己的手腕,略带惊讶地看着自己被珍而重之地对待。夏末吻了很久,足够让小舟终于熟悉了这种温暖的示爱。夏末又用鼻尖轻拱着他的手腕,手掌捏在夏末的手里,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夏末突然张开那只没被挡住的眼睛,炽热危险地盯着他,小舟的心脏一窒,身上犹如火烧,心里警铃大作。就在这时,夏末伸出舌尖倏地舔了他的手腕一下,他猛然呻吟出声,腾地红了脸。 “咳咳,下午考试,那你上午做什么?” “复习。” “还复习?你还需要复习吗?” “复习不是为了知识本身,是为了保持竞技状态。” “……” “怎么?” “赫敏。” “再说一遍。” “我开会回来会买小鱼回来炖的。” …… 他忍不住一笑,手指在会议室仿实木的桌子上轻轻地磕了磕,想着那个聪明小孩略带成熟的脸,他待会开完会就要回家去了。生活重新开了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探索他们之间崭新的关系,甚至都不太在乎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 院长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琐事。他不太往心里去,余光瞥到教学秘书那老太婆眼神很锐利地看了他一眼。 他往领导那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院长的两个副手回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今天找大家来开会,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跟大家聊一聊。”院长在最上首落座以后点起一颗烟来就开始侃侃而谈,“聊一聊师德建设问题。我一直以来也有这个想法,正巧最近主席也在几个会上都提出了加强高校师德建设的议题,教育部也在抓紧落实,过几天学校就会下通知,咱们学院还算是走在了前头。” 夏末转头看了看周围的老师,几个辅导员都坐得腰板挺直,年轻的老师从院长开始讲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开始看着手机发呆,年岁大的老师已经开始掏出论文来看,资格最老的几个压根就没来开会。一切似乎都跟往常一样。 “我想请问大家,作为一个高校老师,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院长的语气略有些加重,显得苦口婆心,但是根本没有任何一个老师回答这个问题。 夏末知道这个问题太冠冕堂皇了,这个问题适合在中文学院,或者政治学院讨论,在他们这样的专业里,没人关心口号。如果要让在座的讲授讲师们回答,不论年龄大小,答案可能都会空前一致——科研。 “我知道大家心里想的是什么。科研。” 哦,原来这还是个设问句。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答案大错特错了!”这回院长的语气重得连标点符号都能听出来了。 终于有几个老师抬起头来看向院长,夏末从那几道目光里多少看出了一些狐疑。 “如果你们只有科研这一个念头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同志们。我们是教师,是人民教师!我们最主要的任务是——教!书!育!人!” 夏末看见几个辅导员都开始点头,辅导员压根不用给学生上课。 “我们应当把工作的重心,放在教书育人这四个字上。有的人说中小学老师才应该教书育人,大学老师重要的是科研,就是要出高水平的论文。我把话放在这,你们反思一下,所谓的高水平的论文我们学院年年都能发出不少,可是有哪一篇对人民的生产生活起到了作用?有哪一篇对国家的繁荣发展做出了贡献?” 更多人开始低头掏手机了,但是院长不是十分在意,他刚刚讲到兴头上。他又花了更长的时间从教书育人开始展开,重点强调师德,讲完大长篇理论以后又引了几个最近高校教师道德败坏的新闻,包括一个四十岁女导师跟自己的研究生结婚,被骗了论文之后又惨遭抛弃。 “在我们学院,也有一些人的行为不是十分谨慎。” 本来很安静的会议室突然嘈杂了起来,老师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夏末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他终于等来了这句话,他之前一直没有料到院长会愿意把这件事拿到全院的会上来讲。也许是给他停课的处罚没让他一蹶不振,这就碍了领导的眼。 “跟学生恋爱,这本来就是影响非常坏的事情,也是大学校园里最不该出现却经常出现的。师道尊严,这四个字全被这些事情给败坏了!” 夏末听见一声嗤笑,他抬起头,几个本来盯着他看的年轻老师赶紧转开视线,那几个辅导员正在认真地记录领导讲话,仿佛前面院长说的那些话里有哪一句是应当记下来落实执行的。但幸好,年轻老师没有几个。在一片窃窃私语中间,那些年长的学者们完全不为所动,夏末猜测他们可能根本就没听说那些谣言,或是压根不去相信流言。又或是因为他们从来不信流言,所以也没有人会去告诉他们。 “当然,有些事情可能只是流言,毕竟我们是中国人,什么同性恋什么……哎哟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总之我们中国人不太擅长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可能是我们的孩子们受了误导,在网上说了一些不负责任的话,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给我们的学院抹了黑。——至少我希望是这样。”院长停下看了看下面,“但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有这些传言也是因为我们中有些同事平时不够注意。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深刻理解了为人师表的含义,不做那些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事,一心一意地搞教学,搞科研,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就不会有了。我们应该学习老一辈的学者,学学他们……” “学学杨振宁搞搞自己的女学生,别去搞男学生?” 屋里霎时变得寂静,夏末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抬起头来,隔着长条会议桌和一块空地,还有两排老师的脑袋,跟院长对视着。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院长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没有下定主意如何回应年轻下属的挑衅。 夏末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慢慢系上西装的扣子,“我以为……学者之间不会把事情搞得太难看,像泼妇撕头发这种事的变种,不适合我们。” 几个坐在他身前的老人回过头来惊讶看着他,嘴都张得老大。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在真正的学者面前这样狼狈是非常丧失尊严的,但是,面对政治生物,这就不算什么。他抬起头目视着他的领导,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里闪动的痛恨,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不值得,突然明白这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 “院长,您还不如明说了,越是说的含糊,点的明白,越是让同事们猜不出来我到底把伤风败俗的事做到了什么程度,您还真是擅长营造舆论。但您刚才自己都承认了,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持那些对我的诽谤。您这么绕着圈点我,还不如我自己站起来主动向各位同仁澄清,不管你们听到了什么传言,所有的不过就是一个对我怀恨在心的学生的一篇——大字报。在座年纪大的老师想必对某些水深火热的岁月体会得更深,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只不过现在某些渴望拿皮带抽老师的学生把那东西贴在了网上而不是墙上。我在这想问问刘院长,如果您永远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开这种批斗会,那以后还有哪个老师敢给学生不及格,敢记学生缺课呢?我记得就是李老师,您的学生,上次考试的时候有个女生在大腿上写小抄,李老师要给她违纪处分的时候,她说李老师摸了她的大腿——幸亏当时我的一位师妹去做了邻桌考生的工作,那孩子又刚好良心未泯,愿意出来作证。而我比李老师不幸,因为我没法找人证明我跟男学生没有发生不正当的关系。但这没关系,我不在乎。我想说的仅仅是,当全社会都缺德的时候,老师的确尤其应该坚守本分,把师德两个字揣好了,但凡事不能仅仅拿‘道德’这么个界限模糊的东西来说事吧?院长您的意思是,有学生随随便便在网上编一段我跟学生搞同性恋的故事,我就缺德了?那我要是今晚上文思如泉涌了,在网上编一段您是如何挪用科研经费的故事,那您就也缺德了?” “夏末!你是什么意思?”院长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几乎可以看得出来他一方面想要端住架子,一方面又在权衡夏末敢不敢。权衡的结果是他不敢再继续跟夏末硬碰硬下去,以前他认为夏末资历浅没有背景,但是他现在发现资历浅是因为他的年纪太小,年纪太小的人都是不稳定的因素,爆炸的临界点相当不稳。他希望有人站出来缓和事态,让他有个台阶下去,但是事情发展的太惊悚了,周围的人都被惊呆了,这节骨眼上没有一个人说话。 夏末发现自己竟然幸运地还能继续侃侃而谈下去,他甚至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至少相较刚才的愤怒来说,他现在很平静。 “院长,您刚才说我们所谓的高水平论文对国家和人民没有任何意义,我想在座的几位师叔和其他老师可能只是出于学者的谦逊而无意纠正您,因为我们都知道您仅仅毕业于一所毫无名气的三流大学,后来因为您个人杰出的才能得以在教育部任职,并从那里调任到了我们学校,所以您不清楚学者的工作内容这不是您的错。不过我不在意帮您拓展知识面,因为我只有那么一点微末才能,实在不能被称呼为学者。我就是个老师,老师天生就看不得别人犯错误。所以我希望能够为您指出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大学和研究所中的学者毕生在做的事都是思考新的思想,这些新的思想中的大部分内容毫无用处,但其中的一些思想将会成为未来的基石。平均要经过20至30年一种思想才可能完成从出现到最终形成影响这个过程,至于转换成国家和人民能看得到的……‘产品’,一般还需要再等10年至20年。所以这是一个浅显的道理,您是如此天赋聪明的人,不该不明白,这就是个没有前六张饼就吃不饱饭的道理。没有上千上万份不具备直接价值的论文和思想,就不会产生科学的一小步进步。您想打断我吗?我想您没必要了,因为我已经说完了。而且您最好什么都别说,免得我今晚回家文思泉涌。” “夏末。”有人叫了他一声,那声音有些激动,但包含的是劝说的意味,那是他的大师兄魏嘉的声音,他心里闪过一丝对老师的歉意,避开了师兄的眼睛。 “小夏。”还有人叫了他一声,更像是叹息,他没有分辨出来是哪位老教师,或许是师叔,或许是他过去的某位老师。他有一些难过,他曾经希望自己不至于让他们失望。他现在搞砸了,他同样也不能再去看他们的眼睛。但在那些年轻老师的眼睛里,他竟然看到了大量愉快的亢奋。是了,自由学者从来都不喜欢服从行政权威,也许明天他甚至会多出不少朋友来。 夏末深吸了一口气,“我在这里正式向您提出辞职,按照我的年龄和我一贯的作风,我非常想跟您说,‘爷不干了!’,但考虑到为人师表这四个字的分量,以及这里是我的母校,这里现在就坐着这么多位我尊重的老师,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还曾经直接教授过我十分宝贵的知识,我对这里唯一的感情就只有感激,另外我老师的在天之灵也许会眷顾这里,所以我应当表示一定的尊重——这也是唯一一个能阻止我给您一拳,而且也没称呼您为‘傻逼’的原因。” 他整了一下衣领,在满室寂静中向他过去的领导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只是门外的走廊第一次有这么长。 也许老师认为他足够圆滑,能够在学者和政客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把老师支撑了一辈子的事业做下去,但他失败了。 今天他说了个痛快,也辞了他早就想辞的职。但他没有体会到一丝胜利感和解脱感,如果他在老师的坟前烧纸,告诉老师他的归宿不在这里,如果他说他的归宿在跟一个男孩子组成的家庭里,他只想做到一个男人基本该做到的事,保护他,照料他们小小的生活,老师会不会被气的从坟墓里跳出来责备他没有出息? 他永远不会知道老师的答案了,他知道自己或许会问自己一辈子这个问题。 第45章 离考试结束的时间还有一会,走廊里的人还不多,小舟坐在走廊宽大的窗台上,膝盖上放着PAD,手上拿着面包慢慢地啃。他早就交了卷子,这是自从小学三年级以来头一次没有按照规矩检查一遍又一遍,这个随性之举当然有个缘故。 陶可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埋头在PAD上翻页,一只手还举着面包。 “你还好吗?” 他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抬起头,看到陶可正小心翼翼地上上下下打量他,他盯了陶可半天,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陶可呼出了一口大气,给了他一拳。“你这是……没事了?” “嗯。”小舟点头,突然又仔细地看了看陶可的脸庞,抬起拿PAD的那只手,在陶可的头上摸了摸。 “干什么?”陶可的脸红了一下子,又不放心地仔细看了看小舟的脸。 “别猜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小舟说,又低头一本正经地看了一会PAD,其实是他自己有点不好意思。陶可一直沉默地等着他,压根不理他那一套,她是少有的不会被他故意的冷场冻伤的人,不但鸡婆而且……厚道。 “好吧,”小舟知道自己躲不过,“我跟他和好了。” “‘我跟他和好了’!”陶可小心翼翼地引述了一遍小舟的原话,表情古怪地咀嚼了一下话里的含义。小舟在那瞬间突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担心陶可猜出了什么,接着就会大骂他草率。幸好,也许陶可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都没往下说。“从圣诞到元旦,你失踪了这么久。打电话你不接,发微信给你,你又回的含糊其辞。好在你还回信,不然我就报警了。” “我知道。”小舟松了口气,又讨好地摸了摸陶可的头顶。 陶可推开他的手,“少来这套!”她是这样说的,可是神情又没太严厉,最后还叹了口气,“你可真让人操心。”她咬了咬嘴唇,想问什么,又蹙起眉来。 小舟知道她要问什么,垂下眼睛也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陶可“嗐”了一声,“那这事就翻篇了吧?” “嗯。”小舟说,看见从教室里出来的人渐渐多了,他压低了声音,“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怨我,是我自己觉得对不起他。但实际上这事仍然是怪我,我自己知道,我就是对不起他。” 陶可尴尬地转开视线看窗外,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了解小舟的人,何唯可能觉得男人才最了解男人,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更能体会小舟的心思。往简单里说,就是要脸的人不好活。她都不好意思多问,这事太操蛋,毁人事业这伤撕得太大。 想了一会她突然又“嗐”了一声,不过这次音调就轻松多了,很有些豁的出去的意思, “算了,以后还好几十年呢,就没有以后你帮他的时候?总有机会扯平的。” 小舟怔了一下,茫茫然地看着对面墙根上的脚印,心里隐约升起了一丝雀跃的希望。 “其次,为了报答他,你还可以把我嫁给他啊!高智商的帅哥可遇不可求,正好配我这样高智商的美女,双赢啊。” 小舟的脸腾地热了起来,陶可却没太留意,天性聪明又大条,思维已经发散到第三条路径了,“再次,你还可以考虑衣然,她总是喜欢成熟的男生因为她自己太他妈的早熟了,如果你哥不嫌她缺心眼收了她这妖孽,我们全家都安心了——别跟她说我说过这话!” 小舟僵硬了半天,虽然说就是句玩笑,他不认为陶可真的对夏末有意思,但是就是不爱意顺着她拿这事打趣。 所幸考试结束的时间到了,走廊几乎立刻就嘈杂了起来,有急着跑厕所的,也有出来透气的,翻书对答案的。陶可在这催命铃声里叹了口气,变出一副夸张的虚脱表情,“下一科我没多大把握,老师出名的狠。你下科考什么?你在复习吗?” 她顺手拿起小舟的PAD,脸色立刻变了,有点像是咬着了舌头, “你可别跟我说你还有心结了?论坛?垃圾贴?你在看这个?” “随便看看。” “那你在看什么?喔,好性感的帅哥,哦哦~~~~~~~~~~~~~我要把这张发给衣然,这是什么帖……”陶可猛地把PAD举起来贴在眼前,“‘和小Z在一起的9年’,‘同性恋浴室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脏’?” 小舟把吃剩的面包装回口袋里放进背包,坦然地从陶可的手里抽回PAD。 “啥意思?”陶可眨了眨眼,“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社会学调研。” “调研个屁……”陶可忍了忍溜出嘴的粗话,“你……对这个好奇?” “嗯,想了解一下GAY。”小舟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女生不是都喜欢这个吗?” “说的就好像你们男生不喜欢看LES一样,饮食男女嘛。”陶可有些接受了小舟的解释,也不那么惊讶了。“那你调研出什么了?” “如果从婚姻观,爱情观,伦理观……等等角度分析,”小舟摇摇头放弃了,“所有一切的共性就是都很混乱。” “好像是吧。”陶可含糊地赞同,随手划着屏幕快速浏览着,“女生宿舍夜话的时候也会聊这个,也是这么说的。”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GAY的世界观好像只有勃发的性欲。”小舟皱起眉头。 “这么说,你是……打算接受何唯了吗?”陶可试探地说。 小舟跳下窗台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元旦我们一起过的,还有衣然,在他那喝酒。他自己喝多了说的,他酒品可真差。”陶可简短地说,拎起自己的背包打算跟他一起朝下一个考场走,“不过你也别在意,要是按照美剧的标准,咱们四个应该互相都上上床。” “……” “是有点恶心。”陶可自己打了个哆嗦,“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哭鼻子的样子。” “我还记得你十岁尿床的……” “我要杀了你。” …… “记得小时候的模样,是不是特别难产生欲望?” 小舟突然在教学楼的大门口挡了陶可一下,难得有些较真地跟她扯这些没影的事。 “是~吧。”陶可没想过,女孩子对欲望的发现总要晚些,她试探性地认真琢磨着,“我总觉得你未成年。考虑恋爱对象的时候,不会想起你。当然你对我来说很亲,我爱你。” 她笑得眯了眼,是真的很可爱。 “但不是那种爱。”她废话似的补充了一遍。 “我也觉得你还是那年的小朋友。”小舟回答的一本正经,他停了一会,突然发了狠心诚实地说,“上次看到男人亲吻衣然,我差点想揍他。” “你,揍人?”陶可看着他,他刚要纠正说他就是想想,她笑了,“你终于说实话了,我就知道你不像你看着的这么老实,你就装吧。” “你就没有小妹妹被人猥亵的感觉吗?”小舟不想话题变成对他的分析,他不喜欢被分析。 “有,我简直想阉了他,那个男人年纪那么大。”陶可翻了个白眼。“不跟你废话了,我要去考试了。” 第46章 “你最喜欢什么科目?” “数学?你呢?物理?” “语文。” “……”怎么可能? “你最喜欢哪句古诗?” “鹅鹅鹅……” “可以了,闭嘴,小舟。” “你最喜欢哪句古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他悠悠地念。 什么? 小舟猛地从桌子上爬起来,捂着嘴巴擦口水。 他的心狂跳着,梦里依稀的疼痛仿佛是真的,但是揉一揉心口,什么感觉都没有。屋里的主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关掉了,他趴在台灯下睡着,胳膊底下还压着书本,是夏末买的闲书,讲陶瓷的。他抬起头急切地寻找着夏末,心脏在胸口拼命鼓动,指尖发麻。他慌乱地瞄中夏末的背影,厨房开着灯,夏末正在悠闲地刷着碗筷,他的神经一松,四肢百骸都舒坦下来。 他暗暗地骂自己是神经病,只是相差九岁而已,还不至于要套那首诗。夏末更不会忧愁感性地吟什么古诗,这简直是个错乱的梦。但梦太真了,就要怀疑现在是不是醒着的。 小舟从椅子上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奔到夏末身边,伸手碰了碰夏末卷着袖子的胳膊。 “怎么啦?”夏末回过头来,看着他微笑,格外温柔。 他彻底松了口气,这些日子里他尽情地占有着夏末的注意力。他从没有想过会跟夏末发展出这样的关系,但是他从来也没后悔过这样做。从来没吃过糖果的小孩怎么可能知道糖果的美妙滋味。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放弃脑子只走心的时候。 夏末撂下手里的盘子,随手抓过什么擦了一下手就转身搂他。面颊贴近,小舟有一丝紧张,他抛开对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恋的一丝疑问,专心等待夏末亲吻他。 空气中有疑虑的味道,但小舟分不清那是真实的存在,还是完全来自于他自己敏感的错觉。他经常怀疑自己多疑,敏感、多疑、悲观是他自己都能给自己做出的诊断,他有时候要花点力气用理智来分辨事实。 夏末的吻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吃了一惊。在放松的瞬间又被失望攫住,他连忙张开眼睛,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嘴唇。仔细想想,亲吻夏末几乎是他本能的一种举动,不这样做他就不会满足。但是接吻,那就是另外一件有点压力的事。但这是他的事,他绝对绝对不能让夏末察觉到。 可现在夏末只给了他浅浅的一个吻。 他立刻开始后悔,他刚才应该主动一点,也许他们就会接吻了。夏末骨子里是个君子,他不会主动把他从弟弟变成情人,即便是现在夏末也有所忌讳。他失落地放低视线,盯着夏末美好的唇形,琢磨着要是把夏末硬掰过来吻一下嘴唇,夏末会不会更投入一点。 但吻了嘴唇又如何呢,他敢不敢把舌头伸进夏末的……伸进他哥哥的……嘴里? 那就好像在亵渎他的神灵! FUCK! 他竟然做不到。但是夏末不能离开他,他不能让夏末离开他,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转来转去焦躁地灼烧,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智商直线下降,想不出个好的解法来。 他的焦虑联想越来越快,仿佛夏末离开他这件事已经可以望见,这一次他可再没有一个什么拥有夏末的未来可以等待了。他站在那里心口酸胀,恐惧从他的后背贴上来,双腿发软。 “哥。”他唤了一声。 “怎么了?”夏末微笑着看他,身体放松地靠在身后厨房的橱柜台面上。 我爱你。做不好,那就不如先说出来。这是他终于想到的一种办法,只要说出来,就算是先交了一部分定金在夏末那里让他放心。 他张了张嘴……他肯定是爱夏末的,这是一定的,不是撒谎,别管是哪种爱,反正他自己也分不清,夏末怎么理解就更不是他的事了。 但他没发出声音来。 尽管他盯着夏末的脸,被夏末帅气逼人的脸逼得有些脸红,夏末望着自己的眼睛异样温柔,对他有满满的耐心,像是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对视。 他闭上了嘴。他既说不出那三个字,也说不出任何能够迂回微妙地表达那种含义的话。 他真够呆的。以前对着女孩子们他巧舌如簧,那三个字更是说的很多,他都忘了在表达最真实的感情时他总是有障碍。那些感情浓重而单纯,但是积年累月地无法释放,日复一日地在打击中被埋在心底深处,变得格外沉重。他不想,一直都不想夏末感受到。有谁会喜欢一个复杂阴郁的人,谁不爱快乐活泼的人,他能在别人面前幽默有趣,为什么不在夏末面前保持住这一面。 他突然从夏末面前走开,在心底浓烈的感情开始涌出来之前就转开头,随着那些情绪爆发的还有一直如影随形的孤独感。他穿过半个房间走到书桌前,低头收拾自己的课本,把夏末的书摞在另一边,把铅笔插回笔筒,把所有的东西归类整理。沉默地等着那些难忍的痛苦从心口、脊背慢慢消退下去,等着手上做的这些有条理的机械动作能够引导他的脑子把理智换出来。 但是他忘了一点,这里不是他的那个家,在家里他收拾好自己以后下楼去面对那些忽视他的人,但是在这里……夏末直接走到他面前,跟他隔着一张书桌的宽度,想忽视都难。 他抬起眼睛看了夏末一眼,看到的是小时候来接他的那个大男孩的影子,他匆忙低头,眼睛有些发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什么呢?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小舟。”夏末低声叫他,伸手过来抚摸起他的面颊,那温柔的触碰让他的心跳了一下,竟然霎时就消退了他大半的难过。 “过来。”夏末说,半是命令半是叹息。 他发觉自己竟然有一段一定要听哥哥话的核心原则,优先级无限趋近于上确界,他几乎没有想就自动绕开桌子走过去。夏末张开双臂把他搂在怀里,他鼻子一酸。“是不是我今天有点心情不好,影响到你了?” 是这样吗? 他愣住了,夏末的确心情很差?他以为夏末只是比平常安静一点而已。难道他体会到了,下意识跟着沮丧?他自己没意识到为什么今天回家以后心情一路跌到谷底,但是他现在可清晰地感觉到因为夏末紧紧搂着他,慢慢抚摸着他的脊背,还软软地吻着他的脸,注意着他的情绪,他的心口就急速地透了光亮。 “我还以为我很成熟呢。”夏末挫败地说,叹了口气,随手捏着小舟的耳朵玩,“还是说你太敏感了?” “你怎么了?”他问夏末,趴在他胸口急切地抬头观察着他的神情。 “我……” 他吓了一跳,夏末在犹豫不决,甚至……他不敢肯定夏末低头回避他目光的神情是胆怯。就像一阵狂风卷走雾霾,他之前烦恼的事都特么没了。他着急地去抚摸夏末的脸,仔细分辨他的神情,“出什么事了?那件事是不是还没过去?有人说你什么了?” 夏末笑了,好像还挺享受让小孩着急的感觉,腻腻歪歪地在他嘴唇上轻啄,“我在乎他们说什么?再说,要是被人冤枉我才生气,现在坐实了我才值得被人议论。” 这是什么破性格,小舟在心里嘀咕,想张口说话,稀里糊涂地感觉夏末好像趁机舔了一下他的舌尖。他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夏末又说话了,他赶紧聚集起已经不太能聚得起来的注意力去听。 “如果我辞职了,跟他们说什么没有关系。但你……能接受吗?觉得我……软弱吗?” 第47章 一阵长长的沉默,小舟不说话,夏末也想不到说什么。小舟高高瘦瘦的身子,就那么直直地立在那里,连衣角都没挨在身后的书桌上,也不知是不是吓呆了。 “我……”夏末开口,声音含糊在喉咙里。 小舟突然抽了一口气,好像刚才忘了呼吸,肺都瘪了才抽上这一口气来续命。夏末心里一阵烦躁,或许他不应该把实情说出来,孩子其实年纪还小,经过的事不多。他刚才只是心里一热,想要跟小舟之间没有秘密。 手不轻不重地按在小舟的肩头,“别想太多,我能做好我自己的事。” “如果我说……再怎么说都是因为我,给你的生活添了那么多麻烦……”小舟说。 夏末低头凑近他的脸,“那我可能会说……”他深吸了一口气,“显我牛逼的时候终于到了!” 小舟侧头去看夏末,鼻尖蹭过夏末的脸,夏末还是低着头很温顺地凑在他的脸边,他不知怎地就苦笑了一下。 夏末察觉到了一丝变化,稍稍后退,直起了腰。 “那你,那你……”小舟低着头说道,“你还要跟我在一起吗?惹出这么多麻烦事来,其实不值得。如果当那天的话你没说,我也没说……我不介意。我还是我,对你的想法不会变,我还是会一辈子都很在乎你,时不时地跟你……‘正常'来往。” “那你最想怎么跟我来往呢?”夏末笑了,低声问他,歪着头打量他脸上的神情。 “我……”小舟犹豫了一下,一丝慌张爬上面颊。 夏末突然转开头,视线落在桌角的飞机模型上,他已经明白了小舟的意思,有点怕他再说下去。 小舟有些绝望地自己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已经开了口,说半截话比什么都糟糕,人心隔得远,他从前剖白了自己都未必能被人相信。但是夏末不一样,他说的话夏末从来都直接相信,所以这份信任里也不应该有任何一丝隐瞒。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当然知道你爱我,要是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最爱我,那一定是你。但爱情要比你觉得你爱我复杂太多了。我当然也爱你。”小舟的声音哽在喉头,他的眼睛突然红了,“你永远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我有多爱你。或者你知道一点,因为你肯定感觉到我死皮赖脸地缠着你,嫉妒你的女朋友,还老是想要亲你……所以你觉得很自然地大概我们应该往那个方向走。其实要不是我表现的这么不正常,你也不会有那些麻烦。我对不起你,哥,我表现得就好像我很想跟你成为恋人,你这么问我的时候,我也真心的欣喜若狂。可我还是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你——那种爱你,还有那种在一起。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有病,心理有问题。如果我有心理问题,那其实也不奇怪。”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夏末静静地说。 小舟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总结了一句言简意赅的话,“说我不应该缠着你。” “那没关系。”夏末轻快地说。 “那你现在正在想什么?”小舟警惕地问。 夏末孩子气般地挠挠脑袋,避开了小舟的目光,朝着屋角做了个鬼脸。“有点窘迫呗。我早就知道你只是想要找个真正的家人,但是……你太可爱了,我就开始混淆了。搞了半天,还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太没谱。” 小舟的心口针扎一般的疼痛,酸涩地蔓延开来,“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哥,我是说,万一我弄错了,你就更不值得了,所以你真的不值得。我上网研究过Gay的特征还有生活,跟我不像,但你如果要跟我发生关系,我也觉得可以,现在就可以,我很乐意,就是担心自己表现得不如那些纯粹的Gay那么好;但是最可怕的是,反过来我想象你跟别人结婚生子,过的很开心,我也很高兴。我想我这种心思,肯定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所以既然是这样,现在你又有这么多麻烦,不如我们就不要在一起了。哦,哥,你生气了?你别生气行吗?” 夏末想开口,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是很沮丧,这种被拒绝而产生的沮丧要远远超过他辞职走出校门的那一刻。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表情,应该也不会太吓人,因为他的情绪并没有太强烈。但是小舟一下子就哭了,把他吓了一跳,本来就瘦瘦的男孩,红通通的眼睛里惊恐地看着他,眼泪扑棱棱地滚过腮边。他忽然明白小舟今天还是被吓着了,虽然他也说不清吓着小舟的到底是什么。 “哎?怎么就哭了呢?我没生气啊,算不上生气。”他不得不笑了,伸手抹小舟的眼泪,“好了好了,这是多大个事啊,大男生还至于哭吗?好的,就当咱们什么都没说过,这几天的事都没有。我再不提了,只要你也别想这些了,好吗?” “我一定是有毛病。” “没有,小舟是……非常好的人,才会说的这么清楚明白。”夏末伸出胳膊,把哭得可怜的小舟揽进怀里,搂着轻轻地拍着,无声地叹了口气。拍了小舟几下,突然笑出声来,“唉,都怪我无事生非,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擅长感情那回事,说爱情是有点太重了。好了,好了,好孩子。你看,你知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都是真的,这就很难的了,世上的感情本来就很多种。咱就这么着,好不好?像原来一样,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 “我应该回学校去,我现在终于明白在别人看来我跟你其实连兄弟都不是,感情好到住在一起,又特别亲近,其实是不常见的。不常见的事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人人都不喜欢。” 夏末有点急了,焦躁一掠而过,声音也有点大了,“你管别人说什么呢!如果多数人的见解都是正确的,世上的人怎么会一大半看起来都像失败者?你别这样,你要是什么事分不清怎么做好,就来问哥哥,哥哥告诉你那不是问题,就不是问题。好不好?你就做个乖小孩,知道吗?你现在要是回宿舍去住了,那我可真要生气了。” 夏末也知道自己是连吓唬带哄骗,可能还是仗着小舟年纪小,到底还是算占他便宜,他心里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但是小舟不再说什么了,他当真松了口气。“搞笑呢吧,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还有错了?难不成还非得孤男寡女才能共处一室了?” “我……”小舟说,没有下文。他从夏末怀里抽出身子,又伸手来拉夏末的手,夏末顺从地让他拉着,他就像孩子一般顺过气来,虽然还是咬着嘴唇抽鼻子,但夏末依然肯理他,他就像放了心似的。 他终于抬起头,看到夏末也温和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夏末就笑了起来。脸上看不出一丝阴霾,仿佛又解决了一道难题,眉眼间都是生气勃勃。伸手拍了拍小舟的肩头,“你看,说开了这不就好了嘛!你也跟哥哥说句实话,你其实最喜欢哥哥跟你做什么?” 小舟张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夏末,黑眼睛显得那么大,不似往常那样明亮,却脆弱的让夏末心里难受。他稍稍移开点视线,发现小舟的颧骨红了,他忍不住笑了,“说吧,我笑话过你吗?” 小舟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像是一个不受宠爱的小孩子,第一次要开口跟父母要点东西,还拿不准自己的要求是不是过分,忐忑着会受到斥责,又禁不住想要一点纵容。夏末看见他吞咽了一下,细瘦的脖颈,喉结微微的上下滑动,十分的可爱。 “我喜欢晚上睡觉前,开着床头的读书灯,跟你在枕头上说话。”他停了停,似乎在想着什么,又补充道,“就像小时候那样。” 夏末也依稀想起了从前,看着小舟笑了,“还有呢?” 小舟摇摇头,“没有了。”他看了夏末一眼,又迅速转开视线,“我肯定是有点心理问题。” “别胡说八道了。”夏末轻声说,顺手抚弄了一下小舟的头发,避开了他的小耳朵,“去洗漱吧,时间很晚了,考试还没结束呢。” 小舟立刻就去了卫生间,只是在门口停了一下,扶着门回头看夏末,手指头在门边上摸了半天棱角,犹豫着说道,“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哪好了?也就是正常标准而已,别小心眼了。” 小舟就低头进去,夏末在原地站了一会,想起碗没刷完。他过去洗剩下的碗筷,码好在沥水篮上,又简单清洗了一遍厨房。正在整理冰箱的时候,一回头看见穿着睡衣的男孩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 “这么快?” “你打算……”小舟吭哧了一下,“去哪工作呢?” “放心吧,那根本就不是问题。”夏末关上冰箱,“明天想吃什么?” “民航?” “可能吧。”夏末含糊地说,“去床上等我一下?给你看我微博里的逗逼猫。” 第48章 “周一就跑来茶馆找老头子下棋可是很少见了。” 夏末一笑,一直低头看着棋盘,手里拿着两个棋子不停地颠来倒去。边上放着两盅茶,几碟子老点心。茶馆里的人很少,有个表演的姑娘在吹笛子,大约是个学生,吹的不是太好,有些怯生生的,但是曲儿慢悠悠的,衬着窗外阴沉沉的天,就有些情意。 “烦心事赶在一起,没地方静一静。”夏末听走了会神,随手落了子,被杀了一大片,脸都绿了。“这盘不算。” 老头笑得合不拢嘴,对夏末的话置若罔闻,掏出随身带的胜负笔记,喜滋滋地记上今天的战绩。 “要不咱俩打麻将去吧?那个我肯定不输。” “玩那个不用博士,我家保姆一人能算三家牌,你肯定不是对手。不信你今晚就来我家试试,我孙女听说你来今晚肯定回家吃饭。”老头合上笔记本,珍重地揣进上衣口袋。 夏末呻吟了一声,“免了吧,那丫头太作。再说我大她十一岁呢,你这当爷爷的怎么这么没谱,有这么耽误小姑娘的吗?”说完向后一靠,两条胳膊跨过圈椅的扶手扔在后面,想翘起椅子,但是小瞧了这中式椅的变种,椅子分量太重没翘起来,只能赌气地望着窗外。 老头子不以为忤,自从他买农具的时候跟夏末认识,几个月下来忘年交情越来越深。夏末有时候会来陪他下棋,也被他拉去家里吃过饭。 “那你是怎么了?实验项目还下不来?” 夏末又被问了一句堵心的事,叹了口气,“项目马上就要下来了,不过对我来说也没有用了。” “怎么说?” 夏末笑了笑,觉得脸有些僵。“都是小事情,没什么可说的。” “这么丧气?” “我就是……”夏末忽然开口,“我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我就是……我就是蠢,我明明知道不该做,所有的因素都不对,我心里清清楚楚的,可我还是被侥幸冲昏了头。结果人家指出来不应该的原因了,说的清清楚楚有理有据,我就显得像个不知廉耻的傻逼。” “你这是怎么了?”老人撂下棋子,担忧地看着夏末,“你太灰心了。” 夏末做了个苦脸,想就这么结束这个话题,却没忍住一声叹息。他避开老人的眼睛,在老人的眼睛里他就像个沮丧的顽童。这样太不应该了,他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也从没有这么懒怠过,更没有像现在这样躲在茶馆里不见人。 他的手机响了。 他第一个想到是小舟打电话给他,他们说透了做不了情人以后,小舟就别别扭扭地极力制造兄弟气氛。夏末统计过,这两天小舟每隔四个小时会准时给他打个电话,每隔两个小时会准时给他发微信,一个半小时之内一定会转发一条搞笑微博并且还圈他。他一半无奈,一半模模糊糊地妄想着如果能拥有一个有强迫症的数学系男朋友该是多么奇妙的经历——测算小舟的心情和动向会相当容易,完全可以建立一个数据表,将感情这种模糊的化学反应进行量化分析。 但这个电话不是小舟打的,夏末看了一眼手表,小舟的电话还差两分钟。他接起了电话,“师叔。” 他又揉了一把脸,虽然师叔看不见,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尽量显得精神一些,他还没告诉师叔他辞职了,看来是师兄去跟他说了,似乎也说清了前因后果,师叔也没说他什么,那种人对这些事都看得淡,只是说他可惜了,项目马上就要批下来,他白白辛苦一场。说得他又开始上火,从来没做过这么大的无用功,他还不习惯种了桃树不结果。 安慰了师叔几句,师叔表示有几个职位可以让他考虑,只是不知道他的择业方向是怎么样的,是否有意继续做学者,或许研究所是不错的选择。他想了想,发觉他的脑子里热起了雾,什么都思考不进去。他含糊地回答了师叔,没有把话说死,直觉现在不是个做决定的好时候。 放下电话,师兄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夏末猜测大师兄一定在师叔那里还没有离开,他可能就是为了他的事专程去当面跟师叔说明白的。他跟师兄其实并不熟,他甚至也不太把师兄当朋友看,有时师兄跟他啰嗦,他心里还有点不耐烦。现在想想,不擅长处理人情的师兄一直都试图照顾他,笨是笨了点,却真真正正地有兄弟的情分在。都是他自己,从前被老师宠坏了,像个骄傲的公孔雀一直支棱着他的破毛,不可一世地挺着脖子,不太搭理师兄弟。 师兄着急得都有点结巴,都没有师叔转圜的快,一条道跑到黑,跟夏末说千万不能辞职啊,为什么那么任性,再说做人就要有骨气,没有错就是没有错,一定要跟院长扛到底,为什么他说两句歪话就要走。 夏末不认为自己能跟师兄解释清楚,认真不得又不认真不得。 “夏末你再仔细考虑考虑,你跟陈炳炎难得关系相处的那么好,他都肯帮你要项目了,搭上他这条线,以后你不会缺项目经费的。你就再想想,你都已经把职业环境铺垫的这么好了,你还想说不要就不要了吗?你不能任性啊!院长是什么东西,项目不从他手里走,论文职称不靠他,他不就不让你上课了吗?咱们哪有老师愿意上课的?能不上课大家都求之不得。” 夏末沉下脸来半天没说话,师兄因为得不到反驳一个人演讲得越来越来劲。 小舟放下手机,皱着眉盯了手机一会。电话打不通,夏末在跟什么人聊得正开心,看见插进来的电话都没空回他一下。 “你们觉得我这个周末的主题设计的怎么样?” 他就听见这一句话,有点恍惚地看着吧台对面的何唯。何唯讲的一定很来劲,兴奋的都冒汗了。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两眼放光地盯着他们催促,“怎么样啊?给个评价啊!” “你脑袋真圆,我看着你这么圆的脑袋还怎么能思考?”小舟瞪着他。“你还穿绿衣服戴黄帽子,差评!你知不知道你看起来就好像陶陶养的沙漠植物,你有点品位好不好?” “操!你他妈就适合戴绿帽子。”他愤怒地转头问陶可,“陶可,你觉得我的周末狂欢主题创意够不够天才?” 陶可笑着在何唯和夏小舟之间来回打量,没回答他的话,明显对别的更感兴趣,“你就让小舟这么说你?” “这小畜生心情不好就拿我杀脾气,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何唯摇了摇脑袋,突然又溜了小舟一眼,“你这两天是不是又瘦了?你哥欺负你了?” “考试累的。”小舟低下头,视线落回kindle上。 “你看什么呢?”何唯问他。 “关于数学的美学文章。”陶可替他回答了,故意摆了张厌弃的脸,“好像是他哥推荐他的,听他说过一百遍,他小时候他哥拿那个当故事书给他讲。” “哦,他哥。”何为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又是他哥教的乖。” “娘娘腔。”小舟斥责他的腔调。 陶可在他们之间看了一圈,犹豫地问何唯,“你是不是嫉妒他哥?” “有什么可嫉妒的,一个老头而已!”何唯立即回答,却没必要地粗声大气。 小舟似笑非笑,根本不搭理他。 “你知道小舟有那个心结。”陶可说,“他哥就是他家庭的化身。” “我比你了解得多。”何唯说,瞅着小舟直挺的鼻梁旁敲侧击地说,“他小时候在你们小丫头片子的面前还不好意思说,在我面前可是为他哥不要他哭过好多次鼻子。” 陶可惊讶地看了小舟一眼,新做的指甲在吧台上磨了磨,抬起手落在小舟的胳膊上,“但是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很好就很好,人只能活在现在。” “从物理学的角度讲……”小舟转头对陶可说。 “你闭嘴。”陶可立刻打断了他,何唯解恨地憨笑一声。 “所以在意这件事是没必要的。”陶可说,“这就好像问小舟他妈和你掉进河里他先救谁一样。” 小舟笑出了声,“我肯定不救何唯,我原来就说过。” 何唯惊讶地看了一眼陶可,小舟的电话响了,小舟一掠而起,拿着手机就跑了。何唯疑惑地琢磨了一下,但陶可没跟他目光接触,她又在晾着她的十根手指头仔细瞧着指甲,片刻抬头认真地看着何唯,“你说实话!” 何唯惊异地看着她。 “你说这指甲好看吗?” 何唯立刻泄了气。 “我都不如让小舟学学美甲,他肯定能画的比这个好!我觉得他什么都能画出来!” “什么都能画!”何唯没好气地说,“你让他给你画上十幅春宫试试!” “哈哈。”陶可笑出声,“放大镜看吗?微缩春宫。龙阳十式。” 何唯的老脸热了一回,竟然被个丫头片子噎住了,而且还是个学院派丫头片子。 第49章 八点一刻,夏末走进这间不大的酒吧。小舟正在唱歌,神情有些疏淡,超然物外。夏末原地站了一会,看清楚小舟不爽的原因,他身边挤了不少女孩子,疯疯癫癫地发酒疯,毫不遮掩地拿手机录拍。错神的功夫小舟突然看见他,那张小脸上的积雪瞬间融化,眼睛闪亮,一秒钟年龄倒退,就算用天真可爱这四个字来形容都不为过了。 夏末微笑,抬起手跟他打了个招呼。小舟笑场了,含糊过去一句歌词,一大片的女孩呼啦啦地跟着他往夏末的方向看,夏末转身就走开,正好看见陶可在角落里卖力地向他招手。 陶可把一杯酒推过来,她躲在自己的酒杯后面,看着小舟的方向了然地笑,“我都认识他八百年了,可是他唱起歌来,我甚至会脸红。” 夏末看都没看自己拿到的是什么酒,拿起来就喝了一大口,“他是很好看。” “嗯。”陶可笑嘻嘻地啜了一口吸管,“相当好看,好看到女孩子看他一眼都会害羞,360°无死角,上帝设计他的时候一定是处女座。” “那你喜欢我弟弟吗?”夏末转过头来。 “我是那种会为美色折腰的傻妞吗?”陶可拿起吸管稀里哗啦地捅冰,“说起来也是可惜,别人都以为我跟衣然至少有一个会跟他在一起。结果我们都只是朋友,有些无聊的人就说原因是我们嫌弃小舟的家庭。” “小舟知道他们这么说吗?” “他知道,不管我们升几年级,去哪个学校,小舟都是闲话的中心。他看起来像个传奇,大家都会谈他,但是接着就会知道他其实……” “这种处境不会太好受。”夏末说,“一般人在这种环境里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习惯了变得很冷淡,要么会变得格外敏感。” 陶可皱起眉想了半天,夏末开始担心她喝得有点多了,她叹了口气,“我认为他两种都是,他习惯了,但是也非常非常敏感。我们高中同学超早熟。有一次一个女生跟我聊天的时候说,‘小舟家里好有钱,他自己住的卧室都五十平带卫生间!但是没有用哦,我妈说他爸妈绝对不会给他买房子的,他将来整个房子能有五十平就不错了,落差那么大,他一定会心理变态。所以你要跟他在一起的话,就算不考虑钱的问题,你爸妈也根本不会同意的。’结果被小舟听见了,他有两个月都躲着我。” “你同学怎么那么长的舌头,她有病吧?” 陶可抬起头,看见夏末紧紧绷着脸,气场整个就变了,她吓了一跳,顿时有点尴尬。转念想到气氛虽然不好,但是夏末也不是跟她生气不是么。 “你……为什么对小舟这么好?虽然你没一直带着小舟,但你又不欠谁的,也没人道德绑架你。按说你今天为小舟做的这些事,其实都已经达到亲兄弟的标准了。为什么?不是我冷血,这么多年可怜小舟的人不少,但是便宜话好说,钱好给,但是实际为他做事对他尽心的,也只有哥哥你。所以小舟心里只在乎你,超过养了他十年的养父母,这一点都不奇怪。你为什么那么看重他?” “缘分吧。”夏末说。 陶可瞄了夏末一会,突然说道,“我只有19岁。” 夏末怔了一下。 “你跟一个19岁的小姑娘说话竟然还这么城府,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你这个人真不可貌相。亏你外表还爽朗得好像热血青年似的,真复杂。”她舔了舔嘴唇,挑起眼皮小狐狸似的打量他。夏末突然发觉她这个动作和神情都跟小舟酷似,他就像被蛰了一下似的,隐隐了都有些坐不稳。 不过当然,发小总会有些地方非常相似。 陶可盯了夏末一会,突然又笑了,“你要说是缘分吧,大概也是,小舟对你真是一点防备都没有,他一看见你简直就是翻着肚皮要人摸的小狗。你没见他对别人——帅酷冷漠假热情真关心,这些都有,就是不见放松。有时候连我看见他都这样都烦,你年纪也不多大,怎么这么有养小孩的耐心呢?” 夏末其实已经如坐针毡了,他不清楚这女孩知道什么,小舟虽然跟她要好,但以小舟那种独立的性格他不会把他们两个之间的隐私讲给人听的。 “你问这么多,其实也不全是小舟需要的。你这是女孩子的焦虑和缺乏安全感,你觉得呢?你很聪明,所以控制欲强。你很善良,女性特有的保护欲也就很强。我觉得你和衣然,小舟在一起,你才是老大,对吧?” 陶可抬起眼睛,重新打量夏末,夏末回看她的时候,她立刻顶不住,怯懦地转了头。但是没过几秒她就丢开了拿在手里一直摆弄的吸管,“我差一点就开始驳斥你了!因为你故意强调了那么多遍我的性别。我差点就要说你是直男癌了——你确实可能是,真让我不爽,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在用分析我的方式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要是我想争辩,话题就转开了。” 夏末笑了起来,非常温和,毫无攻击性。 陶可翻了个白眼,“你真的……”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呢?问我为什么对小舟好?没有什么理由,他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在我家餐桌边出现,小心翼翼地吃东西,像只小花鼠一样又可怜又可爱。我只是对他好一点,他就拼命地回报我。你想知道我的理由,我可能更想问你,为什么别人不肯对他好?你知道原因的话可以告诉我。” 陶可沉默了,谈话终止,周围就只有了小舟的歌声。 “我不喜欢小舟唱歌。” 陶可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夏末正望着小舟的方向,神情甚至有些悲伤,那真是不同寻常,陶可见过夏末几次,他从来都爽朗快乐的像是夏天一样。 “你听他唱歌,”夏末皱着眉头说的深恶痛绝,“全都是非常悲伤的歌,要么就是戏谑地嘲弄着悲伤的,那没有意思。就好像一个人重伤住院,医院还反反复复地播放悲剧电影给他解闷,人不去自杀就不错了。” 回过头来看见陶可的表情,他笑了笑,“反正不健康。你们这个年纪应该朝气蓬勃地唱唱TFBOY的歌。” “哈——哈,”陶可干巴巴地说,“哥哥真是大学老师。” “你的考试也结束了?” “客套话现在才想起来说就免了吧。不过,我并不是每天都这么烦人的,我要是让你不太舒服,我可以道歉。”陶可说。 “我原谅你了。”夏末也说的干脆。 陶可瞪着他,“你要不是长的这么帅的话,一定经常有人揍你。” “我跟小舟谁长的帅?”夏末根本不为所动。 “本来差不多,但你太老了,当年一定也是花一朵。”陶可说。 夏末当真是叹了口气,心里那股颓废又涌了出来,“是啊,年纪是大了一些,比起来不合适。” 陶可的神色变了一下,似乎略有所思,夏末转眼看见就有些担心,他跟这个女孩说话实在太累了,这还是当年那个披着小红斗篷的可爱小胖妞吗?小红帽长大以后嫁给白雪公主他爹了吗? “我记得你小时候胖乎乎的很可爱,不像现在瘦成这个样子,家道中落了么?” 陶可扑哧一声笑出来,所有女孩被夸瘦都要开心,她也和颜悦色了不少,“你觉得我和小舟谁更好一些?” 夏末犹豫了一下,“难分高下。一样的高颜值,一样的学校——智商也差不多。” 陶可看着他,并没显得高兴,她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了?”夏末真的关心她,“遇到麻烦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遇到麻烦才会说话那么夹枪带棒。 “虽然你这么夸奖我,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只喜欢女孩子,你会不会一下子就觉得我是个怪胎了?这些优点就都打了折扣?” 夏末愣住了,他打量着陶可,乖乖的学生头,大眼睛清澈温和,小巧面孔显得还有些像孩童,还穿着一件纱裙,外头罩着波西米亚风的鹿皮小坎肩,底下穿着UGG雪地靴的脚踩在他的凳子腿上。 半天,“真的?”他狐疑地问。 “我喜欢衣然那种类型的女孩,”陶可说完就有些不好意思,“当然,我不是那种喜欢自己表妹的怪胎。我是说,那种精灵一样的类型。” “那没什么。”夏末静静地说,“我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真的?”陶可抬起眼睛笔直地看着他,他从她的眼里第一次看到信任的欢喜,他突然意识到直到这一刻他才被陶可接纳,在这之前他一直都是一个闯进她朋友圈子的讨厌鬼。 但是…… “谢谢你!”陶可突然说,神情几乎是欢天喜地,“那么说你不完全是直男癌喽?没有同性恋恐惧症?” 同性恋恐惧症?夏末望着她,他当然不是。 “你太棒了。”陶可又欢呼了一句,伸出手揽上他的肩头,“哥哥你太棒了。” “得到你夸奖可真不容易啊。”夏末说,他向小舟的方向望了一眼,小舟没看向这边。他转头对陶可说,“要我给你一个兄弟之吻吗?” 陶可的手倏地撤了回去,夏末转头来跟他说话的时候,呼吸都吹到她耳朵了,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瞬间拉开了跟夏末的距离,“老师,你好意思吗?” “哈哈,”夏末笑了起来,“你要是为这个担心就不值得了,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朋友里有两个就是同性恋,真的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现在还有人说什么,但已经跟前些年不同了,最终大家都会认可。” “嗯。”陶可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其实我觉得……”夏末犹豫了一下,低头盯了他的酒杯一会,好像他的酒杯里要跳出小神龙来。 “怎么了?”陶可的眼睛都睁大了,又靠近夏末,怂恿着他说,“哥哥你想说什么?” “你觉不觉得小舟他有点……”夏末转过头来,发现陶可的呼吸都屏住了,盯着他直等他先说出秘密。夏末又凑近了陶可一些,声音压的更低,“我一直觉得小舟不是那么喜欢女孩子,他好像对于……跟女孩子保持更深一层的关系有障碍。” 陶可玩命点头,“嗯嗯,偷偷告诉你,我也这么觉得。以前他女朋友要是当众摸他一下,他就好像被马蜂蛰了。” 夏末没忍住笑出声。 “其实只要小舟幸福就好,他跟男孩还是女孩交往都不是个事。”夏末说,“你绕了这么半天,把自己的事都说出来了,是因为你担心我会批评他?” 陶可吐了吐舌头,“哥你最好了。你不知道你对小舟来说有多重要,你要是为这事觉得他不好,他一定伤心的要死。要是那样的话,唉,我真不敢想,我绝对绝对不希望小舟受到一点伤害。” “你对小舟真好,幸好他这些年有你们几个好朋友。”夏末叹了口气。 “我们是朋友,反过来小舟也会为我担心的,对衣然也是一样。”陶可说。 “成年人不容易彼此信任,交心的朋友常常都是从小认识的。那是无价之宝。”夏末微微笑了,“很多人都会羡慕你们。” “哪有那么好,说实在的,如果这个真是无价之宝的话,那我一定会用这个无价之宝换小舟的亲生父母,那才是重要的。” “别这么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里找那种四角齐呢。”夏末听她说的伤感,反而安慰她,“反正他没有亲生父母是事实了,你们这些朋友才是他生活里实实在在存在的。” 陶可点头,一笑,“哥哥真好,怪不得小舟愿意跟你一起住。” “话说回来,你也觉得小舟好像喜欢男孩子,那他以前有男朋友吗?”夏末闲话一样地问出来。 陶可笑了起来,“他以前肯定没有。”说完她神神秘秘地凑近夏末,“但我觉得他现在——有。” “哦。”夏末笑了,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端起酒杯打算把剩下的酒喝完。 “上次他暗示我他有男朋友。”陶可继续说着,“不过我想那人都追他十年多了,他就算答应了也不奇怪。” 夏末差点被酒呛到,忍不住笑出来,“十年多?他才多大啊?从他八、九岁开始追他?哪个恋童癖?你告诉我,我要打死他。” “人家跟他竹马竹马嘛,八岁追八岁算恋童癖吗?大哥你不要这么龌龊,就不能浪漫点吗?” “竹马竹马?”夏末根本就不信,“谁啊?我见过?” “这个我就不能说了,嘿嘿。”陶可歪着头,下巴搭在自己的胳膊肘上。“这种事等他自己跟你说吧。不过我上次问他是不是那个人的时候,他默认了哦。” “他一点都没跟我说过。”夏末说。 “他们才刚刚在一起,可能小舟想等到关系再成熟一些的时候告诉你呗。”陶可说,“你该不会担心弟弟被人抢走吧?你放心吧,你绝对是小舟最重要的人,连我和衣然都不能比你更重要呢。而且那人对小舟特别好,放心吧,小舟跟他在一起完全处于上风,那人对他百依百顺,宠的不像样子。” 那不可能。 夏末不想再跟陶可争辩这个问题,小舟可能出于各种非常符合逻辑的原因认为跟他在一起不合适,小舟也可能对于爱情没有安全感,甚至可能小舟对他也没有那种基于性爱的感情,但是他从来不怀疑小舟只有对他才有强烈的感情,强烈到几乎近似爱情。小舟也不可能因为想跟别人在一起所以拒绝他,再退一万步说,即使小舟在别人那里发现了爱情,他也不可能在跟他分手几天以后就瞒着他跟别人在一起。 所以他被小舟拒绝了以后,虽然很羞耻、自责、沮丧、颓废,但他并不觉得十分痛苦,也不会自我怀疑。 所以陶可到底在说什么?怎么可能小舟会有一个竹马一样感情好的人存在,而且他们两个还在一起了,而自己还不知道?他可是夏末,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力。 他抬起头,视线追寻着小舟,他会立即得到小舟的一个回视,一个自动触发的微笑,一个欢喜的眼神,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是非常美好而有价值的。 小舟正扭着脖子回头跟人说话,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但是立刻那人就从后面跑了过来,拿着一瓶水姿态夸张地献上来。他想起来是小舟那个名牌堆满身,品位时好时坏的发小,基本从来不跟他好好说话,还有些躲着不愿意见他,他即便来这里接小舟也很少能看见这位小老板。 他看见小舟刚要接那瓶水,何唯突然又把水拿了回去,夏末愣了一下看着他把瓶盖拧开,接着才又重新递给小舟。就在这一瞬间他猛然想起陶可说的,竹马竹马,追了小舟十年多,百依百顺……几个片断词语突然重新涌回。他呆愣地看着小舟习以为常地接过水瓶,然后喝洒了一身。何唯第一时间冲上去一把扯住小舟的上衣,往外抖着水,也不顾抖了自己一身,还事妈一样糟心地数落小舟什么,小舟哈哈大笑。何唯就拍了拍小舟的头。 夏末盯着他的那只手,那只手异样温柔地掠过小舟的头发。 突然之间,很多事就不言而喻。 他没有转头问陶可,因为他忽然觉得这里空气稀薄,如果追问陶可的话,他可能会表现的非常失礼。他只是移开了目光,小舟又偏偏开始活跃气氛,他的声音通过麦克和音响略有失真地冲击着他的耳朵,那些半真半假的暖场话跟小舟本来的风格又很冲突,让他听起来格外地陌生。 然后小舟忽然就开始了调侃这里的老板,脱口秀十分精彩,又十分偏私暧昧,间或还夹杂着何唯在旁边的一句笑骂。他忍耐着,几乎就忍耐不住了。突然有人在拉他,陶可大笑的声音惊醒了他,是她在笑着拽他的胳膊,他只好陪着笑了笑,转头看见陶可在看小舟和何唯,她年轻快活的面孔闪闪发亮,完完全全在为朋友们高兴。 他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脖颈和面颊火烧一样,他的心脏在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他想站起身马上就离开这里。他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进入了一个错误的人群,但是他转过头来就看见小舟看着他微笑,闪闪发亮的笑容。他站不起来,因为小舟仍旧需要他,他也没有办法拒绝他。 第50章 “所以我们就说要庆祝一下,终于都考完了……你没问我都考了多少分” “我对你有信心。” 小舟有些讪讪的,但这个话题的确不够吸引人,简直像是在硬找话题。但他本来也不算健谈,一时半会想不出一个足够自信的话题,出租车里就安静了下来。夏末望着窗外,流泻的光亮落时不时落在他的侧脸上,刚刚成熟的年轻男人安静下来散发着夺人心魄的魅力(荷尔蒙)。至少小舟觉得一般人盯着夏末看,一定会窒息。 窒息。好花式的柏拉图式性爱。精神性SM。小舟漫无边际地浮想联翩,一直等到夏末这么性感,一定跟好几任男朋友都睡过,他才猛地清醒过来,尴尬摔碎一脑洞还能发出啪的一声。心虚地瞥了夏末一眼,生怕他能看出刚才他都想了些啥。 但夏末连姿势都没变,注意力也没在他的身上。 “你今天都……干嘛了?”小舟干巴巴地又开口,不等夏末回答,他就知道硬挤出来的话题都会很失败。 “跟朋友聚了聚。”夏末回答他,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有一丝淡漠的清凉,好像他不认识自己。但那只是相对于夏末拿他当情人看时的热情洋溢来说的,所以这么比较并不公平。 也不能算奇怪,但是小舟一下子就躲开了他的视线。略略地慌乱,等他感觉到夏末已经转开头的时候,他重新迅速地打量了夏末一圈。 “今天过的怎么样?”他小心地又问了一句。 “还不错。”夏末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微笑。 非常好看的夏末的微笑,虽然眼睛里并没有笑意,但是还有温柔。 /别害怕。/ /今天,这个年纪,他不可能再次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小舟在出租车不大舒服的后座上动了动,调整了一个更随意的姿势,手搭到夏末的肩头伸了个懒腰。熟悉可靠的力量隔着冬天的衣服从他挨着夏末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来,他笑着又看了夏末一眼,不知道是讨好了夏末还是怎么的,反正夏末的眼角眉梢禁不住都温软起来,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弯了弯。 非常完美,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他最想要的人在回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他又给了夏末一个微笑,一个真心实意享受生活幸福的微笑。 “记得你说过你跟何唯小时候就是邻居?”夏末问他。 小舟一下高兴起来,夏末终于自己主动提起一个话题了,整整这一晚上他都不太爱说话,小舟能理解他的不如意,他担心夏末,真的非常担心。像夏末这样的男人无所谓困难,也不怕艰难,怕的就是窝囊。现在难得他自己想说话,只要聊天就好,转移注意力肯定没错。 小舟讲了小时候是怎么跟何唯认识的,他们的童年趣事,后来他们长大了,又是如何打发那些无聊的假日。夏末对何唯的兴趣似乎很大,所以后来他又讲了何唯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数个堂姐表姐后好不容易得来的男孩,是怎么在家里被宠爱又是怎么被姐姐们欺负的。所以这个人温和,宽厚,像他的姐姐们一样会照顾人,又不可避免地自负,缺乏自制力。 他从来不会去跟别人讲人,讲一个人是怎样的,他自己讲到后来都很纳闷话题是怎么展开的。他模糊地察觉到夏末很擅长引导别人说话,也非常擅长探究出别人没说出的那部分东西。幸亏这样的一个人很爱他,而不是恨他。 等他们回到家以后,何唯差不多都被挖干净了。小舟极力赞扬了何唯,他知道夏末不是他父母,但他就是被逼出一种要是不把朋友说的好点,搞不好老爸就不让我跟他玩了的感觉。 不过他没说何唯对自己有一点别的意思。主要是因为这是何唯的隐私,他本来就不应该说。 再说何唯总是跟他说可以试试,他觉得这事是扯淡,何唯自己也男女朋友不断,主要还都是女朋友。只有每次分手之后的空窗期他才会来跟小舟提这话,还时常说的半心半意,他自己都没有十足的信心。小舟觉得归根结底在于何唯不知道节制,才会让他想要追求自己,并非自己很有魅力。他这个人花钱、做事都不懂得适可而止,在向朋友索要感情的时候也是如此,所以时间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简单地说,等何唯再成熟一点,他就不会再跟他提这个。 而且,他根本就不想跟夏末聊天的时候扯到一点点那种话题。他们现在的关系太敏感了,最糟糕的是很可能还很脆弱。这当然都是因为他的白痴和软弱,如果他当初没有搬过来住就好了,可是他抵抗不了那种诱惑;在这个基础上,如果他能够不要动不动就往夏末身上扑,嗅他的味道,要他搂着睡觉那也大概可以平安无事,可是他连这个诱惑都抵抗不了。他释放了那么多性信号,夏末要是还能没有反应,除非夏末很厌恶自己,而且还笔直地像棵云杉。 小舟先去洗澡,出来的时候一边擦头上的水,一边谨慎地观察着夏末。夏末一切如常,没有一点可疑的迹象,但他的第六感可不是这么说的。夏末绝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不对劲,可是他辨不清楚。 夏末站起身了接着去洗漱,懒洋洋的往卫生间走,神态自在,没什么不对。小舟在卫生间门关上以后叹了口气,无奈地坐在夏末那张大工作台后面,开了电脑摆弄一会。考试结束了,也没有什么新的生活,总觉得很没意思,很没有意思。房间这么大,这么静悄悄的,要是没有卫生间隐约的水声让他知道夏末在这间房子里,他真不知道自己还剩了什么。 也不知道夏末想去哪里工作,他一直都没说,小舟也不敢谈。其实他什么都不敢谈,不敢再说他们俩的关系,不敢再说以后的关系,不敢说夏末工作的事,他自己也不太具体地去想这些事。 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在跟电脑下西洋棋,夏末水气淋淋的靠在他旁边,看他电脑屏幕。他的心脏跳的有力了一些,血被压向四肢百骸,快乐感和幸福感都飙升了起来,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下的不错啊。”夏末夸奖他。 他骄傲又有点局促,抬起头想跟夏末说话,夏末已经转身离开了,他甚至都没看见夏末的眼睛。 他总算察觉到夏末是有点不搭理他了,瞬间惊恐和委屈就在胸口抽了一下,脑袋沉的脖颈都支撑不住,只能低下,眼眶又发热。只不过他自己平静了一下都觉得自己太过了,就是这么点事,夏末又没说他什么他就敏感的像个神经病似的。他就应该厚脸皮一点,像个兄弟之间应该有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赶紧抬起头来,站起身想跟着夏末去找话。没想到他刚站起来,夏末就把主灯关了,屋里瞬间黑暗了百分之七十,他呆了一下,好像那是道闪电,现在他被雷劈中了。 再一次心理建设,他看见夏末掀开被子上了床,他连忙去把剩下几个灯关掉,也去爬上床。每天睡觉之前夏末一般都会读会书,但一般都已经变成了拿着书跟他聊天。 “困了吗?”小舟笑着问夏末,“今天稍有点早。” “累了。”夏末简短地说。 小舟觉得这是个机会,刚要提议要不要我给你按摩,话都没出口,他刚吸了口气,床头灯就被夏末“啪”地一声关掉了。 他缩回被子里,十分地委屈,他再也鼓不起勇气觉得自己没有夏末也可以。不管他都跟夏末说了什么,毁掉了什么,他现在就想抱着夏末的胳膊,就算是他耍赖那又怎么样?每次这种时候夏末都没有办法的。 可就好像夏末其实完全能料到他要做什么一样,夏末突然翻了个身,脊背朝着他,根本就不给他胳膊抱。小舟在黑暗里愣了一会,张着眼睛看黑暗的天花板。过了很久,夏末的呼吸都平缓了下来,他慢慢伸出手,在被子里一点一点地移动,直到距离夏末还有一点地方,他终于摸到了夏末睡衣的一片衣角,他的身子突然往下一缩,另一只手扯住被子猛地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黑暗,温暖,管他娘的明天会怎么样,反正夏末就在这里。 他睡了过去,没有什么清晰的梦,只有一些迷乱的影子,乱纷纷地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 梦里有音乐在响,是太阳照常升起的号声,他被吓了一跳,靠向了夏末的方向,伸出手搂着夏末,夏末突然开始在他的胳膊间挣扎,他的心里一片绝望,更是死死地勒住夏末不放。 “小舟,小舟。”夏末叫他的声音异常清晰,但是音乐的声音也更清晰,他脑袋上的被子被人掀开了,清醒来的有些突然,他的胳膊松了松,夏末立刻摆脱了他,但是回手又在他头上拍了拍,“我的手机响了,我看看是谁的电话,你接着睡吧。” 他瘫回床上,被惊醒心脏拼命跳着,他缓了口气,才迷糊地开始想是谁三更半夜打电话来,也许是夏末家里有人病了? 夏末起床走到门口开了门厅的灯,拿起手机就“啧”了一声,小舟放松了一些,看来不是什么要命的事。 “炳炎,你这么晚打电话来,出什么事了?” 小舟静静地听着,觉得夏末的声音还挺亲切的,但他并没听说过一个叫饼的人。静夜里手机的听筒声音比平时大一些,小舟听见一个醉酒男人耍酒疯的声音。 “夏末!夏末!怎么是你!” “哥们,你给我打的电话。”夏末笑了起来,彻底醒过来了,“你这是又去哪喝了?” “夏末,你都多久没找我了!没良心!用完我就不搭理我了。” “你喝多少酒啊?”夏末说,转身看了看屋子里,他自己推倒了所有墙的房子,一个人住还好,两个人住就是不隔音。 “我不想活了,生活没有意义。就你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你还他妈的不要我了,你现在——必须——出来——见我!” “别吵,小点声。”夏末向门口走了几步。 但是小舟还是能听见,那男人当真开始嚎叫了,“你今天不出来,我就死……死给你看……反正也他妈是没意思!你不出来,以后别想想再找我帮你。” “撒泼呢你。”夏末随口说道,终于想出办法,推开了衣帽间的门,走进去把门关严实了。 小舟翻了个身,盯着床头的表,这通电话一共一小时二十七分钟。 第51章 一月十七日,完全不知道夏末在忙什么。就是感觉,他好像很忙,轻微的不方便接电话的意思。怀疑自己打电话太多惹人厌了,建议降低电话频率。 一月十八日,回家时间——23:57。 一月十九日,回家时间——次日凌晨1:29。主动打电话过来,内容是将晚归。 一月二十日,没有回家。打电话没有接。考虑报警。 一月二十一日,不用报警了,凌晨5:48回家。 总结一下,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很复杂。但简化规约一下,结论是——我招人烦了小舟把笔记本推开,又踹了一脚。他烦躁地在屋里走了一圈,在夏末墙上的书柜面前停下来,一行一行地看着书脊,归纳着夏末的兴趣喜好,所有可能的潜藏的兴趣爱好。 要解决问题,当务之急是要让自己变得好玩一点。 绝对不要再说丧气的话,不能表现出情绪不好——修正一下——不能情绪不好。他应该开心,没人能够长期忍受一个消极的人,不高兴是不可取的。 让自己变得有趣,就需要新的玩法。滑雪不行,容易回忆起长白山上发生的事,而且夏末也不擅长滑雪。骑行可以,但是冬天太冷,并不适合骑行,自己又不像夏末一样热衷这项运动,如果这样提议会显得太刻意。音乐会也不行,最近没有档次够好的,而且音乐会不能聊天。他需要想一想夏末有没有什么其他爱好。他在书柜的一角看见了一套马未都的书,即便夏末喜爱杂学旁收,但这堆书放在书柜里也显得十分扎眼,不符合夏末惯常的喜好。 他想起那天在书桌上看见的那本讲瓷器的书,封面上那个破罐子刻着那首伤怀的诗。夏末是个历史白痴,但最近却在看这类书,好像突然对这些生出了兴趣。马未都的节目他也看过,倒是挺有意思一个人,似乎还有个私人博物馆用来展出他的个人藏品——夏末肯定没有去过。 他转身跑回笔记本旁边,查到博物馆名字是观复,虽然没有大博物馆的气象,但看上去却亲和,也许值得一去。他连忙记下地址,打开地图研究一系列的行程,不能仅仅是去趟博物馆好像小学生过暑假,他精选了既顺路又品质不错的饭店,又构思了晚饭后的活动,也许他们两个可以喝点酒。但不要去何唯的店,何唯一定会坏事,夏末还有点不太喜欢他。他应该选个稍微吵一点酒吧,不能安静,不能伤情,一定要够HIGH的地方。 剩下的就是等着夏末回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打电话也是不可能的了。他静静地坐了一会,抱着笔记本滑下床,坐在床下的羊毛毯子上,靠在床脚。也许他应该去打开音响听几首歌,也许他应该打开投影看一场电影,也许他应该去酒柜里给自己挑一瓶酒,再不然他还可以去跑步健身,这是夏末的家,夏末是个享受生活的,总能活的很快乐。夏末能够生活的很好,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而他,如果夏末允许的话,他希望自己能够好好地照顾夏末。人不能总是活在童年的伤痛里怜惜自己,太爱自己一定像一场笑话。 他站起身,从先好好吃一顿饭开始,接着出门去跟同学看电影,顺道送了最后离校的几个同学去火车站。这么一天过下来他也没有时间烦恼,到了晚上回家的时候他的心情点数简直高到不行,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已经排出了整整一周游玩的计划,绝对有把握让夏末高兴。再一次,再一次重新开始的关系,他会恪守本分,他们会亲如兄弟,甚至比大多数亲兄弟还亲。 有一天他会看着夏末结婚生子幸福美满,只要嫂子不是梁澜那样尖酸小气刻薄的女人,哦,夏末的妻子就应该是个优雅顽皮又美貌的女人,他会帮他们带孩子,他会爱他的孩子。 其实有时候人的确应该洒脱一点,尤其是没什么经验的少年人,因为看到了A和B,由此推理出了绝望的结局,却不知道事在人为,只要多做一点少想一点,在不久的未来还会产生C和D,于是结局得到了修正。真要是罢手早了,那就只有绝望的结局了。 至少小舟认为这点绝对没有错。 小舟推开家门的时候是七点十五分,夏末已经在家了,甚至还给他做了晚饭。 他受宠若惊,只是碍于这几天夏末的疏远,他不太敢再扑上去跟夏末恣意亲近。老实说从他自己提出来忘掉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开始,他就不太好意思跟夏末亲近,但是肢体接触还是有,只是最近因为夏末不愿意,他连这个都戒掉了。 “刚要给你打电话问你回不回来吃饭了,快点洗手来吃小鱼。”夏末大手一挥,粗枝大叶地招呼他。 “我送同学去火车站了。”小舟立刻报告自己的行踪,一面去洗手,抽了抽鼻子嗅嗅屋里的香气。 “哦,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就什么时候回家。” 夏末笑了笑,回头看了小舟一眼,小舟凑过来在饭桌边坐好。“你炖小鱼是一绝。” “喜欢吃就好。”夏末又看了他一眼,但只是淡淡地说。 小舟讨了个没趣,在心里朝自己做了个鬼脸,脑补从前他这样说的时候会怎样。夏末会得意的像个傻瓜,极度让人怀疑他的智商。他忽然开始怀念六个月以前在外婆家吃饭的光景,哪怕能回到那一刻也好。 但回忆也提醒他,夏末很在乎他,夏末很……爱他,所以他不能被夏末的冷淡吓着了。夏末冷淡只能说明他搞砸了,他让夏末难过了,而不是夏末真的讨厌他。 “你……”小舟拨拉着米饭,“你这两天喝酒太多了。” 夏末顿了一下,突然放下筷子伸手过来搂了他一下,“我知道,以后我会注意。放心吧。” 小舟点头,一股抑制不住的快乐几乎让他发抖,这六天几乎已经绝迹的亲近,仿佛无上的奖励。他强压住自己不要表现的像个神经病,但夏末的允许亲近如果是奖励,他一定控制不了自己,他会拼命去积累点数换奖励。这很矛盾,但是他知道自己从小就是个十分矛盾的神经病。 “哥,你最近对古董文物感兴趣吗?”小舟抑制不住积累奖励的亢奋,连忙问道。 “啊?”夏末压根没料到这个问题。 “我的意思是说,你最近看了好多马未都的书,他是个古董收藏家,不是吗?”小舟解释道。 “哦,他啊。”夏末继续吃饭,“不感兴趣。” 小舟愣了一下,“那你……” “为什么看他的书?”夏末不在意地说,“我要认识一个能承包项目给我的叉三代,我研究了他一段时间,听人说他喜欢陶瓷。马未都的书浅显易读,入门还真不错。反正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在一个饭局上见到这人,这点知识还真管用。嗯,至少足够用来吸引他注意力,熟了之后知道那人也是个糙汉,附庸风雅,也不是太懂。” 小舟吞咽了一下。 “怎么了?”夏末问他。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小舟低下头。 夏末似乎看了他一会,筷子夹过来一块鱼肚子,已经剔干净了刺,沾过汤,码在他的米饭上。 “谢谢。”小舟匆匆看了他一眼,低头扒拉米饭和鱼肉吃。 小舟吃了半碗米饭又盘算好了开口,“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夏末没有回答。 小舟的心提起来了,他抬起头,“我我我是想……” “小舟我明天要出国,签证今天办好了。”夏末避开了小舟的眼睛。 屋里静了一会。 “是什么事呢?” “我要见几个人,谈些事情。”夏末说。 小舟抬起头来,突然笑了,“不能打电话吗?” “当面谈更好一些。”夏末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办完事我就回来,我估计最快一周,最晚就是年前。” “哦。” “你自己住这里没关系吗?还是你想先回家去?”夏末问道。 小舟捏紧了筷子,“你想赶我走吗?” “什么?”夏末吃了一惊,“不是啊,当然不是,我……不是。” 小舟连连点头,想要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知道,我知道,那我等你回来。你给我介绍的老师,你忘了吗?他希望我寒假能一直跟着他们组工作。” “哦,对。”夏末说。隔了一会他又问道,“但你不累吗?我只是说了一个建议,你不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你也不一定要读硕士和博士。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小舟说,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了。 第52章 一月份的最后一天,下午四点一刻,北方已经临近傍晚了。雾霾像厚重的壳笼笼罩着城市,空气仿佛变成了固体,有气无力的夕阳在高楼之后惨淡如末世的光景。 何唯开车穿过一条拥挤的街,烦躁地再次核对导航路线,瞥一眼窗外压抑的灰色,脏兮兮的车流,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走过一个又一个短发素颜细桶身材没有一点吸引力还高昂着头的女孩。FUCK!难道这里不该是自杀率最高的城市吗? 目的地是距离三环不远的一个小区,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停车,也顾不上被罚,下车找到小区的入口一路狂奔,捏着手机对着短信找到了楼号。 没有电梯卡,靠走的爬上楼,他在门口喘息了一会,伸出手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两下,耳朵贴近门板仔细听了听,门后寂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操!”他忽地火了,抡起拳头狠狠地砸了一通门,“操!” “谁?” 他怔了一下,声音小得像是他自己的幻听,他又敲了敲门,“小舟?” 门锁卡啦一声拉开,他后退一步,门被推开了。小舟站在门口,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亚麻色的短裤,视线飘忽,似乎看了他一眼,但又不在意,甚至没邀请他进屋。 他小心地换了一口气,这该死的雾霾天,他总是透不过气来。 他没有说话,张着嘴喘气,死死地盯着小舟打量。没有任何明显受到伤害的表象,没有任何憔悴自虐的征兆,连嘴唇都没有破皮——他甚至连水都没忘记喝?操,真是一个健康生活合理饮食的好小孩。 “你可别跟我说,你是在家做数学题做了这么多天?”何唯下意识地碰了碰嘴唇,觉得自己搞不好干了件蠢事。 “进来吗?”小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问了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何唯闭上了正要破口大骂的嘴,点了点头。小舟好像恍惚了一下,没有让开门口。他忽然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就在这个时候小舟又从断片里回来了,后退了一步,再一次视线从他脸上飘忽而过,焦点落在虚无的地方。 “你没事吧?”何唯一脚踏进夏末的家,担心地看着小舟。 小舟摇了摇头,领着他走进屋里。 何唯环视了一圈夏末的家,不由自主地赞了一声,“酷。”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没必要当着小舟的面夸夏末。 小舟在餐桌边坐下,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来到了光线充足的地方,何唯才看清楚他眼睛下面的乌青,“几天没睡觉?你这几天在干什么?” 小舟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就好像他是刚刚冒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这几天到底在忙什么?手机为什么不开机?” 小舟又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精力继续盘问,何唯看见他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给我哥打电话了。” 何唯没有理会他的话,焦躁地继续发问,“这个寒假你到底在忙什么?你去参加什么志愿者活动了?” “没有。”小舟淡淡地说。 “又去打工赚钱了?” “没有。”小舟垂下眼睛。 “那你做什么了?这副样子你在家嗑药了?” “没有钱买。” 何唯一怔,怒极反笑,“还不错,还能开玩笑呢,我还以为你得了抑郁症。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手机为什么不开机?” “没出什么事。”小舟在椅子上动了一下,突然开始不耐烦,“手机没电了就自然会关机,有什么可问的。” 何唯气得说不出话来,干瞪着小舟,对面人油盐不进,眼皮都不撩一下,他瞪也是白瞪。气得他一砸桌子站起来,原地溜达了一圈,一转头瞥见了房间尽头唯一的一张床。 “你跟你哥搞基了?” 小舟猛地抬起头,目光的焦点终于对在了何唯的脸上,何唯苦笑了一下,“终于回神了,是吧?” “你什么意思?”小舟低声问。 “你问我什么意思?他比你大九岁!你刚会做加减法的时候他都已经是高三生了!他要不要个脸啊居然对你下手?” “你……”小舟没有血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根本没有那种事。” “陶可知道你找了个男生,她以为是我,你觉得是谁?”何唯的嗓门忽地大了起来。 小舟紧紧地盯着他,“就算我有那个意思,他也不愿意真碰他当年带的那个小孩,这件事非常没有意思。但是这跟你也没有关系,你要是还在乎我这个朋友,就该知道我的界限在哪里。” 何唯站着对小舟怒目而视,居高临下却越来越没有底气,小舟那双黑眼睛虽然委顿了许多,却毫不动摇地跟他直视着。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站起来。“你说过你不喜欢男人的!” “你能成熟点吗?” “你搞错了,小舟,你只是依恋他!你觉得他是你的鸭妈妈。” “你还知道印随效应。”小舟习惯性地嘲笑了一句,但是他笑不出来,这么说话也没有意义。 “你再想想,你这跟简直就相当于恋父恋母啊。” 小舟有些烦躁,“我不知道,但我怎么想的不重要。” “怎么个意思?你怎么想的不重要?你跟我唠唠呗。是不是就这事把你折腾成的这个衰样?”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干嘛就非得问?” “卧槽你这个小畜生!你不说我就不走,等你哥回来我还会告诉他你要回学校去住。他不同意我就要去你的学校检举他,你自己看着办。”何唯在餐桌对面一屁股坐下,抱着自己的胳膊,冷着脸对着小舟。 但是小舟笑了一下,他有些拿不准小舟那副凄凉的鬼表情是什么意思。“怎么?” “他都已经辞职了。”小舟空洞地说,“因为领导怀疑他跟学生发生关系。” 何唯吃了一惊,“那他还有点男人。” “可我没有那么男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所以看起来就好像是我把他给毁了,却又没有任何意义,任何回报。”小舟慢慢地说,“他好心对我,本来对我并没有什么索取。结果我搞砸了一切,毁了他的职业和名声,对他暧昧,又拒绝了他。” 何唯愣了半天,想不到是这样,说不出宽慰的话,又不认为应该责备。犹豫地说了一句模棱两可,“你从小就想的多,他应该明白。” “他出国去了。”小舟突然说。 “干嘛去了?” “他没说,但是他带着正装衬衫和西装,还有平时他根本从来都不用的领带。”小舟咬住了嘴唇,半晌才继续说,“他成年的时间基本都是在国外度过的,现在想回去工作没什么不可能的。国内不想留他,但国外很多研究所都会想要他的。他这次走了……以后我再想见他,大概就很难了。” “你猜的。他没跟你说他的决定?”何唯皱起眉头。 “他……这段时间都不太跟我说话。” 何唯抬起眼睛,看见小舟深深地低着头,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肩头显得更加细瘦可怜。可是他盯着小舟,又难以置信,“他在用冷暴力惩罚你!小舟,你从来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你是怎么了?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恨铁不成钢地他看见小舟居然还摇头,喃喃地说着“不是”。 “你那个聪明脑袋坏了吗?你看看你的样子,你都快要神志不清了。夏末他就是个普通的小心眼的男人,你们实际上总共也没相处过几天,你醒醒吧!你那哥哥就是你脑子里想象出来的童话。你觉得你跟他亲的不得了,他看你可能就是个漂亮小男生,你跟他好,他就愿意逗逗你。你想多了,他都懒得理你。”何唯愤愤地说道,“你现在就跟我走,回寝室,或者反正也寒假了,咱们回家过年去。” “回家?”小舟笑了,“回家就有人理我了吗?我根本就没有地方去。” “那你就跟我在一起,我一直都说我要你的,不是吗?”何唯真觉得自己窝囊,一股火窝在心口。 “以前我奶奶说,人跟人之间缘分是有定数的,我跟你如果缘分有那么深,早就在一起了。”小舟静静地说着,头都不愿意抬。 “你奶奶?就你那奶奶?”何唯气的要炸了,“积一些装逼德,佛祖都不会保佑她的。” 但是小舟不理他,“我不会走的。” “操,你到底为了个什么?人家也不鸟你。” “如果他决定出国定居,我能看着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就算我将来想办法奔着他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时过境迁,他可能更不想见我了。”小舟低低地说着,实在透不过气来又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扫了一眼何唯,发现他在同情地看着自己。 “别这样,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的确是我哥,你这么说他非常不公平。他可能一时生气,或者一时讨厌我,我不会在意,我能理解。我只要能离他不是太远,保持适度的联系,这样就够了。我唯一……我唯一接受不了的是他这么快就要出国……”小舟的嗓子突然哑了,他说不出话来,何唯忽地转开脸躲开了他的目光。 “又一次离开。”小舟咳嗽了一声,稳稳地保持住了语调,“这是最合理的选择方式,我就是早没想到。” “你就这么爱他吗?你以前都是喜欢漂亮姐姐的。”何唯说“我?”小舟反问了一声,空洞地说道,“我不爱他。我当然是喜欢女孩子的,我应该结婚,有两个孩子。有血缘关系,又需要我。” “你说的是道理,你们这些好学生就是这么烦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何唯嗤笑一声,“你有那个资质,但是你做不到。你爱你哥哥都爱到什么程度了?你八成是八岁就爱上他了。可是你竟然还能骗过你自己?” 他的手机响了,他恼火地一把按掉。 小舟摇摇头,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他环视了厨房一圈,“喝水吗?” “操,免了吧。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总拿我当傻瓜。一般你拿我当傻瓜就会帮我干活,这个我喜欢,甩手掌柜最喜欢有人替自己操心。但你拿我当傻瓜不听我说话这点太烦人。我说的话就没道理啊?衣然说话就没道理啊?就你和陶可聪明能看透事,是吧?”何唯怒火狂喷,手机铃声就来砸场子干扰他的演讲,他吐了一堆脏话又一次把手机按掉。 小舟还就是不生气,看他的眼光都很稀薄。 “你妈,你这眼神!” “所以你跟我是肯定不合适的,我不想天天跟你吵架。做兄弟和做情人是不一样的,现在你骂我完了我骂你,咱们互相不生气,要是做了情人就要伤筋动骨。”小舟淡淡地说,口气又很像在指点他。 何唯恼了,“你那哥哥呢?你们倒是兄弟情人理不清,爽吗?” 小舟苍白的面颊又一次跃上红色,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说话。 何唯也不吭声了,憋了一会眼睛盯着窗外的暮色说,“两个人在一起只有两种情况。一种很简单,就是想上而已。第二种很复杂,起因可能很多,过程也很复杂,但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是感情很强烈,就在一起了。你觉得我懂不懂爱情?任何一种感情不管起因是怎么样的,当这个感情变得很强烈的时候,就是爱情。虽然我们是朋友,而且还是同性朋友,但我有时候对你的感情会突然涌起变得很强烈,我认为这就是爱。但我没有要死要活地,有时候我也很困惑,因为这种强烈有时候会转淡。可你对夏末的感情是什么样的?你现在想一下,你自己体会一下,是什么样的?” 小舟紧紧咬住了嘴唇,他的眼眶红了一下,又忍了回去,人看着有些像是要崩溃了。 何唯扫了他一眼就又转开视线,“你就憋着吧,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他低下头,又一次按断了电话。 小舟突然问他,“是谁给你打电话?” 何唯面露尴尬,但利落地收起了手机。小舟人也太精了,即便都半死不活的了,还能照顾到这种细节。他小心地瞥了瞥小舟,看到他神色变了变,狐狸眼珠子深深地看了他几秒,突然开口,“我哥的电话?” “操。”何唯说。就是这种时候,他对小舟的感情会转向稀薄。 他的表情出卖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就是不愿意说。小舟显然从他脸上得到了更多的信息,他哦了一声。 “你哦什么?”何唯烦心地问他。 “不是你给我哥打电话,是我哥给你打电话,让你来看看我?”小舟问。 “恭喜你,你哥还在乎你,你现在是不是立刻就要跟上去摇尾巴了?”何唯讽刺地说,他的手机又响了,他接了起来,“在家呢,什么事都没有。” 小舟抽了一口气,伸手想接过来电话,何唯已经挂断了。 小舟缩回手,盯着何唯。 “他没那么爱你,但是你爱死他了,这就是现状,你明白吗?人家不要你,你就别在人家的家里赖着,明白吗?”何唯说,“这就是我要给你讲明白的现状和未来。” 第53章 小舟定定地听完了何唯的讲演,每个字都灌进了他的耳朵,把他那层隐秘的内心剥了个精光。他眯起眼睛盯着何唯几秒钟,突然站起身两步跨到何唯的身边,看起来就像会给他一个激烈的拥抱,或者一脚把他从凳子上踹下去。 何唯倒在地上的时候明白自己享受到的是第二种待遇,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我操你母亲,夏小舟!” “我请你来给我当心理医生了吗?我请你给我诊断心理问题了吗?就你了解我,是不是?” 何唯哎呦了一声,夏小舟一脚踢到他屁股上了,他怒道,“操你祖宗!” “没妈没祖宗。” “你他妈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不知道好赖的小畜生!”何唯气得躺在地上干脆不起来,“现在就认错!不给老子认错,老子今天就不起来!” “那你就别起来,等我去你家叫你姐姐来给你擦鼻涕。” “你妈的!老子为什么跟你是发小?” “幼稚。” “你他妈成熟?你成熟你还玩关手机的把戏?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老子五岁时候玩剩下的!你不就希望你哥哥着急吗?‘哥哥哥哥我肚肚疼’——哎呦,我操。”何唯的屁股又被踢了一脚。 何唯的手机又响了,这一次何唯没反应过来,也没料到小舟那么快,一俯身就从他的衣兜里抽走了手机,挺身站起来接电话,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小舟后退了三步,“哥。” 想不到的温柔声音。躺在地上的何唯立刻发出一个呕吐声。 “小舟?”夏末急切的声音传进耳朵。 小舟继续走开了几步,走到了沙发旁的窗口,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哥……”夏末自从落地报个平安之后那么多天一个电话都没打给他,他等得崩溃绝望,再也受不了等着电话响。但是他想找个理由,“我手机坏……” “小舟。”夏末急促地打断了他,“小舟,我错了,你开着手机好吗,求求你,开着手机好吗?” 小舟怔了一下,有点没太适应过来情势的变化。他有一部分的大脑还在构思怎么谎称问题出在他的手机身上,没有完全理解夏末的道歉。他的迟疑似乎吓着了他哥,夏末的声音更加着急了,“小舟,哥哥错了,你不能让我找不着你,好吗?这太吓人了。” 小舟拿着手机,惊讶地感受到了内心深处涌起的一丝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得意?他迟疑着,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样幼稚。转念又生起气来,脱口而出,“难道你觉得我自杀了吗?” 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但是话一出口他又意识到这里面存在一个悖论,他不爱夏末,他们两个都知道,所以他不可能自杀,他甚至不应该怀疑自己会被认为会自杀。而且夏末一直在假设他们之间很正常,他也不存在自杀的理由。 他想收回这句话。 但他很快就发现夏末根本就不敢惹他。 “不是,当然不是。”夏末飞快地否认,“我以为你出了别的事,电话打不通我就开始乱想,担心你被车撞了,担心你遇到什么严重的事。” 小舟的得意又翻腾起来,头脑发热地想傲慢地撒个谎,说他只是手机坏了,旁敲侧击地嘲笑夏末白白担心。只是狂妄自大的谎话只是冒了个头就消失了,“你的事情顺利吗?” “我马上就要登机了,明天就到家。”夏末急匆匆地说,小舟听到那边传来不熟悉的语言,夏末突然拿开电话,跟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话,嗓音低沉,十分流利。听起来像是在跟机场的工作人员说话。 “你的事办完了吗?”小舟醒悟过来,“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不用急着回来的。” 夏末贴近了手机,“那没关系,我已经完事了。航班不延误的话我晚上就能到家。” “我……”小舟没忍住,“我去机场接你。”他听见何唯咳嗽了一声。 “不用。”夏末武断地说,但立刻又缓和了语气,“你在家等我,我下了飞机马上就回家去找你。你把手机打开,以后再也不要关机了,好吗?” “好。”小舟讪讪地说。 “你保证吗?”夏末认真地问。 “我……我保证。”小舟别扭地说,拿脊背死死对着何唯,话压低在嗓子眼里。 “那好,在家等我,别出门,行吗?” “为什……”他迟疑了一下没有问完。 夏末在电话里笑了出来,“因为我好像得了被害妄想症。” “哦。”小舟不知道自己哦个什么,他忍不住笑了,“那……那我会在家等你……你症状会减轻吗?” “我……”夏末的声音低了下去,小舟下意识地把听筒在耳朵上按得更紧,听见夏末小声说,“我可能需要你写一份纸质材料,证明你会努力保证通讯畅通,然后放在我的钱包里。” 小舟的手按在嘴上,努力忍住笑,他咬了咬自己的拇指,“我可以写。” 夏末的笑声爽朗起来,“我在飞机上,现在要关机了。十个小时以后落地,落地我就会给你打电话。你吃顿晚饭,然后睡一觉,好吗?” “你快点回来。”小舟说。 “好。”夏末的声音放轻了,“等我。” 小舟放下手机,回头看见何唯已经坐在餐桌后面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就像不曾在外人面前暴露的私密突然泄露,他尴尬地在窗边站了一会,已经不复刚才踢何唯的气势。他拖延了一会,走向何唯身边,沉默地把何唯的手机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何唯始终盯着他,他回避着何唯的目光,他知道何唯会说什么,也知道陶可如果知道了这一切的话会说什么。 但何唯就是不能让他如意,他就一定要把话说出来,“你不觉得你的态度有些贱吗?你真的是夏小舟吗?” 小舟紧紧绷着脸,沉默地目视着何唯。 何唯猛地站起身,抓起自己的手机就往门口走。 “因为我想待在这里,所以你就不打算跟我做朋友了吗?” “你根本就不是你自己。”何唯在门口回头朝他嚷嚷,“想想你小时候的日子,你不是说你永远不会再看别人的脸色吗?那现在你在做什么?你就继续求他施舍你点剩饭馊菜吧!好好跟他摇尾巴,看他这次能把慈善做到什么时候。有种你就直接问他爱不爱你,会不会跟你一起一辈子;没种你就好好想想,将来你收拾东西走出这扇门的时候,还有没有脸。” 小舟的手攥成拳,在腿边微微颤抖。何唯给了他一个后脑勺,大步走出去,狠狠将门摔在身后。 小舟在门口站了许久,窗外的天已经黑透许久了。他转头看了一会外边,强迫自己走到冰箱附近,饮食规律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规律机械的生活方式不但能够保证健康,而且还能驱逐失意。可是他今天实在没有食欲。 他放弃了吃饭的想法,走到床边躺下,让床铺分担了他全部骨骼和肌肉的重量。他尽量放松着,闭上眼,尽量什么都不去想,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的时候他猛地扯过一旁的枕头压在自己的脸上。 蓦地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他仔细地分辨了一下,终于把鼻子埋进枕头深深地嗅着那味道。 第54章 三点钟一过小舟就开始左立不安,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实时天气预报,窗外越来越厚的雾霾让他担心到了极点,担心飞机又不能落地,又担心飞机真的在这样的雾霾天气里不安全地降落。一直到夏末的电话终于在将近五点的时候打过来,报告他已经落地准备回家,他才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隔不了一会焦躁又开始生出来,近乡情怯,谁知道近人也情怯。小舟烦躁地从夏末的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坐在餐桌边想读一会,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可是坐下又开始发呆,看着门边不断地想起何唯站在门口说那些话的情景。他无从辩解,因为他也不知道何唯说的对不对,指责的对不对,预言的对不对。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掌握命运了?其实或许比八岁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改变,仍然是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的一只小舟。 没有出息! 但那有时候也不重要,只要夏末很平安,也很顺遂……想着别人的时候,总要比想着自己的时候更容易平静。 钥匙插进锁孔,小舟的心脏抽搐了一下。他的手压紧了餐桌上摊开的书,但是没有站起来迎接夏末。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多的傲慢,不过他怀疑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表现激动。 门被推开,夏末的大长腿迈了进来,头发被风吹的有些乱,面色也有些憔悴的影子,他进屋来的第一眼就望向了小舟。不像小舟预料的所有情形,他只是向他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在小舟设想的开朗和冷淡之间,这是一个非常折中的表现。他的态度很谨慎,打量着自己的视线也很微妙,小舟觉得似曾相识。 那就像……就像何唯昨天刚来时的神态。 小舟醒悟过来,他们都以为自己会很糟糕。夏末也许以为他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面容憔悴。但是拜幼年生活的煎熬所赐,他有一套理性的生活方式,以一个偏执狂和强迫症的执著来管理自己。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可能早就垮了。但是以正常人的视角来看待他,他的自制或许看起来相当冷漠,不会是一般人期待的。他放在书页上的手拘谨地蜷缩了一下,突然怀疑夏末会不会以为自己骗了他,害他急急忙忙地跑回来,回家才发现根本他根本没什么大事。 夏末的神色的确有一丝狐疑,真是太糟糕了,夏末终于回家的这个时刻他们两个人之间竟然这样冷冰冰的。他劝自己站起来,向夏末走近两步,至少像平常人一样问问他累不累有没有吃晚饭。 但是他坐着没动,像个自闭症患者。 夏末又笑了,无奈地有些像苦笑。“小舟。”他主动唤了他一声。 阻挡着他的那块门栓活动了,小舟站了起来。他渴望地看着夏末,又本能地压抑下任何起伏的情绪。 他站起来几乎就快要有夏末高了。夏末平视着他,仿佛在解读他,他不知道夏末能得出什么结论。突然,夏末的肩头放松了,他发出一声自嘲似的笑声,身体舒展开,向他张开了双臂,“过来。” 小舟站在原地,望着他。 “来。”夏末命令道。 小舟走过去,贴近了夏末的怀抱,双手抱住夏末的腰,头靠在他的肩上。夏末轻轻地搂住了他的后背。夏末的外套上带着寒气,他立刻不满足地寻着热源将额头贴在他的脖颈,然后再也抑制不住,他的胳膊猛地加了力气,紧紧搂着夏末,下巴反复地在他的肩头上蹭,用面颊去贴夏末温暖的脖子,闻着夏末身上他熟悉的味道,恨不得咬上一口,恨不得扯开夏末的衣服,他激动的差一点就哭起来了。怎么都不满足,怎么都不得痛快,快要憋死了,再也受不了了。 他后知后觉地在半天之后才感觉到夏末也顺着他的力道同样地用力搂他,而且夏末侧过头来也用面颊贴着他的额头,低声喃喃地哄着他什么,甚至在他呼吸急促情绪失控的时候,含糊地在他额头上落了几个几乎不成型的吻。 他疲惫地趴在夏末怀里,模糊地想着他可怎么办啊。夏末一直搂着他,抚摸他的头发,轻轻抚他的背,他就像是得到了抚慰的孩子,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仍旧很难过。 小舟彻底平静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出了家门,他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跟着夏末来到粥店吃晚餐。夏末说他刚下了飞机,肠胃不是很舒服,而且估计小舟的肠胃也不会怎么舒服,所以喝粥比较合适。小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自己的肠胃也会不舒服的结论的,他在桌边坐着,不自在地顺了顺自己的毛,他想问问夏末他的头发是不是略有点长。 夏末点了粥,他要了包子,还点了小土豆咸菜,夏末拿过去菜单又点了几个简单的小菜和点心。 服务员离开,夏末就又开始盯着他看。他们挨着坐在一张圆桌的两边,夏末的手放在他的勺子旁边。他盯了一会,仔细辨别着夏末衬衫料子的斜纹质地,尽量不往那只形状姣好的手上看。那只手只靠目测就觉得在散发着怡人的温度,骨节很好看,他或许可以用手指点一下夏末的骨节…… “昨天你老师给我打电话了。”夏末突然说。 “嗯?”小舟从发呆中转回点神来。 “他非常非常喜欢你。”夏末笑了,又是那种魅力十足的笑容。 “哦。”小舟没有在意。 “你这是什么反应啊?”夏末哈哈大笑,“你知不知道他多有名望啊,他说他——中——意你哦。你多少师兄都得不到他一句好,在他眼里一大半人类的智力水平都跟泰迪狗没有显著差别。可你才这么小啊,小宝贝,你还在本科他就说他中意你,你一定在他面前表现了相当高的智力水平。他说起你的时候就好像我……好像我看见一块烧烤的滋滋响的猪排骨,咬一口,滴下香浓的汁水……” “那明天晚上可以去吃。”小舟说,眼睛盯着服务员端上来的粥,那服务员是个小姑娘,偷偷地看夏末。白痴,吃口猪肉还能说的声音暧昧。 “你能抓住重点吗,弟弟。你老师打电话问我,你为什么放寒假之后就再也没去学校,找你都找不到。越洋电话,浪费了我好多好多钱啊,因为你老师说起来就不停嘴。” 小舟低头喝粥,这粥味道好香啊,他很久没吃饭了,干巴巴的肚肠被暖暖的粥滋润起来真是好舒服。要是能在粥里加一个白煮蛋,搅一搅,就更好了。但是这么贫贱,饭店一定不会给他做。 “但是哥哥不是想让你做学问,那其实很累。”夏末说道,“其实我给你联系个老师,本意是想让你少出去打工,少挨点累。没想到你老师认真了,他肯定会给你许多任务,我又有点……” 小舟突然抬起头望着他,眼睛黑亮亮的,夏末不自觉地闭了嘴。 小舟很会抓重点,他已经抓到了一个重点,“如果不是我老师给你打电话,你也不会想到给我打个电话的。是吗?” 夏末的神色未变,或许就是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在乎他了,他对待他成熟自然地就像对待一个不再挂心的人。他低下了头,用勺子轻轻搅和粥,让粥快点变凉。他觉得自己真是别扭,他到底要什么,他到底想跟夏末要什么啊,说不明白夏末都不会懂的。 夏末凑近了他一点,他没抬头,听见夏末低声跟他继续唠,“你知道数学几乎是人类最艰难的学问吗?数学是一门靠努力根本没用的学科。唯有天才,才有资格涉足这一领域。而什么航空飞行器设计啊,那都是对基础学科的应用,培养的是工程师。知道工程师是什么意思吗?跟数学天才比起来,就是一工人。”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一个工人,就是傻。”小舟抬起头,看着他哥,“智力跟泰迪一个水平线,我跟你较真特别没劲,是吗?” “嗯。”夏末看着他的眼睛点头,“这是愚兄这两天的一点体会。” “道歉用说的这么隐晦吗?再说,也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小舟忍了一下,还是笑了出来。 夏末也看着他笑了,“这不是道歉。不是说不需要道歉,道歉在电话里都说过了。这只是对我最近行为的一个理性总结,属于报告性质的。我已经在飞机上反省了十个小时,所以,你会说什么我都已经想过了,也想好了这些话来回答你。你就别再生气了。当然你生气也有道理,考虑到我已经这个年龄,你叫我一声叔叔都不为过了,我竟然还会犯那种LOW逼错误,望风扑影,乱发脾气,的确很不长进。希望你将来不要学我。” 他一边说,小舟一边咬着嘴唇笑,低着头乱看,从粥看到包子,从包子看到小土豆。 “你知道泰迪这种小狗有什么特征吗?”小舟问他。 “特别谄媚。”夏末说,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舟笑出了声,脸都笑得发热,扭头不想看夏末。夏末按摩着他的肩膀,“原谅我了?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乖小孩总是受委屈。” “但是,叔叔,我没太听明白。你没发脾气。” “我给你脸色看了,我知道。”夏末说,“我很后悔。” “真的不是我的错吗?不是我做错了事惹你生气?” “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傻,小舟。”夏末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睛。“你要是能原谅我,而且不再问了,我就能留点面子了。” “那为什么你后来明白了呢?”小舟疑惑地问。 夏末的脸都有点红了,“小舟,我又不是傻到底。总有自己醒过腔来的时候……” 小舟看着夏末脸红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又想摸夏末的手,忍了半天突然在夏末的手背上拍了拍,拍完立刻缩回爪子。夏末怔了一下,狐疑地看他的手,他低头忙忙地喝粥。 “吃个小包子吗?”夏末问他,“你这几天好好吃饭了吗?” 他有些奇怪,不知道夏末怎么能看出来他吃的不好? “脸色都不太好了。”夏末继续说,还是仔细盯着小舟,“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精心饲养的时候毛色比现在要鲜亮的多。” 小舟咬着包子转头皱眉看他,“你到底吃不吃?” 夏末低头开始吃他的粥,小舟又叫了一声,他连忙抬头,发现小舟正好看见了一边放的小票,“一千一?我看错零了吗?没有。喝碗粥一千,你败家啊。这是什么地方?看不出来这么贵啊。” “这里挺有名气的。”夏末伸手把小舟的脑袋扶过来,“吃吧,你真是白姓夏一回,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那不一样,花你的钱我会心疼的。”小舟冲口而出,说完转了转眼睛,自己都愣了一下,哈哈笑了两声,赶紧低下头装作对包子褶感兴趣的样子。 夏末微微地笑着,话到了嘴边,他突然决定顺其自然地说出来,他收起了笑容,严肃地开口“你我都是遵从事实逻辑的,所以你我都明白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再装作没发生,其实并不是很符合一般的科学精神,何况我又是一个不擅长口是心非的人。”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小舟如临大敌一般紧张的眼神,严肃地继续说下去,“比如——你现在这么可爱,我却不能亲你,其实是让我很憋屈恼火的一件事。” 小舟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他的脸上迷糊了一片,要笑又紧张,要紧张又想笑,“其实你可以。”他含糊地说,“我无所谓。那也不是说就……也不一定意味着什么。” 夏末咧开嘴笑了出来,盯着小舟的脸,“在外边也可以?” “我无所谓。”小舟又强调了一遍, 夏末笑得越来越意味深长,“你自己知道吗?当你说还行的时候,就是非常好吃的意思;当你说无所谓的时候,就是你说‘我很想要’的意思。这就是你的语言风格,降半调表述。” “胡说。”小舟的脸更红了,他觉得夏末在耍他,或者说夏末怎么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哦。”夏末沉吟了一下,继续打量他,他偷抬了一次头发现夏末在琢磨他,他连忙又低下头,心扑通扑通地跳。 “我修改一下。”夏末又说,“‘我无所谓’,准确的翻译应该是,‘虽然很不应该,但是我很想要,所以你要是执意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 小舟这次头都不抬了,埋头吃粥。 第55章 终究还是没弄明白,哥哥到底为什么生气。 但是肚子里有了温暖的食物,危机感也消散了,他跟夏末一起步行回家。想要紧紧跟着这个高高大大的年轻男人已经不是什么难事,那些让他不知不觉长大的岁月第一次不那么面目可憎。 他静默地听着夏末高谈阔论。夏末似乎注意到了他一直在说个不停,虽然他获得了小舟的全部注意力,小舟还差点撞在一根路灯上。 “刚才我并不是要求你做我的男朋友。”出其不意地,夏末开口了。 小舟吃了一惊,在小区低矮的灯柱旁顿住了脚步。 夏末温和地笑了,小舟突然觉得他好看得让自己眩晕,他屏住呼吸。 “在长白山那时候,是我自己过火了,一不小心……但是你也一样稍微稍微过了头一点。”夏末说着又笑了,言语温软,有些俏皮地瞧着小孩。 小舟点头,他没想到夏末说的如此诚实。 “所以,就这样吧,好吗?”夏末看着他,不是看着八岁的小舟,也不是讨好情人,那是在跟一个对等的人,努力商量的神色。 “好。”小舟点头,非常好商量。 夏末突然无奈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是我自信非常了解你……一定觉得你真是个绝情的小混蛋。” 小舟紧紧地盯着他,嘴唇颤抖了一下,“夸张地表述情感去讨好别人,不是我的风格。” 夏末笑了起来,点点头。 “如果没有十多年前的缘分的话,我今天仍然会对你感兴趣,你却不一定会喜欢我,我知道女孩子更适合你。而你非常美好,任何人喜欢你都很正常,只不过发生在我身上,略微有点尴尬,在所有人的眼里我都像是在搞自己的弟弟。” “我明白。”小舟低声说。 “但你我也都明白,我们离不开彼此,至少现在还离不开。这就是我刚才在晚饭时说的那些话的意思。”夏末自在地接着说了下去。 小舟的心又快又重地跳了起来,因为那些话,因为夏末说他们离不开彼此,他的手指微微发抖,那就像是他心里不停地叫喊的话。“是的,”小舟抬起头看着夏末温柔的眼睛,他克制着发抖,“我离不开你。”没想到嗓子却哑了。 黑暗中夏末的眼睛异常明亮,突然他猛地扭开脸。小舟什么都没看见,直觉夏末的情绪也很激烈,他有无法言喻的快乐,可是转瞬又心疼夏末。他什么都有,自己一无所有,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满口说着不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缠着他索取。 “我……”小舟被一阵悸动裹挟着,“我什么都无所谓。跟你做兄弟,还是做……做男朋友,你可以选。我总是做错事,我总是搞砸,所以我可以听你的。” “生活本来就满是错误,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我们顺其自然吧,就算别人觉得我们两个看着有点怪。”夏末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小舟不明白他怎么总能笑得那么轻松。“可能在别人看来我以后还是会有点骚扰你,但你要相信我不会要求更多了,我保证。所以,首先,像我刚才说的,让我们承认已经客观存在的,我们不可能完全回到兄弟朋友的状态了,所以就继续这样吧。然后,未来……有一天你或我找到将要牵手的那个男人或者女人,我们就像今天这样坦诚地告之对方。好吗?” 小舟的心脏揪紧了,他从没认真考虑过跟除了夏末之外的某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场景。那大概是因为他的生活图景停在了八岁那年的夏末,身体在长大,执念困在原地,严格来讲这是种变态。他自己变态式的情感重如黑洞,夏末的情感却绚烂如星云,他怎么能用自己的深渊去吞噬夏末轻松愉快的生活。夏末已经部分地看透了他,但是却用了那么美好的理解方式,让他有了一种被宽恕的如释重负。 所以他点点头,“我答应你。” 夏末伸出胳膊搂着他的肩头,带他一起走进住宅的电梯。他搂住了夏末的腰,转头贴在夏末的肩头,投进夏末的怀抱里。夏末甚至在他的头顶落下亲吻,他搂紧了夏末,“谢谢你。” 夏末紧紧捏了他的肩头一下,但没有说什么。 “要是我……”夏末突然傻笑了一下,“要是我选男朋友选项呢。” “那我今晚可以跟你上床。”小舟想都不想说道。 夏末卡壳了一下,“你也……太酷了点吧?” 小舟没有回答,面色严肃。但是夏末也只是笑笑,就像他承诺的那样,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兀自转着心思,“那些年有人骚扰过你吗?我……只是随便问问,这些年才渐渐明白小孩子长大比我那时候想的更不容易。” “就是因为始终处于顺境,所以我一直也没能厚着脸皮去找你。”小舟说,“如果真有那样的事,我就有理由给你打电话了。” 夏末的手按在门上,本来他是要开门锁的,结果变成了无意义地按了按门,仿佛在翻来覆去地掂量着要说的话。“如果你给我打电话,我会回来。” 小舟拿过他手里的钥匙开门,“我知道。我的信息现在还能从公安部的网站上查到,但是没人来找过我,我的亲生父母大概已经抛开我往前走了。那样也好,我希望他们过的好。但假如现在我丢了,你会一直找我的。” 夏末慢慢地微笑,“而且我一定有办法找到你。” “我知道。”小舟面无表情地说,但口气笃定。他们迈进了家门,夏末落后一步顺手把门反锁上,突然肩头被小舟推了一下。 “怎么了?”他笑着连忙转过头来,以为小舟在跟他闹着玩。 小舟的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小舟的嗓子里哽咽了一句什么,就像一声抽泣,他惊讶地想去看小舟的眼睛,但小舟的动作更快,直奔他的嘴唇重重地吻了一下。 他怔在门口,脊背靠着门板。就像什么开关被触发了,小舟的眼睛被瞬间压倒性迸发出来的焦虑烧了通红,他看着那孩子痛苦地皱眉,高烧一般艰难地喘息,绝望地看着他,“这样可以吗?我可以吗?我只是想跟你近一些,跟你再近一些。” 他惊呆了,迟钝地点头。小舟立刻再次凑近,重重地吮吻着他的嘴唇,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换着各个角度不住地亲吻他的嘴唇,断续地夹杂着痛苦的抽泣,还有语无伦次的,并不是向着他的哀求。他听不清小舟那痛苦绝望的呢喃,被电击过一般的脑袋在这个吻里杂乱地掠过许多信息,他甚至没法仔细享受这个爱恋的吻,但在他所有享受过的吻里,这是不是最痛苦的一个?还有谁像这个漂亮的人人都会向往的孩子一样,在接吻的时候,喃喃地向看不见的神,拨弄他生活的影子哀哀欲绝地叨念。 突然,一切戛然而止,就像开始时一样突然。小舟后退了一步,抽泣和哀求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呼吸也迅速平静下来,如果不是那双还发红的眼睛,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觉,小舟还是那个平静而略显严肃的孩子。夏末仿佛看见一道闸门关上了,所有情绪被压回面前消瘦的身体,他静静地站着看着小舟,不敢说话。要多少次绝望,才能塑造这样一个孩子。他又仿佛看到了魔法在流淌,他震惊地看到刚才那个绝望枯槁得仿佛在承受地狱之火的人,像喝了一壶生命之泉,面色重新变得健康,眼里的血丝褪去,他脸上深重的绝望脱胎换骨为愉快而略带天真的美少年魅力。眉头扬起,他甚至还给了自己一个腼腆愉悦的笑容,近似那个在长白山温泉里偷吻他的捣蛋鬼。 一瞬间他很难过,夹杂着颓丧,他就是想问问小舟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他都可以给,他甚至都开始气恼。刚要暴躁起来,看着小舟那张可爱的小脸,又心软了。他茫然地站着,乱糟糟的脑子里忽然涌起小舟小时候的模样,藏在他家的小园子里,哭的几乎要背过气去,却一声都没有。“不会有人喜欢不开心的小孩。”那句可怜的孩童之语他几乎忘记了,难道一直都是这样? 人人都喜欢幽默的人,人人都希望我这样处境的人能够自强不息。他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类似的话?他竟然记不清。他可能不愿意听这样的话,所以听见小舟说就哈哈一笑,想着办法逗小孩开心,然后立刻忘记。 他伸出手,握住了小舟的手,捏了捏。小舟立刻发笑,像个孩子一样容易满足。 You know nothing, John Snow。 这句话是什么时候小舟说的。在长白山的酒店里看电视,在冰火里看到这台词,他认为在那是句爱语,又总觉得不对味,的确应该觉得不对味。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跟John Snow一样没有见识过长城之外的寒冷,也不知道白鬼横行的雪原上生存有多艰难,他什么都不知道,却想要一个开朗活泼的小朋友。 “小舟。”他晃了晃小舟的手然后松开,蹲下身去开旁边立着的行李箱,在里面摸了一阵子,拿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怪物,大约有二十厘米长,“礼物。” 小舟“嗤”地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接过去。 “喜欢吗?”夏末蹲在行李箱旁边抬头望着他。 小舟盯着蓝色的小怪物点点头,抿起了下唇。夏末的手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又有一只雪白的小怪兽出现,小舟惊异地接过来,脸有些泛红了。然后夏末又抽出来第三只…… 第四只。 第五只。 变魔术一样一连串地往外扯各种造型的小怪兽。 小舟突然蹲下身挤开夏末,自己一把掀开夏末的行李箱,夏末哈哈大笑。小舟盯着箱子,这简直就是一只怪兽集装箱,随着箱子拉开各种蠢萌的怪兽七扭八歪地散开。一共十一只怪兽公仔,小舟蹲在箱子旁边,脸慢慢地羞红了,“都是我的?” 夏末点头。 “这是对女生的套路,我是男生。” “哦,那我挑两个过年给外甥女。”夏末说着伸手去拿箱子角落的一只小黄人。 小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夏末瞅着小孩烧红的脸闷笑。小舟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地盯着夏末的箱子底,“一年一只,我知道都是我的。” “都放床上吗?”夏末托着下巴,观察着小舟一只一只地欣赏小怪兽,然后把怪兽往床上运,“那我睡哪里?” 小舟没有搭理他。 他站起来,慢腾腾地踱步到小舟身后,“你怎么不问问哥哥,出门去干嘛了?” “反正都是我去不到的距离,问了不是自找不自在么?” 夏末怔了一会,“哦,你以为我回去找工作了?” 小舟按了按一只小怪兽的胸脯,看起来就像在给那只小怪物做心脏复苏,“看你出门时候的脸色,更像是去挽回前男友了。” 夏末哈了一声,“我那时候的前男友不就是你吗?” 小舟惊讶地睁大眼睛,耳朵尖红了,半晌轻轻地“哦”了一声。 夏末忍着笑,顺口说道,“你总是用局外人的视角看自己吗?”一句话说出口,他突然皱了皱眉。小舟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他想起来小舟不喜欢被分析,也不喜欢被指出不平常的地方。 “我的意思是,挽回你过去的真爱……什么的。”小舟果然补充了一句非常不顺耳的话。 “还给我。”夏末突然扯了一把小舟手里的小怪兽,“把你的怪兽团还给我,我决定自己睡觉搂着。” 第56章 下午两点半,还不是酒吧开店的时间,小舟拉开彩色的玻璃门。店里很昏暗,桌椅上燃烧的涂鸦奇异的暗淡,只有吧台的灯亮着,一个人影孤单单地坐在里面,面前一扎啤酒冒着泡泡。那人只是看了小舟一眼,没有招呼。 小舟放下肩头背的吉他,环顾四周,“其实这游戏已经过时了,可能是涂鸦导致销售额下降,要不要换成丧尸主题?” “老子喜欢的游戏就是最好的游戏。”何唯怒道。 小舟在吧台前的凳子上坐下,看着何唯。 何唯的愤怒持续升级,好像小舟给他加持了一记“嘲讽”,他怒气冲冲地瞪着前方。小舟毫不反抗地坐在他怒火风暴的正中央,薄薄的眼皮低垂,他眼睛的形状那样优美,鼻梁的线条,下巴的轮廓……即便是最高手的玩家也捏不出的容貌。看着他,只要看着他,看着他,傻逼都会生出怜惜,有谁能拒绝他,有谁能违逆他的愿望,何唯被这念头烧的焦躁,怒气在悲伤和怜惜之间起起伏伏。 “你哥哥回来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很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提那个男人。 小舟张开口慢慢地说,“我们开始做朋友的时候,骑的自行车还带辅助轮。时间都那么久了,你是我财产的一部分。” 何唯的表情软化了,嘴里还说着,“我是你的骡子,你的马。” “你可能是金鱼。”小舟说。 何唯气的没话说,梗着脖子。没有酒客吵闹的酒吧里静悄悄的,只有小舟和他,吧台附近有股柠檬草的清淡香味。 “我知道你看不惯我,但我就是这样的。”小舟低声说。 何唯避开了小舟的眼睛,“那天我说的也过分了。” “对我来说,夏末并不是一切,你也一样重要。还有陶陶和衣然也是如此。”小舟说。 何唯闷了一会,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小舟的肩头。 “今晚上我在这唱歌?”小舟笑了一下,何唯也笑了出来,阴霾烟消云散。 “真没想到你来找我。”何唯叹了口气。以前他们也会罕见地吵架,一般都是小舟梗着不搭理他。但打电话给小舟,小舟倒是一定会接,叫他出来玩也会出来,虽然臭着脸,但不需要道歉,事情就会这样过去。 “我们以前吵架,每次你都会动手。”何唯想起来过去的时光,抱怨道。 “你不要忘了几乎每次都是因为你干了什么蠢事,咱们才会吵架。”小舟立刻说道。“再说你也不是都不还手。”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还手的?”何唯突然问。 小舟一下子沉默了。 何唯伸了个懒腰,“我还是最喜欢咱们读初中的时候,你那时候开始开朗起来,咱们天天混在一起……可惜我不是读书的材料,总觉得离你渐渐远了。” 那是青春期开始的时候,何唯看他的眼神变得有点不太一样,也不再会在疯闹的时候还手,突然之间他就被贴了轻拿轻放的标签。 “你也在想那时候的事吗?老班一定到现在都想不到,每日晚自习保险丝神秘爆掉事件,案犯是他最宝贝的学生。”何唯咧嘴笑着,胳膊肘捅了捅小舟,“你还记得吗?每次教学楼灯一灭,全班暴动一样喊着‘停电不上晚自习’,集体往外冲。” “暴动可是你煽动的。” 何唯哈哈大笑,“是是,每次我都在明处,老师总觉得我耽误你学习,还让我离你远点,可谁能想到那些天马行空的缺德事背后出主意的每回都是你。我那时候应该找个小黑本记上,到底多少次我被找家长,原因都是你。” 小舟大笑起来,那些时光有很多值得回忆的段落,他们找了许多当年的糗事说,跟老师吵得架,高中时候何唯的第一次失身,小舟的大龄女友,何唯酒后尿的老校长雕像,后来被罚的无限期值日大刑。 不知不觉,两个人干掉了8L啤酒,还有一大盘无花果干。 何唯一个人大概就包揽了5L,他低头看着酒杯,“我有时候可能过界了。但你知道,你就是你,我也永远都是我。” “我明白。那没关系,你想问什么?”小舟灌了一大口啤酒,脸有些红红的。 “你们是那种关系吗?” “不是。”小舟干脆地回答,“我只是不正常地依赖他——的确,你指出来了我的毛病,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我看人脸色活了那么多年,怕人不给饭吃,怕人不给地方睡,怕被人赶来赶去。我不可能一点心理问题都没有。但根据我的经验,时间终究会解决我的问题。人在每个阶段想要的都不同,我想我总有一天会结束童年。” 这个答案不是何唯最想要的,但是他觉得领口宽松了不少,“为什么我父母不领养你?操。” “喝多了?” “要是他们运气好收养了你,现在就会有一个优秀的儿子,完全弥补我带给他们的缺憾。” “你爸妈非常爱你,你们这些混蛋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小舟笑了。“而且领养的孩子比亲生的孩子优秀,说不定他们会恨我。” 何唯摇摇头,“你心里怎么那么黑暗?我还是喜欢你在女孩子面前扮天真的样子。” “我就是随口一说。”小舟笑了,“你爸妈非常喜欢我,我知道。你妈给你买点什么都想着送给我一份,我可不是黑暗的怪胎。” “她是想让你给我补课,你可别夸她了。那……他是要去国外找工作吗?” “不。”即便话题转的这么快,小舟也立刻知道他在说谁,“你猜不到他会做什么,我总是低估他。” “你都快把他雕成石像镀上金身摆在香案上供了,你这还低估他?” 小舟哈哈笑着,根本不在意朋友的揶揄,一副开心透了的小模样压都压不住,“如果你跟他熟了,一定也会跟他成为朋友的,他真的超有趣。我根本没办法预料他的想法,何况想法冒出来的下一秒,他就已经大步走去实现它了。我小时候经常觉得他让我眼花缭乱,现在想想,那并不是因为我当时太小。” “他干什么了?”何唯不喜欢小舟的神色,但是他也不想那么小气,再说他也的确很好奇。 “他被迫辞职之前,一直在想各种办法申请基金项目。” “什么办法?多写几分项目书?”何唯尽力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地道的学者应该这么做吧,但我想他的行为应该是在游说。我觉得他在把这件事当做了一门生意,但他自己好像没意识到。不管怎么说,他打动了一个很有分量的人。” “他像个商人一样结交了大人物,搞到了项目,嗯,在书呆子里一定算是很出奇了。可他自己还是‘被辞职’了。他还真是衰,他肯定跟沮丧。可他还能怎么样?去国外溜达一圈,曲线救国,终于又搭上关系在别的大学找到了工作?我猜中了吧?有那么有趣吗?你有点品位行吗?” 小舟又笑了起来,“他的确跟我说他觉得自己太衰了,他从来没吃这么大亏——等等,我说清楚了吗?他的意思不是说被搞的身败名裂很衰,他的意思是说他从来没有在一件事上付出这么巨大的努力却没有收到任何回报,简直就是任人欺负。他在意的点跟一般人总是不太一样,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个孩子。” 何唯想了想,“难道他去跟他那位朋友说,把项目资助撤回去,自己出了气?” “不,他说他不在乎谁受益。”小舟低头咬着下唇笑了,眼神像孩子一样闪亮,“他的胸怀很够局,现在想想他被你戴了绿帽子还没事人一样,一点都不奇怪了。” “被我?我成功给他戴了绿帽子吗?”何唯一怔,突然回过神来,“哦,你说梁澜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扯了一句,“你要是想让我觉得欠他人情,我可不能认,那件事的责任你表兄要占走三分之二,他才是臭不要脸加白痴。” “哈哈,就算是吧。不过我可不怪你这件事,梁澜那人太没劲了,幸亏你把她撮走了。” “那你哥还能做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他投入了时间和精力的那个人,一直很空虚。我记得有几次他还在晚上打电话给夏末让他再出去陪他玩,夏末不出去他就在电话里大喊大叫。” “所以……”何唯挑起眉,“你哥是开始卖身了,还是开始卖、粉了?” 小舟舔了舔嘴唇,笑开了,“他卖了一架飞机给他。” “什么?”何唯完全愣住了,这件事突然变得天马行空,他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酒喝多了,小舟一定是在讲某个遥远的传奇人物。 但小舟兴致勃勃,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下去,“他跟那人说,你总是想要个作死的玩意,那为什么不像英雄一样作死?让别人说起你的时候,都认为你不可思议?然后他告诉那人如何考飞行执照,介绍了什么机型合适他,告诉他自己一直在做这样的生意。你知道他本来就是飞机发动机设计专业出身的,他在欧洲虽然跟着导师换了两个国家读书,但一直在这个专业。他这个人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和精力,我想他对整个行业都有所体验,不过,他当然没卖过飞机,也没有做过生意。但是……但你知道吗,我想夏末就连雕像都能说动!接着他回到法国,一周的时间就让法国的公司相信,他在中国代理了许多有诚意的客户。这周他回来以为会卖出一架飞机,他没想过自己在做生意,其实他只不过想给这一年的奔忙划一个满意的记号。” 小舟说到这里停了停,满意地看着何唯张大的嘴,“他卖出了三架。” 半晌,何唯换了口气,想了半天也无法理解那个遥远的世界,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我想梁澜将来会后悔的。” 小舟低头大笑,自己也不可思议地摇头,兴奋地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到我对他的很多揣测都是错的。我把我对世上人的印象太多地加在了他的身上,那些善变、叵测和野蛮的利己之心,我从小只见过这些,我根本就不真正知道他那样人的存在。我还在苦苦地想,我给他惹了多大的麻烦,我让他失去工作,我让他失去前程,我让他功亏一篑,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痛苦。就算他跟我说那没关系,我又怎么能相信呢?可就当我还在为这件事纠结的时候,他已经大步跑出了这个圈,他做了更适合他的事,他让他自己更自信更快乐,我……我从来也没有这么轻松过。我不知道他明天会干什么,他会不会真的去做私人飞机生意,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在乎谁说他上了学生那种蠢话。” 何唯就像被雷劈过的鸭子,僵硬在吧台后面,又张了张嘴,“他……”他试着说点什么,“他还真够厉害的。”真够厉害,强大,遥远的。以后大概就像自己的老爹或者小舟的养父那样的男人,走在顶端握着钱握着力量,身后的影子比本体还要巨大,让他有时候连气都不敢大声喘。 “我知道你不看重这个。”小舟喘了口气,从兴奋里缓过劲来,“但我还是觉得好有力量,我觉得我或许也可以这样,只要我也做了我自己想要做到的,我的那些狗屁烦心事不过就是一些影子。” 何唯点点头,心里却不是滋味。是的,自己不看重这些,他只想要自由,自我地追逐内心,放纵地享受生活,他总这么嚷嚷。功成名就算个屁,钱,权力,毛意思?但他一阵心虚,他或许只是因为觉得自己永远也比不了老爸,所以大声地宣布更年轻的自己价值观跟老头子们完全不同,他可瞧不起这个社会的庸俗追求。况且小舟一向也认为他很酷,虽然小舟的行为跟他略有不同,但他视而不见。然而此刻,他有一种遭到背叛的不舒服。 可小舟很快乐,他没办法不跟着高兴,恍惚地听见小舟说,“啊,开店时间要到了。上班的也要来了,咱们不能在这继续喝了。夏末晚上回来接我一起回家,晚上再喝。” 他点头,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能再嘲笑夏末是书呆子,也就不能再摆那些居高临下的架子,他的手心沁了汗,心里十分没底。小舟还在高兴,他什么都不知道,没心没肺。可是到底为什么,老天怎么就不能让小舟惦记个空呢,一般人长大再看初恋对象,不都是些唐氏综合症脸的傻瓜吗,这不才是正理吗?怎么小舟就非得抽中这一签?干嘛这么不公平。 第57章 “what’s the matter with your head yeah~hail~what’s the matter with your mind and your sign” 夏末推开门就被这支老歌劈头轰炸,弄得他笑了出来,西装革履不合群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在前面唱歌的是两个打扮邋遢的文青,不是小舟。不过不用寻找,他几乎立刻就看见一只手在一张桌边拼命招呼他,他侧身向小舟的身边挤过去,昏暗的酒吧里小舟的眼睛闪闪发亮,看上去今天也过的不错。 他想亲吻他的眼睛,虽然不太合适,他遥遥地望着小舟微笑,猜想着小舟会不会知道此刻自己在想什么。脚底下被绊了一下,幸好他立刻就稳住了,还顺手捞起差点被他踢倒的女孩。他低声道歉,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看见一双非常漂亮的黑眼睛,但他没细看,急着摆脱这个耽搁走到小舟身边去。 姑娘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被拽了回去,姑娘不依不饶地说,“你差点把我撞倒。” “抱歉,非常对不起。”夏末敷衍地说,想要抽出自己的胳膊,是女孩先撞到他的。 “你撞洒了我的酒,再买一杯给我吧。”姑娘说,语气并不算讨厌,但是夏末被扯的有点烦躁了,这种声调在七个月以前还算是对他有点吸引力。 “好,好。”他克制地说,伸手去口袋里掏钱包,“但你得自己去买酒,我的朋友已经在等我了。” 姑娘突然大笑起来,他怔了一下,皱着眉头匆匆瞥了那女孩一眼,下意识地转头去向看小舟。出乎意料的是,小舟在桌边笑的比那姑娘还夸张,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又看了那小姑娘一眼。 “哥哥好帅。”姑娘突然变了称呼,松开他的胳膊,脚尖一点,后退了一步,朝他抛了个媚眼。 他疑惑地打量那姑娘,娇小的身材,姣好的面庞上一双灵动的眼睛,脆弱无辜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夏末走神了一瞬,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被她这样看上一眼就开始陷入一见钟情。她上身穿着一件松垮的灰色毛衣,下身穿着一条似乎是深绿色的长裙,站在那里就像一只从寒冷森林里走出来的小精灵。 女孩迎着他的目光,微微地笑了。似乎是不好意思,她又后退了一步,却准确地躲开了背后的人群。夏末觉得她的动作出奇地美丽流畅,就像……他忽地恍然大悟,“衣然?” 从女孩的眼睛里他看到一丝惊讶,但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女孩子笑了起来,重新伸出手挽住他的胳膊,领他向小舟的桌边走,她贴的太近,女孩子的温暖和依赖靠在他的胳膊上,夏末有些受宠若惊。他有些糊涂地在小舟身边坐下,看到小舟在笑着看他,“衣然漂亮吗?” 他没有回答,转过头来无声地看着小舟。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小舟的脸渐渐红了,突然转过头去拿酒给夏末。 “陶陶两周前就回家去了,你没跟她一起回去吗?”夏末也转过头来跟衣然说话。“你一直在跳芭蕾舞,是吗?” 衣然感兴趣地打量他,轻声说,“我有几场演出,放假晚些。” 酒吧不是什么安静的地方,他没完全听清楚,不过礼貌地点点头。小舟在另一边问他话,把酒推向他的手边,“今天过的怎么样?” 他转过头去仔细打量了小舟一番,膝盖轻轻挪了一下挨在小舟的腿上。“不错,你呢?” 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 夏末转过头去,刚发现何唯也坐在桌边,“HI。” “今天才听说你回来了。”何唯干巴巴地找着客套话说。 “是么?”夏末微微一笑。 何唯一怔,客套话一般是不会得到这样回答的吧,他有些敌视地瞪着夏末。 “那天你要是没有不停地拒接我电话的话,就会听说我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啊,不对,小舟就是用你的手机接我电话的,你在旁边没听到我说第二天我就到家吗?”夏末微笑着说。 小舟在下面踢了夏末一脚,夏末转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小舟,“怎么了?对了,你今天几点从学校离开的?你老师跟你说什么了?累不累?” 小舟紧张地看了一眼尴尬的满脸难看的何唯,看到衣然茫然不解地看了看左右就趁着何唯不留意,偷了他一点酒。 他恼火地瞪了他哥一眼,不过没用,他自己都没忍住笑,夏末更加孩子气地得意洋洋。他想想也算了,何唯总是我行我素,夏末会报复他从前的不礼貌也是寻常,不过反正何唯也从来不在乎被人抢白,可能他们互相损上几次,更能成为朋友。 他舔了舔嘴唇,“今天老师表扬我了。” “怎么说的?” 小舟不太好意思,“反正就是……说我智商还算可以学数学。” “这是表扬?”何唯又一怔。 “他给了一些论文让我完善一下自己的思路。”小舟没有理何唯,腼腆地对夏末说。 夏末抬起头盯着小舟,“你老师允许你投论文了?” “他说……有希望。哦对了,你能帮我润色吗,我还没用英语写过论文。”小舟突然有些焦虑,又陷入他那一堆东西之中,想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夏末放下酒杯,在他得手背上拍了拍,“你老师是个苛刻变态的老头,如果你没有完美地解开一个问题,他是不会同意你投稿的。我想听你讲讲你的工作,我不一定能听懂,但一定能听懂一部分,今晚我能享受一下了。” 小舟拘谨地在座位上挪了挪,“我给你讲吗……” “啥米?听论文?很……享受?”衣然放开叼着的吸管,震惊地看着夏末,他看了何唯一眼寻求帮助。 何唯给了她一个同样嫌弃的表情,“必须等明天我听不见的时候再讲,求你了,小舟。”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夏末笑过之后突然说,“但是……小舟,我还是想再跟你谈一次。你不一定真的要做这个,学术这条路是没有止境的,你其实还有许多别的选择。” 小舟有些难为情,他的选择看起来有点像是在模仿夏末,而且他也已经不是在一两件事上模仿夏末了。“我……我想试试。” “好吧,可如果我觉得你太累了,我会帮你喊停,可以吗?”夏末说。 小舟笑了,瞥了夏末一眼。 “哦,我也想要个哥哥。”衣然突然说,她碰了碰夏末,“你介意多个妹妹吗?” “我介意。”夏末出人意料地回答。 连小舟都吃了一惊,他看见衣然的脸色都变了。 夏末皱着眉说道,“小舟幸亏是个男孩子,虽然长的好看,但还不至于轻易被人袭击,我勉强能睡个好觉。如果我再多个比小舟还漂亮的妹妹,我操心的觉都不用睡了。” 衣然哈哈大笑,小舟的脸又有点红,“我要……去唱歌了。下面是我的时间了,衣然你来吗?我可以跟你合唱你最喜欢的那首。” 夏末盯着他的红脸,一直目送他跟衣然去吧台旁的表演席。娇小美丽的女孩子亲昵地挽着小舟的胳膊,一路都在跟小舟说小话,小舟侧着头听,连连点头。在前面两个人转过身来,般配的宛如一对璧人,偶像剧男女主角一般的存在。 他举起酒杯闷闷地喝下半杯,看着小舟坐在话筒后面,抱起吉他,原来是一首日本歌曲,女孩子甜美的日语发音如同初恋的巧克力一般美好。生活如此美好,然而他在如此协调的美好中感受到了那么一点点不合理的存在,哦,那个不合理的存在就是他。一个年长九岁的,男性。 他叹了口气,让这杯混着柠檬和薄荷的酒滑过舌头。再过几年,或许是十年,年岁渐长,日薄西山,他还能不能保持今天这样良好的心态,他会不会变成一个善妒的中年男人?不过,幸运的是,那个时候小孩子也已经长大了,是不是? “本来挺好一件事,你就不能简单地表扬他吗?”耳边突兀地响起何唯的声音。 夏末转过头去恼火地瞪着声源,“你说话了?” “他告诉你他老师欣赏他,其实就是希望你表扬他,他就是个小孩。你就不能直接说他很优秀吗?”何唯瞪视着他,“难道说你是嫉妒他?因为他比你聪明,这么小就能得到导师的喜欢,还能发什么论文。所以你没表扬他,还打消他积极性,问他能不能干点别的。你刚才没看到他表情多难受吗?” “哦。”夏末放下酒杯,他有些微醉,这里不是他的第一轮酒了。他的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微笑地看着何唯,轻轻吐出一句话,“那关你什么事?” 何唯一下怔住,脸色憋的通红,猛地一推酒杯。对面的夏末跟他直视着,微笑渐渐从脸上消失,他看见那双墨色的瞳仁微微转动,他强忍着才没有动手犯浑,他总不能先动手打小舟的心肝宝贝偶像哥哥。他一直觉得夏末瞧不起他,但也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直接证实他的感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夏末说。那双恶魔般的瞳仁微微转动,似乎在迅速地扫描他全身的数据,他有一种被人看透的恐惧。再一次,夏末轻轻微笑,“你想的没错,如果我是小舟的监护人,我肯定不会让他选择你做朋友。” “你说什么?”何唯的脑子一下热的要炸开了,“你再说一遍?”他后来想起来他应该说你少他妈在这里装,十多年你都不知道在哪里,现在出来装逼,可是他一生气就脑袋发热,一热就不不知道该吵啥。往往刚一生气就掀桌子,开始干仗了。 “再说一遍?你嗑药磕的脑子小了吗?你觉得哪个好孩子的父母会让孩子跟你混?谁会愿意让上大学的孩子在你这种地方玩?” 他的脑子轰的一声,“小舟告诉你我……的事?” “哦,原来你真的嗑药。”夏末厌倦地笑笑,神情变得更加厌恶,“我只是觉得你这种败家子要是不嗑药真有点说不过去。离小舟远点,我警告你。” “恋童癖。” 夏末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那双手在桌面上攥紧成拳,一瞬间何唯感觉到夏末的气场比平时还要巨大,他的心脏猛跳,肾上腺素狂飙,他可不怕,他迫不及待地想跟夏末打一架,夏末最好赶紧动手,他就可以在小舟面前揭穿夏末完美的面具。 夏末没有动手,那首歌突然结束了。 夏末看着何唯,“我知道你对小舟的想法,滚远一点,你可不是什么可爱的孩子,你这样的小废物跟他差得太远了。” 衣然跑了回来,何唯来不及回应,夏末也转开了视线。 “哥哥,小舟说你会弹钢琴?而且弹的特别好!” 剩下的时间不再有任何继续刚才那番话的机会,何唯整个晚上闷不做声。夏末也没再逗留多久,十点刚到,他就拉着小舟一起送衣然回去。 “衣然对你特别感兴趣,所有女孩子都会对你特别感兴趣,她们一看到你,都会露出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男人的那种表情。我,在她们眼里就变成了——小男孩。”小舟在家门口嘀咕道,他有点喝醉了,脸红扑扑的,有点噘嘴。拼命想要不解鞋带就踢掉鞋子。 夏末忍着笑,蹲下身按住他的脚,把他的鞋带解开。“我本来就是男人,你本来就是小男孩。” “哈。”小舟说,嗤之以鼻。 “哼什么,小男孩,请注意你正在让我给你解鞋带。要不要我抱你?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夏末问他,突然把胳膊横在他的膝盖后面,另一只胳膊搂着小舟的腰把他托起来。 “别别别别……”小舟吃惊地叫了一串,胳膊却习惯性地搂在他的脖子后面。 “怎么了?”夏末犹豫地问他。小舟一回头,面颊就撞在了一起,不知道怎么开始的两个人就笑作一团。 “我已经太重了。”小舟偷偷摸摸似的说。 “就为这个?”夏末笑得脸都发热了,额头热乎乎地顶着小舟的额头,一边不住地笑着,一边断续地在小舟的面颊上亲吻,抱着他在屋里胡乱地转,“你敢再可爱一点吗?我的心脏要负载爆掉了。” “哈哈。”小舟笑着,“我特别勇敢。” “牛皮精。” “我给你讲个笑话,我给你讲个笑话。”小舟笑着双臂搂着夏末的脖子,故作神秘地盯着夏末的眼睛,“我今天看到的笑话。” “不许以‘你听过吗’开头。” “哈哈。”小舟大笑,又连忙憋回去,正色道,“有一天,小动物们在幼儿园见面。” “是你和陶陶衣然吗?” “不是。”小舟笑场,气愤地打了夏末的肩头一巴掌,“小动物朋友们第一次见面,小狗说,以后你们可以叫我小狗狗;小猪说,以后你们可以叫我小猪猪;这个时候小鸡说,我要回家了,你们玩吧。” 夏末嗤地一声笑得泄了气,笑的没力气再抱着小舟到处乱撞,他驮着小舟往床上走,“你喝大了吧,小乖乖。跟哥哥说说,在哪看的黄色笑话?” 小舟倒在床上,哈哈大笑,夏末凑上来双臂撑在他头的两边,把他囚禁了起来逼问,“在哪里看的?” “公交车椅背上拴的小杂志。”小舟吃吃地笑着。 “哈哈。”夏末笑的几乎压在他身上,“我要给市政投诉,我家纯洁的小朋友就是坐了趟公交车就这样了。听哥哥的话,以后出门打车吧。” “我还有一集装箱的黄笑话储备库。”小舟却越来越神勇,拍拍夏末的肩头,“我有小动物系列,小恐龙系列,机器人系列……” 小舟的嘴唇被夏末的吻堵住了,“明天等你的酒醒了,我要给你看黄小舟笑话大全打印版。” 小舟哈哈大笑,被吻的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夏末的嘴唇贴在小舟的脖颈上亲吻,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扯开小舟的领口,温润的白皙的肩头,他的脑子里只有亲吻的念头,噬咬的念头,他的血液在沸腾叫嚣祈求,他想要…… “哥哥,我爱你。”他听见小舟说。 他的嘴唇停在小舟肩头上方几乎已经感受到温度的距离,他回过头来,看见小舟还是欢欢喜喜的小脸,笑嘻嘻地看着他。“哥哥也爱你。”他低声说,轻轻地扯回小舟的衣服,“最爱你。” 第58章 一切都有轨迹,宛如天上的星辰优雅运行,当你能够透过迷雾看到它们的时候,耳边传来因果链完美闭合的“咔擦”,美妙如同窥见了宇宙的真相。 如果生活也能够如此清晰就完美了。 “小舟,小舟小混蛋我叫你呢。” 他怔了一下,手里的打印纸被人抢走了,还有夏末数落他的话,“叫你好几声了,我们说好的,我说停止,你就要停止。现在十一点半了,睡觉。” 小舟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睡衣,抱着膝盖坐在工作台后面的扶手椅上不动,小声嘀咕,“别人兴许都没睡。” “谁?”夏末刚洗澡出来,利索地收拾起小舟的论文,叠成一摞,顺手合上了笔记本。 “我的同学,或者别的很努力的人。” “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夏末一只手用力擦着头发上的水,心不在焉地说。 “我朋友说你是控制狂。”小舟像模像样地控诉夏末。 “让他去吃翔!” “那是夸你,我喜欢有人管我。” 夏末俯身吻了他额头,“我猜陶陶就不会对我有什么讲法。” “因为女生都爱你。”小舟皱了皱鼻子,“我觉得你不太喜欢何唯,他看起来是有点像白痴,但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有点被惯坏了,只是有点” “有点缺乏自制力?还缺乏逻辑判断能力,缺乏责任感,滥交,低智商,低情商。” 小舟惊讶地张开嘴,“他……但是他对朋友很宽厚,他是一个……” “一个总是怒气冲冲的问题青少年。”夏末接了小舟的话。 “我觉得他很热血,跟我正好相反,我跟他在一起不是刚好互补吗?” “你是个冷静早熟的小朋友,我看不出来什么地方需要补。热血是什么东西?他是不是相信蛮干之后必有神佑啊?” 小舟略微有点不安,不管是不是错觉,夏末一向都是赞同他的,差不多时时刻刻顺着他的意思来,还能附赠巨额的赞美。但是现在夏末一句都没有让步,说的好像他交了个糟透了的朋友,就好像他还是个小朋友,出门去玩回来搞了一身是泥巴,站在家门口被夏末嫌弃。 “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相处了十多年的好朋友,永远都会是朋友。”他意识到自己也在少有地忤逆夏末,那些矫情别扭的时候不算。 “永远是朋友,也会有亲有疏,而且随着时间阅历的不同,鸿沟拉开,少年朋友也会劳燕分飞。”夏末甩开了擦头发的毛巾,手插在睡裤的口袋里,好像家长在跟他讨论原则问题。 他心里不爽,在夏末面前难得的不爽,“就算他是个傻瓜,你干嘛这么针对他?” “我没有针对他……”夏末顿了一下,突然改了主意,干脆换了一种强硬的口气,“我就是看不惯那种只会花钱的小废物,你离他远一点。” 小舟低下头,夏末居高临下看见他弯下柔软细瘦的脖颈,也觉得自己说过了头有些后悔,哪想到小舟低着头还发出一声,“不。” 他刚要触摸小舟头发的手掌停在半空中,突然明白小舟是相当硬气的,不是一个他说怎样就会怎样的温顺小朋友。他僵了半天,臭小孩竟然就低着头一动不动窝在那里跟他僵持着,就像一只叛逆的……小仓鼠。 “不喜欢你了。”夏末憋出一句话。 小舟趴在膝盖上“嗤”地一声笑。 夏末恼羞成怒地自去睡觉,脸朝外车上被子。 没过几分钟小舟就动弹起来了,听声音从椅子上下来了,光脚走来走去把屋里的灯都关上了。他犹豫了一下该不该见好就收,他已经知道小舟的底线大概画在哪里了,小舟虽然乖的好像可以为哥哥做一切,但肯定是不包括这件事了。那他不如就知趣地翻身去搂搂那个香香软软的乖宝宝,免得自己睡不好。 小舟钻进被子,在他背后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终于往他身边靠了靠,小声问,“哥,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他哼一声。 小舟在被窝里继续挪动,贴近他的脊背,一只胳膊绕过他的腰搂着他的肚子,小舟紧紧趴在他的后背上,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片刻,他听见小舟夸他自己,“我特别乖。” “吹牛吧你。”他舒服地闭上眼睛,按住肚子上那只手,轻轻地抚摸手背,他渐渐沉入睡梦中,听着背后趴着的小舟香甜均匀的呼吸声。想起下周末,好像就要过年了。 早上醒的时候小舟已经钻到他怀里,枕在他的胸口被他紧紧搂着,他只穿了睡裤,小舟在他的胸口留了一串亲吻,还在他的肩头磨了磨小牙。他非常享受这种感觉,接着又是一阵空虚。 小舟这一天的确很忙,他在学校一直待到下午四点半。假期留在学校中的人不多,校园里静悄悄的,天色已近黄昏,雾霾依旧。他肚子有点饿,走到学校门口,发现平时卖吃食的几家小店都已经关门,才想起快过年了。想起这个他就有点厌烦,他不想回家,但是只要这个念头闪过,他又会深深地厌恶自己。一个好人肯定不会坏到不想见到抚养自己长大的恩人。 他在路上耽搁了一会,犹豫自己该去哪里。昨晚虽然没什么,而不听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如果他今天就跑去找何唯玩,被夏末知道了总会有些不痛快。他犯不上顶风作案,想想就不如回家去做乖宝宝,所以往何唯的店里走了一阵子,他又改去坐地铁回家。 但是刚走到地铁站,衣然就打电话过来要在何唯的店里聚一聚,说是商量明天周六玩点什么。他没拒绝,夏末这几天晚上都回来的很晚,他挺高兴找到个理由去跟老友混在一起打发时间。 快六点钟的时候他来到何唯的店,何唯竟然又是半醉的,怒气冲冲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劲比从前更甚。小舟也没多问他,可能又是过年综合征。想想除夕佳节,亲戚朋友聚在一起,亲戚七嘴八舌地显摆,老爹看看谁都觉得自己儿子不如人,那种尴尬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喜欢过年。 衣然不受这种事情影响,她虽然也不少闯祸,可她是她老爹的小花棉袄,备受宠爱。她今天把头发绑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辫,俏皮可爱地坐在高凳上,衣服也穿的十分乖巧。灰色毛衣里面露出白色衬衫的领子,有些学生气,下面穿一条蓬蓬的短纱裙,脚上穿着一双UGG的雪地靴。小舟一进门她就歪着头笑着看他,小舟突然想起来,最近衣然来找他玩的次数远远高于这一年的平均值。 “我们明天去滑雪怎么样?” “好啊。”小舟答应了一声,要了一块点心吃。 “你哥一起来。”衣然说,眼睛亮了起来。 “我哥明天没有时间。”小舟警惕地说,想想自己拒绝的有些明显,又试着加上一句,“他也不太会愿意跟咱们几个小孩子玩。” 衣然的脸色就显得有些不高兴,但没想到何唯冷不防地插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愿意,还是瞧不起我们。” 小舟怔了一下,“你干嘛阴阳怪气的?” 何唯就不吭声了,小舟不太痛快,想说什么又碍着衣然在这。 衣然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打量了一圈,“瞧不起我们的意思是……只喜欢你和陶陶这种乖宝?” “当然不是。”小舟急忙说,“我哥……” “可是你哥特别特别喜欢你,我看得出来。”衣然打断了他的话,“他对你来说也一定很不一般,你从来不会接受你父母送你的贵重礼物。” “什么?”何唯抬起最后醉红的眼睛,没头没脑地问。 小舟也根本就没听懂,“什么礼物?” “你刚进屋我就觉得你的书包很眼熟,肯定不是你爸给你的吧?” 小舟看了一眼他放在吧台上的书包,一个普普通通的黑色公文包外形,只是尺寸略小一点,刚好能够放下书的大小。 “我哥给我的。”他说,衣然的眼神很奇怪,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他哥哥做错了什么。他的手放在皮包上,下意识地仿佛在保护,谁说的来着,孤儿都像护食狗。衣然看他的眼神更狐疑,现在何唯也一起看着他,他十分不舒服。 “你哥送男生的礼物竟然是包包,你不觉得怪怪的吗?”衣然问他的语气让他心烦。 他恼火地单手扯开皮包扣,皮包里有两个夹层,沉闷的黑色皮包在拉开的一瞬间玄机外露,变得幽默感十足,黄眼睛的小怪兽正从包包里瞪着外边的几个人。“因为它很好玩,外表是个公文包,里面是只小怪兽。我哥哥给我这个的时候还给了我十一只小怪兽公仔,只是为了跟我开玩笑的,怎么了?” 衣然的表情还是很怪,“不怎么。因为它是Fendi的Peekaboo,它当然很好玩。” 小舟瞪着她。 “所以你真的是个品牌白痴,你不知道Fendi这个牌子,也不知道Peekaboo的男包也至少要卖三万块钱以上?” 小舟愣住了。 “‘你哥’,”衣然加重了语气,你哥也变得很玩味,“一定是想要泡你。他是GAY吗?” 就像吃了一大团辣椒刨冰,胃里先是冻得缩成一团,然后又辣的他冒汗。更不要说何唯看着他的表情,就好像他突然变成了一个伐开心要包包的二奶。 何唯当然认得Fendi,只是男生从来也不会注意看别人的包,再加上这只包的外观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品牌标识,但如果别人指出来了他也就只需要看一眼。 “你不是从来都不愿意欠人情吗?”何唯看着他,“你不是说你跟你哥不是那种关系吗?‘你哥’,呵呵。夏末可能一直都知道他在做什么,包养个漂亮小男生。” “闭嘴。” 第59章 路灯亮着,模模糊糊的光,空气像是一大块固体。到处都是雾霾,白天是雾霾,晚上是雾霾,白天看不清太阳,晚上也见不到月亮,逼得人透不过气。 小舟穿过住宅区的小路,空气里渗着烟味,他满头是汗地跑进电梯。他刚刚跟何唯大吵了一架,过程简直无法回想,整个就没有任何逻辑可循,何唯就像一个阴阳怪气的神经病,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全是随心所欲没有道理胡搅蛮缠的话,唯一的作用就是宣战。今天如果没有衣然在旁边帮着他说话让何唯闭嘴,他们今天一定又打起来了。 他能够理解何唯那种说话完全不想后果的傻逼性子,他不能理解的是何唯为什么要指责他那些莫须有的罪行。他们认识十几年,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任何理由指责对方根本不存在的品行问题。如果他们只有十岁,互相谩骂之后可能不会放在心上,但他们已经成年,那些伤筋动骨的话为什么还能张口就来。 他打开门,花了一点功夫才意识到夏末竟然这么早就回了家。厨房正对着门口,夏末正在厨房里边做饭边打电话,嘻嘻哈哈,回头看见他进门差不多立刻就在电话里说了见面再谈。 “小宝贝。”他朝着小舟笑,没察觉到任何不对劲,还是高高兴兴。 小舟的火气噌地蹿了起来,对着那张笑脸就吼,“你到底怎么想的?” 夏末怔了一下,跟着就笑了起来,以为小舟在跟他玩新的见面游戏,他甚至向小舟的身边走过来,笑吟吟地问他,“我怎么啦?” “你脑子有病吗给一个男生买奢侈品皮包?”这句话冲口而出,小舟说完就傻了,他把对何唯的火气和态度统统转移了过来。 夏末的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舟手里拎的包,再看小舟的脸色,他的脊背就僵硬了起来,无意中显得个子更高,却有点像个闯了祸之后不知所措的大孩子。“你……你不知道它多少钱的时候,不是挺喜欢的吗?每次买东西的时候都抢着付钱,就为了可以多打开书包一次,多看一次里面的怪兽脸。别,别跟我说你不喜欢,你每次往自己包里偷看的时候都会笑。它值多少钱有那么重要吗?” “你看看我,”小舟突然说。夏末下意识地去看小舟的眼睛。 “我的衣服,裤子,鞋子,全都是你花钱买的。我接受了,因为我非常没出息,我喜欢你把我当小孩对待,送我礼物。但是花本科毕业生六个月的工资买一个书包?” 小舟摇了摇头,呼吸急促,“我就像一个花男人钱的男妓。” “你胡扯什么?”夏末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刚要焦躁起来的时候又突然转过念头,“到底是谁欠嘴告诉你价钱的?” “谁说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竟然不告诉我,你故意瞒着我。”小舟恼火地把包放在门口的柜子上,转身在屋里乱走,“我就像个傻瓜。一个大学男生,拎着那么贵的包上学,我都不知道他们会说我什么。” “说你什么?咱们那种学校,谁关心别人拎什么包?有几个人能认出来这是什么牌子值多少钱?到底是谁说你什么了?何唯?” “你干嘛把话头又往他头上挑?年后我会继续打工,我要继续我原本的计划,我会自己赚钱,你再也不要送任何东西给我,生活费用我也会出一半。”小舟气急地说。 “好啊,你去打工吧。”夏末打断小舟的话,一口应下。 小舟一愣。 “不如你干脆养我吧,我不在乎谁出钱,也不在乎谁养我,我就是这么有自信的男人。你好好干吧。” 小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夏末,夏末看向另一边,眼神清淡。 话头竟然就这样断了,小舟被噎死在原地,夏末看看他没有话了,转过身黑着脸继续炒菜,小舟讪讪地站在原地,没人搭理他。他站了一会自己去洗了手,在饭桌边低头坐着等饭菜。 夏末把饭菜端上来,都是他喜欢吃的,炖的很美味的小鲫鱼,土豆不是水煮的,而是加了牛肉粒又用芝士焗得香香的,汤里有虾和菜花,他的碗边还用小碟子装了两个雪媚娘不知道夏末在哪买的。 他低着头,被负罪感浸没了头顶,夏末不理他,他终于自己清醒,冷静了下来。他也不知道他刚才怎么会觉得自己很占理。他希望夏末还会像以前那样看不得他难过,搞不好会先搂他,但他的希望落了空。他偷看了夏末几次,发现一直都是很臭的脸。 “哥。”他实在忍不了了,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你,你,你生气了吗?” “没有。”夏末干脆地回答他,但是继续吃饭又不和他说话。 “我……吃不下……了。” 夏末转头看着他,“我做饭花了一个半小时。” 小舟刚要放下的筷子赶紧又立起来,夹了一朵菜花吃,夏末挑了只大虾放在他的碗里,又夹了一只鱼肚子沾好汤放在他的米饭上。 他每次想说吃完了都被夏末看一眼,一直吃完两碗米饭才罢休。肚子鼓鼓地趴在床上的时候,他才敢放任自己思索他是不是受到了虐待。 “哥哥。”夏末经过他床边的时候,他小声叫了一声。夏末装作没听见,断然拒绝再搭理他,他讨了个没趣,抓了一只小怪兽抱住,把脸埋在了枕头堆里。 他昏头昏脑地竟然还睡了一小会,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夏末在干嘛。他猛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屋里只剩了床边一盏光线柔和的读书灯,夏末手里拿着书靠在床头上,但是一直在看着自己。 他非常局促,爬起来坐在床上,“你……生气了,是吗?” “没有。”夏末还是这么说,口气没有更严厉,也没有故意冷淡,但还是…… 他快要哭了。 夏末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很小心地,握着他的手腕,而不是他的手。 他咬着嘴唇笑了笑,夏末是真的看不得他难受,他心里知道。 “别生气了,好吗?” “我没生气……好吧!好吧!我就是生气了。那凭什么嘛,我买礼物是想攒点积分的,凭什么不夸我还要吼我。” 小舟不知道怎么突然忍不住笑了。 “坏孩子!”夏末断然斥责他。 他又“嗤”了一声,然后又有点想哭,凑近夏末埋头在他胸口,紧紧抱着夏末的腰。头发被抚摸了一会,然后是后脖颈,最后夏末搂紧了他,把他收在怀里。 “我错了。”小舟喃喃地说。 “唉,也不是你错了。我坐飞机的时候旁边的姑娘在看杂志,我无聊就瞄了几眼,这事也是我无聊了,我在杂志上看见这个包觉得很逗,又很合适做书包……我知道……你很留恋小孩子时候的……我也亏欠很多……唉,这个话不好谈啊,不说了。总之你看,有小怪兽,还藏在书包里面,你平时就可以带,多好玩啊!我真的没想它多少钱,钱是那么重要的事吗?钱不就是个数字吗?有钱难买我高兴,好吗?当然,当然,买包很无聊。但……但那不就是个包吗,你怎么还跟我生这么大的气呢?” “我下次不这样了。”小舟更紧地搂着夏末的腰,好在他知道夏末不会把他推得远远的。夏末又开始揉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发抚弄开,低头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晕晕乎乎的抬起头,吵架了还能被疼爱,或许不管怎么样错多少次都会被疼爱。他迷糊着张开眼睛,看见夏末的嘴唇就在眼前,好看地微微抿着,看起来就非常温暖,非常柔软,他好喜欢看着,他好想尝一下,看看是不是跟想象中,跟记忆中一样的温度,一样的柔软。他转开了头,搂紧夏末温暖的身体,耳朵贴在夏末的胸口,暖暖的。 ~~~~~~~~~~~~ “你看起来过的不太好。”衣然在咖啡店的木桌对面问他。他有明显失眠缺觉的气色,眼底的黑色有点重。 “实际上我过的非常好,就好像我错过的二十个生日加在一起庆祝。” “这么形容可是非常壮观的好啊。” “如果我看起来没那么好,那也是因为好的东西来的太快太不可思议,我有些患得患失。这么说太文艺了,我再打个比方吧。就好像一个穷光蛋原来穷的只能吃人家剩下的馊饭,突然有一天捡到了大笔的金子,从此发了财,高屋美妾,想什么来什么,可是却断不了穷根,每天搂着金子睡觉,日怕夜怕,忧心忡忡,生怕金子没了。” “你得到爱情了。”衣然笃定地说,她可一直都是爱情专家。 小舟沉默了许久,开口说道,“其实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我觉得他爱你。”衣然新做的指甲有很多个颜色,不协调,却很有趣。她正在用餐巾纸叠纸鹤,用长指甲勒出笔直的痕迹。 “谁?” “你觉得是谁?”衣然嘻嘻地笑着,突然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天呐,你一个大男生竟然脸红了。” “我不觉得是爱情。爱情就是……情欲、厌倦、麻木、习惯,忍受双方的家庭和父母,分手……结婚和生子。幸亏我没有父母,但是……我一直很害怕别人的父母。父母爱起孩子来,真的很疯狂。” “你这么说话可真像陶陶。怎么说呢?爱情当然会消失,不过我从来也没为曾经的投入后悔过。毕竟,那是一种无以伦比的强烈感觉,拥有过就值得庆幸。” 小舟没有反驳,反而犹豫了一下,问道,“有……多强烈?” “你想比对一下,看看你现在的感觉是不是爱情?”衣然狡猾地笑着说道。 踌躇,踌躇。 小舟想起昨晚那个接吻的冲动,差点毁掉了他的信誉和他的信心。可惜那个冲动没有消失,他有点揣不住那种激动了,他得找个人说一说。陶可太理智了,她肯定会列举出十条以上的不妥之处,但那些不合逻辑的部分他不用听别人说,他自己就很清楚。所以他想找衣然说说,衣然就是个随意被情感支配的火药桶,他有时候很羡慕她。 “我……我从没告诉过夏末,我所有的快乐和痛苦都在他的身上。如果他快乐,我甚至会忘记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他不想理我,我……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活着。这样肯定不合理,但我知道他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有时候我想象如果他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我也不认为我还存在着。”小舟愣了一下,他终于注意到衣然的表情,“你怎么这个表情?我吓着你了吗?” “嗯……略微有点病态。”衣然翻了个白眼。 小舟有些窘迫,他吞咽了一下,“他们都反对你跟那个中年人恋爱的时候,你对他的感觉不是这么强烈吗?不然你为什么要那么坚持跟他在一起?” “可我最后还是跟他分手了呀!”衣然说的有些不高兴,大概觉得小舟在嘲讽他,但小舟很焦急,她打量了他几眼也就打消了恼火的念头。她仔细想了想,恳切地说,“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你这样岂不是说你要为他生为他死吗?可是世上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事,如果这样的话,万一有一天他离开你,你能接受吗?” “他结婚离开我,当然可以。但如果再不见面那种离开我,或者他讨厌我,我就接受不了。”他鼓起勇气说了实话,又迷惑地问衣然,“这种情感很病态吗?” “有点……吧。你虽然说他结婚你可以接受,但他结婚了就不会跟你住在一起了。你怎么办?这是非常实际的问题。如果你特别想见他,但又知道他没时间,你会不会偷偷去他工作的地方看他?会不会偷偷跟踪他?” 小舟不安地沉默了。最可怕的是他知道自己肯定会这么做,早在夏末不肯认出他的时候,他就这么做过,他跟踪夏末发现了他的住址。如果夏末没有回头来找他,他肯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种行为,他对夏末上瘾,他无法忍受不见夏末所产生的戒断反应。这肯定是变态的作为。 他的手心开始冒汗,心口翻腾着。 “不会吧?你真的这么想?”衣然烦恼地说,“这样肯定是不对的。即便是情人关系,这样也会惹人烦。如果他发现你超过正常限度地渴望他,哪怕他跟你是恋人关系,他都会疏远你。你这样极端,会让关系变得很沉重。” “如果是兄弟关系就显得更变态了,是吗?” “我建议你克制一下。你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去见见新认识的女生,或者男生。” 衣然回避了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可这样让小舟更难受,他有点反胃了。 “如果我做不到……”小舟说不下去了,他想了一会衣然的建议,抑制着翻腾的汹涌情绪,“我肯定做不到,我最近的社交确实少了很多,好像除了他以外什么都不重要了。我甚至有几次差点忍不住想跟他建议,他工作的时候我能不能在附近……” 他闭上嘴抬起头看了看衣然,她看着他的神情几乎是在可怜他。 可是他竟然抑制不住要继续把自己鬼祟残破的内心说出来,永远都避讳谈心里话的后作用就是一旦开了那个口子,他就无法克制地滔滔不绝。“他要忽视我,把我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变成了一片虚无。我不觉得自己还能看到活人,我有时候会在外边漫无目的地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城里,仿佛是在荒原里流浪,有一天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走了二十公里,走到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疯了,可能我真的精神有点问题。但我后来回家,他也回来了,我看见他眼睛里面有我,我的世界就像冰雪消融,雾霾散尽,一切又变的真实起来,每个人也重新活生生起来,我也活了过来……但,你们,别人不是这样的,是吗?” 衣然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摇摇头,“这么沉重的感情很可怕。没人会愿意负责对方的生命吧?他可能希望你爱他,但这种拿命去在乎的……这么极端的情感,只有自恋狂会享受。” 小舟闭上了嘴,他看着衣然,仿佛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是他没有机会爬出水面了。他眨了眨眼睛,黑眼圈明显的眼睛显得很空洞,睫毛显得异常地长。衣然在椅子上向后坐了坐,仿佛看着小舟让他很不自在,她好像有些害怕。 “连你这种总是为爱情疯狂的姑娘都觉得很不正常。”他说,“可能真的不正常。我小时候,妈妈带着弟弟常年住在国外,我爸爸很忙,只有保姆跟我作伴。但保姆只是给我做饭吃,晚上她会自己看电视剧一直到睡觉。大部分在家的时间,我都是一个人独处。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也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状态,因为没人告诉我对错,也没人注意看看我是不是正常。我自己也很怀疑我大概心理有问题,夏末是……唯一在意过我的成年人,他给我的是真正的关爱,从那以后我就缠上了他,这么多年都放不下。可能真的是不大对劲的。” “我在一个美剧里看到过,一个被父母忽视的小孩,她总是很容易爱上陌生人,只要有成年人对她好一点,她就总想让对方带走她。那个电视剧里说她应该接受心理干预,小时候被忽视的孩子会有两种极端的反应,一种是自闭不接受任何人,另一种就是相反的。”衣然不舒服地缩了缩肩膀,“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点像电视剧里的小孩。但是你想想,他就算对你很照顾,也只是因为他是个善良的好人,他的出发点是他的良知。也就是说,他对你的友善行为只是个偶然之举,可是对你当时来说,那就是你的全部世界。这多么不对等啊!你干嘛不反过来想想。如果你现在,遇到一个可爱的没有父母的小孩,你会不会对他好?然后你再想想,你会不会想跟这个八岁的小孩扯上一生的关系?” 小舟的嘴唇哆嗦了一阵子,他咬住嘴唇,克制住颤抖,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是因为有水光在闪动。衣然有些害怕地又在椅子上缩了缩,她看见小舟挺直了脊背,她以为他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艰难地,一字一字地说,“我不会想跟一个八岁的小孩真正扯上关系。” “是啊。”衣然轻松了一些。“就是这个道理。不过我说的也不一定对,而且我不想让你难受的……” “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小舟笑了笑,但是吸了一下鼻子,突然说话的声音就带了鼻塞的声音,“你不要想的太多,我知道如果不是好朋友,你也不会说这么多实话。” “那你今晚想跟我出来玩吗?我的朋友都很漂亮,身材也很棒哦。” “下次吧。”小舟说着又笑了,“下次我会出来的。” “或者你考虑考虑何唯?他是真的在乎你。你知道吗,陶陶一直以为何唯是你的男朋友呢!” “是么?”小舟敷衍地说,不是很在意朋友的这种误会。 “是啊,她还问了夏末,问他怎么看你跟何唯在一起的事,有没有恐同症,会不会因为这个讨厌你。”衣然说着翻了个白眼,吐了吐舌头。“她就是操心命,事妈的性格。” “你说什么?”小舟愣住了,放在桌面上的右手突然开始颤抖,他用左手把右手推下了桌面,两只手在桌子底下缠在一起,“我没听懂,你再仔细说一遍……” 第60章 春节倒计时第六天,所以是不是忘记了过小年? 夏末刚从律师朋友那里回来,合同在正常走流程。回家的路上他想起来如果他要认真做下去的话,他首先会给自己弄个像样的法务。如果小舟放弃学术之路的话,或许可以让他从应用数学转到财会。不过会计哪里都找得到,不值当为这个。再说小舟闷头搞论文的话,外边那些色狼也就没多大几率跟他邂逅,身边的人都是那些实验室的书呆子,他们知道什么好歹,一多半连社交都成问题,完全不足为虑。天呐想想就很棒,当初劝小舟读硕士读博士他真是太天才了! “你一个人在家门口高兴什么?” 他呆了一下,大惊。小舟是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的?正蹙眉怀疑地瞪着他。一定是搭走廊另一边的电梯上来的,已经跟他相会在门口了,他还沉浸在私心里偷乐。一本正经板着脸的小孩子,好像撑到满的气球,他抬起手指,在小舟的脸上戳了一下。 小舟刷地转过脸去,出人意料地没有搭理他,一鼓作气打开门锁,甩开鞋子,一路直奔洗手间。 夏末吃了一惊,惴惴不安地换了鞋子,仔细回顾了一遍从昨天吵架到今天的整个历程,怎么想昨天都应该是他吵赢了。那个怪兽包事件肯定是翻过去了,然后今天……今天他绝对没有任何不良举动。他仔细想了两遍,昨晚他把下水道口都清理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把垃圾都倒了,保证没可能惹恼那个洁癖小孩,他没有抽烟没有喝酒,身上肯定没有味道,再后来……今天见的人不是老头就是丑鬼,就算被小舟碰见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如此这般自信都上来了,卫生间的门又砰地一声打开了。 这可不得了了,胆小鬼竟然在摔他的门。 “小舟。”他在沙发前叫了他一声。 小舟低着头经过他的面前,装模作样地去冰箱里找了一圈,他都不知道小舟这个架势能从冰箱里找到什么出气。果然小舟也没找到什么,本来吃的也不多,接着小舟就一头扎进了大门口旁边的衣帽间。 夏末被低气压定在沙发上,衣帽间的门又被推开了,小舟穿着睡衣出来,低着头,只能勉强隐藏住好像哭过的脸色。 “怎……”夏末愣住了。 “怎么了?”小舟语调活泼地结果他的话,实际效果就叫欲盖弥彰。随后他就一头扎进床上,架势大的好像投进游泳池,还迅速扯上了被子,“我特别困,先睡了。” 夏末怔在沙发上,好半天反应过来--这特么是骗鬼呢? 小舟埋在两只枕头中间,蜷成一团,但没什么用,头顶的被子就像被台风卷开了一样。他还不死心地想埋着脸,但是夏末就是不能让他如愿,他竟然被夏末扯着肩膀直接从他在床上做的窝里给拎了起来,硬是逼着他把脸露出来。 妈的!隐私都不让他有么? 小舟只敢在心里骂。 “是不是骂我呢?”谁知道夏末竟然问他。 他一怔。 “哎我……还真骂我呢,你就这么好猜么?”夏末气得给了他一巴掌。 “我……”小舟的脸涨红了,眼睛又潮湿起来,窘迫的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 “别哭。哎哎哎,骂就骂呗,我又没说你什么。别哭,不许哭!啧,你别让我着急,快跟我说怎么了。你觉得我会让你瞒过去吗?” “我也是可以有隐私的。”小舟躲不过,铤而走险,哭唧唧地说。 “你有个屁隐私,我什么时候说过咱们家是民主社会?我就是说了算的,你顶多只能钻钻空子,隐私那东西不许有!” “那你还能怎么样?”小舟的眼泪又下来了,“你要打我吗?” 夏末吃了个瘪。 “那你打我好了!”小舟捂着眼睛得寸进尺。 夏末吐了口气,感觉像是呛了口游泳池的水,气得随口说到,“干你。” “那你就快来!”小舟气恼地嚷嚷道。 夏末一怔,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看了小舟一眼,小舟的视线跟他碰了一下也立刻低下去。夏末挠了挠脑袋,气氛突然向着奇怪的地方转过去了。 “你还吃得挺准嘛。”他含糊地嘀咕,“臭小孩。不可爱。” 小舟撇了撇嘴。 “又在心里骂我!” “人老多疑。” “小王八蛋!”夏末揪小舟的耳朵,“我要把你拉到山沟里丢掉!” 小舟丧着一张脸,突然伸出手臂去搂他的脖子,投进他怀里。 夏末立刻搂住他,心里一动,只觉得还离的远。他托着小舟把他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毫无缝隙地搂抱着,轻轻地拍着后背沉默地安慰着他。 “我还以为我已经长大了……”小舟喃喃地低语,“你再也不会用这个姿势抱着我。” “哈哈,你还是很纤细呢。”夏末笑着,嘴唇轻碰他的耳朵,“你的尺寸相对我来说,还是很小,很小,还可以抱在怀里。” 小舟捂住自己的眼睛,“可是,男人老是想做个小孩这很变态啊。再说你又不需要小孩。” “你想太多了。”夏末轻轻地说,抬起眼睛望见小舟身后整面墙的书架,橙黄灯光下一排排的书脊。有一瞬间他有些恍神,回过神来笑了笑,扶过小孩的头,“告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我跟陶陶吵架了。”小舟说,不可抑制地他抽泣了一声,连忙捂住嘴。 “哦。”夏末轻叹了一声。“为什么跟她还能吵起来呢?” 小舟摇了摇头,那个原因他是不会说的。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夏末那些天在气什么,夏末一定以为自己拒绝他是为了跟何唯搞在一起。如果他能做出那种事来……他在夏末的眼里该是龌龊成什么样啊?亏他自己还一直自认坦坦荡荡,理直气壮。 他气急败坏之下口不择言地打电话去给陶可兴师问罪。可是归根结底陶陶也不是故意的,她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全是出自好意。他该知道那全部都是他自己的错,结果他还是把事情演变成了一场大吵,好没意思。他不想跟陶可吵架的,她是那么重要的人,说起来好像理智的不近人情,可是做起来总是宽厚,对自己的要求又是那么的少。可是他就像个点着的炮仗一样控制不住自己,像个神经病一样说个不停,却没明白自己就是在迁怒。结果他把陶可在电话里气哭了,陶可让他滚蛋再也不要找她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实在太糟糕了。 他已经太糟糕了,他必须控制自己,不要产生连锁反应继续把事情弄的更糟糕。他要理清思路:在普通人看起来,朋友之间的吵架一定不是什么大事,不该让一个男孩子哭哭啼啼;夏末是个正常的普通人,不可能理解他这种样子,所以他必须赶紧恢复正常,不要慌,不要乱,不要心烦--心烦可以等到下半夜再说。 他的手指揪住了夏末的衬衣,强压下的情绪化作手脚的麻痹,好在身体周遭的温度提醒他,夏末还容许他在身边,还会分给他宠爱和温情。想要这些,他就需要表现的像个正常人一样,不要被夏末发现他是个麻烦,嫌弃他。 他数了五秒钟,没有信心现在抬头的话,能够恢复平静克制的情绪,但是夏末并没说话,再拖下去本身可能也显得不正常。 他挂上个微笑抬起头来,“我……” 掩饰的话没说完,因为夏末在看着他,神情怜惜又烦恼。 “要不然哥哥替你去找找她?” “什么?”小舟震惊地说。 夏末看着他的眼睛,“陶可是个好孩子,跟她吵架要分个对错是没意义的,所以你才这么难受。是吧?但是真正的朋友是吵不散的,你不要难过。实在不行哥哥去替你找她好不好?哥哥帮你想办法。” 小舟怔怔地看着夏末,慢慢地抬起手抚摸夏末的脸,拇指在他颧骨上轻轻地蹭,指尖是夏末皮肤的温暖。 “怎么了?”夏末抬起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手抖得像个老头子。” 第61章 然而心情还是没能好起来。 深重的雾霾,寒冷天气里要下不下的雪,即将到来的新年。 小舟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好像有一种非常重要的感觉,他一时想不起来。这样的时刻最舒心的唯有夏末还有弹琴的兴致,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他有时候觉得只有夏末才有力量催动那样沉重的乐器,让音符沉着又流畅地倾泻而出。 如果生活像梦想一样美好,他也会无忧无虑地学会弹奏钢琴,也许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但如果那样,他是不是就会比较放得下夏末呢?放下这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脸庞像雕塑一样完美的男人?更不要提他聪颖的头脑,魅力十足的性格,美好的微笑……开什么玩笑?人都是自私的,长大的孤儿就像一个饿死鬼,恨不得吞下这个世界。 距离春节倒计时第五天。 小舟想到处走走,夏末出门之前说过如果他有想去的地方,他可以陪他。但他想想就算了,他的心情依然很糟糕,他不想用心里那块黑洞去辐射夏末。离开夏末,他还能够让他心底的阴霾肆无忌惮地蔓延出来。夏末或许有一天真会碰见一个对的人,那个时候他只要想想,夏末不必隔段时间就接受一次阴暗辐射,自己离得远一点实际上是伟大之举,这样他可能真的就可以接受了。不再是被抛弃,而是自我放逐,这样想自己还比较有价值吧? 他在街上站住脚,抬起头厌恶地望着远处发黄的天空,有几只麻雀从一棵秃树上跳上另一棵。他脑子里回放起夏末上午弹的那只曲子,有时候他能完整地回放一些很长的段落,当他特别心烦的时候,他就停不住脑子。但周而复始地循环背诵夏末制造的音乐,要比其他东西更舒服。因为他还能回味夏末弹奏时候额头前发丝的跳动,唇角绽放的表情,肩头轻微的晃动,还有汗水从鬓角滑落的模样。 他的脑子有时候就像个废纸篓,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能复制下许多细节,非常讨厌。但如果尽力去回放跟夏末有关的,他就好受许多,仿佛脑子里被降了噪。 搞不好他是个机器人呢,所以没有父母,没有来历。 他在一张路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想要降低脑子里那些迅速盘旋而过的思维流。或许他真是个机器人呢,他其实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夏末。他应该回实验室去,或是去图书馆,把那段论文看完,他应该独立演算一遍那个有趣的证明过程,他已经把这几篇论文里的知识分成块装在脑子里了,现在仔细检查一遍它们都在,所以他要能归结出自己的路径。哦,他突然有一个新的思路,或许有一个更好的证明方式,他需要笔和纸来试一试。 他还有一个更好的想法--他可以谁都不在乎! 手机里送来了微信的信息,是何唯想要见面。夏末对陶可的印象非常好,夏末非常讨厌何唯,顾虑到那些误会,他应该少见何唯。但是,去他的吧,他都决定谁都不在乎了,反正他做什么都是错,他应该少一点感情。何唯的店不远,他还能从何唯那里借到纸和笔。 他的脑子又在何唯的店里回放夏末今天弹的那只曲子,渐渐的他觉得好像在另外一个时空也听过,不是夏末的版本,是更细腻的一个版本,没有夏末那种硬朗和明快。但那肯定是心理学最著名的四个错觉之一,再细想也没什么价值。何唯竟然大白天的喝了个烂醉。 他没有细听何唯的醉话,那些谁瞧得起谁,谁对不起谁的话,他听不进去。他在吧台上扯了一张餐巾纸,拿了一支点餐用的铅笔,开始在餐巾纸上写推理证明的过程。 “喂,你为什么不听过说话?” 一只手猛地扳住他的肩头,他猛醒过来,抬起头看了何唯的醉态就生气,“这世界上从来也没有谁瞧得起谁,谁瞧不起谁的问题。” “你什么意思?”何唯真的醉了,脸又贴近了他的朋友。 “就是字面的意思。” “你知道夏末是什么人吗?”何唯根本思考不进去小舟说的话,“别跟我拽这些文艺的话。” “我从来不觉得任何人瞧不起我。” “因为你很优秀?”何唯冷笑了一声。 “因为那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 “就好像你比我好多少似的。” 小舟这次连头都没有抬,他手里的铅笔在餐巾上迅速写下一串符号,“我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你有典型的富二代病,在极端自负和极端自卑之间切换,那是你的问题,也不关我哥的事。” 抓在他肩头的手用了力气,他有点疼了,用力耸开他。“你要是少喝点酒,稍微自制一点,就会感觉好很多。” “我喝酒喝得多?那我是为谁喝的酒?” 小舟被搡了一把肩头,他终于抬起头,看见何唯血红着眼睛瞪他。暴怒着的压制性情绪让他醒悟了一些,开始抬手自卫地拆开何唯在他肩头的钳制。但是何唯的话让他开始不舒服,“太可笑了,你要别人为你负责任吗?” 但是何唯今天整个人都不对,他刚被推开就又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你是不是觉得我处处不如夏末?” “松开!”小舟的脑子猛地从今天一天的浑浑噩噩中清醒了,何唯滚烫的手心烫得他一个哆嗦,他一个反胃恶心,急忙甩开。“你疯了吗?” 小舟躲避地站了起来,何唯就像上了瘾,跟着站起来还要摸他的手。 “松开我!”小舟恼怒地摔开他的手,没想到从来都挨着打甘着心给他当小弟的男人突然翻了脸,猛然变成一头凶兽。 “你竟然敢这样甩我?”何唯一把抓住小舟的胳膊,紧紧地钳制住他,恶狠狠地把他往墙上摔,“我爱你,我比任何人都爱你。我爱你爱了十几年,你就这么对我?” “何唯!”小舟浑身发抖,两只胳膊被勒得仿佛要断了,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掰碎了他。 “你要是只喜欢女孩也就罢了,我认了。可是你拒绝我却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当我是什么?夏末就是个王八蛋,你还跟他犯贱!你喜欢男人我也是男人啊!我要比那个自私的王八蛋对你更够意思!” “放开我,放开我。”小舟大叫着,眼前血红一片,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像红色的血一样泼洒出来,紧紧勒住他的胸口。他突然语无伦次地大叫出来,“哥哥,哥哥,哥哥。” “你给我闭嘴,你竟敢喊他。”何唯疯狂地把他往墙上挤压,伸手扼住小舟纤细的喉咙,用力掐了下去。 第62章 六个颜色不同的小方块排成一排,在柜台的装饰灯下闪耀着格外诱人的光泽。 夏末已经走了过去,又被吸引回来,他盯了柜台一会,忍不住一笑。 “姑娘,我想要这盒方型的马卡龙!” “先生,那是棉花糖。”柜台旁边的店员小声说。 “哈哈。”夏末没神经地笑出声来,又犯难地咬了咬下唇,“好吧棉花糖我也要!” 店员连忙走进柜台后面,“我给您包起来,您是要送人吗?” “不用包得太麻烦,我还要一块焦糖布丁。”夏末盯着柜台里面,眼睛快速地来回扫描。“还要一个水果派。” “您是买给女朋友吗,那我推荐您那块hellokitty的白巧克力蛋糕,特别适合可爱的女孩子。”店员麻利地展开包装盒子。 夏末“嗤”地笑出来,又正色拒绝,“ 不用了,我买给男孩子。” 店员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正巧大门被推开了,她连忙转头过去打招呼,“欢迎光临。” “你好,我想要一块……” 夏末身后那个柔和的嗓音顿住了,一丝奇异的熟悉感凝固在门口送进来的冷风里。夏末转过头去,驼色的羊毛大衣,温软的微笑,那记忆就像在昨天。只有自然的黑发与记忆中的浅色违和至深,反而显得不自然。 他怔了一下,来人比他还要惊讶,盯着他一时缓不过神来,记忆中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竟然在这个年纪里还能闪烁出天真的惊慌,仿佛昨天他们才刚刚结束高考离开校舍。 这么说他过的也不错。 “hi.”夏末轻声说,率先打了个招呼。说来也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是不太愿意看到他难堪。捧在心尖上那种怜爱的感觉,如同夏夜清风,以为早就不存在,偏偏一眼瞥见月下涟漪。 似乎曾经也有过那么多怨恨。可是时过境迁,怨恨都风流云散了,反倒是只有好的那部分在心里留下淡淡的痕迹。夏末挪不动步子,只是想到人心真是不合逻辑。 “夏末。”他的名字被轻轻地念叨了一遍。 他侧过脸去,心里有一丝不忍。却不明白不忍的对象,到底是什么。 “付遥。”夏末说,这个名字很久都没唤过,念在口里陌生又熟悉。 “啊,你……回国了?这么巧。哦不对,你是请假回来过年的吗?”黑头发的男生慌里慌张地说,激动,失望和焦躁不停地切换着,但有点开心却是真的。 “我已经回来一年多了。”夏末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猜测,“你也没有留在美国?” 他张了张嘴,像是许多不堪的记忆迅速碾压而过。夏末能理解那种感觉,少年相识,他们还算彼此了解。 “我回家来了,在那边……生活也不像当初想的那样简单。”他说,躲避着夏末的视线。“啊,我们很多年……很多年没见了,算是老友重逢吗?” “差不多吧。” 感受到了店员打探的目光,付遥不自在地看了看店外面,想开口又一脸畏缩。这几年他似乎也没怎么长胖,还是瘦瘦的,缩成一团看起来年龄仿佛更小,可怜巴巴的。 夏末也不知道该如何,只要说一声“有空再会”就真的可能也就永远没空再会了,走过去也就走过去了。那样倒也没什么。但是看看时间,其实天色还早,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 你……很忙吗?”他犹豫地开口,看起来有些恍恍惚惚的。 夏末没有回答。 他不是故意的,但是他的沉默总是会制造巨大的压力,付遥有些摇晃。“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的近况,或许……或许咱们能耽搁个十分二十分钟喝杯咖啡。” “好。”夏末回答。 付遥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反应过来就有些喜出望外。“那么……那么那边的写字楼下有家咖啡店还不错。” “你不要买甜点了吗?”夏末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但似乎也不是说……也不是不高兴。 付遥一下子变的很不好意思,“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走吧。” “你不是来买草莓蛋糕的吧?”夏末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付遥的脸颊红了起来,“我……哈哈,是的,我就是只吃这一种。” 夏末突然有点后悔说那句话,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说了。他有一种习惯性的冲动,差点就要说我买给你。幸好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付遥也没有再对着甜点撒娇,甚至转身帮夏末拉开了蛋糕店的大门,他就这么下了台阶。 透明的落地玻璃窗,橙黄色的灯光,深木色的长桌,上班时间,这里只有零散几个客人。夏末还是有一点触动,他们竟然能够这样安静悠闲地坐着,不复少年的雀跃,也无悲无喜。如果只有一个人长成这种大人模样也就罢了,两个人一起就有些诡异。 “你还记得你以前做蛋糕很难吃吗?”他不知怎的就想着从前的那些模样,“现在有进步吗?” 付遥笑了起来,“早就不做蛋糕了。那时候真难为你了,我做的蛋糕简直就是鸡蛋饼,还傻兮兮地送给你。” 夏末看着他的笑容,没有记忆中男孩子那种清澈灵动,换了种温柔模样,但也仍旧亲切。只是记忆中把他保存成了状态a,现在发现他已经处于状态b了,虽然都还不算坏,可是毕竟不知道从a到b的推导过程,缺失过多,已经不是自己做的那道题。 “你有了结婚的对象吗?”夏末问道。 付遥似乎被涌起的尴尬挫败了,眉毛皱了半天,终于打破了那层小心翼翼,半恼不恼地骂夏末,“你这个臭混蛋,怎么还是这样,非要这么直接吗?” 夏末咬着下唇笑得弯了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是后来遇到的那几个男孩子,现在即便见了面恐怕也是连招呼都懒的打了,可是第一个爱上的人总是有些待遇不同。不管后来故事的结局写向了哪个方向,那些最初的情感始终是不掺杂一丝邪念的真挚,虽然后来不免俗套地伤了心,也恨意满满过,但却是心最亲近的。 “我没有结婚,也没有想要结婚的对象。”付遥说,“你呢?我听同学说,你有女朋友了?” “过期的消息。”夏末随随便便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想开了,终于低了头。”付遥直直地看着他,突然吸了一口气,“当我没说这句话,我不想惹你生气。” “说的我好像很小气似的。”夏末哈哈大笑。“我当年难道就是那样的龟毛少年吗?” 付遥没有在意他的抗议,接着问道,“你过得还好吗?” 夏末想了想,答得很保守,“应该还可以。” 付遥笑了起来,“我也过的还算可以。不过我的标准比较低,总算顺顺利利把大学毕业。对了,要看我的注册会计师证吗?你说过我一辈子都拿不到的,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说了一百万遍你比你自己以为的优秀,你只是不肯信,只要记着吵架时候我说的那些屁话。”他回答得很坦诚。 “人小时候,懂什么呢?”付遥低声说,又笑着抬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夏末,“你有些变化了,总觉得你变得很满足。” 夏末没有领悟过来。 “觉得你对生活很满足。”付遥解释说,“你身边已经有个让你满意的人了,对吗?” 夏末没有回答,有一阵子他想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许多温情的记忆被勾起,不断地轰击着他的脑子,他不能抹杀掉那些曾经的过去,所以知道大概现在付遥也是如此。今天见过了,明天他们可能就不会再相见了,各自走开,也没有必要心存挂念或是心存伤害。 “ 你就算说一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会嫉妒得去杀了他的。” 夏末被戳破了心事,泄气地哈哈大笑,“好吧,好吧。是有那么个人,让我很向往婚姻。” “女孩子?”付遥吃了一惊。 “男的。” “哦。”付遥顿了一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末思考了一下,好像没想过要怎么总结,“很好的人。” 付遥瞧了他一眼,“这是一个高考语文148分的人说的话吗?” “哈哈。”夏末靠在木头椅子的背上,“嗯……非常漂亮。” “男生?”付遥又确认了一遍。 “哈哈,是男生。总觉得帅好像不足以形容他,说漂亮似乎更恰当点。他非常聪明,如果认真测智商,他肯定比我的智商分数要高,但其实他还总是挺傻的,所以就显得很可爱。心思很复杂,但是因为没有坏的想法,所以其实还挺好猜的。” “又漂亮又可爱,还很单纯。为什么听你的口气,好像在说小孩子。”付遥思索着说。 “啊哈哈,是有一点……年龄差。”夏末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热咖啡。 “那是差几岁?”付遥随口问道,惊异地看到夏末脸上突然尴尬起来的神色,有些后悔自己问出了口。 “九……岁。”夏末看了眼天花板上的灯,看起来像是翻了个白眼。 “小你九岁?”付遥呆住了。 “是啊,所以要说是小孩子,也可以吧。我念大学的时候,他还是小学生呢。”夏末叹了口气。 “那他一定很迷恋你。”付遥倒没有继续表示惊叹,好像也就接受了他在跟小朋友恋爱。“现在他是大学生了吧?那也不算小孩子了。你这么华丽的一个人,不管是小男生还是小女生迷恋你都正常。” “谈不上迷恋,你真是太抬举我了。”夏末看着付遥笑了,“他过去的生活环境很复杂,在那种环境下还能保有完整的自我,没被生活吞没,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当然也很让人心疼。不过说到他对我的感觉,我想他其实只是需要我。”夏末一笑,“你干嘛那么看着我?我们小时候总觉得被人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真正成年以后才知道,仅仅是被人需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我觉得他以后长大了会爱上我的。” “你不是在开玩笑,是吧?”付遥迟疑了一下,说道。 “我……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就是记得你不是个肯受委屈的人。” 这句话勾起了一阵长长的沉默,重逢的温软旧情终于上了一层滤镜,旧日的阴影舔上了镜花水月的幻影。 “如果让我说实话的话,他……没有你当年那么爱我。”夏末突然开口,他身旁的男人姣好的面容露出小男孩一般的神色,这是一句等了很久的实话吧,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愣在那里。 夏末皱了皱眉头,像一艘破冰船一样前行,“我怨恨了你很久,可是现在想想才知道我也有错。我虽然还是无法认同你当年的想法和行为,但是我知道自己也是毫无耐性,并没有为那段感情做过什么积极的努力,只会怨天尤人地期待一切都是完美遂心的。我没有想过我或许可以努力让你改变想法,想都没有想过。只能说,我们遇见的不是时候。” 付遥张开嘴,缓缓地深呼吸了几次,“现在那个孩子,比较有运气,是吗?” “被人家需要,对我来说,何尝不是运气?” 付遥吞咽了一口,手微微发抖,好像他端的马克杯里撑得不是黑咖啡而是一碗汤药。 “你就还是点一杯巧克力牛奶不就好了吗,干嘛要喝黑咖啡?” 付遥怔了一下,眼睛有些酸涩似的用力眨了眨。夏末也愣了会神,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话是怎么溜出嘴边的,好像它自己长了脚,绕过他的脑子直接被推送了出来。 “天黑了。”付遥说,“既然喝了咖啡,要不要索性再耽搁一会,一起吃个饭?附近有家很好吃的烤肉店,他们家的清酒不错。对了,你还喜欢吃烤肉吧?” “还是很喜欢吃。”夏末突然笑了出来,“你现在吃烤肉的时候,还是只吃不烤吗?” 付遥咬了咬嘴唇,“没人照顾,不但能自己烤,连换烤网都熟练的不用等服务生了。” 夏末被他的玩笑逗笑了,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你瘦了。好好照顾自己。” 他的眼眶红了,“没事的。我……请你吃晚饭吧?” 夏末只是坐着,许久才抬起头来,慢慢地微笑,“好久没见,本来应该吃个晚饭。但是我刚才买了棉花糖,不赶紧回家去找冰箱的话,棉花糖就要融化了。” “哦。”付遥点了点头,好像也觉得夏末的话非常在理。“那就下次吧,下次一定一起吃个饭。” “那我要回去了。”夏末站起了身,只是眼睛仍旧望着付遥。 付遥也站了起来,拿起大衣穿上,肥肥大大的羊毛大衣,格子的围巾,晃神看去还是高中的模样。 “我也一起走了。”他说。 他们从二楼走下去,外边落了点雪,晚高峰的街道上车堵得厉害。夏末的嗓子也堵着,他突然说,“我曾经想过,跟你住在这样的城市里,一起吃饭喝咖啡走路看堵车。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想过世界上有分手这回事,我想象的未来都是一些小事,虽然不是很有出息,但我现在想想也不觉得很坏。” “那现在呢,他在家等你吗?”付遥的嗓子哑了。 “不一定,他有时候不希望我知道他在干嘛,非常不听话。”夏末说,“而且他跟你一样,也希望找个女孩子结婚,生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而且他比你的理由还充分,我甚至不能反驳他。” “那你可真倒霉,遇见的人都这样自私。”付遥说,“不过这一次你没离开他。还是跟对我不一样,你还是优待他的。” 夏末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落在付遥的右耳上,只有那只耳朵有耳洞,戴的耳钉依然是当年那一只黑色的,是自己送给他的。他几乎忘了,可是看着又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忽然想起小舟也是这只耳朵上有耳洞,也是一只黑色的耳钉,跟付遥这只看起来异常的相似。 “他也……喜欢去星巴克打工,泡咖啡的手艺跟你一样好。” 付遥笑了,“那时候我去那里打工,只是因为你狂爱喝咖啡,每天都要跑星巴克。都是为了讨好你。” “我也是在星巴克……找到他的。” “这么巧。”付遥说,他拦到了一辆出租车,低头快速地说,“夏末,那时候我就已经后悔了,可是你换了手机号谁都不告诉。我到处找你,有一次甚至遇到了你弟弟,可是我还有勇气的时候就是没有找到你……我……” 他弯腰进了出租车,话也断在了这里。 夏末一个人站在街边,最后靠在路灯上,突然伸手去口袋里摸烟。什么都没摸到的时候,才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许多年不抽烟了。那个短暂的自暴自弃的生涯,应该早就不见了,想不到竟然还会留下这么个无意识的动作。 第63章 夏末按了门铃,没人搭理他。他只好掏出钥匙来自己开了门,屋里漆黑一团,门口扔着小舟的双肩背包,差点把他绊了个跟头,顿了一下,有一点从虚幻回到现实的感触。 他打开门灯,“小舟你回来了?干嘛呢?这么早就睡觉了吗?” 小舟没有回答他,但应该是在床上睡觉。 他放轻了声音,开了厨房这边的小灯,把买回来的点心糖果都放进冰箱。磨蹭着,他去门口的衣帽间里换了衣服,看见衣帽间的上格团着一团小舟的衣服。看起来应该是被愤怒地扔进去的,不知道小舟又在哪里生了什么大气,要不然应该也不会这个时间就窝进被窝里去。 走出衣帽间,他到餐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去烦小舟,或许他应该尊重小舟的意思,稍微留些空间给他。但或者,这只是大人的借口,原因其实是他今晚心里也很烦。 他一个人坐了一会,不用急着去解决小舟那些小孩子的问题,竟然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谁知越是安静地坐着心越是乱,有些事情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会更好。那些过期的愿望实现了又能如何? 他突然站起身,绕过饭桌,蹲在酒柜面前,想要选一瓶酒。他迫切地想找点什么堵住心口的洞。那一瓶瓶的红酒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幽深的色泽,他蹲在那里从第一瓶看到最后一瓶,始终也没有伸手去碰。难不成他还真要在小舟面前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吗?搞出那种无聊男人的模样…… 可是心里还是烦,烦得找不到发泄口,寻不到一点慰籍。他没有去拿酒,也没有站起来,只是蹲在原地,疲惫颓唐地低着头。他知道他不曾被这个世界亏待过,可是到底有没有被善待过,他也说不上。 忽然就很寂寞,深深地呼吸,空气抽进去肺部都跟着疼。 他烦的要死,腿还蹲麻了,站起身往小舟那边挪,一直挪到床前,打开了床边的读书灯。 “小宝贝。”他厚着脸皮叫,倒在床上,搂住了人形的被卷,“理理哥哥嘛。真的,理人家一下呗。” 被子动了动,伸出一只胳膊来搂住他。 他笑了出来,把被子往下扒拉了一些,小舟窝在被子里睡的小脸热乎乎的,他凑上去贴了几下小孩的面颊。 小舟张开眼睛,似乎打量了他几下,他嘻嘻地笑着,躲开了小舟的眼睛。 “怎么了?”小舟哑着嗓子问他,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他故意没回答,有点享受小孩子的关心,他的脸突然被抚摸起来,掌心很温暖,慢慢地抚摸着他的面颊,手指抚过他的眉骨,“是不是累到了?” 他闭着眼睛发笑,“你爱不爱哥哥?” “我当然爱你。” 小舟毫不犹豫的回答让他又笑了出来,搂紧了被卷,头也凑在小舟的脖颈旁边,“最喜欢你这样的小朋友了,你可不要再长大了。” “嗯。”小舟答得很乖,他闭上眼睛躺着,感觉到小舟的手轻轻地理顺着他脑后的头发。 夏末享受了一会,小孩一直在捋顺着他的头发,他好像被孩子当成了一只大猫来稀罕,他也好像真的越被顺毛越宽心,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有猫属性。小孩摸了他一会,另一只手也拿上来抚摸他的颧骨,隔了一会温软的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亲了几口。 他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自己竟然这样被喜欢着,他一把拉住小朋友的手,翻过手掌在他的手掌心上连连亲吻,“这么喜欢我么?”他有点抽风地一路吻着小舟的手心手腕,顺手扯下睡衣的袖口,要亲吻小朋友的胳膊。袖子一推上去他就突然愣住了,“这是什么?在哪磕的,我天,这是青了?” 小舟好似突然反应过来,要抽走手臂,扯下睡衣袖子。夏末撑着肩膀从床上支起身体,迷惑地去看小舟,猛然之间就像被鞭子狠狠抽在脊背上,他惊呼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小舟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领口,睡衣也无法完全遮住他脖颈的瘀青。夏末的脑子炸了一下,他呆呆地站在床边惊惧地看着小舟,想分清现实。小孩子身上出现瘀青,格外的狰狞恐怖。 “和人打了一架。”小舟低着眼睛,嗓音沙哑地说。 夏末屏住了呼吸,伸手将小舟的领口扯大了一点。 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住了。小舟一动不动,没有遮掩,也没有任何突兀的身体动作。两个人突然像是在对峙,夏末的眼神跳了一下,小舟吓得一哆嗦,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拼命控制住身体。但是这么乖乖地接受检查本来就不对,夏末就像只老虎,根本没有什么被欺骗的余地。 他突然冲上来扯住他的睡衣,他急忙护住衣扣,但是他忘了夏末从来都更坚决更直接,他的衣服被一把扯高,在他能够反应过来之前,身上的睡衣就像脱毛衣一样被人从头上整个给扯了下去。 小舟赤着上身呆坐在床上,身上只有双臂有瘀青。“就是……起了冲突,以后我会……注意……” 夏末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视线来回地在他的伤处巡逻。他越来越发毛,越来越害怕。他心虚地担心夏末会看出什么,逻辑上又知道自己只是习惯性地把夏末神化了,他怎么可能看出什么。 谁知夏末阴沉地开口, “是谁碰你了?” 小舟受了一大惊,胃开始抽筋,他紧张的差点吐出来。惊慌失措,弄不清夏末为什么这么问,什么是“碰”,打架不该用“碰”这个字不是吗?男生不能用“碰”来描述的不是吗?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夏末吼着,他吓得一颤。 “什么……是什么?”他含糊着,目光惊慌闪烁。 “你赶紧告诉我,还有哪里有伤?”夏末暴躁得像一头凶兽,“说!是谁掐了你的脖子?谁抓过你的胳膊?不对,我们现在就去医院,你给我起来!” 小舟几乎被他的愤怒碾成了碎片,他话里的暗示也异常的明显,他是怎么猜出来的?“你怎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还撒谎?”夏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坐在床上已经抖得那么厉害了。“你还跟我撒谎?打架?你打架的伤在哪里?那不是平常打架会弄出来的伤吧?你别想瞒着我,胳膊上那么严重的瘀青只有你拼命挣扎才能搞出来。是谁?谁压着你的胳膊?哪个混蛋强迫你了?我要弄死他!” 小舟退缩了一下,他咬住舌头,强迫自己暂时闭嘴。他在床边来回走了两步,拼命地呼吸空气,强迫自己不要像个发狂的动物。他压住脑子里疯狂的愤怒,找回一点智商来,看着那个吓呆了的好孩子。“好宝贝,我们不说了,我们以后再说。现在咱们去医院,我不问你了,但是你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好不好?” 小舟颤抖着,眨了眨眼睛,“我没有……”他说不下去,“我不去。” “没事的,我在医院有熟人,我保证很方便。我抱你起来好吗?” 小舟突然醒悟过来,推开他要来抓他的手,“我不去!” “必须去医院。”夏末过来搂他,被他挣扎着踹开。 “你放开我。”小舟拼命挣扎着,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夏末下不了狠手,他很快就挣了出去,跑到床的那一边跳下了床,“我没有被怎么样。” 他喘息着,看着夏末,浑身发抖,满脑子混乱。突然他开始解裤子,夏末呆住了。 小舟继续把睡裤整个地脱了下去,只穿了一条内裤站着。“你是混蛋,”他哆嗦着说。 夏末不知所措,心痛地看着他。 “王八蛋。你就是什么都不让被人藏着,什么秘密你都看得出来。你还要不要让人活了!”他突然开始哭,夏末茫然地站着。 他不敢走过去,小舟自己绕着床走了过来,忍住了哭,脸上还是哭痕。“你那么聪明,看一眼伤就什么都知道,那你就自己看好了!我的腿上什么伤都没有。” 那是两条白皙,均匀的长腿,没有任何伤痕。 充斥了整个身体几乎快要炸裂的愤怒消退了热度,夏末垂头不语。 “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全都脱掉。我可以全部都让你检查。”小舟抽泣了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对不起。”夏末说。 小舟摇了摇头,“我确实很倒霉……”他突然又抽泣出声,自己强行忍住,“但是……我到底是个男人,就算没你那么爱健身,我怎么可能连打架都不会?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轻易就被人制住。干什么那么……” 夏末轻轻地“哦”了一声,醒悟过来,“那……对不起。我以为……” “你为什么就不能让人留点隐私!”小舟捂住眼睛。“就你聪明是吗?烦死你了。” 夏末张皇失措,“我……我错了。我错了,哥哥错了,行吗?别别哭了。我……唉!” 他呆呆地站着,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身汗。 他看了一眼小舟还半裸着站在那里,非常瘦削,神情崩溃。他别开了眼睛,默默地走去给小舟拿衣服。他弯腰拾起小舟的裤子,颓然地又叹了口气,“哥哥错了,好吗?” 第64章 这辈子第一次被人骂他太聪明。要是换个人骂他,搞不好他还会觉得很得意,压根不会认真去在意说的人的感受。 夏末捡起衣服,低着头递回去。他倒真的没觉得自己聪明,只不过事情如果跟小舟扯上关系,他就总会往最坏的地方想。大概因为小舟美好的部分相对于那一整个糟烂的人生来说反差得太大了,仿佛沙漠的中心偏偏盛开了上帝的花园。夏末总觉得只要是个心存美好的人,都会怜惜那片花园,同时心惊胆战于恶劣环境的严酷,担心呼吸之间,沙漠便吞噬了花园。 何况担心总是不曾落空,就像墨菲定律一般,那些担心着的不好的事情总会发生在小舟的身上。没有父母的孩子,就好像脊背上贴着无主的标签,即便艰难生存熬到二十岁,标签还是依稀可见,仿佛人人可欺。所以他就会生气,很生气。 他初见小舟的时候也很生气,他本来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何况一件事如果十年都没变,那也不是寻常事了。 “你还在生气?” 他突然听见小舟问他,连忙抬起头来。 他生气得这么明显吗?“没……”否定就像在说谎,说谎那种事只有在双方有明显的智商差的时候才可行,所以还不如承认,“大概有一点吧。” 小舟手里还攥着自己的衣服,如果他要形容小舟的话--神情凄然? 这就有点不好办了,夏末又焦躁了起来,“这又……这又不是你的错。” 结果小舟轻声说了一句,“是我的错。” 就像在火堆上轻轻撂下一桶油,夏末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他登时就耐不下性子了,“那你告诉我是谁干的,我就让他知道一下是谁错了。““我不认识的人。” “那总得在哪碰上这么个人吧?难不成他光天化日的在学校里跟男孩子动手动脚?”夏末焦躁地一脚踹在自己的床脚,咚地好大一声响。 “在……在酒吧。”小舟说,突然崩溃了似的急吼吼地叫嚷着,“好了都是我的错,你说不喜欢我去酒吧,我还是要去,结果自己是个男生还被人袭击丢人现眼。我以后再也不去酒吧就是了,我哪里都不去,除了去学校我就在家里!这样可以了吧?” 他吼到这里突然停下,宽敞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夏末沉默不语地看着小舟。小舟则好像被他自己吓到了,好像刚才的大喊大叫不是出自他自己的意志,他抬起右手下意识地抵在嘴唇上,似乎这样还能感受到刚才冲出口的语言。 “我……”他摇晃了一下。 夏末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他已经有些熟悉小舟的行为,当小舟觉得害怕的时候,他的恐惧巨大的仿佛拥有了实体。此刻就好像有一个古怪邪恶的狰狞的巨鬼正站在这间屋子里,他看不见,可是那鬼怪却能够攥紧小舟的心灵,让这个高挑漂亮人人倾慕的男孩脸色惨白,眼眶发红,嘴唇颤抖,神情恍惚。 但是他也不是总能清楚地明白小舟在怕什么。“怎么了?” “我……我怎么回事?”小舟轻声说,攥了一把手里的衣服,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可是他的眼神在四处漂移,就是不肯定在夏末的脸上。 “怎么了?”夏末低声问他。 “我是不是要疯了?”小舟说,自己又被自己吓到了。他模样古怪地嘟囔着,神情像是有些被自己恶心到了,“我竟然跟你喊?我从来没这样跟任何人说过话。其实从前我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现在我什么都瞒不了你,是因为只有你看着我。但我……我竟然跟你喊?我……”他克制住说下去的念头,极力地构建起平静的壁垒,“对不起,哥。我下次……” 夏末突然抬起手抚摸上他的脸,他顿住了,慢慢地抬起眼睛小心地看向夏末。 “心情不好就跟我大喊大叫,”夏末突然笑了,“真是的,傻瓜,那是因为你知道我很爱你,所以你很放松。要是我也在气头上,可能还会吵回来几句,但那都是很平常的事啊。你连这个都不懂吗?没人爱的小狗。你说你是不是小狗?我要是不回来,你也会在车站一直等我吗?” 夏末是逗着他玩的,手在他的脸上乱捏。但是小舟怔住了,像是一根绷紧的弦突然迸开,他拉住了夏末的手,突然大哭了起来,“我是啊。我不就是等了你十年吗,比那只小狗还多等了一年。” 夏末怔住了,看着小舟拉着他的手大哭的样子,胸口的酸痛渐渐灼深。小舟往前一步,贴在他怀里紧紧地搂着他,暖融融地靠在他的胸口,他闭上眼睛抱住怀里的男孩子。“哥哥……”他喃喃地说,紧紧贴着小舟的耳朵,“哥哥真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哥哥好爱你。” “我也很爱你。” 夏末搂着他,在他的眉骨上轻轻的亲吻,“可以吻你吗” 小舟窝在他的怀里,不肯抬头,偷偷地抹掉眼泪,“我好想你啊。” “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那不一样,总是不够近。” “那你希望我怎样呢?”夏末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也……觉得不够近。” “我不知道,就是想要再近一点,我想吃掉你,我想把你藏起来,希望谁都不要得到你。或者你把我吃掉好了,让我的血在你的血管里,肉在你的身体里。骨头渣就灰飞烟灭好了,反正我就是……”小舟抽泣了一一声,话断在这里。 夏末笑出来,“你还知道骨头硌得慌。” “我都说了这种变态的话,你竟然还能笑出来。我是不是疯了,我竟然跟你说这些我自己都不敢想的话。”小舟哭着说。 “嘻嘻,我就是觉得如果这些是情话的话,我其实还挺高兴的,有人说这么疯狂的话来表达爱意。总觉得如果我敢背叛你的话,搞不好你会杀了我哦。”夏末推了推小舟,强迫他把小脸露出来。 “我不会杀了你的,因为不管你怎么做都不算背叛我。你对我这么好,早就已经超越了应该的那种分量。” “不是吧,这真的是你的心里话吗不对,我知道这是你的心里话,发自逻辑的心里话。但是,如果不想再见到你了,我有了一个24小时都不想分开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我也不希望你打扰我,不希望你占用我的时间。这样算不算背叛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这样也可以吗小舟,给我一个你最真心的答案。我想知道答案。” “我想把汽车防冻液加在糖霜里做成蛋糕送给她吃。” 夏末笑了出来,“可行吗?” “你要不要试试?”小舟哭兮兮地说。 夏末已经凑近了亲吻他的嘴唇,小舟抬起头也吻回去,昏头昏脑地品尝着夏末舌头的滋味,夏末后退了一步,他恼火地立即跟上去,还一把扯住了夏末的衬衣。 夏末略觉尴尬,小舟也怔了一下,回过神来自己又想了想,最后说,“你硌到我了。” “彼此彼此。”夏末舔了舔嘴唇,看了看他的腿,“你还没穿衣服呢,冷吗?” 小舟神色迷糊,似乎又想了想,看了看自己攥着夏末衬衣的手,有些不忍心松开。 夏末提了个建议,“要不然我可以陪你去床上,被窝里很暖和。我保证让你贴着,还可以继续抱你。” 小舟立刻点了点头,又不肯放手,跟夏末胳膊腿纠缠着往床边蹭。夏末搂着他的腰让他慢点躺下,他匆忙地去拽夏末,反倒把夏末拽了个跟头摔在他身上。 “硌死了。”小舟嘀咕了一声。 “闭嘴。”夏末有些恼地呵斥他,又忍不住低笑,看见小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那是有些可爱的焦躁。 他一直看着,小舟用膝盖顶了顶他。 “干嘛?” “近……一点……”小舟说。 第65章 “我肚子饿了。”小舟说。 他站在厨房,单手拉着冰箱的门,认真地思索着。 夏末慢悠悠地走向他身边,舔了舔嘴唇,跟他一起看着冰箱里。 “啊嚏”小舟扯过袖子捂在嘴上,“不好意思。” 夏末懒洋洋地从后贴在他身上,“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东西能吃。”小舟半心半意地说。 “哦,所以你看不见吗?”夏末伸手敲了敲小舟眼前的蛋糕盒子。 小舟真的没看见,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看了什么。“……哪里来的?” “给你买的。” “那你不要吃。”小舟说,“每次你都吃的比我多。” “有吗?”夏末打了个呵欠。 “这样吧,”小舟眼睛睁亮,突然有主意了,“在蛋糕中间划条印。” “棉花糖划吗?” 小舟扭过头来,夏末也看着他,他忍了一下,嘴角自发地弯了起来,他发誓他没有想要笑。他下意识地抬手捏住自己的下巴,仔细感受一下,这的确是自己的脸,并没有见风面瘫。夏末也笑了起来,难道是看穿了他的举动?夏末其实连嘴角都没有翘起来,但他就是知道夏末在笑,因为那双眼睛温暖明亮,沉默的愉悦像炉火静静地散播着温暖。 “看什么?我要亲你啦。”夏末佯怒地嘟囔着,突然低下头,一个轻柔的亲吻像热带含着阳光的微风拂过他的嘴唇。冰箱门开得太久发出嘟嘟的提示音,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夏末脸色就像现在已经吃到了棉花糖。 夏末把蛋糕摆在了餐桌上,小舟跟他挨着坐下,尽量不去看他,又总是很想看夏末的脸。 “昨天……嗯……昨天我一个朋友去国外长期出差了,等会我要去取他的车过来,放在这里的车库里,他托我定期帮他保养一下。”夏末突然说话,小舟松了口气,连忙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话里。 “倒是提醒了我,差不多咱们也该买一台车了吧。买什么车好呢?你喜欢什么车?”夏末问他。 小舟开始吃起蛋糕来,“哥哥适合买个suv,或者越野车,因为把自行车放里面很方便。不过不环保,哧,这么说起来面包车也很实用,就是气质略不衬你。” “略?略?” “哥哥我的气质适合什么车?”小舟没理会他。 “smart涂装Hellokitty吧。” “俗气,我明明适合企业号。” “那我就是适合飞毯!” “哈哈真幼稚,你怎么不说你适合扫帚呢?”小舟刚说完就被揪着耳朵咬了一口,他叫了一声,几乎立刻扭着肩膀挣扎。 夏末勉强松开了他,两人对视了一眼,小舟绷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来,神色异常天真,“哥哥我的安全词是卡布奇诺。” 夏末一口喷出喝进嘴里的牛奶,差点呛死,脸皮噌地红了。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话来说,突然想起上次小舟喝醉以后满口全是小动物题材的黄色笑话。小舟也在密切地观察着他,已经伸出爪子在他手背上摸了摸,一脸小得意,隐隐有意气风发之态,精神抖擞起来,徐徐说道,“从前,有一只小青蛙……” “哦闭嘴吧你。”夏末崩溃地嚷了一句,揉了一把小舟的头发,搂住他的肩头凑上去用亲吻堵住他后面的话。 小舟的脸红红的,已经开始体会到亲吻的乐趣,不知身在何处的享受,确定以及占有的满足感。一个吻结束的时候,他贴在夏末的怀里,懒洋洋地勾着夏末的手指头,舒服地一个深呼吸,缓缓吐出气来。他半心半意地想起热带的海岛,应该会有机会再去吧,他可以在温暖的海水里游泳,游累了冲出水面可以在沙滩的强烈阳光下接吻一阵子,然后再投进碧绿的大海。热带总是很美,碧海蓝天,夏末沙滩裤的上方会露出人鱼线……还有一树一树的花……夏末晒过的皮肤一定很火热,海边的风筝…… “还有三天过年,明天我们该回去了,大后天就是除夕了。”夏末在他的太阳穴上吻了一下。 小舟如梦方醒,“啊,这么快了。那我今天应该赶紧去给我父母和弟弟买点礼物。” 夏末笑了,“我昨天去给我父母买东西,想到你也一样不喜欢逛街,所以图省事顺便就每样买了双份,你拿一份回去给你父母怎么样?我还帮你弟弟买了套书。” 小舟本来已经着忙着慌地站起来了,怔了一下又坐下,“你都……帮我做好了?”他有一种突然得到了魔法祝福,加持了新属性,人生变得轻松起来的奇妙感觉。“那……多不好意思。” 夏末哧地一声笑出来,“这么点小事,你不好意思个什么劲。” 小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是小事倒是小事,但是……好奇怪啊。” “什么好奇怪?”夏末笑着问他,伸出手指在他的下巴上描了一圈,在他面颊上蹭蹭,“看看你这张感激脸,让你觉得是在对你好可真容易。傻瓜。” 小舟回过神来,也有些好笑,“但是……”他没有但是出什么内容,不习惯总是有一些,但是他也占有得太多了不是吗,有些逾矩了。就好像不小心吃了人家亲生孩子的蛋糕,不用人家来骂他,他自己就羞愧死了。除非夏末是他的,那他可以稍微过分一点也不用觉得羞愧。 “觉得我对你好吗?”夏末突然问他。 他愣一下,立刻用力点头。 “哈哈,你就是个乖小孩。”夏末笑了起来,又突然严肃起来,“你记着,我这样对你并不算十分地好,有些人对有些人会比我做的好得多。” 小舟没能摸透夏末话里的意思,别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是他看夏末的神色凝重,话头又是这样来的,心里就有些害怕,好像有一只恶魔的虫子从他的肚子里像上爬,缓缓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如果我是个坏人,会从你身上得到不少好处的,你这个缺少爱的小傻瓜。”夏末皱着眉头厌恶地说。“至于我,我会继续想办法对你更好。” 小舟笑了出来,刚要冒出来的冷汗都退了下去,心情跟着轻松起来,“你在乱想什么,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白痴吗?难道谁对我好,我就会跟谁好吗?” “哦那可不一定,如果你八岁遇到的是个恋童癖呢?搞不好你十岁就跟人家上床了,还觉得哥哥最好了。我只要想一想就闹心。” 小舟不吭声了,仔细想了一会。“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有时候觉得你想怎么样都可以,能让你高兴的夸我是最重要的。虽然我知道从小时候起你就很反感我讨好你,但是我想那么做的念头就是没办法打消,现在也是一样。” 夏末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似乎有一丝错愕。 小舟暗暗吓了一跳,仔细看看夏末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也没说什么,好像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又暗想了一遍自己说的话,本来他就是这么想的,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再想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妥。可转个方向再深想一下,他又有点害怕,或许夏末是觉得自己太过了。就像衣然说的,太深的感情并不那么受欢迎,太深太重的感情会让人觉得负担太大。一般男人尚且不喜欢女朋友太粘人,当然更不会喜欢他这种恨不得亦步亦趋粘着的依恋。别人再爱一个人,也是有父母有亲人的,心总会分成许多份,但他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只有夏末一个人,他把整颗心都压在夏末背上,他当然会不舒服。 小舟考虑了一会怎么收回刚才的话能更合适一些。他刚才一时高兴就有些收不住,屈从了在夏末面前吐露内心的欲望。他实在很想能把心捧出来送给夏末,想象夏末会欣喜,或者赏光,他就很开心。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其他拿得出手的东西,最珍贵的也就是这个了。 夏末先开口说话了,“年前我就不应酬饭局了,但是有一个朋友那里还是要去拜年的。你没怎么见过我的朋友,他们一般也都很忙,只有这个朋友很闲,又说过好几次想见见你了。我今天想整天跟你在一起,但是不去跟他吃饭又不大好,所以干脆你也一起去吧,好不好?” 小舟打消了刚才攒起来的几句话,心情重新高涨,“好。你的朋友啊。那我像个学生似的是不是很幼稚,我需要穿的像大人吗?我穿哪件衣服比较不像小孩?” 夏末看着他,唇边带着微微的笑,“你应该烦恼的是穿什么才能降低自己的流明,不要晃瞎别人的眼睛。” 第66章 小舟跟夏末出门的时候外边没有雨雪大风,可是北方的冬天也不会再有什么天高气爽的时候,夏末出门前给他扣上了口罩。他身上穿着好不容易从衣柜深处挖出来的一件领子很高的衣服,临出门他才意识到最重要的事不是哪件衣服能让他显得不像个小屁孩,而是哪件衣服能遮住他脖子上的那两处伤痕。 夏末还给他围上了围脖,强迫他戴了手套。夏末自己只穿了羊绒大衣,空着脖子和双手,那么高的大个,站在街上就是玉树临风的样子。手插在口袋里掏个手机那姿势都有模特范。他不大乐意,他这样穿的圆滚滚的跟着夏末,特别像夏末带着儿子。 他们去的地方不是太远,转出地铁就走进了南城的一带老街。小舟从前没来过这样的地方,走过的大多是清水挂面头发的姑娘,挂金链子的爷们,拎着菜篮子的大妈,拐个弯街道更窄,两边的垂杨柳几乎占去了半条街,还路过了一个菜市场。 路过市场不远,夏末突然说了一声“到了”,就往一个靠街的住宅楼走。小舟暗暗吃了一惊,突然想到如果不是跟着夏末,他死活也不会往这么蹊跷的地方走,别是要被人卖了呢。 走近发现原来老住宅楼靠街的一栋是有门洞的,他们穿过门洞,走到了一个圈楼围成的院子。院子还算干净,靠一楼窗户根底下晒了不少大葱和干菜。不能算别有洞天,但后楼确实有小小一间饭店,收拾得窗明几净利利索索,门上悬着积年的匾,写着城南旧肆。 夏末回头跟他说,“听说是几十年前就有的小饭馆,拆迁的时候搬了几次,原先的老街坊却总能找过来,老板也就一直开下来了。味道不能算多惊艳吧,但也确实跟一般的饭店不一样,你尝尝看。” 小舟点点头,心里有点喜欢这种念旧的味道,但又觉得好奇怪,想不通夏末怎么会跟朋友约在这个地方。门上还挂的是门帘,也不怕冷,听见有人来,里面跑堂的掀门帘子迎出来。不是一般饭店迎宾的漂亮姑娘,是个一米八十几公分的小伙子,眼睛睁亮,嗓门也洪亮,身上穿一件缎子面的棉袄。看见他们也没有什么行业标准微笑,反倒是随意地点点头,好像跟天天来的老朋友打招呼似的,“哟来了,今是带几位朋友来?” 夏末笑了,“我朋友应该已经来了。” 小舟忙忙地四周打量着,屋里的光线不像一般饭店那么好,刷着紫檀木颜色漆的家具本身也把屋里显得很暗。窗棂子还是旧式的,刻的花样挡光。屋里还不怎么开灯,主要靠着自然光。眨了几次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之后觉得倒也还好,仔细看摆设都很旧,高背椅跟木头条凳随意地搭配着,不是怎么刻意地复古装修。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不怎么好,但竟然都不是印刷品。所以小店整体气场很足,也不显得占着老城的便宜拙劣模仿古意。 “这里。”夏末扫视了一圈立刻就确定了目标。 小舟连忙收回视线,跟在夏末身后从宽大的桌子边绕行过去。小店靠窗倒第二的一张四人桌边坐了两个人,小舟一眼望过去就吃了一惊。其中一个人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头发短而卷曲,看起来十分俏皮,她才看见夏末眼里的光都点燃了起来,单纯地咧嘴笑出来。就好像……就好像五岁的小姑娘看见了hellokitty巨型玩偶。另外一个人是一个……老头。这组合算是什么呢?小朋友见偶像,家长不放心跟来吗? 夏末对着小女孩笑了起来,抬手就在小女孩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哟,你又来做搭头了。蹭吃蹭喝,功课做好了吗?” 小姑娘立即像被打残了一样捂着脑袋大叫,“爷爷!他每次都欺负我!” 老人站了起来,满脸欢欣地跟夏末打招呼。小舟这才注意到,老人看见夏末之后高兴的程度根本不比小姑娘差多少,这一老一小都眼睛放光,好像一起发现了野生“十万伏特”。 是啊。跟自己不一样,夏末是人见人爱的。 因为夏末迟到了,他们开始互开玩笑,小舟发觉夏末说话几乎是没大没小的,老人也不在意,他跟老人仿佛不是一般的熟悉,俨然忘年之交,可见夏末口中说的朋友其实是这位老人。小舟忽然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应该高中都没毕业,如果说她是过年前夏末一定要拜年的朋友,那也实在太离谱了。自己刚才竟然一瞬间冒出的惊怒情绪,简直是错乱了。 “这就是那位学数学的聪明小朋友吧?”不知什么时候,老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吃了一惊。 “这是林伯伯,原先也是学数学专业的,后来留学念的是商科。”夏末笑着拍了拍小舟,继续没大没小地犯浑,“来,叫学长。” 小舟不好意思地笑了,乖巧地叫了伯伯。老人反倒为那句“叫学长”乐的不行,让小舟和夏末坐下,兴致勃勃地问了小舟不少数学上的问题。老人虽然说自己很多东西都记不清了,但他毕竟是那个大师辈出的年代读的大学,功底和素养都很深,提起个什么问题,小舟稍微回答一部分,他往往还想得起来。 小舟才学两年,被问的都有些紧张起来,夏末的胳膊就放在他的椅背上,突然开始用手轻轻地顺他后脑的头发。他扭头看了夏末一眼,夏末的脸上是毫不怀疑的骄傲,看得他都觉得羞耻。 他稍微稳了稳心神,渐渐放开了些,夏末这位“老朋友”相处的融洽之处让他也很舒服。他不太好形容,慈祥的老人都很好相处,但是这位穿着舒服得体的老人并不太适合用慈祥这个词。忘掉他的外表,他其实不太像个老者,他有着无尽的好奇心和年轻人一般的活力和精神。如果他是一只炉火,铜炉之内的火焰正烧到旺处。 他称呼夏末小老弟,看起来非常享受跟年轻人相处的时光,他讲了一些趣闻轶事,言语间又透着一种厚重年代积累起来的深深的幽默感。虽然隔着几十年人生阅历的差距,但是老人跟夏末某方面有着同样的波长。小舟看的出来夏末也很高兴。 他们两人给小舟讲了能够认识的因缘,那还是因为小舟起的头,多少跟他总是有点关系的。小姑娘一直没有插嘴,小舟觉得她有点像个听大人说话的孩子,忽然想到她可能是个跟这爷爷长大的小孩,从小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不过,她一直开心地望着夏末,偶尔才会好奇地打量他一下。果然,只要跟夏末在一起,夏末的气场就压过了他,女孩子们都喜欢夏末那一型的。 不过除此以外,小舟还是对老人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瀑布流入的深潭,平静温和的水面下积累了千尺的厚度。他偷偷看了夏末,夏末应该了解这个老人的底细吧,可是夏末只说了本科学的是数学,留学时候学了商科,再多也没有说。那个年代的人,学了商科回国的话应该是领导干部之类的吧,可就算小舟阅历不够深,也还是觉得老人不可能是从政的人,大约是气质不像。 服务生开始上菜了,炸酱面摆在桌上,八只碟子装着的配菜也利索地码了上来。原来是来吃炸酱面,小舟忍不住差点笑出来,对面的小女孩却欢呼着拿起筷子。 “对了,还没跟你介绍她呢。她叫……”夏末刚开口,就被小姑娘打断了。 “我叫林西。你叫我西西。”她赶忙说。 “她叫林茜。”夏末就像没被打断一样继续说,“她就是嫌欠不好听,你叫她小欠。” “人家那个是多音字!”小姑娘大叫着,“你怎么这样,总是对女孩不温柔。干嘛这样?夏小舟你说呢?” “我可以叫你西西。”小舟乖乖地说,“西西比较可爱。” “喂,”夏末捅了他一下,“你能不能改一改随时随地讨好女孩子的毛病?” “我?”小舟吃了一惊,“有吗?” 哪知道夏末又咧嘴笑了,好像是在逗他。 小姑娘感兴趣地看了一会他们两个,转头跟爷爷说,“咱们家阿姨做的炸酱面其实也不差。” “不一样。我还是好这口,时不时地要来吃一碗。要不然心里老是想着。”老人一边说一边拌面,还招呼着小舟拿筷子。 小姑娘在那边撇嘴,“被人瞧见,以为咱们家破产了呢!” 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孙女,“没事,人家瞧见你胖乎乎的,就知道我还没破产呢。” 小姑娘拿着筷子“啊”了一声,“饭菜上桌了说我这话,是想让我少吃点。爷爷,咱家祖上不能是河北的,别是走西口出来的吧?” 小舟忍不住笑,看着人家的祖孙。小姑娘确实不胖,看起来很健康,这邦邦邦跟爷爷逗的模样看起来心也挺大。只不过她偷偷看了夏末一眼,显得有些忐忑。 小舟也偷偷看夏末,夏末笑呵呵的,看起来好像全然无所知。 “哦,我孙女其实不胖。”老爷子突然放下面碗,慢悠悠地说,“这是重要问题,我得说清楚喽。要不然当着夏末的面说了小丫头坏话,回家她是要跟我闹气的。” 这回小姑娘的脸红了个彻底,又有点生气,“爷爷!干嘛老是开我的玩笑?我又没暗恋他。” “夏末是有点老。”老爷子说。 “我可没说他老!”小姑娘说完就愣住了,知道又被爷爷逗出了话来,脸腾地着了火,恨恨地瞪了她爷爷一眼。 小舟被传染的脸热,转头看见夏末大大方方地吃面看热闹,就跟说的跟他没关系似的。 “烦人!”小姑娘说,“你不是要找他谈事吗?老没正经!” 老爷子笑得贼精,转头来看夏末。 夏末一怔,立刻跟了一句,“确实不正经。” 小姑娘气顺了点,低头搅拌着她的面,再不肯抬头。 “那……我上次稍微提了一嘴那事,你回去想没想?”老爷子说道。 夏末迟了一会才说道,“我以为你想再研究研究。一般来讲,钱不要投在不熟悉的领域比较好一些。现在私人飞机市场也并不是太景气。” “你是想说,你以为老头子上次只是心血来潮随口一说。其实我不熟悉不要紧,本来我也老了,干也干不动太多。要紧在于你是行家,你帮我盯着,我就放心得多。” 小舟听住了,看见坐在他对面的小姑娘也抬起了头,略带紧张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夏末一时间没有说话。小面馆的一角竟然寂静下来,空气凝固了起来,小舟突然不敢动了,觉得自己在这里很是碍事。 “你是个聪明人,你的价值全摆在面上,长眼睛的人都知道你是块上好的材料。你知道做买卖虽然要慎重,但也讲究当机立断。我是个买卖人,买卖人要是看中个好生意,不早点办了,睡觉都琢磨这事,一天都过不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买卖飞机这档子事,我是说你这个人,我要是不先下手,别人琢磨了你去,过了这村我就再找不着你这店了。现在就是这样,我出钱,你敢不敢应这么大个事?没钱的时候你敢空手套白狼,这不算能耐。真正能耐的是,有钱的时候你敢不敢担这个巨大的风险。” 老爷子说的不急不缓,但是眼神锐利,直视着夏末。压力就像秋风过境,小舟有些透不过气,虽然他具体还什么都不知道。 夏末似乎想了半分钟,小舟不敢确定,感觉上这个时间仿佛更长。但夏末突然就笑了,好像很轻松似的,饭桌上绷着的弦悄然松开。 “你倒是相信我,这真是个我信不信自己的事。但我也不能靠点被你煽动起来的热血,一边说着感激知遇之恩,一边吹着牛皮就把事应了。事情怎么去做,我已经有些想法,等我整理一下咱们再彻底地实际地谈一谈。你也有机会看看我具体行不行,行咱们再定,不行咱们就还是下棋的忘年交。” 老人点头,笑容止不住浮现出来,脸色都有些兴奋起来,“好!这样很好!” “但是。”夏末突然停了一下,咬了一下嘴唇,有些自嘲地一笑,“这样的事,毕竟事关我的未来,是个大事。我得先跟老婆商量一下,毕竟人家以为我会找个稳定工作,安稳生活。” 老人和小姑娘都吓了一跳,小舟坐在对面看得很清楚,但老实说他也吓了一跳。 “哦,那是应该的。”老人说,“你一直没说你结婚了。” “现代年轻人说老婆就是那么一叫了,不一定真的结婚了才这么称呼。”夏末说道,“不过我这么叫也不恰当,确切地说是……我的男朋友。” 小舟的脑子嗡了一声,夏末转过脸来看着他,“你说呢?可以吗?我可真的要转行了。” 夏末接下来说了好多话,大概是说老人会投资给他,他会继续做飞机的生意,但是具体是不是这样小舟也不知道。他好像坐在山上的雾里,心跳得又快,耳鸣又严重。他没太看清楚老人和小姑娘的表情,但是看见了小姑娘惊吓的嘴都合不上了。 “你觉得呢?我不知道你更喜欢什么?大学老师那种还是……”夏末碰了碰他,非常温柔,但是也非常谨慎。 “你做老师不会开心的。”小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别的不知道,他还是知道说这句实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吃这顿饭,觉得老爷子大概会想吐也说不定。 过了半天,他才听见老爷子,“哦”了一声,大概是终于缓过来了,但愿他血压没问题,血管也很坚固。 他勉强自己勇敢地抬起头,看见老爷子转头去先面对的他孙女,“你看,他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不好看,孙女你还是有机会嫁给帅哥的。” 小姑娘的脸又刷地红了起来,“我又不是那种只知道看脸的肤浅女生!” 小舟看见老爷子又仔细地打量了自己一遍,虽然还有些诧异,但是老人看他的眼光里看不出来有嫌弃厌恶。 话题又继续了下去,小舟小心翼翼地吃饭,不知道夏末是不是已经把机会给毁掉了。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所以不知道夏末到底是怎么想的,要自掘坟墓。难道是因为老人想把孙女嫁给他?所以他找了这个借口一绝到底?难道老人不是逗孙女玩,而是真的在考虑给高中生订婚? 他又开始害怕,这件事不是他的错,但好像又是他给夏末带来的霉运。 老人和夏末继续说的都是关于生意的规划,两个人似乎都非常沉的住气,只有小舟像是在四次元的世界里乱着。小舟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还得加上对面那个小姑娘,她看起来就好像吃了一块奇怪口味的黏糖,牙齿被粘住了,整个人也都懵了。 这顿饭在这之后还持续了两个小时,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小舟有些恍恍惚惚的。老人突然向他伸出一只手来,明显不过的姿势,小舟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来跟老人握了握。 他回过神来,小姑娘站在一边帮她爷爷拿着帽子和围巾,老爷子拍了拍他肩头,“下次跟夏末到我家里来玩,我还想再跟你谈谈数学。夏末说你做了不错的论文,下次就给我讲讲你做的,看我还能不能听懂一两分。” 小舟连忙点头,谦虚了几句。老人就跟孙女走了,司机一直在外边车里等着,小舟进来的时候没细看,一辆年份挺久的奔驰。仔细看看保养的还很好,跟老人一样有种老派的格调。 “咱们也走吧。”夏末在旁边跟他说,笑呵呵的,看起来好像全无心事。 小舟穿好外套,跟着夏末一路走。心里乱糟糟的,想不好怎么开口问。 走了有一会,夏末突然跟他说,“你别多心。” 小舟转头看他,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夏末笑了笑,“我知道,我不能单方面地认为咱们是男朋友和男朋友的关系。你还没决定,或者说没觉得到那个程度,是吧?” 小舟疑惑地想了想,他只是没有认真去想关系需要那样明确。 夏末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有压力。我只是越来越觉得我的性向倾向于同性恋了,如果我反正会跟男孩子在一起的话,做生意的伙伴,又是投资给我的人,最好对我完全了解。大家从基本的事情上就坦荡一点,信任才能稳定,对彼此都有好处。” 小舟恍然大悟,“可是如果真的失去这么重要的一个机会,你不觉得可惜吗?那刚才伯伯的表现你觉得乐观吗?现在这件事情顺利吗?” “该顺利就顺利,不该顺利就早点结束,不要浪费时间。”夏末说,“再说那小姑娘老是看见我就脸红,也不是个事。你原来对男女关系的判断很对,不可能在一起就早点彼此都弄清楚。哎?做事情和找老婆还挺像的。你说呢?” 小舟松了口气,“嗯”了一声,又想了想说道,“你这样做也有道理,就是吓死我了,担心老人家血压高。” 夏末笑了起来,“不会,他是个做事的人,不会见不了这么点小事的。” 小舟点点头,又觉得夏末很有道理,思维很敏捷。放松之下才回想清楚夏末当着人面说自己是男朋友的情景,回头去想竟然很有优越感。可惜当时没好好感受一下,结果夏末也只是说说而已,连空欢喜都迟到了,怪可悲的。 转念去想自己干嘛要觉得是空欢喜,他又有点回避。他转头看着夏末,夏末也在看着他,很温和,比昨晚之前要更亲近,很亲近。很自然地想对着夏末微笑,伸出手握在了夏末的手腕上。 第67章 下午三点钟,太阳就显得不太明亮了,温度也降低的很快。小舟和夏末两个人在外边溜达了一阵子,商量着要不要去看个电影的时候,小舟的师兄打过电话来,说师门的人商量着要今天去给老师拜年,小舟虽然还是个本科生,可早早晚晚也会是师弟,所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当然要去一趟,又不费什么事,顶多在老师家待个十分钟,你们要待久了老师还嫌吵呢。”夏末见他放下电话面露犹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替他做了决定。想想又加了一句,“也不用想买什么东西好,做学问的老头子最烦那些虚事,你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表现,在老师面前你就老老实实做个好宝宝就行了。” “不是。”小舟犯难地说,犹豫了一下,脸有些红了,“上午起床的时候,你不是说明天回家……所以今天很想我在一起一整天吗?” 夏末被逗笑了,“哈哈,那事啊,我就是开句玩笑,你别当回事。”夏末没细想就说出了口,那本来是早上他跟小孩撒娇的话,想不到小孩这么老实,真当一回事了竟然这么烦难,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舟却吃了一惊,猛然醒悟过来脸色都红透了,尴尬地转开脸匆忙掩饰。心里止不住地埋怨自己,不知道自己怎么脑子短路,竟然想都不想地就把人家的玩笑话当真。两个大男人,怎么可能会真想要一整天一刻不停地缠在一起。他还神经病地一天都很自豪,自得于夏末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想要跟他粘在一起。 “那我……”他吞咽了一下,尴尬地把砰砰跳的心塞回肚子里,“那我就搭地铁过去了。你……你回家去吗?” “我送你去吧。”夏末说道,小舟在他面前低着头,他就有些受冷落的感觉,殷勤的更起劲,“我送你过去,在附近等你,反正你们不会耽搁很久。” “不用。搞不好还要一起去买点水果礼品,那几个女生很啰嗦。”小舟低着头说。 “那我送你去地铁站,回头在车站口等你吧?”夏末还是不死心。 小舟猛地抬起头,说话声也大了,“不用!我又不是你女朋友!难道我还要男人接送吗?” 夏末吓了一跳,“好好,好好好。天哪,兔子咬人了。” 小舟被气笑了,抬起眼睛上上下下地仔细看了夏末一圈,心里很堵,也自认了倒霉。倒霉的是,他才是不想跟夏末分开,恨不得24个小时都挨在夏末身上的人。他抬起手,想放在夏末身上,看了一圈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合适,冬天都穿的很多,他总不能在大街上摸夏末的脸,又不好意思碰夏末的手,最后草草地在夏末的袖子上握了一把。“你先回家吧,今天很冷,你穿的太少了。” “那我跟你去地铁站吧,我也要搭地铁的。”夏末笑呵呵地说。 小舟点了一下头,迈开脚步就走,夏末跟了上去,多少也瞧出他不乐意,说了几个笑话逗他。只不过小舟一下都没再笑,冷着一张小脸像是罩了三尺寒冰。夏末也摸不太准他到底为什么生气,想来想去大概是开不起玩笑。但是夏末也不敢这么揭发出来,虽然有点闷,可又不能也跟着生气,否则的话别看小舟现在敢给他一张冷脸,要是嗅出一点他不高兴了,立刻又能吓个半死。他不想看见小舟那副可怜模样. 想来想去,都是自己想要小舟真性情的,小舟给他脸色看总归要比他在别人面前装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要好。想了想他只好笑了,伸手拉住小舟的手腕,轻轻地摸了摸,“你玩法师的吧?有冰盾呢?” 结果小舟只是横了他一眼。 真是没趣。眼看着小舟上了地铁,夏末终于敢叹了口气。心里想想自己也是真孙子,有点窝火。 本来当着别人的面,说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不好说出口的话,也是在试探。或许小舟很高兴呢,那事就成了,他也知道小舟到底怎么想的。可惜小舟并没有高兴,虽然也不是生气。他只好退一步,小舟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心里只是觉得失望。 他只好又告诉自己一遍,小舟很需要他,可惜除此之外,他并不能完全摸透小舟的意思。有时候觉得小舟感情很细腻,美好的让人沉醉,可有时候又发现他很冷漠,他站在你面前,真身却像是漂浮在另外一个时空。 每到这种时候他的理智又会穿上圣人的礼服,冠冕堂皇地踱着步过来安慰他:本来也不合适,年岁又不相当,也不合世态人情,别那么臭不要脸好么?相遇固然是缘分,可是缘尽的时候各安天命不也是很好吗?那孩子一生漂泊如不系之舟,当然要有个稳固的锚来锁他更好。比如说,一生依靠他的妻子,一两个有他血缘的孩子。 至于夏末自己,这个年纪了,好好地做点事才是应该的,再不干点什么,真就要晚了。这功夫他已经走出了地铁站,一边想得出神,一边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摸了半天才想到自己是在找烟。他愣了一会,有点不敢相信自己。 不至于吧? 他又不是毛头小子。难不成他真的很闹心?他呆楞了一会,想起从前抽烟的日子。不留神又想起少年往事,他从来没有这么小心地猜测别人的心思,也不曾这么谨慎地说话赔笑脸。那个人倒是曾经在太阳底下追着他坐的公交车跑,因为他为了屁大点的事闹气。 他强迫自己掐断了那些回忆,猜测自己是不是在拿小舟跟那人比较。他后来有过几个男朋友和女朋友,却从来没拿谁跟他比过,因为他已经不是很在意那些事了,人家对他好不好,他也不是太在乎。那他是希望小舟能稍微对自己好一些吗? 冷风吹来,他站着不动有些冷了,手插进衣兜,他沿着人行道走了起来。 他想起当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爱人是什么打算时的寒冷,愤怒,还有难以置信。就算他有许多的不好,他想的也只有天长地久忠诚无欺,他从来没想过要对谁说谎,也没想过要跟另外的人过一辈子。他不屑说谎,不屑隐瞒,最不屑的是让自己变得不坦荡。 那个时候他做过无数个梦,梦见爱的人回来对他说,他是唯一,是永生永世的唯一,如果有婚姻那也是他们两个人,没有什么女人,没有什么别人的家庭。一直到梦彻底醒了,心也冷透了。如果这个世界就该是那个道理,他也将会按照自己的意思孤独地生活下去,他是堂堂正正的男人,不是偷哪个女人老公的蠢逼。哦,也许他应该反过来说,他宁可独自生活下去,也不想跟一个偷女人子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他不担心小舟这个,不要说占别人的便宜,小舟从来都是连多吃一口都不敢,生怕错吃了别人的。可怜又可爱的小孩,比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美好,却一直被这个世界亏欠着。如果有一天,若干年后,小舟有另外一种生活安排,大概会老老实实地说明这一场混乱的关系是结束的时候了,就像他跟那个小姑娘分手那样干脆。 他希望没有那一天,他不是什么圣人,他更希望小舟爱他,谁会不希望别人爱自己呢?搞不好……搞不好有一天小舟会很爱他呢,不只是需要他。不然他也实在是太寂寞了。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本来就打算找机会躲开小舟给何唯打个电话问问他知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酒吧骚扰小舟,现在正好空出这个时间,正好可以当面去问。这样他也就可以先察言观色看看何唯是不是知道这事,如果他当时也不在还不清楚这事,他就最好也别提了。小舟很忌讳这件丢脸的事情,要是都不知道也就算了,他也别说的人都知道,让小舟知道自己又要倒了大霉,本来小舟就已经嫌他够欠的了。 第68章 酒吧在一条并不太热闹的小街里,门口还是一条单行线。夏末就在附近下了车,步行走过来。他先给何唯打了电话,何唯没接电话,他想想以他几次三番对待何唯的态度,何唯不接他电话也很正常。不过他也不在乎,算着这个时间何唯肯定在酒吧里,他直接就杀上门去了,反正就算他们再交恶,为着小舟的事还是能站在一条线上。 平心而论,他不喜欢何唯。 小小年纪,不想读书,也不认真做事。想要学人家做生意,家里就几百万地拿给他兑了铺子。这也不是不可以,你倒是出个人来教教他啊,家里就是任事不管给钱拉倒,这种家庭出不了什么好人。小舟跟他是朋友,他本性当然也不坏,但要说是一个怎么负责任有器量的人,那也绝对谈不上。家里或富或贵,又各种娇宠,养出好些色厉内荏喜怒无常自卑自负的性子挂在身上,简直是一目了然。 就说他搞出这个酒吧,费了小舟多少事,从点货盘货到工商局登记,再到联系供应商,哪个不是小舟在干?小舟是个极度认真的人,做事细到不行,凡事不做到极致不罢手,为了他这个破事,学校酒吧两头跑,晚上回去经常要学到后半夜。有时候他得强行夺书抢笔拖人上床,小舟才能睡觉。小舟跟他两个人说是发小,看起来好像何唯处处落下风,事事迁就小舟,好像自己如果真是小舟家长还应该高兴自己家孩子能有那样好家世好背景的朋友捧着。其实只要往细处看,就看得出来但凡那何唯有个什么心血来潮,小舟都一声不吭跑前跑后极力周全。他看着就不顺眼,那种不管不顾的小崽子会把小舟拖到泥潭沼泽里。 即便是做人不该盯着那点吃亏占便宜的事,这些都算了,他也受不了何唯看着小舟的眼神。 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他已经走到了酒吧门口,忽然意识到酒吧门脸的灯都没有开,门口也没平常热闹,看起来竟然好像没开门。 这倒挺奇怪的,何唯一般停业休息的时间是周一,今天应该是正常营业的。夏末踏上了门口的三阶台阶,工艺玻璃门上有两个英国卫兵的形象,透过这模模糊糊的玻璃他只能看见里面有点亮光。他试探地拉了一把黄铜的门把手,沉甸甸的门被拉开了。 看来还是有人。 他打了声招呼走进去,里面没人应他。大灯和气氛灯都关着,确实是没在营业中,屋里唯一的光源是吧台上面的几束光。 夏末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有人像一滩软泥怪一样趴在吧台上,怀里还抱着酒。他心里一动,突然有些犯了狐疑。 虽然看不到脸,但店不营业还能趴在吧台上的人应该也只有何唯,他瞥到抓着酒瓶的手指头上套着的宝格丽黑色陶瓷戒指,果然是他。 “醒醒。”夏末推了推他,就想在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何唯就在茫然地抬起头,已经弯腰的夏末猛地怔住,手一扶吧台的沿,就着那个姿势僵硬住了。 何唯已经烂醉了,却比夏末的反应还严重,他看见夏末简直像见了鬼,忽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后退。 夏末呆楞地打量着他,他的一只眼睛被狠狠地揍过,青肿的鹅蛋一样大,只能睁开一条缝,嘴唇也绽开好几条血口,嘴角也青了。比起这张明显被人打过的脸,他看着夏末时的惊恐尴尬更让人怀疑。几条线索几个怀疑咔嚓一声拼在了一起,夏末的胸口翻腾了一下,几乎吐出来。 他慢慢地站直了腰,何唯惊恐慌乱地左顾右看,看他的身后是不是还有个人。没有人。 何唯嗫嚅了几下,像是想要辩解,又像是抓不到要说的话。 “你?”夏末说,他的声音不大,何唯却瑟瑟发抖,胡乱地扔掉酒瓶,酒瓶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夏末的手攥成了拳头,他也在发抖,怒火和悲伤的情绪烧得他的嘴唇都哆嗦,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的狂乱,“他,他看你是最好的朋友,你掐他的脖子……你……你是不是人?”他抽了一口仿佛低氧了的空气,猛地闭上嘴。 他猛地冲过去,一拳揍在何唯的肚子上,把何唯打得弓起身子嚎叫。他听不见,不停地揍他,把他摔倒在地上,又狠狠地踢上去,“他那么可怜,你怎么下的了手?你想碰他?你想碰他他不肯你就要掐死他吗?” 何唯抱着肚子在地上嚎叫着翻滚,“我松手了……我松手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也……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夏末顿了一下,把何唯从地上揪起来,盯着他的眼睛,可是何唯像是早就已经垮了,虚弱无力地躲避着他的视线。“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知道,我……” “废物。”夏末猛地摔开他,“垃圾,你说不知道,他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你就他妈的这样作贱他!你这是要把他往绝境里逼!你居然还哭?你是不是个男人?” “你懂个屁!你他妈懂个屁?我容易吗?我就是喜欢他,我他妈容易吗?你这个傻逼突然就出现了,小舟只知道讨好你,只有你……”何唯突然被激得发起疯来,挣扎着还手,被夏末一胳膊肘压在喉咙上狠狠勒得脸色发紫。 “你觉得委屈?你他妈跟小舟比还觉得生活不公平?你跟他下手这么狠是不是觉得他好下手?”他狠狠压着何唯的脖子,看着他拼命挣扎,却根本没有他那样的力量,看着眼里闪过一丝惊恐的慌乱,他狠狠吐了一口恶气。眼看着何唯挣扎不动了,犹豫了一下,才恨恨地撤开了力气。 何唯猛地翻过身来,拼命地咳嗽抽气,抓着自己的脖子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往后门走。 “你给我站住。”夏末吼了一声,眼看着何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撞开后门撒腿就跑。 夏末追了出去,酒吧后门是吵着一条小胡同开的,胡同里很是昏暗,何唯拼命地往胡同深处跑。 他追了几步就在空荡荡的胡同里站住,何唯跑的没了影,他也没有真的要去追。外头起了风,呼啸着穿过小巷,他本来气的浑身发抖,被冷风浸了一下,怒火稍微退了,心里也明白去追何唯并没有什么意义,就算何唯现在死了都没有什么意义。可是怒火要是没了,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找一个人恨是件简单的事,但要是恨的东西太多,就没有真正出得了气的地方了。 他回想小舟昨晚的模样,心就很慌。 小舟什么都没跟他说,本来都崩溃了,可是说挺起来也就挺起来了,到了第二天甚至好像前一天遭遇过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他想起来,小舟这么执着地找寻着自己,是不是因为找着了就可以依靠着他,能略微地松一口气?可是,不像。小舟并没有真的抛锚靠岸,也并没有松那一口气。小舟谁都不相信。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幸运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温暖的角落,可惜小舟破壳而出的时候就孤零零地站在了冰天雪地里,孤寂就像酷寒,恐惧就像黑暗的影子。他知道小舟总能原谅他的各种不好,但他仔细想想,那可能只是因为小舟比任何人都能理解这个世界的阴暗,那许多软弱的不得已。在小舟的世界里,并没有什么温情的意外,意料之外的惊喜。聪明的小孩或许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理解了这个世界,理解了也就接受了。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开始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一路上他的愤怒又时不时地窜上来,怨天怨地的不平,他就想问问老天凭什么,怎么要搞成这样?眼前却又时不时地闪过小舟那平和的脸,清清淡淡的神情。其实那也不是不知道疼痛,只是在悬崖边上艰难保持着平衡的模样。他越来越害怕,不知道哪边再加重一点力量,小舟就要沿着深渊一路坠落下去。 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小舟回家的时间,虽然大概还有四十分钟,他还是到家附近的地铁口等着小舟。果不其然,只等了十几分钟他就在涌出地铁口的人群中看到了小舟。小舟永远都会打个提前量,话不可能说满,时间也往多里说,在自己的周围编织一个尽可能安全的壳。 他叹了口气,远远地看着小舟,忙忙碌碌的城市人,脸色或高冷或焦虑,小舟却一脸的清淡疏离,夹杂着略微的迷茫,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迷失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格外的格格不入。 小舟是抬着头目视前方走路的,可是竟然没看见他,从他面前径直走了过去。夏末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也知道按小舟这个走路方法,眼睛说不定什么都没看。他紧走几步,跟上小舟,伸手拉住小舟的手腕。 搞不好小舟会翻脸,说好了不用他多事来接的。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小舟不管说什么他都要笑,今天的事也不提,一定要对小舟好一点。 小舟的身子僵了一下,一把抽出手去,惊恐地转过脸来。完了,还吓了小舟一跳。 在看清他是谁的瞬间,小舟的眼睛亮了,他吃了一惊,就仿佛那双眼睛里之前全是空白,但突然之间就变的黑漆漆的,有山有水有世界藏在里面。 “哥哥?”小舟惊讶地低叫了一声,唇角扬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狂喜。夏末也没弄明白怎么小舟又出尔反尔地变高兴,小舟高兴到转身就扑到他身上紧紧抱着他。“你来接我了?” 夏末被搞得又惊又喜,还以为不按他意思办,至少要被嫌弃个十分钟。搂着小舟抱了一会,小舟还贴在他怀里,完全是一副树袋熊的模样。他实在忍不住,这会地铁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低头在小舟的额头上吻了吻,小舟的回应是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是不是想我了?”夏末终于有点反应过来了,又一波人从地铁站里钻出来,夏末搂着小舟的肩头带他一起走。“冷不冷啊?” 小舟不说话,始终缠着夏末,胳膊搂在夏末的腰上。 夏末只好猜,心情也跟着他不错,“饿了吧?吃饭去吧,我想想,晚上要不要吃西餐?” “不要。”小舟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夏末被拒得很爽,心里觉得这实在比说我吃什么都可以的小舟更可爱。小舟突然又是一笑,转头瞄了夏末一眼,“我不喜欢对坐,坐得太远。” 夏末的心脏一下跳得快了起来,觉得寒风吹来都甚是清爽,转头就在小舟的脸上亲下去,不想看似没留心的小舟突然扭头过来,结结实实来了一个接吻。 吻得他像是遭了电击,霎时回过神来,忍不住大笑。 第69章 他们在一家烤肉店吃晚饭,离家不是太远,在步行可达的范围内。冬夜里温度虽然不算特别低,可是北风吹在脸上却寒冷难忍,夏末和小舟刚一踏进烤肉店就被炭火烘出来的温暖包围住,格外舒服。 店不算太吵,他们挑了个角落坐下,服务员一边递菜单,一边已经招呼着先把炭火点上了。小舟搓了搓手,伸出手去火上烘着,看着夏末点了店里的招牌菜,他从一旁看着菜单又给补上了几个。夏末就笑哈哈地问店里能不能给烤个整土豆,小舟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小店格外好说话,问了几句就应下来。 “我不是一定要吃土豆的。”服务员刚离开,他立刻嘟囔了一句。 夏末只是笑了一下,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视线一碰又各自跳开。小舟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为什么要自动弯起来,他就好像一个看见夏末就要傻笑的傻土豆。可是…… “哈哈。”他放弃控制自己傻笑出了声,然后把脸埋在手里,身子一歪靠在夏末的胳膊上。 夏末暖烘烘地跟他凑在一起,推过服务员又返回来递上来的酒杯和啤酒,给两只酒杯满上了啤酒,倒得急了一点,啤酒泡泡快活地冒出来,顺着透明的玻璃杯流出来。 “你怎么了?”夏末微笑着,咬了咬嘴唇,突然又笑了出来,“想要我去接你,你就不能坦率一点吗?” “谁想要?”小舟憋了一下,坐直了一点,“女生才会在乎这个。” 夏末没跟他争辩,转头细细地打量他,他皮肤白得有些地方能看清很细的血管,很容易留下瘀青,他的眼眶下也有些黑眼圈,或许是昨晚并没睡好。他的睫毛很长,脖颈纤细柔美,就那样扑扇几下睫毛,希翼和绝望就同时在眸光里闪烁着,看起来奇异的脆弱和天真。他差一点就吻了上去,只好低下眼睛。心脏在胸膛里跳得快了一点,空气是从嘴里吸进去的,带着炭火炙烤的温度。 他换了口气抬起眼睛,发现小舟一直在看他,带着一点好奇和思索的表情就像一个孩子。他一笑,有点怀疑自己是在占一个孩子的便宜,心里颇有点自嘲。小舟抬起一只手,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试探地用手指跟他的手指交缠着,他情不自禁地微微用了一点力,十指紧紧地交叉到底,拇指在小舟的手心轻轻地抚摸。 他很想说话,倾吐他内心那些温柔的情感,那些满胀在胸口的喜爱,可又不是太会说。语言没有合适的表达方式,有的人只要听一句我爱你就足够了,多说都是废话。可对有的人来说一句我爱你不具备太强的表现力,反而显得很俗艳。他说不出口,也不知道真正要说的是什么。 小舟突然趴在了桌子上,他吓了一跳,但小舟也只是脸朝下地趴在那,右肩挨在他的胳膊上,左手在下面拉着他的手。他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用右手夹着肉去烤网上烤,就这样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听着烤肉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彼此的心境都是温暖而安静。 小舟拉了他的手一下,他的注意力还在翻动烤肉上,突然他的手被抬高,小舟在他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 夏末怔了一下,落在手背上温柔的亲吻像火炭灼烧了上去,又像吻在心里。转头看着小舟的头顶,他还是在那趴着不动,仿佛亲吻的人不是他。许久他侧着脸抬起头来看了夏末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心翼翼的孩子似的,眼圈却是红红的。 夏末的胸口酸软起来,知道自己是被人爱着,掂一掂心口的淤塞,却还有好些心酸疼惜。小舟自己笑了起来,松开他的手,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要哭是没道理的事,是喜欢夏末喜欢的哭了,还是喜爱的感动了自己?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知道总得有句交代,却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天也抓不住那种感觉。 他突然说道,“你知道浮士德吗?” “我只知道浮世绘。”夏末敏捷地说,带着点笑又去翻烤网上的肉。 “瞎说,你一定知道。” “知道也没读过啊,你竟然读这套书?”夏末说道。 “我也没读过。”小舟重新趴在自己的胳膊上,这次脸却是朝着夏末的,看着夏末俊美的侧颜,“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课外老师讲过一次,前面的故事我不记得了,里面的道理大概就是现在也不能完全明白,甚至也不知道当年是不是听岔了。记忆中那个故事似乎是说,浮士德是个不大痛快的老头子,一直想结束生命,上帝和魔鬼闲着没事用他来打了个赌。魔鬼就去引诱他,说好了可以满足他无穷的愿望,但是他如果真正得到了满足,他就要把灵魂献给魔鬼。我当时觉得这件事很简单啊,如果是我也会跟魔鬼打这个赌,我做梦都希望有这样一个魔鬼来找我,到时候只要我不肯承认我很满足就好了嘛。不过后来听老师说魔鬼给了浮士德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可是不管是怎样的美好开头,都有一个孤独痛苦的结局,人生很是无聊痛苦。但最后他还是觉得满足了,因为满足才会想要停留,所以就脱口而出了那句话。其实故事我记不清晰了,那句话却记得很清楚,`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说完这句话魔鬼就收割了他的灵魂,一切又结束了。” “历史书文史部分上说,故事的结局是上帝救走了他的灵魂。”夏末觉得小舟说这话有些悲伤,就插了一句。突然他心里一动,“这个故事你忘不了,是吗?隐喻得太揪心了。” “嗯。”小舟说,“如果我承认了我很幸福很满足,总觉得离失去也就不远了。”他谨慎地说,眼睛避开了夏末。夏末觉得这是没有说完的话,但其他的话小舟也不肯再说了,他沉默地想了一会,小舟的手又放在了他的腿上,他知道小舟担心他多心。忽然明白小舟其实已经说了实话,不是文青的风花雪月,他说的都是真的,那部不朽的名著不管本身是在讲什么,小舟在那个年纪却是当寓言故事去听的。 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他抬起手轻轻地捏起小舟的手,那就是小舟这十几年的心境么,不是怪自己自私的不理不睬,他想的只是那些对他来说算得上美好的日子能够停留一下。 “你不是不爱我,”他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转头望着小舟,“就算昨天我们上过床了,你也不想认为我们是情人的关系,不是因为你不爱我。那只是因为你怕如果连自己都认为一切太美好了,随后就要失去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后不会再问你这个,也不会再挤兑你。” “我……”小舟的脸色变得有些红,呼吸急促,夏末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让他定定神,他回握着夏末的手,“你知道……我不是别人想的那样,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就好。我没有什么后路可留的,因为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去,留条后路通到哪里呢?” “我明白,”夏末低下头凑近了他的耳朵,“但我告诉你,慢慢地你就会明白,现在根本算不了最美好幸福的时候。觉得巅峰以后就是结局,你这心操得太早了。等十年,二十年以后这话才见分晓,就是那时候你还爬不到半山腰呢。” 小舟木木地坐着,耳朵渐渐烧红了,听到十年已经怦然心动,胸口跳得快要炸开,过了好半天好像才回过神来,想到哪怕只要有十年跟夏末一直这样亲密无间都已经觉得是非分之想。他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那么久的事,听夏末说了又忍不住心驰神往,稍微想想又为有这样贪婪的念头而害怕。“你这样宽容,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自己都很惭愧。以后你不要为这点讨厌我。你特别讨厌我的时候,要告诉我。” “放心吧,会告诉你的。”夏末故作认真地说,说完又忍不住哈哈笑,剪开烤好的肉,夹到小舟的盘子里,又拿起啤酒杯跟他碰杯,“那我有没有不好的地方。” “满分。”小舟嘟囔了一句,拿起酒杯来一口气喝了。 夏末盯着他微红的面颊,放下酒杯莹润的嘴唇就微微嘟着,似恼非恼,似叹非叹,他很想亲吻,又忍了下去,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抹了一把,“把眉头展开嘛。” 小舟自己揉了揉眉心,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皱眉了吗?我自己不知道哇。”说着抬起眼睛看着夏末一眼,又低头笑了。突然鼓起勇气来,“其实……其实昨晚还不错,奇怪的好像觉得就该是那样的,大概……大概一直都亲近的很,其实也……也就差那一点点了。” 夏末一直盯着他,想笑又不好意思大声笑,“满意吗?” 小舟的脸腾地红透了。 “不好意思了?”夏末哧地笑出一长声,“那是谁high起来黄段子连篇?” 小舟不在意这个,哈哈一笑,“学校bbs上幽默版上全是段子,虽然荤了点,但大学生搞出来的东西还比较雅致。夏老师不知道?” “你说雅致,是因为故事主角都是小鸡小鸭子小熊是吗?”夏末笑着喝酒。 小舟听见小熊就忍不住笑出来,“我给你讲过采蘑菇的小熊那个故事第二编吗?” 夏末的脸就红了。小舟看见又哈哈傻笑,被夏末塞了一块烤肉进嘴里,只好闭嘴吃肉,看着夏末重新给他倒满一杯酒。 夏末就说,“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呢,等到雨季一过我们就去那个岛上度假。”他说到这里,看了看小舟的脸色,“那些我说了却没兑现的事,我都会补做的。还有很多很多好玩的事,我们慢慢去做,冲淡过往的不是时间,是很多快乐的事。” “如果小时候你一直照顾我,”小舟说,“那今天我们一定就只是兄弟了,也许在某个平行世界里,我们就是这样的。我……还是喜欢我们这个世界这个样子,你不用去想从前的事。” 他的脸红了一下,说这样的话还是不好意思,夏末的脸也红了。 “我从来不纠结亲生父母的事,”小舟又说,“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呢?兴许本来也不是好人。兴许又是那种专门生孩子拿去卖的,不然怎么会不找我,我的信息在网上都躺了十几年了,只要有心找我,不可能找不到的。反倒是如果我没有被卖进山沟,没有流落成孤儿,也不会遇见你。兴许在别的平行世界里,我在不争气的父母身边长大,结果也只是一个没念大学的乡下打工仔,你带着你的男朋友在这里吃饭,我是个服务员正在给你上菜端酒,匆匆看你一眼,心里想一句你长的真好看,然后就再没见过。” 他瞎想着说,回过神来发现夏末正在看着他,眸子里沉沉的,他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败兴的话,但夏末的安静只像是为他难过。他也不是要夏末为他难过,他自己也没那么怜惜自己的,他拿起筷子要替过夏末去烤肉。 夏末突然说,“有一天在一个电影论坛上看到了一句话:If there's any true logic to the universe…we'll end up on that bridge again someday。” 小舟愣了一会,想了想问道,“星际迷航?” 夏末说,“不管怎么样,我总会遇见你,不管是在哪个平行世界里。不是阴差阳错我们认识了,而是不管时空里有哪条岔道,我们总会遇见。你在父母身边长大,我们也许就在大学里认识了,也许我们在国外认识了,也许我们就在我回姥姥家的时候在村口认识了,谁知道是在哪呢?认识了,就肯定会互相看着对眼,怎么都觉得对方很好。”夏末说着说着已经不想开始那么严肃,说得自己也满面笑容。“看你的模样天赋,你父母一定是非常好的人,或许你就是我哪位师长朋友家的小混蛋呢,我们又认识了。我拐走了师傅家的小崽子,一定会被逐出师门。啊,那说起来我就有点像令狐冲了!” 小舟听得神往,心里长年累月揪在一起的地方好像都在慢慢舒展开,听到后来又哈哈大笑,“我才不会是岳灵珊那个贱货!” “哈哈哈。” “你笑个屁,啊,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可能是东方不败,你看过我有……的。” 夏末一口酒吐了出去。 第70章 小舟从起床就开始收拾行装,夏末不肯收拾东西又无事可做,一早起来就赖在沙发上看书。小舟拖了一只箱子到沙发附近,非常有条理地把要带回家的东西先一件件地放在箱子旁边的地毯上,看差不多齐了再整齐地装箱。 他催了夏末几次,夏末都不肯从沙发上爬起来,还告诉小舟回家待不到一周,根本没有必要收拾箱子。小舟只好把觉得夏末会用到的东西马马虎虎地塞进自己的箱子里,又马马虎虎地在夏末的身上摸了一把。 夏末伸手拉住他,把他往下拽,他就着那力气跌坐在沙发旁边的毯子上,揣摩着夏末的意思,慢慢凑近了一些。夏末立刻拿掉了挡在面前的书,看着他发笑,他凑过去嘴唇碰在夏末发笑的唇上,夏末的手按在他的后脖颈上加深了这个吻,可是立刻又笑出声。他有点恼火,因为觉得没吻够的人竟然是他,本来应该更想要这个的夏末在那边不认真。他圈在夏末腰间的手不满地捏了夏末一把,又没敢太使劲,想表达不满又怕夏末看出他不满地矛盾着。 他只好瞪着夏末,仔细观察着夏末那双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发浅的眸子,那双眸子直率地望着他,愉快得闪闪发亮,他的心里安了一些,慢慢地低下头在夏末的脸上小心地亲了一口。 “小舟,”夏末笑着盯着他,“你要是选不出来到底带那只绒毛怪回家,就把你的整个后宫都带着也没什么不可以。” 小舟的脸刷地红了,“你……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夏末一下子笑得更夸张了,“我都看见了,你逐个盯着你的小怪物,还偷偷摸了好几把,最后又过来摸了我一把。我觉得我地位还挺高的,至少在你心里跟那些长毛的萌宠一样招人喜爱……” 夏末后面的话没说完嘴就被红着脸的小舟给捂上了,说不了话还在大笑,一双眼闪着多少揶揄的意思。小舟又羞又恼地压着他,“就你聪明,就你聪明是吧?眼睛那么贼,心里也那么贼,臭混蛋!” 夏末看到他脸都红透了,才扯着他的胳膊把他往怀里带,小舟趴进他的怀里跟他一起挤在沙发里,嘟囔了一句,“压死你。” 夏末又被逗得直笑,小舟趴在他胸口感受着他大笑时胸口的起伏,突然转头在他的胸口吻了几下。夏末不断地摩挲着他,手指穿过他的发丝,终于跟他缠吻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手指还忍不住不停地抚摸着小舟的耳朵。他喃喃地在接吻的间隙中无意义地呢喃着,“还有一个小怪兽,又小,又脆弱,又聪明,又漂亮,你说他是什么?” “比卡丘吧。”小舟边吻边回答他。 接吻停顿了一下,夏末向旁边躲开了一点,说道,“比卡丘才不是这样的!” 小舟微微喘息着蹙眉,红润的嘴唇微分着吐息,“这种时候还较真,真不愧是工科博士。” 夏末哧地笑了一声,又来吻他,他却抬高了一点脖子,刚好躲开,“哥哥,我们要去火车站了,来不及了。” 夏末呻|吟了一声,赖着搂着他不放手,“我还不如租个车回家!我下次绝对不买火车票了。不管怎么样过了年我都要车!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报复我?” 小舟已经挣扎着滚到沙发下面,膝盖跪在地上的毛毯上,上半身却还被夏末的胳膊缠着,夏末粘人的行径也是出乎他意料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过头来温和又好奇地观察了一会夏末像小孩子一样发脾气的模样,想了想又颇有哄劝安抚意味地低头在夏末的脸上亲了亲。夏末忍不住笑了,还有点满意。 回家的路很顺利,两个人抵达火车站的时间刚刚好,火车也没有晚点。火车一路穿过荒凉的冬日原野,北方倾斜的日光柔和地照耀着连天的枯草,偶尔有成群的鸟飞过干枯的树梢。夏末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了小舟,好像仍旧在照顾一个小孩子。小舟一屁股坐下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他的胳膊上,志得意满地翻开一本书。书是从夏末那占据了一堵墙的书柜里拿的,名字是《献给阿尔吉农的花束》,不错的名字。 夏末瞥了他一眼,就把书从他的手里拿走了,“这本书不适合你看。” “为什么?”小舟扭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夏末,“是黄书?可是好像很有名,我在哪里听说过!” 夏末无奈地扫了一眼四周,简单地说道,“这是一本不开心的书。” 小舟心情不错,格外粘牙,“不开心的书就不适合我读?是怎么个不开心?阿尔吉浓好像小姑娘的名字!是你的二次元初恋?” “闭嘴。”夏末轻轻骂了他一句,扭头要说他,下巴蹭在他柔软的发丝上,嗅到自己浴室里的洗发水熟悉的香味,心口烤了软糖一样黏糊糊的。“这是个让人不开心的故事,不适合……不适合感情丰富的人。” 小舟不屑地假笑了两声,对他的建议置若罔闻,从他手里抢回书去重新翻开。 “这只小王八蛋。”夏末微微恼火地轻声骂他,劈手又把小说抢了回来,“跟你说了这本书不适合单纯的心灵。就好比胆子小的人,就不要看鬼故事。” 小舟做出假装干呕的声音,被夏末拍了一巴掌。 小舟半心半意地抗议道,“难道我就应该唱tfboy的歌,看正能量读本吗?什么是正能量读本?我知道了!感动中国系列故事!” “闭嘴吧你。”夏末笑着自己把书翻开,“好吧,那哥哥给你读一段开头的序吧。” “那你小点声,别人会觉得你是变态的。” “闭嘴,每次你不听话我的脑袋都会疼起来,幸亏你不是我养大的,不然我现在都出家了。”夏末说道,听见小舟发出一阵憋笑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小声读第2页的文字,“有些常识的人都会记得,眼睛的困惑有两种,也来自两种起因,不是因为走出光明,就是因为走进光明所致,不论人体的眼睛或心灵的眼睛,都是如此。” “我的心灵没有眼睛。”小舟插了一句,用吹牛皮的口气说。 “闭嘴,缺心眼。”夏末敏捷地说,又继续读下去,“记得这件事的人,当他们看到别人迷茫虚弱的眼神,他们不会任意嘲笑,而会先询问这个人的灵魂是否刚从更明亮的生命走出来,因为不适应黑暗而无法看清周遭;或是他刚从黑暗走入光明,因为过多的光芒而目眩。他会认为其中一个人的情况与心境是快乐的,并对另一个人产生怜悯。” 小舟安静了下去,倚在夏末的身上扭头看向窗外,听见夏末醇厚的嗓音接着读,那声音就像音色极美的提琴,“或是,他可能想嘲笑从幽冥走进光明的灵魂,但这总比嘲笑从光明世界回到黑暗洞穴的人更有道理。” 夏末合上书,“怎么样?” “不善良。”小舟撇了撇嘴,但也没有再去抢那本书,“隐喻太讨厌了,不过很有哲理。” “当然有哲理,这一段是柏拉图说的。” “柏拉图……”小舟突然说,尾音有点悠扬。 “把后两个字咽下去,不纯洁的小朋友。”夏末哼了一声,把书装进自己随身带着的包里,拍了拍,“这是本好书,但不适合你读。你不需要更深刻了,也不需要更洞悉社会或者人性,哥哥会用心把你养成傻孩子。” 小舟朝着窗外微笑,在夏末身上蹭了蹭找个舒服的位置倚靠,“那我们坐车的时候怎么打发无聊时光?” “吃巧克力小熊饼干吗?”夏末问他,“我包里有。” 小舟扑哧一声笑出来。 小舟的养父母一直没有搬家,也是因为养母带着幼子常年住在国外的缘故,国内的房子没有多大更换的必要。那是一座独栋的房子,跟几十栋房子组成一片小区,位于城市郊区森林公园的边上。房子虽然很久了但是小区整体保养打理得都很好,周围的配套设施很成熟,入住率也依然很高。但毕竟这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四围总有一些寂静之感,连周围的林木也格外高大幽深。 平时小舟没有回家的必要,母亲带着弟弟在国外,父亲生意很忙也不常回家,房子只有保姆定时照看。但是华人世界的春节总是个特别重要的日子,仿佛落叶归根,或是倦鸟归林,人们总要重新汇聚回巢。 夏末坚持要送小舟回家,如果能碰到的话还要跟小舟的父母打招呼,交代一下小舟目前正跟自己住在一起。小舟觉得夏末真是不怕麻烦,如果可以不打招呼干嘛还要费事寒暄,夏家开枝散叶得太猛,虽然亲戚不算十分远,可是夏老太太死后各家都不太走动,他养父母应该已经认不出夏末来了。想到夏末兴师动众地要向他父母交代他住在哪,跟谁住,这些事人家又不想知道,他就觉得有些尴尬。 他们打车穿过整个城市在小舟家的小区门口停下,走下车的时候小舟突然觉得有些恍如隔世,他在这里住了十一年,今年他才离开了半年,却像是他半只脚已经踏出了这里了吧。再过不了几年,他就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了。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不知为什么竟然生出了一丝惆怅,他曾经夜夜祈祷期盼离开这里,可是这里的那对父母才是养大他的人,接着他就要离开了,他对养父母有一些难以言说的亏欠。 “怎么了?”大概是他神色不大好,夏末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眼。 “没什么。”小舟向夏末身边贴近了一些,“我带你走。” 他们向依山势而建的小区深处走去,冬日的下午,泛白的太阳没有多少温暖的力量,日光倾斜,随着他们走过去,日光又时时被小山阻挡。寒风涌起,林木萧索,远山黯淡,小舟竟然从心里打了个哆嗦。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夏末,夏末还陪在他身边,真实的夏末。刚才一瞬间他有些恍惚,怀疑自己一直也没有离开过这里,怀疑夏末的种种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夏末也被冷风吹得有点蔫,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忽然笑了,突然一拽他肩头,凑在他面颊上就是一个吻。 他的精神忽地松弛了开,是啊,自己在瞎想什么呢。这个夏末一定是真的,他的幻想再怎么大胆他又怎么可能去亵渎夏末跟他有情|色的关系呢,这种事只有真正的夏末才做的出来。他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地转了转脖子。这个算不算现实比梦想更有趣? 他开心起来,跟夏末说了几件这里发生过的趣事,转眼间也就走到家了。他们穿过私家的小院子,就走到了石墙外皮的房子前,对开的铜门看起来很奢华也很傻。早几年的别墅设计感都略有些拙劣,基本是对欧美建筑粗浅的模仿,差不多的房子都是这样。 小舟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极力做出回自己家的样子,非常担心自己露怯,被夏末看出来。夏末从进了院子就一直沉默着,他也不知道夏末在想什么。他有点希望没人在家,这样他反倒可以放松地带夏末参观一下自己这些年生活的地方。 小舟先按了两下门铃,然后就自己掏出钥匙开了门。打开门暖气拂面,让他愣了一会,室内的供暖始终非常好,家里的保姆正快步往门口走过来。小舟成长过程中的保姆有很多个,这个阿姨已经是他高三时候才来的了,那时候小舟学习很忙,跟这个阿姨也不算熟悉。不过她看见小舟的时候还是很热情,非常友好地欢迎小舟回家,又跟夏末打招呼,絮叨地问了外头冷不冷。 小舟松了口气,这样的开头还算不错,不算冷场,不算没面子。接着他就听见小男孩的叫喊声,好像是在跟游戏对骂,接着一个胖乎乎很敦实的小男孩就旋风般地从楼梯上冲下来,在最后一节楼梯上晃悠了一下停住脚,瞪着眼看向门口辨了辨,向楼上喊道,“妈妈,小舟回来了。” 这是他父母后来生下的孩子,取名叫夏子康,是父母希望他能健康平安长大的意思,他也的确幸运,据说他父母的基因有很大的几率还会再生一个脑瘫的孩子,他却壮得像个牛犊。 夏子康走到小舟的面前,没跟他打招呼,斜着眼睛看了小舟一眼,就看向小舟身后的夏末,大模大样地问,“这谁啊?” 夏末笑了,“这孩子比我表弟小时候还欠抽。” 小舟忙用胳膊肘碰了夏末一下,“子康,他也是你堂哥。” 夏子康没理会小舟,看都没看他一眼,直对着夏末起劲,“你抽我一个试试!” 夏末被噎住了,眼看着一个女人也走到楼上的楼梯口了,肯定是孩子母亲,他被弄得有些尴尬。女人看起来年纪大概接近五十岁,神色间带着常年养成的不满,有些刻薄相,往下看的眼神有些不耐烦,在看到有外人在的时候似乎吃了一惊,瞬间整个人都友善了不少。 小舟连忙带着夏末往前迎,嘴里很轻地叫了一声,“妈妈”,随口问了回来几天了,又把夏末介绍给他。好歹夏末还算是夏家的正经孩子,介绍起来并不费劲,领回家也不算奇怪,简单一说她也就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了,脸色又暖过来不少。 夏末天生的举止潇洒,神清气朗,小舟母亲也没法小看他,他走过去说几句话又很合适入耳,她就把他往客厅让,又让保姆端茶水拿水果来。夏子康看看没他什么事,他真要生事恐怕还要吃亏,就把见面的冲突丢到一边,自己溜达到别的房间玩去了。 小舟母亲跟夏末聊了一会又说,“小舟跟堂兄弟好像都不太亲,这还是头一次见他能跟亲戚玩到一起去。” 小舟有些不自在,说他不认亲这话题真是从小到大,他在父母眼里恐怕白眼狼的形象也是根深蒂固了,不知道夏末听了怎么想。忽然他又想起来,母亲说这话也是因为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被夏末家里抚养过一段时间,可能也根本没在意过他,根本不理会他被送走的那段时间是在哪过的。 他偷偷看夏末,发觉夏末大约也是这么想的,但要仔细看又看不出什么,夏末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还是很随和的好青年模样。母亲不是个愿意跟人交往,爱说闲话的类型,恐怕夏末待久了她会烦,就是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他有心想让夏末见到父亲,他总是会说几句公道的话,会当着夏末的面夸奖自己也说不定。再说夏末这样优秀,又跟父亲有血缘关系,父亲看见自己家人这样出息肯定会很高兴,他也希望听到父亲夸奖夏末。 他胡思乱想着,突然有人捅了捅他。他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是夏子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客厅的。夏子康看着他,朝餐厅那边的方向挑了挑眉毛。他会意,连忙起身跟他弟弟过去。 “哥哥。”夏子康一关上餐厅的门,立刻叫道。 小舟受宠若惊,仔细看弟弟努力讨好他的小胖脸,还真的是很可爱,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想起小时候偷偷溜到他房间,看那个睡在摇篮里的小宝宝,那时候他心里觉得很喜欢,可惜母亲不太让他待在弟弟身边。 “我想要点零花钱……你有吗?”夏子康问他。 小舟连忙掏钱包,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钱包就想把里面的现金都给他。 “不是。”夏子康拦住他,“我想给游戏充点钱。你能不能帮我充点,能吗?能吗?求求哥哥了。” 小舟笑了,“好好,稍微玩点游戏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要充多少钱?” “七千块钱。”夏子康仰头期盼地看着他。 小舟怔了一下,把刚掏出来的手机放回了口袋里,“多少钱?” “七千,我一定要买那套装备,特别好,我一定要!”夏子康重复道,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小舟惊讶地看着夏子康,摇了摇头,“什么游戏也不值得花这么多钱,你的年纪还太小了。” “你到底给不给我充?” 小舟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刚要说话,夏子康已经变了脸,一脚踢向小舟。小舟本来就是个非常敏捷的人,本能地躲了一下,结果夏子康一脚踹在了椅子腿上,疼得呲牙咧嘴。恨恨地说道,“你竟敢故意害我,白眼狼!要饭的癞皮狗!不用你管我,你滚蛋。” 他推开小舟,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小舟怕他去跟母亲告状,连忙跟着出来,低声下气地哄了几句好话。他还是气呼呼的,没想到出来两个人一看,母亲不知道去哪了,只有夏末远远地站在钢琴旁边正在翻上面的琴谱。 夏子康就站住了脚,对小舟吩咐,“你给我揉!” 小舟看他刚才那一下踢得是挺狠的,估计也的确很疼,想想他年纪还小不懂事,也就蹲身下去哄他,替他揉着脚丫,不过也提防着他再趁机踢他。没想到他只盯着他的腿了,蹲着正给他揉脚,冷不防夏子康抬起一只肉巴掌,照准小舟的脸,狠狠就是一嘴巴。 “啪”地一声脆响爆在安静的客厅角落里,听上去分量极重,格外刺耳,夏末猛地转过身来,整个人都惊呆了。 第71章 夏子康一击得中全靠稳准狠,能成功也在意料之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成功地揍了一个成年人。惊喜,胆怯,得意,迟疑,兴奋,这些神情转瞬之间在他还不懂掩饰的脸上闪过,他的面孔闪闪发亮,眼神却隐晦闪烁。这一切由孩童稚拙的面容反应出来,就带着一丝诡异的狰狞。 这一切也都收在小舟的眼底,他已经站了起来,僵直着身子站着,看着那种他熟悉的人类最常见的毫无意义的残忍暴戾由一个孩童表演出来,刺目得差点让他流泪。他的心剧烈地狂跳着,客厅仿佛塌陷出一个巨大的熔岩坑,雷鸣在他的头顶响彻,又仿佛这个客厅是不存在的,他置身在没有遮蔽的世界之中,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人人都在瞪眼看着他。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头来,恍惚看见夏末的脸,夏末的眼睛格外幽暗。他在夏末的脸上看见怜悯,刺得他心口剧痛的怜悯,让他紧紧地绷住嘴唇。夏末的脸上还有巨大的疑惑,几乎带着一丝狼狈的疑惑,夏末没有说话,但他的神色就好像在问他,这是怎么发生的?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活着的? 小舟瑟缩了一下,避开夏末的眼光,后退了一步从夏末的手里抽出胳膊。接着他又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笔直笔直地站着,身体的重心落在脚跟上,他靠着自己站着,跟谁都没有关系。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小舟不能辨清夏末是什么时候跑到他身边来的,更不能辨清女人的责骂声为什么会响起来。原来夏子康的妈妈并没回楼上去,也许只是去了餐厅那边,总之她也冲了过来,只比夏末晚了几步,她是完全朝着自己儿子的,气得不清。 但是比小舟小九岁的夏子康已经是个大孩子,虽然仍旧处在无知浑沌的年纪,可是对于母亲的责骂已经能够做到不以为然,无所谓地听着,翻着两只眼睛得意阴毒地撩着小舟。他妈妈也不是瞎子,知道自己批评的话孩子全没放在心上,气得说不出话来,突然转头看了小舟一眼。小舟敏感地接过她的目光,打了个寒战,惊觉母亲的目光里全是冷漠的不满,就好像先是因为他是一个不好的东西,辐射了她的儿子,才产生这件事的。 但她到底转过身来,打量了小舟两眼,勉强说道,“子康不懂事,我替他跟你道歉,他还是个小孩子,闹着玩不知道轻重,你不要放在心上。没打坏吧?” “没事。”小舟低下眼睛,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表现的不够坦诚豁达,她又盯着他看了一会,神情克制疏冷,半天才转头跟夏子康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能拿你怎么样?我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你就觉得我没办法管你是吧?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再玩任何电子产品!你所有的电子产品统统没收!” 夏子康猛地一怔,粗声粗气地说,“你说什么?我不许!你有什么资格没收我的东西?” 夏末在旁边突然笑了一声,所有目光都投向了他,他反而没发觉似的,视线还落在夏子康身上,一副看笑话的模样。夏子康母亲的脸腾地红了,嗫嚅了半天没说上话来,最后叫夏子康上楼去,她要好好跟他谈谈。夏子康怒不可遏,又不能不跟着母亲走,一路踢着楼梯栏杆上的楼。 客厅静了下来,夏末看向小舟,小舟好像陷入了一种半沉思半恍惚的状态,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他笔直地站着,显得更瘦,他低垂着眼睛,神色平静得离奇,脸色却白得过分,透着一些不正常的红,仿佛是一个纸片人,也许自己呼出一口气他就被风吹跑了。他那样站着,身体绷得很紧,身体姿势戒备而紧张,仿佛自我克制到了掐断电源的程度,又好像是一种应激反应,自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贸然碰他,何况还有个保姆阿姨时不时地探头过来看这里的热闹。 一时间,夏末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他的脑子枯竭了,只能看着小舟。他想着小舟可能会有的反应,以他对小舟的了解,可能会随时变得亲切随和,活泼开朗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但这一次,小舟仿佛彻底熄灭了自己,许久过去了,他们仍旧只是这么站着。小舟静静地站着,眼神空洞,仿佛看向的是他自己的影子。 保姆探看的次数多了,干脆走出来,在客厅走了一圈,装作收拾东西的样子。小舟终于有了动静,他转头看了一圈房间里,仿佛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突然自嘲地一笑。那个笑容,在他的脸上出现的极不协调,仿佛一个苍老的灵魂透过一个20岁男孩的身体做出的一个叹息。他抬起头,露出像是许多的念头和希冀都已经被生活和时间带走的人才有的疲惫,还有一丝支离破碎后的神经质,但他极力地打起精神来,勉力用最接近他平常样子的温和目光望着夏末,仿佛想宽慰他似的上下打量着他。 他是那么温和安静,夏末突然被巨大的难过吞没了,他看见小舟向着他温和地微笑着,像是一个比他还久历岁月的人一样把这一切难堪打包卷了起来,对他说道,“走吧,我送你出去。这没什么好待的了。” 要不然你跟我走吧?他差一点脱口而出,又不知道应该带小舟去哪里,回自己父母那里?何况看小舟的样子,他肯定会在这里过年。毕竟,那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已经不是最难过的时候。 但这个时候天色才刚擦黑,还不算很晚。他跟着小舟到门口,重新穿上外衣,他回头看着小舟,“跟我出去走走吧。” 他欣慰地感觉到自己终于出了个好主意,小舟立刻点头了,那张苍白的小脸透出一些真正的生气儿。 他们并肩在这个幽静的小区里散步,在小区里转了几圈,后来走到了马路边的门口,夏末忍不住说出来,“如果我那个时候回来带你走……” 他没想到小舟坚定地摇了摇头,“你那时候也只不过是个比我大一些的孩子,你没有钱也没有精力安置我。再说,每个人生命中的不幸只能由他自己承受。” 北风吹得他们头上的树枝哗啦啦地响,小舟很少说这样严格的话,话说出了口,他就背过脸去,夏末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们在门口沉默着站了很久,他看见小舟时不时地望着路边的一个公交车站,那里只有一个很小的站牌,大概只有一趟公交车,这里就像城市的尽头。他不知道小舟在想什么,有一阵子小舟仿佛想跟他说什么,可怜得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看着他。 夏末从没觉得故乡的冬天像今天这样冷过,他不想离开小舟,不合逻辑地担心小舟说不定会冻死在今晚上。他渴望小舟提出要求,今晚要跟他在一起,除夕想跟他在一起,他一定会办到。他还渴望小舟跟他索取承诺,他会说出心里有多么想跟小舟在一起,他们将会做什么,他们将会去哪里,未来将会比过去值得去看,他想说给小舟。 但是小舟始终沉默而平静,他站在他面前,仿佛沉在水下。 寒冷让夏末有些发抖,他觉得他至少能说点什么,虽然对小舟可能没用,却能救自己的命。他的嘴唇也有些颤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说这句话不可,“我爱你。” 小舟怔了一下,转过头来惊愕地看着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笑了,那是真正的笑容。夏末惊讶地发现小舟有些羞涩,真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瞬间,夏末仿佛喝了一杯醇酒,浓烈温暖冲散了他四肢百骸的寒冷,他忍不住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取悦小舟让他这么兴奋,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伸手拉住了小舟的手腕,却不知道下一步想干什么。小舟很柔和地顺从着他,他忍不住紧紧搂住小舟,紧紧抱着小舟纤细的身体,冲动地不住呢喃着“我爱你”。 小舟缓缓地深深地呼吸着,他趴在夏末的肩头抬起眼睛望着头顶天空隐隐露出的星光,他确确实实地拥抱着夏末,不再是受了委屈之后的想象。他的身体温暖而结实,自己已经长得很高了,可是他比自己还要更高啊。夏末不是怜悯他,至少不全是怜悯他,有好几次夏末的眼睛那么黑,他几乎以为夏末要哭了,好像更难受的人是他自己一样,好像他完全无法接受他看见的。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夏末。 他毫不怀疑这个男人爱他,那是非常温暖的,非常沉厚的感情,几乎应该是只存在于古老小说中的那样的感情,如果夏末可以,他就不会离开自己。明白这一点就像明白自己的存在很有意义一样,明白自己牢牢地站在大地上,就算在寒冷的北方也会很温暖,就算马上要度过孤独的夜晚也并不那么难捱。 他听着夏末说爱他,贴着夏末的脖子呼吸着他的味道,他凑在夏末的脸上轻轻地亲吻,却没有说出口哥哥我也爱你。他的喉咙粘着,生怕一开口就会哽咽。他舍不得在这里离开夏末,但是两个人都要冻僵了。 他抚摸着夏末的脸,想着自己怎么可以那样深地爱着他,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件事可以让他为他死了,他好像就可以向他表达出自己的感情了。但是他又怎么敢把这样吓人的话说出来,他要么会被他的畸形吓着,要么就会觉得他是一个重度中二病患者。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回去,暂时跟夏末分开,在独处中处理掉这些极端的情绪。 他沉默着,又跟夏末拥抱了一会,夏末又提出要把他送回到院门口,他答应了,虽然这么送来送去实在太蠢了,不像他和夏末能做出来的事。最后夏末走了,是他先回到房子里之后夏末走的,但他对这些情景很快就记不清了。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心跳得很快,他也不想记住夏末离开的情景,那太可怕了。他突然明白他一分钟都不想夏末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否则他就难受痛苦,这么依恋夏末一定是一种病态。如果他没有那样的人生经历大概就不会这么病态,而病态是任何人都受不了的。他不能做出让夏末觉得不舒服的行为,但他不知道自己能控制住自己多久,他的心和精神好像撑不住了,这么多年了,积重难返,回到这里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台破旧的机器,烧的是烟煤,风箱又吱吱扭扭地要坏掉了。 他想起夏末阳光率直的笑容,没有阴霾的眼神,又想到自己灰暗阴沉的人生,破败又生了病的内心,他就想躲起来。躲起来,躲到没有夏末的地方,没有美好也就没有阴暗,没有光明的天堂,也就没有阴暗的地洞。现在夏末回家了,他又回到了阴暗的地洞里。 他在门口站了半天,看着空荡荡的客厅,隐约听见的笑闹声不属于他,他才意识到他本来是要找自己带回来的行李箱的。夏末帮他放在门口了,但是现在没有了,大概被勤快的保姆拎上他的房间了。 他不想去跟母亲打招呼,她从来也没想要做他的母亲,他是夏子康奶奶救回来的放生灵物,她是不情不愿地被塞到手里来的。夏子康从来也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越是什么都做得好,越是刺激了她做母亲的骄傲。 小舟一个人上了三楼,三楼只有他自己住着,他回到自己住了十年的房间,推开门顺手按开了灯。灯火乍明,屋里最显眼的就是他的行李箱被人打开了倒扣在地上,所有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他连忙走过去,心里知道是夏子康不满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处罚,趁着他不在家的时间拿他的东西撒气。真是失策了,早知道应该把箱子锁上。 小舟先把箱子翻过来,先把散在上面的几件衣服随手扔回箱子里,又把几本书和打印的论文码整齐。他起先以为夏子康会偷他的pad玩,因为他妈妈把他的电子设备都搜走了,但是他的pad和笔记本都在论文纸下面堆着,看起来夏子康根本没怎么这么它们。不过小舟突然觉得箱子里少了什么,他头昏脑胀地想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他选了三个最喜欢的小怪兽带随身带回来了。 那是夏末送给他的小怪兽!他跳了起来,突然心急火燎,想要马上去找夏子康要,又想到夏子康只会当着他妈妈的面骂他是个玩洋娃娃的变态,而且也不会承认自己偷了别人的洋娃娃。 他站起身来,绝望地四处看着自己的房间,也许夏子康会故意把小怪兽藏在他的房间里,等着他去告状。那很像是一个恶毒的小男孩会干的无聊事。他四处走了一圈,看了衣柜和抽屉,一转身突然发现自己的被子蒙在了枕头上,很像被谁胡乱动过的样子。他的心脏惊喜地抖动起来,他连忙走到床边,猛地掀起被子。 床上的东西暴露在他的眼前,三只小怪兽整齐地被剪掉了脑袋,他的被窝就像小怪兽的坟场,他心爱的三只小怪兽仿佛被砍掉了头。他惊喜的笑容还挂在唇边,他的头猛地眩晕,只觉得心口剧烈地咚了一下,眼前金花乱蹦。 第72章 小舟在床边坐了很久,手里拿着他的小怪兽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它们拼回去,又觉得拼回去也没有用,恍恍惚惚地他觉得他的小怪兽们都死了。而且死得还挺惨,脑子都被砍掉了。他默默地坐着,这栋房子里的声音离这里似远似近,他抬起头透过拉开的窗帘中间,看到隔壁的房子里亮着灯光。他突然想起来那是何唯的家,心中又像扎进了一根针。 他的手指抚摸着毛茸茸的小怪兽,想起陶陶或许有办法把它们拼起来,她非常喜欢做一些需要极大耐性的工作,所以一向都很擅长做手工。想起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心中温暖了一些,然而突然之间一股苦涩的味道涌上心头,他竟然忘记了,他已经跟陶陶吵架了。又一件自己做出的蠢事。 他终于站起身,从衣柜里找出一个纸盒来,是一只装巧克力的盒子,是以前情人节的时候陶陶和衣然合送他的,里面的巧克力被何唯吃掉了,空盒被他收了起来。他把小怪兽的尸体装进了盒子里,他知道它们只是玩偶而已,可是他总是缓不过劲来。 他也不想去怪夏子康,他只是一个蠢小孩,虽然是个得到了许多父母之爱的蠢小孩。他们注定做不成兄弟,以前交集并不多,以后也不会太多。 他环顾着自己的房间,他的屋子他总是收拾得很整齐,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收着,他有很多纸箱,用过的东西分时段装在纸箱里。所以他的房间异样整齐,所有桌面台面上都是光的,什么都没有。衣柜里和衣柜外沿着墙角都码放着一只只箱子。他知道这是因为他一直在准备离开,最开始是在等待夏末接他走,后来“准备离开”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现在他终于快要离开了,他不留恋这里,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归处。人们都知道想伤害一个孩子非常容易,只要在他示好的时候把他推开,几次他想说话的时候不跟他说话就可以了,但很多人并不了解,其实孩子还有巨大的忍耐力。很多不如意的情景,换做一个成年人,也许早就已经崩溃了,但孩子却可以挺下去。大概因为孩子是有未来的,而成年人没有未来。 他的未来当然不仅仅是夏末。但除了带有夏末的生活之外,他看不出来自己还想要什么。只有夏末,能驱散他生活中的那种深深的寂静,那种可怕的快要逼得他自己跟自己说话的寂静。 如果要怪的话,就怪夏末比记忆中的还要好吧。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在记忆里回溯着那样的场景,在夏末的那间房子里,流畅欢快的琴声从夏末的指尖流泻而出,他手指微妙的力量制造出的音符那样优雅精妙,他时常在弹完一个满意的段落以后悄悄抬起眼睛,带着温暖又促狭的笑意看向自己。 他猛地站住脚,拳头按在嘴唇上,他几乎要神经质地独自发笑了。 他有很多种选择,可是现在除了夏末,不管是谁,是什么,他都不想再看一眼。这种执拗的疯狂似曾相识,就仿佛是八岁的那年,除了夏末他不想再向任何人争取好一点的生活。 他的手微微发抖,这个家他不留恋也不憎恨,这里只是他一个人的孤儿院,是他的寄存之地,他不在乎。他就是想要夏末。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的时候,他被吓了一跳。 “小舟,你吃饭了吗?”夏末的声音陡然拉近了空间的距离,小舟捂住嘴憋住一次呼吸,仿佛夏末的呼吸就要吹在他的脊背上。 “小舟?” 小舟连忙把手拿开,他也感觉到自己很不对劲。“你到家了吗?” “这都几点了,我已经吃完晚饭了。”夏末停了停,“你没有吃饭吗?” 小舟匆匆瞥了外边一眼,他没有意识到已经过了这么久。“吃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夏末笑了一下,可是听起来也不算自然。也许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也许是因为……小舟摇摇头,试图摆脱开混乱的念头。 夏末等了等,没有等到小舟说话,就自己说了下去,“后天就是除夕了,明天我们还可以出来玩一阵子。我打算初二就回家去,你那边方便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等你。” “可以,等我见过我爸就没什么了。”小舟连忙说,攥得太紧手机硌的手指都有些疼了,“除夕大概亲戚会在一起聚会,但是过了初一就散了。” “那好,那好。”夏末的语调又痛快起来,几乎跟他平时那种让人一听就欢乐的声音差不多了,但是他又顿了一下,小舟太熟悉他了,想象他现在应该有一些心不在焉,心里在琢磨着什么别的事。 “小舟,刚才吃晚饭的时候我跟我父母聊了会,他们也想见见你。这样我们明天中午一起出来吃个午饭吧?” 小舟一怔,随即想到这是本来就该有的事,夏末不断地跟父母提起他,双方于情于理也都应该见个面,不是年前,就是年后。只不过他一直很怕想起这件事,每次快要想起这件事,他就绕开了。他一直都想着夏末,但是从来也不愿意想起夏末的父母。只要想起他们,他就会想起那个没有夏末的下午,他们把他带回到这里来,把他的东西搬下车堆在门厅里,慷慨地告诉他这些买给他的东西都是他的了。 他知道现在见面他们或许比他更尴尬,但是中间夹着一个欢天喜地的夏末,不管是人情还是道理上他们都不能不见一见。或许明天他们还会讲他小时候在他们家的事,还会勉励他努力奋斗,他平生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后者,但最怕听的是前者。 “你明天有事吗?”夏末又问了他一句。 他听出来夏末有些许烦躁,不是对他的,但他也不能不懂事,他没能在瞬间想出个靠得住的借口,只好说,“明天应该没什么事,我也想见见你爸妈。” “好。”夏末松了一口气,他们陷入了一阵略带尴尬的沉默,夏末突然低声说,“你就随便赏脸陪他们吃个饭就好,我是想反正以后也总要见到的,不如开个好头。” 小舟听出夏末的意思,脸上一下烧了起来,“你……跟他们说……”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你别担心。”夏末连忙保证,但随即又笑了,声音软绵绵的,“你希望我跟他们说吗?你希望的话,我现在就去说。” “别说,”小舟吓出了一身冷汗,听见夏末那毫不在意的笑声,他的心又忽地提了起来,他真怕夏末那敢想敢做,说干就干的派头,生怕拦不住他,担心地又强调了一遍,“千万别说,大过年的,会气坏老人的,我也会被骂死的。” “嗯。”夏末顺从地应他,声音听起来异样温顺。 夏末是在讨好他,小舟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夏末这声音是怎么回事,禁不住一笑,夏末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继续说起年后要做的事,谈论着买什么车比较好,还要去书店逛一圈,朋友圈有人推荐一种据说特别好吃的蛋糕。 小舟安静地听着,偶尔说几句自己的想法,他很想像平时一样轻松随意地跟夏末聊天,但是每次笑的时候都觉得胸口干巴巴的,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是个机器人,但在状态之间切换的代码写的不是非常圆润,他简直快要能听见自己胸口不断传来的报错声。 他开始主动找话题跟夏末说,但是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地累,好像一个得了肺病的人一样没有足够的空气帮他发声。他也想跟夏末说几句俏皮的话,像往常一样。他的本性十分聪明,那聪明并不全要用在读书学习上,他能够毫不费力地把顽皮的话说的巧妙,夏末经常笑得脸庞发亮,一副对他又爱又恨不知拿他怎样好的样子。谁知他今天刚想试一下,就觉得力不从心,好像心口都枯竭了,脸上的神经也似乎像老树皮一样干裂,做不出笑容来。 小舟有一些害怕,一边应付着夏末的话题,一边胡思乱想着如果自己真有忧郁症,以后境况不好的时候,他都这样沉默抑郁,那他简直就像拴在夏末脖子上的一只大秤砣了。他突然一阵烦躁,想要挂掉电话,希望夏末去跟别人玩一会,别来找他,别这么在乎他,给他点时间,等他把自己身上的羽毛梳理好,能够挺得起脖子,既光鲜又明亮,既诙谐又健康的时候再来找他。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话缝,抓住机会跟夏末说,“我爸好像终于回来了,我去打个招呼。” 夏末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拘谨恭顺,立刻回答了一串,“好,好”。小舟撒了谎十分不舒服,就想赶紧把电话挂掉,潦草含糊地说了几句早点休息之类的话。夏末抓住最后的机会又从手机里塞进来几句话,“待会你要是没睡觉的话,就给我发个微信,咱们再聊会。要是你累了就早点睡,明天早上我再打电话给你。” 小舟终于成功挂断了电话,他叹了口气,稀里糊涂地低头看着手里拿的手机。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再一次疑惑地环视着自己的房间,夏末的声音带来的光亮和温暖像渐渐熄灭的炉火,空荡荡的房间再一次冰冷起来。 他突然抓住自己的手机,抬起来狠狠地摔在对面的墙上。 他一声不吭地瞪着并不存在的恶魔,他跟这冰冷冷的恶寒的房间生气,跟他自己生气。他想起夏末诙谐明亮的笑容,想起他那惯有的洒脱举止,自己到底还是学不全,学不来。他最恨,最恨人家跟他说要感恩,要心胸宽广,要……奋斗。说到底,是因为他根本就做不到!他要感激谁,他要宽容谁,他要朝哪里奋斗? 他对自己不满意,他为自己不体面地躲着夏末的行为懊悔,他对自己深深地不满意。他难道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渴望自己能够是一个洒脱开朗的人吗? 他怎么才能够自在起来?一个人的时候?或是不做任何非分之想的时候? 那些折磨他的魔鬼,什么时候才能放过他?他好难受,他想向天顶路过的神灵祈求。那无名的反复在他心头钝割的痛苦,他要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这一晚上小舟一直希望自己能睡着,可是始终也不能如愿。他在黑暗中躺着,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跟夏末在一张床上睡了半年的时间,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不应该紧张的要命吗?难道他看到夏末的时候不害怕吗?他想不起来了,一天以前的事情跟他像隔着一个世纪的厚度。他怎么能相信,自己当真快乐地生活过半年之久?这阴森的死过一个孩子的房子难道不是真实的吗?那么,这半年的记忆是臆想出来的吗?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天亮以后才突然精疲力尽,可是睡着以后他的脑子又没有全部休息。有一部分的神经总是在亢奋着,他在睡梦中周而复始地背诵着一首小时候学的长诗,他想停下来,可是脑子却不肯。后来他总是觉得能听见夏末在弹钢琴,那琴声旋转跳跃,周而复始地在他的脑海中流淌,无始无终。 这一觉睡的比没睡更累,他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又已经很晚了。他爬起床来,不敢相信自己睡了这么长的时间,夏末已经给他打了几个电话,可他的电话昨天半夜就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他甚至都没时间给自己再多做一些心理建设,他跌跌撞撞地跑进浴室,慌里慌张地冲了一个澡,在镜子里面看见一张陌生的脸,眼睛肿胀,脸色蜡黄,额角还冒出一颗很红的痘痘,一碰就很疼。 他抚摸着额头,苦笑地瞪着镜子里灰头土脸的自己,心里全是躲起来的念头。在穿上衣服裤子的过程里,躲起来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的身体在拼命地给他找理由,他的肚子很疼,头很晕,时不时地耳鸣,脊背一直在冒冷汗。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生病,这是下意识的行为,因为他真的很害怕。 他要见的是别人的父母,那就像是要冲出去打一场注定要输的仗,他想要一点勇气,可是勇气又迟迟不来。 他很害怕,走出房子的时候很害怕,走出小区的时候更加害怕。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别人的父母更可怕,他反复对自己强调,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但是这也没有什么用。冬天的山林是黑色的,阴沉沉的风吹动着树木的枯枝,抬起头只看到隐藏着楼群的连绵起伏的山丘。世界这样巨大,而他是那样的渺小。 他等了一会打不到车,就坐了小区门口的公交车,厚着脸皮打电话告诉夏末自己可能会迟到了,希望他们能先吃。夏末的声音一贯都是快活痛快的,仿佛在他那里从来也不存在什么麻烦事,他爽快地就应下了,说他们可以绕路去附近办点别的事。 小舟松了一口气,就算自己搞砸了,夏末也总是能轻松地弥补回来。只要有夏末在,他总是能松一口气的他在一个繁华些的地方下了公交车,正打算第二程从这里开始打车,突然又想起来他是空着手的。他惊慌地自责,他怎么能这么大意,连忙向四处张望,着急地盘算着给夏末的父母买点什么礼物好看一些。心底里又有一个念头在恶毒地嘀咕,买什么又有什么用?谁稀罕你的那点东西?别人的妈妈什么都看得出来,不用费多少功夫就能瞧出来你们那点猫腻。别人的妈妈天性就是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一点伤害,她看你的眼神也会像母狮子盯着草丛里的一条烂蛇。 他急匆匆地走着,拐进一条单行线上想抄近路去前面的商业街,强打起精神来让自己去想一会见面要说什么话。单行线很窄,人行路上停满了车走不了人,就连马路上贴着人行路的条石也停了一溜车。小舟绕过车走在靠近马路中心的一侧,不时有车从身后驶过,他拿着手机时不时地看着有没有夏末的微信,生怕他们已经到了,自己迟到的太离谱。 本来在单行线上靠边走路也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的,也不是只有小舟一个人这样走,这条路上的行人还不少。 事情发生的时候,小舟听见了身后急促烦躁的车喇叭,但是他没有回头也没往路边停着的两辆车中间的缝隙处避让,或许是觉得不是自己的错不该避让,或许是脑子里乱糟糟的实在做不出多余的动作,他也听见了这辆车来的非常快,带着忽忽的风声,但那瞬间他竟然有一丝愉快的转瞬即逝的自暴自弃。 一股巨大的力量蹭在他的胳膊上,车笛声尖锐得刺透耳朵,他被那股力量带着狠狠地跌向地面。 他一定是晕过去了一会,他自己并不确定,他只知道张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见的是围着他的人,他紧张地呼吸着,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围着他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话,他惊慌地心跳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全身都很疼,不知道哪里碎了,也不知道少了什么,第一轮袭上来的担心是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坏掉了没有,他还得靠脑袋生存下去呢。 他急忙抬起胳膊去摸自己的头,谁知左胳膊传来的剧烈疼痛一下盖过了全身的痛感,他几乎都可以确定脑袋肯定没大事了。他咬着牙一翻身坐起来,感觉到自己头脑很清楚,脊椎也肯定没问题,全部的痛苦都是从左胳膊传来的,他急忙去看自己的胳膊。至少胳膊是整个的,他也没有什么地方断了,他甚至还能站起来。 身边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但他听出来那是高兴的声音,他听见有好几个人在问他,“小伙子你没事吧?” 还有人在喊,“救护车不用了。” 有人在骂,“该死的出租车,开那么快急着去死吗?” 还有些只言片语过耳,“肇事逃逸”,“车号记了吗?”,“摄像头有吗?” 那些他都不太关心,他大概是被疯狂出租车刮倒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也没什么事,只是又惹了麻烦,他大概是骨折了,真麻烦。 突然,在混乱懊丧的沼泽里,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眼前豁然开朗,一股强烈的喜悦冲了上来--他出车祸了,他有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借口不去跟夏末父母吃饭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跟喋喋不休地给他建议的路人道谢,谢绝了报案去找肇事车主的提议,也没有等救护车,自己摇摇摆摆地去路上伸手拦出租车去医院。一时间他感觉非常地好,他又恢复了从前事事依靠自己,自己为自己做决定的状态,仿佛又控制住了自己的生活。 左臂的疼痛感很快就不太强烈了,脑子却清晰了很多,小舟从小就是个痛感不太强烈的人。何况从昨天就开始追缠着的他的那些烦人的情绪像是被这场意外阻断了,疼痛反倒像是解决精神痛苦的一副好药。 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情况下精神抖擞,他百分之百地知道这样不好,但他实在很喜欢现在这种宁静的精神世界。至少他从精神的煎熬里摆脱了出来,就像一场噩梦终于醒过来。他专心地思考了一下接着怎么办,在打到出租车以后,他还给自己选了一家本市最靠谱的医院。 小舟在医院里跟导诊护士聊了一会,想弄清楚自己是该去急诊室好一点还是直接去骨科。他一直没给夏末打电话,主要是想再稳定一下,也不知怎么的,他只要一想到夏末就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但,他肯定什么也没干。而且这事是他自己的事,就算夏末要来找他,那个时候他也已经看完医生把事情都搞定了。 在从急诊室出来准备去拍片的路上,他觉得差不多可以给夏末打个电话了,在拍片之前说轻一点不算撒谎。 电话接起来,夏末得意洋洋地声音就传到耳边,“到了吗?是不是找不着地方了不好意思跟哥哥说啊?” 小舟临要说话突然有些胆怯,“我……”他迟疑了一下。 夏末仿佛立刻就接收到了,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小舟怔了一下,不知道夏末怎么好像未卜先知一样,他别扭了一下,盯着墙上的医疗贴图分散着注意力,“我摔了个跟头。” “你摔了个跟头?”夏末吃惊地重复了一遍,“摔在哪里了?摔伤了吗?” “胳膊好像扭伤了,我来医院看一下,但是好像要费些时间,所以……”小舟越说越觉得别扭,“跟叔叔阿姨道歉……我是说替我道歉,好吗?我……改天去家里看他们……” “你在哪个医院?”夏末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 “啊?”小舟迟钝地反应了一会,突然担心夏末把父母都带来搞成全家探病。“我不要紧。” “在哪个医院?”夏末的语气之恶劣又升了一级,已经表示出来他快要被烦死了。小舟太了解他了,如果再不痛快说话,那个隐藏在阳光夏末背后的暴脾气夏末就又要横空出世了。 “在三院。”他暗暗吐了一口气。“等着拍片。” “你等着。”夏末说。 电话一下子就被挂断了。 小舟拿着手机不敢相信地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又把手机拿开看手机的屏幕,又确认了一遍电话是被夏末挂断的,不明白夏末这是几个意思。让他等什么?难道等他来?有什么可等的?难道轮到他拍片的时候他不去拍?而且他这种情况一定很快就会轮上。 他相信让他等着这句话一定是夏末说的一句气话,补全了大概是小王八蛋你给我等着。他在长椅上找了个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就疼得缩了起来。但也并不是不能忍受,他抬起头盯着对面墙上的展板,坚持要把上面的每个字都读完,以此来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胳膊上移开。 等到准备开始读第二遍的时候,有个穿白大褂的大夫走进了这条走廊,大喊了一声,“夏小舟!” 小舟转过头来,觉得略有些纳闷,刚才来叫人的不都是护士吗? 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医生,高高瘦瘦,皮肤非常白,带着一副无框眼镜,像大多数大夫一样有一种儒雅却疲惫的气质。小舟疼的动作迟缓,根本没有立即应声,那个年轻医生的目光扫视了走廊一圈就直直地落在了小舟的脸上。不是喊他拍片,是奔着他来的? 男医生走到他面前,“你是夏小舟吧?夏末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我说我手头有急事等你拍完片我再来那都不行,让我立刻来领你看病,不然他就杀了我。那你就跟我走吧。”他说完看小舟还在愣神,又屈尊加了一句,“哦,你哥是我同学。” 小舟回过神来,非常尴尬,大夫说的好像他是个烦人的大累赘,还是被一个交情不怎么牢靠的人不要脸地硬塞到手里的。他想起来他非常讨厌大夫的一点就是他们都会非常直接地表示情绪,而且他们从来不会有什么好情绪。他站起来跟大夫问好,那人已经走出去五六步了,他连忙小跑着跟上。 男医生慢了下来,回头上下打量了小舟一圈,突然一笑,“你这是被车撞了吧?” 小舟一怔,清晰地意识到,他讨厌大夫果然是有道理的。更吃亏的是,没等他再次反应过来,那大夫刷地掏出手机,边走边摁了两下,电话立刻就通了,“喂,夏末,你弟被车撞了你怎么没说啊?你赶紧过来吧,最好全面检查一下,你不过来出事可别赖在我身上。” 小舟大吃一惊,自己竟然步步跟不上趟,真想踹死大夫。深悔自己刚才没跟夏末报备,现在被这人这么撩两句,夏末不气死才怪。 片子拍出来,两张骨头照片,被大夫以非常潇洒随意的姿势贴在在小舟看来是个灯的东西上。小舟凑过去看了看,以他外行的资质也能看出来骨头确实裂开了,大夫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了一会,又转过头来看了小舟一会。 小舟纳闷他是什么意思,心里已经对他很不信任了。 “你知道我跟你哥为什么关系很铁吗?”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小舟心里吃了一惊,又想起来你这个样子竟然还算跟夏末关系很铁? 这个男生应该是跟夏末年纪仿佛,不过也许是职业的缘故,他显得比夏末年纪大上四五岁的样子,所以小舟再想不到他开口是这么句话,“因为高考的时候,你哥给我抄了五十分的卷子。” 小舟怔了一下,看见旁边的护士也往这边看,那男大夫的态度相当旁若无人了,“所以你不用一直露出很信不着我的表情。你看。”他用手指头敲了敲那块发亮的屏幕灯,“你还挺幸运,不需要手术呢。” “你这么说我好像更不放心了。”小舟面无表情,他猜测这是这个人幽默的方式。 医生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知道我干嘛看这么半天片子吗?我在想是不是拿错片子了?你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疼啊?” 小舟渐渐意识到医生跟夏末的关系的确不错,他突然担心他是那个人,一瞬间他的头晕了起来,但他还有理智,很快就辨别出来,这个男生的身高和骨架都不是记忆中那个男生玲珑灵巧的样子。 “走吧,我给你处置一下骨头。”医生站了起来,满不在乎地说“能找你老师来给我处置吗?”小舟问他。 第73章 小舟的胳膊接上了,他觉得都没费医生太多事。他还是有点疼的,而且他的脑子还晕晕乎乎的,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放眼望去周围都是摇摇晃晃的,人如同在舟中。 他有点恍惚,主要是因为刚刚体验过骨折,毕竟这是全新的生活体验。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夏末马上就会来,就算是他,对这点也没有半分怀疑。夏末从来都是高速运转的,在他身上你找不到意外情况,如果他应该出现他就肯定会出现。他不会懒惰,不会无理由地闹情绪,也从不会跟人玩任何进进退退的感情游戏妄图得到重视或者争夺控制权。 所以他放慢了脚步,最后甚至完全停下来,站在医院人来人往的走廊里。他觉得夏末马上就要出现了。 如果夏末丢下等着吃饭的父母,马上打车过来,现在就差不多应该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知道会这样,他不是有这样的要求,甚至要是完全按他的要求来的话,那夏末根本没有必要来这里。他受伤不严重,没什么危险,夏末晚点跟他一起吃个晚饭就够了,或是打两个电话来也可以。他绝不会认为那样做的夏末就是不重视他,他甚至不太喜欢夏末立即赶到医院来的这种戏剧性的场面。 但是…… 但是夏末才不会在乎什么场面是不是太戏剧性呢。 医生在旁边不解地望着他,用他那总是带点讽刺的口气询问他,“怎么了?突然发现腿也被撞到了?” 小舟没理他,根本就没太听清他说什么。他抬起头望着走廊的那头,眼睛发涩,胸口发酸,他强迫着自己不要在这么多人的地方情绪失控。在走廊的那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刚刚从另外一条走廊里拐过来,他的步子迈得那么大,活像一头发脾气的狮子。远远的小舟都看得到他眉头紧锁,怒不可遏。 小舟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他,贪恋地看着他,这一刻是他的,他可以独享的,他无法用语言形容,也不会形容给任何人听的一刻。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宇宙中的道理怎么会这么合乎逻辑,他怎么会有这么顺心如意的时候?蓦地,他们的目光交汇了,他看见夏末的眼神一跳。 愤怒的神情瓦解了,他看到夏末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吃惊又在瞬间变成焦灼。两天之内,夏末露出了好几次难以置信的神情,完全是受到冲击之后无法掩饰的。他看见夏末一路走近,一路视线在他的身上打量了几遍。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被固定住,非常蠢地吊在身前,他窘迫起来,从脖子到脸都烧热了。所有的男人无论大小都是一样的,在自己爱慕的人面前,恨不得自己能成为超级英雄,最糟糕的时刻莫过于一副斗败的公鸡样,也就是差不多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甚至想逃掉,只不过他克制住了那种更加丢人现眼的行为。而且夏末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那双眼睛幽深得让他都觉得可怜,他禁不住瑟瑟发抖,夏末张开了嘴唇呼吸,好像悲伤的上不来气,他恍惚地问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让夏末难受的事?他没考虑到这点,他不太擅长从这个角度想问题,因为这个角度从前并不存在。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夏末抱住了他,非常温柔,非常小心地抱着他,好像他已经摔碎了。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夏末抱着他安慰的样子,现在比那个时候更好,因为长大了能够体会到拥抱里更多的爱,更深的,被许多痛苦缠绕的爱意。 他小心地用右手安慰地摸了摸夏末的胳膊,他现在觉得很快乐,可是他又很心疼夏末,他本来没有必要喜欢自己,没有必要看到喜欢的人那种不体面的很难堪的生活,他希望夏末的生活很完美,方方面面都是完美快活的,不要有阴影存在。 夏末的手轻柔地在他的脊背上摸了摸,那表示的含义也是安慰。接着夏末就松开了他一点,伸手抚摸他额头上撞出来的肿包。他很懊丧,他不是在乎外表的人,但也知道自己有张非常加分的脸,破损后的减分效果也一定奇佳。 旁边的医生等得不耐烦了,看着他们两个刚一分开就喋喋不休地根夏末说话,开口全是贬损的话,小舟在心里把他们两人的关系进一步修正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听起来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在瑞典,夏末去那里看他。自己觉得他是个白痴的预判也有些失误,他在瑞典留学了很多年。夏末忧心忡忡视线一直就没离开自己,根本没有搭理他突然爆发的呱噪,只是简单介绍了一句他叫杜文鹏,像是对他的神经病性格洞悉至深,知道到现在为止他肯定没有自我介绍过。 夏末问了他一句疼不疼,他摇摇头,夏末又立刻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瓶水给他。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发觉自己竟然这么渴。夏末在跑上来的时候,还能冷静镇定地停下来买一瓶水吗? 夏末在他喝水的时候终于移开视线,跟杜文鹏询问情况,他的朋友说的十分轻松。夏末听完沉思了三十秒,转头问杜文鹏,“你让你老师看过片子了吗?” 白净斯文的医生脸色一变,“去你妈哟,跟你弟弟一个德行。” 夏末甚至不为所动,“看过吗?” “活都是我老师干的,就知道你这个德行。”杜文鹏语带嘲讽地说,但是口气听起来更像一个普通大男生而不是医生了。 夏末再次用眼睛从上到下地扫描了一遍小舟,“他接下来还需要什么检查?他的头好像碰了一下,保险起见也检查一下吧?” 杜文鹏不为所动地摇摇头,“我跟他聊了半天了,我觉得没事。” 夏末不信任地瞥了他一眼,他嘲讽地笑了一声,但是说道,“可以做一些检查。”接着就说了几项可以做的检查项目,几个大夫的名字,然后就大手一挥打发夏末去挂号,看起来支使夏末还让他挺快乐的,小舟几乎都可以脑补出他们高中时候的样子。 夏末略一点头就毫无怨言地跑去挂号了。 “你真是他弟弟?” 小舟正在望着夏末的背影,冷不防杜文鹏在旁边问他了这么一句话。他警惕地转过头来,发觉杜文鹏的视线正在他和夏末的背影之间打转。如果小舟真的是夏末的兄弟,那么这句话也没有暴露什么,如果不是的话也能明白他是知道内情的挚友,而且站在夏末这边。 但是小舟没有买他这个人情,他睨了医生一眼,说道,“堂兄弟。我亲生父母不在了。”--所以夏末这么照顾他。或者也可以随便解释成任何一种含义,他没撒谎,不算撒谎,随便怎么样吧,他就是希望少说几句话。 不过杜文鹏显然被他打动了,嘴里“哦哦”了两声,看他的眼神亲切了许多,再一次撸下去了那张讨厌的医生面具,不再逗他了。当然他以为小舟是夏末家的一个失去双亲的可怜亲戚,他带着小舟去另外一个走廊,路上还主动帮他拿着水瓶,小舟一时冲动真想跟他打听夏末的初恋。但是这个念头随即就被他自己打散了,如果他真想知道,去问夏末就好了。 小舟至少得到了安静,孤儿这个标签总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拒人千里,杜文鹏都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了。他自在地舒服了一会,等着杜文鹏跟其他医生打招呼,尽量不要每过一分钟就往外看一眼。 夏末很快就回来了,面色严肃,但不算严酷,他把手里的东西都交给杜文鹏,就立刻伸手过来揽住小舟的肩头,扶住他的头,又仔细地看了他一会。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小舟觉得他说的是--好宝贝--但是他不确定,而且又很难为情。 小舟又做了个检查,检查本身并不难受,主要是排队的时间太长,夏末在等待的时间里从惊吓里似乎缓了过来。反正就在小舟已经觉得很自在了,逐渐放松了警惕的时候,他哥哥突然转过头来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被车撞到的?” 他怔了一下,夏末瞪着他,那双眼睛那么幽深,他觉得自己脸上闪过的蛛丝马迹都会被察觉,猜透他怎么回事对夏末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难题。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胃里翻腾起来,脚下好像踩着软泥浆。但夏末还在期待地看着他,连杜文鹏都感兴趣地开始打量他,他只好咳嗽了一声开始讲。从第一句话开始就不幸地磕巴了一下,他看见夏末的目光一跳,好像抓住了空气中某只怪兽的尾巴。 他结结巴巴地讲了出租车把他刮倒的经过,讲得干巴巴的。 第一个指出问题的人竟然是医生,他听完就笑出了声,“我见过所有那些刚出完车祸的人,不管受伤严不严重,都会觉得死里逃生,亢奋地逢人就讲自己的经历。 你怎么这么闷呢?” 夏末闻言瞥了他一眼,他的心提了起来,夏末倒没说什么,自己沉默地挨着他坐下,跟他一起等着下一项检查。足足坐了有一阵子,小舟觉得好像至少有一年那么长的时间,夏末转头低声跟他说,“你怎么会被车刮倒呢?”他的声音很轻,语调很奇怪,但是要说到底是哪里怪,小舟又说不上来。 没有等他回答,夏末又开口说话了,“你戴着耳机了?在想事情?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危险?” 所以以上两次问话其实都是不需要回答的,小舟暗暗地吞了一下口水,低着头有些难为情地说,“只是摔个跟头而已。其实都不应该骨折的,完全是个意外。” “意外?”夏末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你觉得骨折不严重?” “他这种骨折并不严重。”杜文鹏立刻插了一句嘴。 夏末抬起头看着杜文鹏,没好气地说,“你们医生本质上跟修冰箱彩电的修理工没有一点区别,修修补补,人在你们眼里跟冰箱彩电也没有区别。” “但是确实不严重。”小舟小声地帮着医生说了一句。“就算是打球摔个跟头也可能会……” “打球摔跟头没有骨头扎到内脏的风险,也不会肺部淤血把人呛死,你知道发生车祸的时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吗?”夏末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更高了。 “行了吧你,这么唠叨当心小孩更叛逆。”杜文鹏报复性地又打断了夏末,“你那点基本医疗常识还是我跟你说的呢。” 夏末被噎了回去,脸憋得都有些变色,偏偏瞥到小舟小心翼翼偷看他的表情,他叹了口气,伸手安慰地摸了摸小舟的头顶,最后又无法克制地变成宠溺的抚摸,手指暗暗蹭过小舟的耳朵。小舟躲着他的视线,漂亮的薄薄的眼皮低垂着,挺直的鼻梁总是显得很可爱,配上头上的肿包很像一个淘小孩,只不过淘小孩不会忧心忡忡的。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站起来在走廊里转了一圈,走回来的时候停在杜文鹏的面前,好像突然才想起来的似的,“你什么时候从瑞典回来的?” 杜文鹏荡气回肠地“操”了一声,阴阳怪气地挖苦他,“你总是这么够朋友!” 夏末呵呵地笑了,低头看着小舟乌黑的头顶,抬起手掌放在他的头顶,轻轻地来回抚摸,“一会想吃点什么?现在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先去给你买点零食来吃?” 小舟歪头栽在他身上,脑袋在他的肚子上懒洋洋地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闭上眼睛享受着夏末慢慢抚摸他的头发。 夏末转头跟杜文鹏聊了一会,他们两个的话题似乎说不完,聊得也很悠闲,夏末一直都在抚摸小舟的头发,好像对自己的行为没什么知觉,小舟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宠物犬。那么人类抚摸宠物犬的时候,到底是宠物治愈了人类,还是人类对宠物也有治愈作用?小舟信马由缰地想着,懒懒地琢磨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相互的。而且杜文鹏在这里还挺有用的,虽然他看起来不论哪里都不如夏末,外壳子看起来也很不靠谱,但是他对夏末非常友好,两个人熟的也都快透了,所以大概杜文鹏对夏末也产生了一种镇定作用。要不然小舟总觉得自己是难逃被痛骂的命运的,夏末的脾气上来不发泄够是不会轻易消停下来的。 接下来小舟又做了两项检查,在杜文鹏带有专业性质的劝说下,夏末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给小舟做更多的检查了。他们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杜文鹏把他们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口。小舟跟着夏末在回家的路上随便找了个茶餐厅喝了点粥,夏末一直很安静,脾气好得不的了,虽然不像平时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但是夏末变的异样地温柔。夏末格外地注意了小舟的所有需求,整个吃饭的过程中视线都没有离开他。 要是放在平时,虽然他们已经有了那么亲密的行为,他还是会对夏末黏在他身上的视线不好意思的。但是今天他实在太疲惫了,累得要死,夏末这种眼睛里只能看得见他的感觉,他太享受了。一举一动都是夏末的焦点,拿起筷子,放下筷子,看一眼别人桌子上的鸡翅,夏末都立刻追随着他,殷勤地猜测着询问着他的想法。他实在太高兴了,他的手里多了个勺子,他的桌子上也马上有了一盘鸡翅--虽然有点辣,不一定适合有外伤的人吃,但是夏末宽容地哄劝他说如果他只吃一对鸡翅的话那没什么。 他差一点笑出来,他相信自己一般不会这么过分,跟别人提什么需要,或者暗示别人自己有什么需求。但是今天他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他决定稍稍放纵自己一下。平生只此一回受伤不是给别人添麻烦遭白眼,而是像功勋一样得到人家的优待。他稍微有些上瘾,这种又累又疼的时候,不仅仅能换来夏末的疼爱,还能让他自己原谅自己,体谅容忍自己去提出要求。 反正这是一场意外,肯定不是他的错,那么如果他以后再有一些不是很严重的受伤,不是很严重,不会真的给夏末添什么麻烦,但是却会在夏末那里刷更多存在感的话……他反反复复地断不了这个念头,在夏末送他回家的时候,他一直这么想着。在楼下没遇到他母亲,大概是带着夏子康去哪里玩了,他们一起上楼的时候,他再一次回忆着今天所有心满意足的场景,忍不住唇边带着的笑容。 他卧室的灯被打开了,夏末轻柔地推着他的脊背让他走进屋子,在床边坐下。他高兴地抬起头来,他的幽默属性条终于被充满了,他对着夏末俏皮狡猾地笑出来。 夏末的手指刚好在他的面颊上流连地滑过,夏末的眼神很温柔,所以他没意识到夏末没有微笑这很不对,他还想要说一句好玩的话来逗笑夏末。但是夏末打断了他,“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 小舟仿佛被人揍了一下,错愕惊慌了一阵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羞愧,接着更晚地想到自己应该装作听不懂,夏末讲了一句没有前因后果的话。他是不是应该笑一下,但是那又有点太假了。突然,他意识到夏末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他晃过神来才想到去看夏末的眼睛,那双眼睛变的幽深磨蹭,瞳仁微微转动着打量他,仿佛把他方才所有愚蠢的表情都收在了眼底了,而且那双眼睛还劈开了他的脑袋,清晰地捞到了他全部思路转动的轨迹。 在夏末面前,他就是个蠢货…… 第74章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这么做!” 一场热带风暴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在他的卧室里登陆的,小舟被骂傻了。夏末大步大步地在他面前踱步,边走边吼,时不时地停下来眼睛喷火地看他一眼,连珠带炮地吼上一个新高|潮。 惊慌失措。小舟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再为辩解,可是他丢盔卸甲,语无伦次,被夏末带起来的风暴裹挟着,连句带点智商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听见自己说,“我没有故意的。” 一句错误的回答,简直像一个窝囊废小孩说“我再也不敢了”。 夏末已经根本就不信他了,他说的话听起来就像是狡辩,夏末站在屋子的中央转过头来看他,有些充血了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疑惑,还有深深的失望。他瑟瑟发抖,喉咙干涸,智商降下去,愤怒的情绪就被放了出来,他很害怕,更恼火,也很羞耻,羞耻就像火焰一样从他的脑子开始烧起来,席卷了全身。 羞耻比恐惧和愤怒更难应付,他看着眼神陌生的夏末,破罐子破摔的念头陡然升腾了起来。他想要夺门而出,反正他不想站在这里听夏末吼叫,更不想让夏末这样看着他。他的想法越来越辛辣起来,他想到夏末这么失望是因为曾经认为他是个宝贝,曾经以为自己找了宝,所以现在发现事与愿违才会这样失望。是啊,他是一个看起来那么好看的年轻男孩,看起来很聪明,看起来很努力,看起来很美好。可是呢,可是里面坏掉了啊。那些希望夏小舟是个自强不息的好少年的人,包括最亲爱的夏末在内的人,对不起了啊--他突然在脑子里哈哈大笑--自己其实是一个情绪容易失控,反复无常,暴躁抑郁的怪物啊。 为什么还不成年?为什么还不立事?为什么还走不出去?为什么总是找那些幼年的理由呢?为什么不能轻松一些呢? 这些看起来多容易的事啊,可是他没做到。 可是,为什么不轻松一些呢? 最轻松的事,就是干脆离夏末远一些! 谁都不要对他抱以希望,谁都不要真的爱上他,这样他最轻松。他希望夏末离他远一点。他没有任何义务跟任何人,解释他的任何行为。他干嘛要在这里被夏末质问?干嘛在这里忍受这个煎熬? 小舟突然往门口跑去,还没跑上三步,夏末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他,“你要去哪?” 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了回来推到床边,他又试了一把,这回夏末又把他推了回来,力气大得刺激到了他察觉危险的那根神经,他更加烦躁起来。他被夏末困住了,夏末的力量比他大很多,大的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很害怕,夏末还捏着他的脸逼问他,“你要去哪?” “走开。”小舟突然大喊了一声,拼命地挣扎,甚至举起受伤的胳膊挣扎。夏末果然撒手了,他挣脱开夏末,立刻往房间的另一侧走,他不再靠近门,但是远远地躲开夏末,待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一阵眩晕,靠着身后的墙角蹲了下去。 等到眩晕过去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处的位置--真是干的太漂亮了,他抱着膝盖蹲坐在书桌和墙角之间仅能容身的空隙里,看起来更他妈像个神经病了。 “小舟。”夏末在他的窝外边叫他。 他颓然地低头靠在膝盖上,“你别过来。” 夏末没有过来。 他慢慢地喘了一口气,“你别管我了。” “你说的是什么话?”夏末说。 他受够了,“我不想认识你了。要是我不认识你就好多了,你走吧。” 屋里安静了,过了一会夏末问他,“我做错什么了?” “你走吧,就当作不认识我。”小舟说。 他听见夏末叹了口气, “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我不喜欢你,因为你事太多了,你走吧。”小舟几乎没有停顿地立刻就说了。 这一次屋里静了很久,小舟闭上眼睛,希望夏末真的会走出去,在等待的时候他紧张得脑子缺氧,眼冒金花。 很久,也许有十分钟。夏末突然说,“那你喜欢我们上床的时候吗?” 小舟抖了一下,肌肤相贴的温暖相吸的感觉,指尖柔软或坚硬的触感,柔软的嘴唇触碰过的印记,皮肤芳香的味道,这些记忆同时在他的大脑里迸发开,还有心跳,还有渴望。他的手指颤抖着,所有那些最亲密的接触记忆像加热过的糖浆流淌过他脑子里冰冷的壁垒,提醒他有多渴望摸一摸夏末,不用太多,拉一下衣角也可以。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滴了下来,他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在他的窝里藏得更深。 “那好,”夏末说,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一会就走,以后不见面也可以。” 这是一句试探吗?小舟没有出声。 “我们现在就事论事,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被车撞倒?你是怎么想的?”夏末像是完全不为所动。 小舟忍不住发出一声头痛的呻-吟,人都要走了还是要谈完这个,特么是个机器人吗?程序就是这么编的吗?他又烦躁又愤怒,语言自己溜到了他的嘴边,“就算被车撞死了,没的也是我的命,跟别人没有关系。” 真够冰冷的。真惹人讨厌。但是小舟惊讶地发现自己感觉良好,因为他终于说了内心的真话,不是那些先考虑听众再编辑出来的话。他享受了短短的一阵意料之外的轻松,然后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要承受真实的代价。真实的他是一个喜怒无常的,讨人厌的,冰冷的,不可爱的,不幽默的,阴沉的怪物。 夏末会离开他,但是早一点离开要比晚一点离开的好,对夏末的好处不言而喻。即便对他自己来说,也是好事,他可以更轻松一些。 夏末又是很久没说话,他感觉夏末在书桌的另一头,保持着看不见他的安全距离,大概不敢再靠近他,怕刺激得他再发疯。 “你走吧。”小舟又催促了他一遍。 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响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他竖起耳朵。是夏末在摆弄他桌子上的一只空笔盒,拿起来转一圈,落下去,再转一圈,落下去…… 他要被烦死了。 笔盒磕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了。夏末似乎终于决定开口说话了,他静静地等着。 “下个月我打算买一辆车。” 他呆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调错了频道。 夏末继续聊了下去,声音不带一点起伏,还是平时那个暖洋洋轻轻松松的样子。“你觉得是买辆捷豹还是买辆五系宝马比较好?” 小舟没有吭声。 夏末继续说道,“今年暑假我想抽个时间跟你去海岛上度假,我一直在构思,选一家注重私密性的酒店。距离海滩步行五分钟,单独有个院子的小楼,院子里有泳池,周围被高树包围,只带一个听吩咐的管家的那种。因为我一直在想象你穿贴身泳裤的样子,修长的大腿,性感的臀线,还有前面紧绷的包裹……又热又……我想在泳池边把它扒下去。我想--在--露天的--院子里--上你。住腻了以后再换一家悬崖上临海的酒店,我想在落地的窗子前面--做。等到明年我觉得去瑞士滑雪不错,或者芬兰的雪屋说不定有机会看到极光。今年我打算催你抽空考个驾照,明年练习一年,这样后年我们可以去美国,租一辆车,从西海岸开到东海岸。” 小舟无声无息地蜷缩着。 夏末转过身开始踱步,“如果我真的能做生意的话,差不多那个时候我就足够有钱周转了,我打算再买个房子。我想让你选地方,我非常想知道你心中家的样子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跟你一样可爱?这是我对未来的计划,大概计划到了你读完硕士的时候,再远还没有详细的计划,想等到时候再说。但是今天差一点,我的这些未来就都没有了。就算你是个小混蛋,也应该感觉得到我其实非常粘你,没有你的话,我的生活……非常没意思。” 一只手落在小舟的头上,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我能不能抱抱你?” 小舟抽泣出声,抱着膝盖不动弹。夏末的手停止了抚摸,只是落在他的头上,“你觉得我心疼你吗?我肯定是要心疼你的,虽然我不愿意这样。你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过的很惨。因为你就好像被人一箭钉在地上的小鹿仔,还剩一口气,躺在那叫,那太让人难过,我都不愿意去想怎么能这么惨,何况你的自尊心那么高,你也不愿意去承认。咱们两个就一直都希望能装作不是那样的。你装作你是幸福快乐地长大的,我装作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假装是没用的。你一回到这个地方,再也假装不起来了,你就崩溃了。宝贝,哥哥说一句你最不爱听的话--你坚强一点。就再坚强一点点,好不好?你有任何要求,任何要求,都直接告诉我,什么人什么事让你受不了,你直接告诉我。哥哥总是有办法让你顺心的,你要相信我。你撑不下去的时候能不能想想我?我这样离不开你,你把自己变没了,我要怎么办?你干嘛要把我弄的那么惨?难道我不是最爱你的那个人?” 小舟喘息着,好像空气被渐渐抽走,他的眼睛被辣得刺痛,那些怀疑的恶毒情感被一点一点地驱散,他知道夏末给他的体贴和关心都是真实的,他终于知道自己忘了愧疚。他蜷缩在地上,渐渐挪动着自己,把身体往前倾,最后用健康的那只胳膊搂住了夏末的腿。他就好像跪倒在夏末的脚底下一样,可怜巴巴地蜷缩着,但是夏末立刻就弯腰搂他起来。 他被夏末从他的洞里挖了出去,夏末把他整个抱起来,挪到床上去。然后夏末给了他一瓶水喝,他接过去就一口气喝干了。夏末把空瓶子拿走,又回到床上搂着他,抚摸着他的脸在他的唇上吻了吻。小舟的一只手放在夏末的脖颈上,温暖的脉搏就在他的手底下跳动,他贴近了夏末,夏末又凑近了一些,他们的额头贴在了一起。小舟开始哭,眼泪不断地冒出来,“我好难受,求求你…… ” 小舟咬住了嘴唇,抬起头,“求求你……求求你……” 夏末突然发起抖来,抬起手,不轻不重地给了小舟一巴掌,打在了那张瘦瘦的小脸上,“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你想要作闹就尽管作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闹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我要你自己告诉我--我这辈子到底还有没有离开过你。” 小舟被打懵了,眼泪都停下来了,听夏末说完话才回过神来,仿佛是突然才想起来自己竟然被夏末打了,立刻孩子一般决定抽泣起来。夏末把他抱进了怀里,就像止痛药吃了下去一样,他渐渐安静下来,夏末不停地亲吻着他的脸,时不时吻在他的嘴唇上。他做了许多混蛋事,疯得像一只三月的兔子,夏末还是这样爱他。 “你为什么爱我呢?”他问了这句发自内心的困扰他的问题。 夏末顿了一下,仿佛不知道如何回答。小舟被他抱着,额头贴在他的脖颈上,全身都体会着肾上腺素消退之后的疲惫,他的眼睛渐渐的好像粘在一起了。他听见夏末最后终于说话了,“因为我看见你就高兴。” 这好像是一句气话?不对,不是气话。因为夏末说的非常认真,好像那一切复杂的成因就是可以用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概括。 他没有脸抬头,只是搂紧夏末的腰,赖在他的怀里,太舒服了,他稍微放松了一下,结果睡过去了。 第75章 小舟睡得醒不过来,他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作闹累着了,那简直有点像夏子康。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夏末在帮他脱衣服,他也没力气睁开眼皮,外衣被扯掉以后他立刻摸索着去搂夏末,模糊听见夏末带着笑叹了口气。他紧紧抱着夏末的腰,窝窝囊囊地团在夏末的怀里,睡得断断续续精疲力尽。夏末后来又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听不太懂,似乎是天晚了夏末要回家去了,他想睁开眼睛跟夏末说话,无奈实在醒不过来。 他心里很不踏实,等到终于勉强张开眼皮的时候,床上已经空了,他努力栽过去躺进夏末躺过的印迹里,还来不及多想想就又昏睡过去。这一觉他睡的很不舒服,半是清醒半是睡梦,最后他努了把力,踹开了被子,露出腿来凉快了一会才舒服一些。没想到下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被子竟然还是盖的好好的,捂了他一脑门汗,刚才的清醒又是一场梦,他恼火地一脚踢开被子,愤怒地要把被子整个踹到地上去。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哎?小混蛋,你干什么呢?” 他怔了一下,醒了七分,停止了愤怒的踢打,眯起眼睛看着被子堆成一个团就悬在床边,危险地保持着平衡,然后缓缓地……掉到了床底下。 旁边那个声音更高了,“小王八蛋,你跟我故意的吗?” 这回他醒了九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一跃起来,跳到地上去把被子捡起来。 小舟完全清醒了,惴惴地看着夏末抖被子,接着把那一床被子又丢回到他身上。 “你……没有回家吗?”他揉了揉鼻子,含糊地问道。 夏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刚才梦见你回家去了。”他小心地说,不过立刻又意识到有点不对。 “哦。”夏末随口回答,回到床上把他压在身子底下。小舟好脾气地被他压着,轻轻地嗅了嗅夏末身上的味道。听见夏末说,“我刚才听见你父母回来了,就下楼去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你爸刚才还上来看了你一趟,不过你睡得很熟。哦,我告诉他们我今晚在这陪你了。” 小舟吃了一惊,惊讶地看着夏末,“你跟他们说--你在这里陪我?他们怎么说的?没问点什么吗?” 夏末回想了一下,“没说什么啊,觉得咱们关系好嘛,我这个人就是特别好嘛,仗义,照顾弟弟。”一边说一边还抚摸着小舟的耳朵,摸的小舟直哆嗦,夏末笑着看了他一会,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口。 小舟回味地舔了舔嘴唇,他的身体被夏末压住了,他扭着脖子看了看附近,床边放着水果盘,几袋零食,竟然还有几瓶水果罐头。“你拿上来的?” “对啊。”夏末说,对小舟的神情有点不耐烦,“你这小脸怎么怪怪的?” “我家竟然有水果罐头?” “你病了不吃水果罐头吗?”夏末想了一下,“不吃吗?我以为人人病了都要吃水果罐头的。我去小区超市买的。” “你去超市……你下去跟他们打招呼,说晚上陪我住,还去厨房拿了吃的东西上来,还去了趟超市,又回来……出出进进……你你你怎么这样自来熟呢?”小舟惊讶地看着他哥,“你怎么……你不觉得别扭吗?他们他们他们又不是我亲父母,你也也不是我亲哥?你不觉得怪怪的吗?” “哈,”夏末干笑一声,“不好意思,他们倒是我亲叔叔婶婶。” 小舟被噎了一下,“可是……可是他们差不多都不认识你。” “那又怎么样?”夏末毫不在意地说,“你肚子饿不饿?楼下有小米粥。” 小舟晕了一下,“保姆今天回家过年了,你逼着我妈给我做小米粥?” 夏末哈哈了两声,这回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是我做的。” “你用了我们家的厨房?你跟人家几乎都不认识!” “那又怎么样!”夏末被问烦了似的,混蛋了起来,“用一下又怎么样?谁会那么小气?” “人家会怎么想你啊!”小舟惊诧地说道。 “会怎么想我?当然是可靠的侄子真懂事啊。” 小舟眨了眨眼睛,“你还真是……真是厚脸皮。” “你再说一遍!”夏末威胁地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还真是高情商。”小舟吐了口气。 “对嘛,好好跟哥哥学。我这是方便所有人。不然难道你妈会想要自己照顾你吗?她刚才还感谢我呢,让你那个动物弟弟跟我学习。” 小舟脑子里都乱了,大部分建筑都已经被摧毁掉了,他决定不去细想了,夏末就是这个样子。“那你自己吃饭了吗?下午只是喝了点粥,你不饿吗?” 夏末转了转头,“我刚才在你家吃的晚饭。” 小舟彻底服气了,“你别跟我说,我妈随便让你一句,你就……” “你爸是诚心让我的,我好歹算是他侄子嘛。不过你妈做饭真难吃。”夏末哈哈地说,挥挥手,仿佛是在表示这完全是小事,略过去算了。 小舟憋了半天,忍不住小声地吭出来了一句,“厚脸皮。” “说话怎么这样不中听呢?”夏末瞄了瞄他,像是在琢磨从哪下口比较好,“我要是把你带走了,不是还要跟他们解释的更麻烦吗?” 小舟无法反驳他,想想也就算了,有夏末在的日子一切总显得特别的容易,至少现在他有水喝,有东西吃,全都不用自己费力。他不说话了,静静地享受了一会,仿佛是长途跋涉中惬意的休憩。 “你在想什么?”夏末突然问他。 小舟舔了舔嘴唇,“我在想……” “等等。”夏末突然打断他,“我问的是你真正在想什么,不想听你现想好的投我所好的话。” 小舟惊诧了一瞬,黑亮剔透的眼睛转过来看向夏末,发觉夏末的瞳仁微微转动着,正在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仿佛猎豹在盯着爪子底下的猎物。他本能地胆怯,退却的念头闪过,又被他自己击退了,因为夏末直直地看着自己,他所有的反应都会在夏末眼里的深潭中泛起波澜,他以前竟然会认为夏末是不敏感的吗?不对。他在心里修正了一个词,不是敏感,是敏锐。 如果他不够坦白,夏末会失望吧?可是如果要把自己全部剖开,献在别人脚下,那又好像低微得可怕了。那么如果,他提议,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保留的部分呢?夏末不会喜欢这个答案的。 “小舟,如果你现在站起来,闭上眼睛,向后仰倒,无非有两种结果,或者我在后面接住你,或者我不会在后面接住你。那你心里相信我会接住你,还是不会接住你?” 夏末温暖的手掌覆盖在他的额头上,慢慢地把他的头发向上拢起,露出他带着薄汗的额头,他的声音很温柔,似乎并不是催促他回答,“你觉得我爱你,还是不爱你?你觉得我爱你有多少呢?” 小舟闭上眼睛,随着夏末的手而仰起头,露出了柔软的脖子,他有一阵微微的战栗,仿佛夏末真的是一头猛兽,会突然撕断他的脖子。他哽咽了一声,说出实话的滋味竟然会辛辣的刺痛眼睛,“我在想,我能为你做什么。” “傻瓜。”夏末轻轻地笑了,“又不是做买卖,难道要你等价还给我吗?” 小舟闭着眼睛,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没有抓到夏末的胳膊,他的手里空空的。“什么都给不了别人,被遗弃还是被选择,都是别人一念之间的事。” 夏末怔了一下,看见一行眼泪从小舟的眼角滑下去,落在枕头上,刺得心口发疼。他偏了脸,突然又是一笑,“那你想怎么办?反正我比你大,占了先机,你没什么表现余地。你打算等到我的年纪的时候,找个肯要你付出金钱和精力的小三来爽一把吗?” 小舟被气得猛张开眼,又惊又怒地瞪着夏末,“你怎么……”一眼看见夏末温柔的笑意,他又住了嘴。 夏末在他受伤的胳膊上轻轻地抚摸了一遍,细细的抚摸几乎让他颤抖,“对不起。”他突然想起自己今天都说了什么,嘴唇抖了起来,“我……我那时候说的不是真的……” “不用提了。”夏末抬起眼睛笑了,灯下眉眼都温柔,“难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小舟伸出胳膊拉他靠近,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脖颈里像个孩子一样藏起来。夏末轻轻笑出了声,搂着小舟坐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本来面目。” “我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小萌猴?” 小舟被逗笑了,接着又是一阵大笑,笑着笑着突然以一声哽咽作为结束。他死死地搂着夏末,“从来没人这么逗过我,好像我也是个小孩似的……”他突然闭上了嘴,掩饰地吞咽了一下。半晌仿佛想到掩饰没有任何用处,他轻叹了一声,老实地解释了自己,“我太蠢了,说的好像我还是个小孩似的。” “我知道,你还小的时候,没有人当你有小孩子的需要,人人都希望你懂事一点,少一点要求。”夏末接过了他的话。 “为什么你那时候会知道我内心渴望什么呢?那时候你才17岁。”小舟问他,“我长大以后常常会想这件事,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夏末笑了起来,脸有一丝红。发现小舟在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把视线放低,落在小舟的膝盖上,然后忍不住看了一遍他的大腿,最后很勉强地收回视线。他想了想,说道,“如果你真要知道为什么,可能答案会反而令人失望。可能只是因为我那时候也是个孩子,讨厌不公平,觉得成年人对待你的方式很虚伪,自认为自己比他们强。可是实际上,我并不比任何人强。如果是今天我遇到了一个八岁小孩,我可能也不会有收养他照顾他的念头,这就是……人吧。因为我是个成年人,我很忙,最重要的是我的心思都在你的身上,我想照顾你让你过的快乐,就没有什么心力去额外照顾一个八岁的小朋友。” 夏末抬起眼睛看见小舟听得入神,因为略有些接近低烧而面颊红润,诱人的嘴唇微微分着。他凑上去,腆着脸接近孩子的嘴唇,已经近得快要挨上了,他说,“你失望了吗?” 小舟毫不犹豫地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他立刻低低地笑了起来。小舟乐了出来,回过神来,在他的脸上蹭了蹭,“我对自己也很失望,因为想到你对别的小孩好,我心里就觉得比看见你对别的女孩好更难过。” “真的?”夏末发现新大陆一般,揶揄地瞧着小舟,“我怎么不信呢?我要试一下。” 小舟咬着嘴唇笑了,搂住夏末,“不要试。” 夏末大笑起来,抱着小舟亲吻,“你还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小秘密?” “秘密?”小舟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从来都没有秘密。” “我是说……”夏末停下来又吻了他一次,垂着眼睛仿佛有些酒醉似的看着他的宝贝,“还有没有哪些你不喜欢的,你害怕的东西,需要我知道的?” “我不能有隐私吗?”小舟低声问他,试探地,理亏地有些畏缩,但是看了夏末一眼又立刻满不在乎地笑了。 “你可以问我任何事情,我全部都回答你。”夏末引诱着他。 小舟舔了腆嘴唇,他确实被这句话诱惑了,“我现在不用这个权利,以后我想用的时候再用……可以吗?” “狡猾的小朋友。”夏末禁不住笑了起来,“好吧,好吧,你什么时候想问什么都可以。那你呢?我可以问吗?” 小舟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地点点头。 “为什么不想见我父母?”夏末问他。 “再善良的人,在考虑儿女的问题的时候,心里都是只有儿女的。” “如果你不想出柜的话……”夏末思索着说,刚开头就被小舟打断了。 “我觉得你父母会看出来的。”小舟说道,看到夏末略带疑惑地皱起眉头,他解释了一下,“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就算我自己不承认的时候,别人都能看出来,更不要说你自己的亲生父母了。可我是个很穷很破烂的人,物质上一无所有,精神上有心理问题,而且不是女孩子。” “我父母怎样想又能怎么样?”夏末轻轻地脱口而出。“我可不是那种三十岁还要吃奶的男人。” 小舟怔了一下,但接着他就摇了摇头,转开了视线,“我的脑子里,全是你不在家,他们把我送回这里的那一天。一遍又一遍,每一个细节,不停地在我的脑子里循环。”他停顿了一会,屏住了呼吸,突然开口的时候吸了一大口气,“那天你家车里芳香剂的味道,你妈妈围巾的花纹,落叶扑在你家车的前玻璃上……那天我一直在眩晕,我家门前有一只挖开的树坑……我希望他们把我埋在那个坑里……我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 夏末沉沉地呼了一口气,仿佛他也看到了恐怖的一切,一个世界的恐怖。“我明白了,我知道了。”他语无伦次地反复说了许多遍明白知道,又闭上嘴平静了一会,“我明白这是心理问题……我错了,我忘了他们……他们当年遗弃了你,你那时候已经是个什么都明白的孩子了。” 小舟突然担心起来,他害怕得嘴唇颤抖起来,“不不不,我不为这个恨他们的,我不是那种人。” 夏末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抚摸着小舟的脸安抚他,“小舟,我没有责备你啊,你安心一点,我……唉,你就算怪他们也没有错的。再说你忘记了吗?你小的时候,本来就是咱们两人是一伙的,照顾你的人始终是我,你对他们也从来没有对我那样亲。过来,让我搂着你,你跟我好就可以了。唉,我也是真蠢,你跟我在一起就好了,咱们两个人的事跟别人什么关系呢?咱们过了年就回家,离这地方远一点。” “我是不是应该看心理医生?” “瞎说。”夏末搂紧了小舟,感觉到小孩在他怀里不安分的动来动去,他叹了口气,“你相信哥哥的,你什么问题都没有,你本质上就是个超帅的乐观的小宝贝。你要相信哥哥,哥哥说没问题你就没问题,如果你真的有问题,你信不信哥哥能念下来一个心理学博士学位来?总之不会把你丢给心理医生的。” 他怀里的小孩像是在支着耳朵听,听到最后突然身体瘫软了,搂着他的腰紧紧贴着他。胸口紧挨着的地方就像有股暖流在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身体里,他抱着小舟单薄的身体,埋头在他的脖颈上亲吻,“对哥哥还有什么要求?” “有。” “什么要求?”夏末顿时觉得心情更舒畅,豪爽地张口就问。 “那就松开我,我喝水喝多了快要尿裤子了。” 夏末笑了出来, “我可以送你去洗手间!洗手间包接包送。” 第76章 大年初一的中午,小舟真后悔自己掏心掏肺子地在夏末面前把自己倒得太干净了。 他气鼓鼓地坐在夏末开的车里,脸朝窗外,不理睬夏末。 “既然你每年都在陶陶家过初一,今天你就也应该去。”夏末说。 他不吭声。 “你不去,陶陶的父母亲戚都会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如果她如实说了你们在吵架,吵到初一都不去她家了,她家人一定会当作你们的友谊走到尽头了。你们本来就是一场口角,却被别人当成是个大事,矛盾扩大,搞不好最后都没法回头。为那么点个小事,值得吗?有机会回头的时候,就一定要回头。” “说的真有道理,老爸。”小舟绿着脸转过头来怪里怪气地说,“听了你的教诲,我觉得是应该跟我老婆继续过下去。你要不要来家里坐一会,见见丈母娘?” 夏末没忍住笑了出来,伸出右手放在小舟的腿上,掌心向上。 小舟看了看那只手,没有搭理他。但是他的指尖渴求地晃着向他招手,小舟叹了口气把右手摔在他的手里。他立刻握住了,捏了捏。“我是不会跟陶可吃醋的。” 小舟哼了一声。 “她家人每年初一都邀请你去,不让你每年的第一天落到去保姆家吃饭的地步。”夏末低声说,顿了一会,车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单行线,“我心里很感激他们家。” 小舟捏紧了夏末的手指,咬住了下唇,“连妈妈都不是亲妈,外婆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不想看见我,我一点都不在乎,我也不想看见她。” “但是陶陶的家里人都很喜欢你吧?” 小舟不吭声了,夏末把车缓缓停在了他熟悉的小区门口,陶陶家里搬到郊区有五年了吧。他赖在车上,不想下去。 “你不了解陶陶。”他说。“跟普通女孩子比,她是不太容易生气,因为她能把事情理得清楚,也就不太情绪化。但是反过来说,情绪化的女孩子生气快消气也快,很好哄。可是陶陶……她要是打定主意要生气了,就从来不肯原谅别人了。” “我又不是要你哄她。”夏末在他的身边瞧着他,“我可不想看见你哄女孩子!” 小舟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他忍了忍,还是噗嗤一声笑了,抬起头看了夏末一眼又立刻转头去看窗外。 “笑什么?”夏末拉起他的手,另一只手在他被固定起来的胳膊上轻轻抚摸,“你去跟你的朋友承认错误,实话实说,不要遮掩自己,不要为自己狡辩,你的朋友就会原谅你。我跟你赌一百块钱,怎么样?” “她会瞧不起我的。”小舟嘀咕了一声,又立刻后悔说了这句话,从夏末的怀里挣脱开,推开车门钻了出去。 车窗摇了下去,夏末在里面问他,“瞧不起你跟男人在一起吗?” 小舟怔了一下,担心地看着夏末的眼睛,“我是说她会瞧不起我……重色轻友。” 夏末笑了出来,“小心眼。别忘了我跟你赌一百块钱的。哦对了,我下午来接你,如果你有别的事我也可以早点过来,我今天在我舅舅家。” “嗯。”小舟点了点头,突然拉开车门,探身进去在夏末的嘴唇上结结实实地吻了一下。他退身出来,瞥见夏末惊喜地舔了舔嘴唇,眼睛亮得就像一个孩子。 他手扶着车门站在路边,一阵风踮着脚尖从他身边跑过,他听见四面八方山坡上隐隐的松涛阵阵,像极了海岸。他的拇指在夏末的车门上轻轻地磨蹭,“我……”他嗫嚅了一下,“我也想今年夏末跟你去海边。” “我爱你哦,直接说能羞死你吗?”夏末不在乎地在车里跟他嚷嚷。 小舟的脸登时红了,左右摇晃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能够回敬夏末的话,笨拙地像个小老头,恼羞成怒地关上夏末的车门,“晚上见!” 他来到了陶可家小区的大门前,跟在一个遛弯回来的老头身后径直进了大门。在楼下按门铃的时候他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跟陶可道歉。他们以前的很多同学都认为他们两个人其实是一对,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亲密程度确实容易引人误会。不过现在有了比较,他突然发现那还是挺不一样的。虽然现在他很不舒服,可是他想象了一下如果他现在是在夏末的楼下等着去道歉,滋味立刻不一样了。 所以这样说来,他的处境还不算太坏。他不知道这样想是不是一个打气的好办法。他又想起来拿陶可这么跟夏末比较,又有点对不起陶可。 陶可给他开门了。 他松了口气,不过随即想到这也是可以预料的,因为陶可是个非常理性的人,她不会当着家人的面把他赶走的。他这样想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夏末是为了这个才直接把他塞到陶可的家门口,完全在利用陶可的讲理? 他胆怯了一瞬,犹豫着把手放上陶可的门上,门锁突然咔嚓了一声打开。 陶可站在门口,一头长发在脑后松松地编成了一根辫子,发尾从左边绕过来落在肩上,身上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毛衫,卡其色的亚麻裤子。她的一只手拉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用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从下往上看着他的眼睛。所以他也弄不清楚她是不是想让他进去。 “我……”他躲开陶可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为自己要说的道歉打了一遍草稿。 “算了。” 他愣了一下,转过视线来仔细地辨别着陶可脸上的表情。陶可收回两只手,不再挡在门上,这个身体动作很能说明问题。接着她耸了耸肩,“算了不用说了,我原谅你了。” 小舟有些难以置信,“但是……确实全都是我的错……” “你承认就好,反正从来都是你的错,我永远都是对的。”陶可毫不客气地说。 小舟点了点头,陶可又盯了一遍他吊着的胳膊,不过也没问什么,后退一步让小舟进来。陶可家客厅里面已经起了一桌麻将,还有几个人在看电视,不过这些亲戚对小舟来说都不算陌生。他在门口就跟他们打了招呼,陶可的亲戚们也在屋里随随便便地跟他招呼,他觉得很自在。不过从他出了门厅就升级成了特别焦点,每个亲戚都问了一遍他胳膊怎么了。他不得不把自己不小心被出租车刮倒的事讲了一遍,后来又给这时候刚好在厨房没听见的陶可父母又讲了一遍。等到在卧室看电视的陶可的外婆看见他以后,这件事就升级成了特别灾难,外婆年纪已经很大了耳朵有点背,他差不多是喊着又给她讲了四遍,她才听明白。不管怎么样,他从陶可那幸灾乐祸的表情上看出来,陶可大概终于平衡了,从那以后整个人都欢乐起来,还给他拿了一盒她自己做的牛轧糖。 他把自己断头的怪兽们交给了陶可,请她想想办法,她也很痛快地答应了。小舟一边看着陶可跟她外婆给小怪兽做颈部缝合手术,一边给夏末用微信转过去100块钱。不一会夏末就收了钱,又发了一个红包给他。他打开红包,里面是5.20元,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这简直太逊了,俗不可耐,不像是夏末会干的事嘛。但是他又看了几遍那个红包,脸上还是很烧。 “你是不是恋爱了?”陶可一直在瞄他,就在他拿着手机发呆的时候找准机会出其不意地问道。 他被杀了一刀,躲是躲不过,说又不知道怎么说。她知道他对他哥哥的执念,也是为数不多能理解他的人。结果他很俗套地跟执念的哥哥上了床……这种事怎么说得出口。尤其是怎么跟陶可说得出口。 “哦,居然瞒着我。等我结婚的时候,我都不告诉你!”陶可报复地说,又加了一句,“我说到做到!” 他厚着脸皮死挺着不吭声。 “那……你感觉好吗?”陶可帮她外婆穿了针,满不在乎地大声问道。老人耳朵背,卧室里的电视声音放得很巨大,陶可说话用了很大的嗓门。 “感觉……”小舟仔细地想了想,“感觉很啰嗦。以后我不能只想着自己了,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想一下他会怎么想。大到对未来的选择,小到去哪里吃饭,都要想一想他是不是喜欢。” “那么不自由?感觉有那么差?”陶可问他。 “谈不上差吧。”小舟看着自己脚上的拖鞋,低着头说道,“我也不喜欢太自由。” 陶可被逗乐了,“以前那些迁就着你,自以为温柔体贴懂事的女孩子们太可悲了。” 小舟低头想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我好像都想不起来以前那些事了,连她们的脸都记不起来了。” “卧槽。”陶可冲口而出,又担心地看了一眼她姥姥有没有注意到。“你……这么认真?如果她不喜欢我,你会跟我绝交吗?” 小舟连忙摇头,“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陶可的脸色一秒钟回暖,捂着嘴笑得停不下来,“你就是这么会讨好女生!” “我没有讨好你。”小舟温和地看着她。 陶可又笑了起来,这次有点不好意思。“那你什么时候介绍我们认识?看你的样子,是要天长地久了,我跟她早晚是要认识的吧?” 小舟的面颊泛起了红晕,陶可的一只手指头刷地直指到他的脸上,“你害羞了!” 小舟憋着笑向后仰着躲开她,“所以等到我……我自己适应了以后我再让你们见面吧……” 为了躲开陶可的嘲笑,他拼命找着别的话题,“啊对了,明天我就要回学校去了。我跟……我哥一起回去。” “这么早?”说完陶可又了然地点点头,“你一直说你要离开这里,你现在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小舟点点头,他们陷入了一阵沉默,他知道两个人都想到了相同的事。 陶可先开了口,“他们一定会说,羊皮贴不到狗身上,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就是养不熟。” “往好的一面想,现在他们不能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了,人长大还是有好处。” 陶可笑了,“而且你现在还有哥哥,我敢说他可不太喜欢听到别人这么说你。” “他大概会立即讥讽回去吧,”小舟笑了笑,“但是你知道吗?一般人都没什么机会在他面前说多少负面的话。因为他总是一出现就弄的所有人都很高兴,不知不觉的人人都觉得得到他的青睐是件好事。” 陶可似乎回想了一下,接着笑着点点头,“嗯,是这样,他很会操纵人。不过他不是坏人,相比收养你的那些人,他也不是非常复杂的人。如果他们有一点自省能力的话,应该能够看到你是怎么对待夏末的,反省一下自己的付出和索取。” “他们不在乎多养个孩子,也不在乎我能给他们什么,其实是没有付出也没有索取的。”他摇了摇头,“除了一点人性的缺点,嫌我碍事,碍眼。哦对了,你知道夏子康外婆家为什么讨厌我?因为我奶奶一定要养我,他们家总是猜我是我爸的私生子——我好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 “什么?”陶可吃了一惊,嫌弃地皱起眉头。两个人相视片刻,同时迸发出大笑。陶可边笑边说,“我敢说,他们肯定没少怂恿你妈跟你爸吵架。你妈信吗?” “好像是不信的。我长得并不像他。”小舟说道。 陶可还是捂着嘴笑,“庸人自扰。人为什么一定要无事生非?” 小舟摇摇头,又弯起嘴唇,“夏末是我见过的人里,事最少的一个。” “夸老公模式开启。”陶可不在意地说道,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你要磕瓜子吗?” 第77章 正月初二,新年的第二天。小舟记不清什么时候曾经这么在意过旧历日期,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现在是新的一年的第二天。 他早上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将要离开这里了。 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离开,因为明年过年的时候他可能还需要回来一次,以后他可能也会回来几次,但不会太多次了。他早晨六点钟起了床,在自己的卧室里检查了一圈,但是并没有真正要收拾的了,昨晚夏末在这里帮他收拾好了行装,一直忙到十点多才离开。所有他觉得珍贵的,想要的东西都已经放进箱子里了,因为那都是一些不起眼的破烂,他很担心放在这里久了会被人扔掉。 现在他实在无事可做,就走出房门在楼梯上走了一遍,脚步很轻地走过走廊,在每个留在记忆中的地方都停留了一会。这座房子已经有些旧了,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妈妈都带着夏子康在国外住,父亲则忙于生意,偶尔的休息时间大概也都用来去国外看望妻子和儿子。所以这座房子很快就不会有人再回来了,他和他们一家大概真的就快要分道扬镳了。 也许他将来能够在社会上生存下去以后,应该回报这个家庭一些钱财。但这个念头经常在冒出来之后就让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们根本看不上那一点钱,对他也根本没有那个要求。就像他跟陶陶说的,他们对他没有太费心的付出也没有任何索取,有的只有漠视罢了。 他在客厅角落的琴凳上坐下,这架豪华的斯坦威钢琴他小时候弹过几天,后来他们告诉他,他妈妈怀孕怕吵。他不能再练习,也就不再去夏末给他报的那个钢琴班了,但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静静地抚摸琴键,那些黑色的白色的琴键在他眼中异常美丽。大概是因为夏末很擅长弹钢琴,所以那时候钢琴对他来说总是很神圣。当他的手指触碰在琴键上的时候,距离夏末就近了很多,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夏末的手指在琴键上轻快地奔跑。然后又很难过,担心以后见到夏末的时候,夏末会问他钢琴弹得怎么样了,他会没脸回答。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现在这个时候还想这些不愉快的事干什么呢?他都不是小孩子了。夏末并不那么在乎。夏末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看不见,满眼都只有喜欢他,他始终不能明白夏末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他。八岁的时候他可能既漂亮又可爱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不过他可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值得被那样好的人那样地喜欢。他忍不住偷偷地笑了出来,兴许有些事情就是注定的,他跟夏末就是注定的彼此都会觉得对方好得不得了。 他真的要离开这个家,他真的是跟夏末一起离开的呢! 与其去想过去,结果把自己的胳膊都弄断了一个,还不如去想想未来,想想未来他怎么做才能算是对夏末好。他想了那么多关于成年后的未来,可是在这座没有欢乐的房子里所想象的未来大多都有些阴暗,没有哪一种未来想他眼下正在经历的这个这样生机勃勃。 给夏家做吉祥物的工作,他应该也做满了日数了。 不过他要离开这里了,这种含义毕竟只是一种隐秘的含义,就连他和夏末之间也并没有谈论过,虽然他知道夏末也是这个意思。但在表面看起来,夏小舟只不过就是早一点返校的大学生而已,他在前一天晚上跟父母解释了,借口是他有个非常严厉的导师,要他早点滚回去改论文。他还没跟父母说,别给他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了,他会自己想办法赚钱——这部分有点太明显了,也很敏感。可即便如此,他父母还是有点反应,他妈象征性地挽留了他一下,但是她自己也约了朋友这几天就要带着夏子康离开家去滑雪了。他父亲什么都没说,这倒是挺奇怪的,因为小舟一直觉得如果他爸不太忙的话,会对他更好一些的,他对自己的养子还是有些真心的关心的。 小舟在家里闲逛到早上七点钟,竟然看到他父亲也起床下楼来了,一般在家的时候他肯定不会起这么早的。两个男人在楼梯口遇上,竟都有些尴尬,一时间都没说出话来。小舟在这种似亲子又非亲子的场合一向都非常窘迫,可是没跟长辈好好打声招呼是不能立刻就走开的。就这么耽搁了一下,父亲缓过来了,先开了口,“起这么早啊。” “嗯。”小舟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他父亲没有走开,想了半天说道,“昨晚没睡好,现在有点没精神,厨房还有热水吗?帮我泡点茶吧。” 小舟吃了一惊,又慌忙答应。他转身先进了厨房烧水,从橱柜里找出来了父亲放在家里的金骏眉。 父亲在餐厅的餐桌边坐下,他回头瞥了一眼,还是觉得他比往常都要严肃一些,坐姿也有些像是在开会。 小舟盯着水壶,直到它冒出蒸汽,他把茶叶用开水浸泡起来,等了三十秒才把这第一壶水倒掉。身后父亲突然冒出个词来,“你……” 小舟连忙转身,“这么了?” “你零花钱够用吗?”父亲问他道。 他愣住了,忍不住又笑了一下,“其实根本就用不了那么多。” “哦。”他父亲点了点头,“你是个节省的孩子。” 半晌他又自顾自地说道,“有点太节省了,子康都比你用的零花钱多——虽然那孩子有点被他妈惯坏了,但你也花得太少了。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人际交往也开始用钱了吧?也到了交女朋友的时候,总要给女孩子花点钱的。这学期我多给你点钱,别给爸爸剩下,都花掉吧。” 小舟的胸口翻腾了一下,突然转回身去面对着茶壶“嗯”了一声,低头去把水壶里的水倒进茶壶里。 “昨天夏末走的时候跟我说,你是个天分非常高的孩子,现在做出的成绩就比普通的硕士还要高,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很名气的学者。我听了非常高兴,但是也有点难过,我竟然都不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天才。” 小舟咬着自己的下唇,手指头触在了茶壶上,烫得抖了一下。“我……也没有那么好,我哥夸起我来,总是言过其实。” 他低着头把茶壶和茶盏放在一只木头托盘里,拿过来放在餐桌上。犹豫了一下,他在父亲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倒了两杯茶出来,他父亲接过了一杯。 “我看他倒不是瞎说的,他自己也是个优秀的孩子。说起来我们家到你们这一辈,还是他们家那支出息一些。”父亲说道。 小舟笑了出来,不知怎么放松了一些,“说的好像爸爸嫉妒他们家似的。” 他父亲也笑了,又叹了口气,“多少是有点嫉妒的。他爷爷是个稀里糊涂的人,比你爷爷不知道差了多少,没想到孙子各个都出息。你再看看夏子康和他那几个堂兄弟,没一个像点样子的。将来爸爸彻底退休养老的时候,还想能多跟你说说话。到那时候,说不定我看见夏子康就嫌烦,能指望的儿子,就只有你了。” 小舟望了父亲一眼,正对上他望着自己的目光,禁不住立刻放低了视线。却在一瞥之间感觉到父亲老了,当年那个带他回家的疲惫的叔叔如今竟然已经有些像个老人了。时光匆匆如流水,快的甚至来不及好好感受。他的心肠都放得软了,“子康很聪明,将来会有出息的。” “聪明谈不上,只要做个好孩子就够了,可惜他又被他妈惯坏了。”他父亲缓缓说道,“有些事我心里明白,但是想想夏帆,想想这么多年他妈经过的事,实在不容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也很可怜,死了一个儿子,头发都白了才有了个健康的孩子,肯定是要溺爱的。我有时候想管管孩子,想说说她太不理智了,可是又不忍心跟她起冲突。” 小舟点点头,尽量消化着这些话,但是又不知道该表示出什么来,也许不应该点头。 父亲换了个话题,“你跟夏末相处得很好?” “嗯。”小舟说,“我刚来的时候在夏末家里住过几个月,他非常照顾我。” 他们的关系竟然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地表述,大概在别人看起来也就是这样而已。 “哦。”父亲点了点头,果真是第一次知道。 他们沉默了下来,似乎不太好找话题了。小舟站了起来,“我去楼上收拾一下……我还没装完的箱子……” “好。”父亲应得有点急促,想再说什么却卡住了,有些笨拙地又点了点头。 小舟连忙抓住这个机会,逃回了楼上自己的房间。 他跑进屋里就趴在了床上,把脸埋在床单里。他分辨不清楚胸口流淌过的感觉,分不清那些遗憾,愧疚,难过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到底为何而来。他甚至还有一些留恋,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所有人在将要离开习惯的环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留恋,虽然那仅仅是生活的惯性,与情感和道理无关。 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想到,如果爸爸更有时间一些的话,他们是不是会有更深的感情,他会不会替代夏末成为他成长中最重要的人。但是他随即又想到,不用想的那么复杂,因为事实就是父亲没有时间抚养一个孩子,所以那所有的假设都没有意义。他只要有夏末就够了,其他人都不是那么重要,也无法重要。 但是他还是觉得愧疚,因为是父亲的钱把他养大的,他一直受到最好的教育,衣食无忧,甚至如果他真心想要什么多余的东西的话,他也都可以拥有。他的父亲是一个很有能力的男人,而且并不冷漠。 他趴了很久,突然卧室门被推开了。他抬起头,迷茫地看着门口,走进来的是他更熟悉的更爱着的男人。就像每次一样,他根本没听见夏末是怎么进的大门,又是怎么上楼来的,夏末就像走他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大大咧咧。 “呀?怎么了?”夏末笑着问他,大步迈过来,不问他要不要就把他从床上拎起来,“趴在这孵小鸡仔呢?” 他被气笑了,想要难过又想要笑,但夏末就那样温柔地看着他,有无尽的耐心等着他说任何话。他突然哼哼起来,一副心脏疼的样子,扑上去搂住夏末的脖子,脸在夏末的脖颈上拼命地蹭,“你必须要……必须要……爱……喜欢我!” 夏末大笑,“我这不是就已经爱你呢嘛!” 他哼唧着,不住地摇头,摇着头在夏末身上乱蹭,“不够!” “哈哈。”夏末笑着抱紧了他的腰,“最爱你呢?够不够?只爱你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拽着夏末的衣领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熟悉的喷香的味道,他贪婪地呼吸着,又咬了一口,夏末由着他。他想起来夏末总是由着他的,小时候也是那样由着他,他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突然想要大哭出来。但为了不要吓着夏末,他得忍住,他从夏末的怀里挣扎出来,随手抓了抓脑袋上蹭乱的毛,转看视线到处乱看,拼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拼命控制着要大哭失声的情绪,随口说了第一个转出来的杂乱念头——他大声说,“我要养只狗!” “啊?”夏末瞪大了眼睛瞅他,“注意一下上下文环境好吗,我们上一句话还在讨论我有多爱你呢,亲爱的小宝贝。” 他怔了一下,跟夏末对视了一会,终于哈哈大笑。 第78章 小舟琢磨着大概夏末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惊吓。夏末初一给所有亲戚都拜了年,初二就租了辆车当作交通工具。 小舟稍微抗议了一下。他的东西虽然有点多但可以放在他的同学那里,等年后快递复工以后再邮回去。而且异地还车属于不必要的费用,他们可以坐大巴,或者试试看火车票能不能买到。夏末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虽然口气不严厉,但是根本没有再跟他商量这个问题的意思。小舟又象征性地坚持了一会也就算了,打着呵欠去找了几瓶水扔进车里。 离开家的时候,小舟的父亲送了他出门,琐碎地问了他胳膊什么时候能拆开石膏,嘱咐了他一些话。这样出门之后小舟还松了口气,才注意到夏末接了好几个电话,每个电话都坚决地说“不行”。开始他没注意,后来听见夏末没好气地说,“带着他一起去也不行,他骨折了需要休息”,他才注意到这事跟他还有点关系。 夏末的麻烦是杜文鹏要组织同学会,杜文鹏今年才刚从国外回来正在组织同学会的兴头上,难得正月里在家的同学多。小舟觉得要不去真有点难,不但是因为夏末跟杜文鹏关系很不错,更何况因为他的胳膊,他们俩刚欠了医生的人情。他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夏末听了难得地烦躁,一脚踹在油门上,时速增加了十个单位。那模样就好像一个小孩子知道大人说得对,但是他就是十分地不爽。到这小舟才发觉自己看出了夏末的趣味短板,控制狂要是作废了一张计划表就会增加十分的烦躁。只是夏末一般不会这样,看来他骨折了一只胳膊的事还是给了夏末非常大的压力。但是夏末并没怪他,不像他想象中的伴侣那样在发现他有心理问题之后就遗弃他。 想象跟现实总是不一样的。但真不一定哪头更好一些,对小舟来说,竟然是现实更好。 “为什么人们会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他突然问夏末。 “嗯?”夏末没反应过来,但是扶着方向盘狐疑地盯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他们正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前面掉头。 “充满人生经验的老话也不一定对。”小舟舔了舔嘴唇说道。 “哦。”他听见夏末松了口气。他一直盯着夏末,直到看见一抹微笑终于浮现在夏末的嘴角。 夏末又转头看了他一眼,棱角分明的五官柔和起来,眼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用不着开口,小舟也能感觉到他口齿之间缠绵的那句“爱你”。他的笑容又变得明快揶揄起来,“夫妻?” 小舟干笑了两声,硬是拉下一张严肃的脸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硬说是兄弟关系了。” 夏末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性还是有用处的。” 小舟的耳朵都红了,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挡风玻璃。 “有一天我跟你求婚的话……你会答应吗?”夏末兴致勃勃地问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他的神色,“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事的话不是有点早吗?万一你过几年后悔……什么的……你会吗?” “不会。”小舟恼火地说,最讨厌别人质疑他的忠诚。 结果夏末笑开了,“不会啊?” 车驶入了城外的一个院子,小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地方,城外的有院子的饭店似乎应该叫做农家乐吧,但是这里比农家的淳朴要雅了一些。院围了一小片湖水,弄的也不算难看。天气更暖一些的时候,这里很适合饭前饭后遛弯,也很适合聚会,饭店后面就是一片山。 他跟着夏末绕过湖面上的一座桥,湖边栽了许多他不认识的树,看着还有些稀罕。稍远的湖边有一片树林,一条小路蜿蜒着消失在树林的深处,看着也是在饭店的范围内,却不知道通向何处。 夏末跟他并肩而行,本来不想来的人现在已经变的兴致勃勃的,跟他介绍着他过去的朋友。就像他猜测的那样,夏末的朋友不少,不过今天他能见到的并不是很多。已经大学毕业了这么多年,天南海北的距离,人生际遇的莫测安排,想在齐聚一堂并不是容易的事。但是夏末的兴奋点好像并不是要见老同学,就像他说的,真想见的人总是能轻易见面的。反正夏末一路走着,已经摸了他好几次,一次全无理由地拍拍他的肩膀,一会捏他的手,还用肩膀顶了他一下。 小舟被撞得歪了一下,扭头看他哥,琢磨着,慢腾腾地说,“你……被猴子……附体了吗?” 夏末抬起头哈哈大笑,“我发现做个低俗的人很快乐啊。” 小舟琢磨着看向他,“那……请举例说明。” “毕业十年,对人生满意,有人爱我——还这么漂亮。”他笑着又满意地看了小舟一眼,“按照同学会最低俗的主题——攀比——来说,我觉得我赢了。哦对了,而且我还没有发胖,身材还是这么棒!” “听了你说的话,我的情绪还真是有点复杂。”小舟看着他,微微地笑了。 夏末笑了起来,洋洋自得,“我就是这么赞。” “而且你还没谢顶!”小舟说。 “闭嘴,我还没有那么老!” “杜文鹏过了三十岁就会谢顶。”小舟说,碰在一起的手指在夏末的手指间蹭了蹭。 “哈哈哈。”夏末爆发出一阵大笑,“你说得对!” 他们一起走进湖边的饭店大堂,就差手牵着手了,小舟的半边肩膀都要跟夏末粘在了一起。刚过了大年初一来这里吃饭的人就很多,这类地方能兴起的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有些人不敢在城里吃饭聚会,城外的生意就一天比一天好。有个身材苗条的迎宾员过来跟他们打招呼,把他们带进一条走廊。这间店面是湖边一座压水而建的中式小楼,他们走进一楼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一间装潢考究的包房,三面墙壁都是玲珑的小窗,明亮的光线透过明清风格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小舟一时看不清屋里的人。 屋里响起乱七八糟兴致高涨的打招呼声,大概夏末还真是挺受欢迎的,有人跳起来把夏末拉了过去,是杜文鹏。小舟微笑着,看着夏末被人扯到一张椅子上,夏末回头招呼他,杜文鹏就把他也顺手塞到了夏末的旁边。位置早就排好了,空出来的位置是特意给夏末留的,他在夏末旁边坐下坐的就是杜文鹏的位置。杜文鹏不客气地把旁边的同学撵开,这样有五六个人都依次挪了位置。 “弟弟!”杜文鹏仗着已经算是跟小舟熟悉了,伸开胳膊亲密地搂住小舟的肩膀,“喝可乐还是果汁?跟哥哥说!” 小舟略微有点尴尬,转头去向夏末求援。没想到夏末一脸僵硬,不知在想什么,几乎没看见小舟这边怎么样,直到小舟跟他的视线对上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拽开杜文鹏的胳膊,“你别烦他,他又不是小孩!” 夏末的同学会一共只来了十几个人,其中还有两个是被老婆带来凑数的家属,有一个女同学人生进度快了点,已为人母,是带着老公和孩子来的。小朋友是个腼腆的三岁女孩,一直躲在妈妈的怀里不敢出声。小舟禁不住多打量了他们一家三口人几眼,年轻的妈妈满脸疲色,丈夫一副少不知事的爱玩模样。他是个在读的博士,阅历很少,不过倒是有一颗极力融入社会的心,一直鼓捣着一个电子香烟不停地喷出蒸汽,时不时地会提几个他认得的市领导。 小舟坐了一会就发现这是一个小集团的机会,核心就是夏末和杜文鹏,以及在律所工作的律师名叫尹浩,一个在国外研究所工作的安旭东,一个正在搭理家里生意的王航,一个在当公务员的胖子叫于悦,其他人的关系跟这几个人要略微疏远一些。不过还有一个人他拿不准是怎么回事,就是坐在夏末另外一边的那个男生。他的相貌相当不错,眼睛很漂亮,人瘦瘦的,个子不高,比自己要矮上大半头,气息很弱显得年龄都比这些人小上许多似的。他是个注册会计师。对了,名字叫付遥。 他觉得这个人挺奇怪的。其他人彼此都在开一些过分的玩笑,当然眼神都带着老友重逢的热络,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他们关系的亲密。但是所有人都绕开了这个男生,没人跟他开什么玩笑,他虽然也随着大家笑笑,但是多数时候只是忧郁地沉默着。夏末也跟大家开着玩笑,随口说起当年谁谁谁的囧事——于悦买了电脑以后半年的暴肥,尹浩爱上了一个汉族女同学之后回家挨的打,大家都笑得一口气开了两打啤酒,但是他没有跟付遥说话。虽然他就坐在他的旁边。 话题转了几次,落在了尹浩身上,他干了一杯酒,说道,“我们家当年那些丢人事,全校都知道,幸亏有你们这些朋友,那段日子我也不算难过。” 夏末突然转过头来给小舟解释,“你记得咱们高中那个姓尹的副校长吗?” 小舟顿悟过来,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是学校的传说总会一代传一代,听说那个校长有了婚外情,不过校长夫人也有婚外情,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了,听说场面非常精彩。他控制着表情,尽量不要露出听说过这段风流韵事的模样。 尹浩倒不在乎,“搞不好你弟弟都听说过呢!我真希望我拿到律师资格证以后,第一个官司就是我父母的离婚官司呢!” 杜文鹏正在戳一条鱼,闻言抬头,惊叹道,“还没离?” “是,他们两个就是迷之坚持。”尹浩说道。 “说不定是真爱呢。那叫什么来着?”杜文鹏说,转向挨着坐的两个女生,问道,“你们当年上课偷看的小言是怎么说的?相爱相杀,虐心虐身?” “大夫神总结。”没生孩子的那个女生说道,她叫文玉,很恬静舒服的一个女孩子。 杜文鹏得意地一笑,一边的于胖子揶揄一笑,“杜大夫,你真是妇科吗?” “去你妈!”杜文鹏立即骂道,“你脑子就妇科那点事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小舟也笑了,他感觉到这是个老笑话,也许这帮男人高中毕业的时候拿着志愿就曾经开过这样的玩笑。 杜文鹏还是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转过身来,隔着小舟对夏末说,“爱情就是这样,不疯魔不成活,你说是吧?” 夏末少有的没接他的话,小舟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他正仰头一口气干一杯——苹果汁,“干,你们换白的。” “别不要脸,下次去你地头灌死你,你再敢找开车的借口。”一脸青春痘痕的王航大笑着说。 夏末哈哈大笑,“你等我弟弟考下驾照的!” “你去年怎么样?”王航在圆桌对面问他,“前几个月我妈碰见你妈,听说你要结婚了?” “我妈这么跟你妈说的?”夏末被逗笑了,“我真得跟她谈谈了,她坐在家里想多了自己就当真了。” “是嘛,阿姨说你女朋友很漂亮。” “早就分手了。”夏末说,转头看了小舟一眼。小舟正在吃一只味道奇怪的金桔,没太当回事。 “漂亮也没什么用,”于悦一本正经地说,“还是夏末跟我最能说得来,你们都是俗人,咱们这些同学里,除了夏末就顶数我最不好色了,咱们这就叫品味。” “卧槽,你赶紧辞职,看看德云社收不收端茶倒水的。”杜文鹏把他的话掐灭了,回头又横了夏末一眼,“你我是真不知道,不过夏末还能算不好色?” 小舟发觉圈内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隐隐有些暧昧,夏末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认了这话还是不认。 他们又喝了一圈,督促着几个酒量不好的干了杯中酒,都有三分醉意了。酒杯落下,杜文鹏接着说,“咱们刚才的话题说到哪里了?对对,爱情。” 于悦扯过来一只螃蟹,一把掰开,突然伸了伸脖子,朗声颂到,“爱所给的仅是他自己,他所带走的也仅是他自己。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对爱而言,爱已足够。当你去爱时,你不要说`神在我心里`,而要说`我在神的心里`。” 一桌子人都疯笑,夹杂着杜文鹏的一句,“去你妈”。 小舟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出来,夏末递给了他一块点心,他接过来塞进嘴里,是柠檬味的小蛋糕。 杜文鹏又说道,“咱不说这些这么酸的话,有几个人敢说自己对爱情是理解的呢?就拿我来说,我跟我女朋友恋爱八年,到现在我还不能明白每回我问她`晚上咱吃啥`的时候,她回答我的`随便`到底有几层含义!” “晒幸福!”王航说他。 杜文鹏摆了摆手,“有什么可晒的,咱们都过的幸福才是老朋友老同学希望看到的。我跟我女朋友恋爱八年,跟你们露个底,我们总共分过四次手,平均两年一次。你们别笑,三次分手都集中在我们俩刚认识那半年,最后一次分手是在我犹豫回不回国的时候。人年纪小的时候,哪懂什么爱情呢?简直是糟蹋东西!虽然会犯错,可是一个想明白了,一个宽容了,也就好了。毕竟那么多人一辈子都找不到真爱呢。你们说是吧?是吧,没女朋友那几位?是吧,夏末?” 小舟的心口扑腾了起来,从他一进屋他就觉得不对劲,现在他确确实实明白是有些什么不太对劲。他有点害怕,手心沁了汗出来,转头去看夏末的时候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夏末沉着一张脸,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沉着一张脸,他连当作笑话随便笑一下的面子都没给,专心地剥一只大虾,把虾肉送到小舟的碗里,抬起头一脸的无所谓,“那又怎样?” 气氛僵硬了一瞬,对面的小朋友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敏感,“哇”地一声哭了,还推翻了一只碗。她妈连忙把她拎起来,“她这是吃饱了坐不住了,我带她出去玩玩,你们继续哈。” 重点从夏末这转移到小妹妹身上,一桌人都想帮着哄小孩,结果小孩哭得更厉害了,她妈妈赶紧带着她出去了。 桌面上的话题也跟着变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尴尬好像压根没发生过,大家还是嘻嘻哈哈地聊天,小舟莫名其妙地坐着,默默地想着是不是所有的风波都过去了。突然之间,坐在夏末的另一边,一直沉默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男生坐直了身子,扭过头来看了看小舟。 小舟并没有太在意,感觉到视线的投射就也跟着转过头来等那个男生跟他聊天。那个男生——付遥——并没跟他说话,好像只是突然想要看看他,视线也很温和,就像在看一个孩子。他突然笑了,那个笑容莫名地温暖,但他的眼睛已经转过去看着的是夏末,“他不是奇奇,我猜奇奇长大后不是这个风格。” 奇奇?小舟的心口又沉重地跳了两下,夏末的表弟?他知道夏末表弟的名字?那他比其他人跟夏末都还要更熟悉?他感觉到夏末在他身旁僵硬,他那么牛逼的一个男人,竟然可怜到不敢转头去看那个正盯着他的男生. “我想起来了,”他又笑了起来,“夏小舟!是吧?” “噗通”——那是小舟听见自己心口发出的声音, “嗯。”夏末含糊地应了一声,视线落在了面前的盘子上,跟刚才横卷杜文鹏面子的时候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小舟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越来越快,他胆怯地匆匆瞥了那个男生一眼,看见他只有一只耳朵上有一枚黑色的耳钉。他现在想起来了,他以前头发是金色的,比现在长得多,他总会把这边耳朵露出来好像特别希望别人都能注意到那枚耳钉,他以前也被耳钉吸引过注意力,然后他就从绿色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棒棒糖给自己…… 啊,赝品碰到正主了。 第79章 他不明白那个男生看着自己的时候怎么能那么平静,他看着夏末时的神情是那么温柔,怪不得他不抬头,不说话——他只要跟夏末说话,半瞎都能看出来他爱夏末。他难道不觉得是他偷走了他的生活吗? 眼眶突然变的又酸又辣,他不敢再去看他,只用眼角偷偷地瞥着夏末。夏末显得有些迟钝,就像套了一层厚厚的壳,可能是为了掩饰情绪,小舟是这么猜的。他坐在这里,高高大大的成熟男人,好像一直很自在,可那个男生才开口跟他说了一句话,他就绷紧了。所以那个人对他来说分明还是有意义的,他还是在乎。那副义重情深的模样只要回忆一下他对待前女友的洒脱模样,就能知道这中间分别有多大。 小舟静静地呼吸了几口,平复着心跳,决定不去管他。他们认识的早,他们共同经历的比他早了太多,那是另外一段时空的故事,他根本就插不进去。这么转开了注意力,他才发现只有圈外的那几个人在全无察觉地聊天说话,连文玉都在和王航在暗暗用目光交换意见,杜文鹏捏着酒杯好像在琢磨着怎么把那杯酒喝进去,不过脊背都绷紧了,分明是在竖着耳朵听。于悦一直在吃,边吃边往夏末身上看。律师表现的自然多了,在跟那个博士说话,像是不想冷场,但却时不时地跟那个研究所的博士对视一下。 他突然明白今天这个同学会的用意了,他不知道过去的夏末是怎么做到如此理直气壮地出柜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他的朋友们都认为出柜不是什么大事的,甚至他们都认为夏末跟付遥的爱情是应该的。可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是一个不被在乎的外人,他们聚在一起的目的是要把夏末骗出来,用这个机会促成两个朋友昔日的爱情。他不十分清楚他们到底因为什么没在一起,可是看起来那一定有一个非常可惜的理由。也许跟夏末自己说的自暴自弃的生活有关,也许跟付遥眼底的温柔和难过有关,反正他们分手的理由不是因为不相爱了。 不是因为不相爱了。太可怕了,小舟如鲠在喉。 现在小舟觉得自己耳朵上戴着的耳钉特别蠢,因为跟付遥那只太像了。也许付遥从来就没有换过耳钉,兴许他戴的就是十多年前的那只耳钉呢,不知道他们的朋友会不会看出来,会不会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地方很奇怪。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地方像付遥,肯定不只于耳钉。他没有办法,就像反复去读一篇范文,结果在写作文的时候就总会不自觉地引用,结果就是你在星期天走进公园,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定是“假山”一样。 在那个夏末喜欢的一切东西都是无上好的年代里,夏末的喜好就是绝对正确,他曾经多么虔诚地仔细地欣赏夏末最喜欢的男孩子。他就像一个赝品,做为赝品,他真希望永远都不用遇见正品。 今天这一场相逢有八成是杜文鹏出的主意吧?可是他甚至都不能怪他,杜文鹏问过他是夏末的什么人了,如果他有胆量坦诚一些,他就不该自作聪明地否认,那现在这一刻也就不存在了。所以每一次,都是他自己的错。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吃的下去,大概是紧张得错乱了,他居然发觉自己拿起筷子又夹了点菜吃起来。夏末都分出精神来瞥了他一眼,大概以为他突然变的迟钝了,什么都没听出来。大半桌的人都在这里忙着撮合他的男朋友跟别的男人,就像他不存在一样,而他在忙着吃东西,也好像自己不存在一样,这一幕真是黑色的幽默。可他一生都是这样,也就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了,终有一天他能够坦然地品味这其中的幽默。 另一边的付遥已经不再沉默,他突然就开始聊了起来,夏末反而变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声音很好听,说话的腔调很特别,不过不是讨厌的那种特别。他想说话的时候简直口若悬河,有大把大把的有趣生活可以像说故事一样抛出来。可想而知他的朋友们都很喜欢他,只靠说话他就能让所有人都很开心。当故事变成回忆,包含了他们大多数人的时候,小舟又发现他是个对所有人都很好的人,既宽容又坦诚,既聪明又有趣,还有一点孩子气的顽皮莽撞。跟他比起来,梁澜什么都不是,夏末对梁澜的视而不见现在变的那么的合理。喜欢过他,再去恋爱确实只能算聊胜于无。 小舟吞咽了一下,嗓子有些紧,他轻声咳嗽了一下。比起他这种容易紧张窘迫的性格,付遥真是好太多了。他没有感觉到对付遥的嫉妒,他自己的意识和感情好像都变成了离散的状态,很难集中起来去感受什么,或者引起什么激烈的情绪。不过他还是能感觉到一些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区别,付遥是个非常完好的人,完整地就像一颗凤凰蛋,而他是个走在路上的时候都时不时地疑神疑鬼觉得自己的裤子后面可能破了个洞的人。 这顿饭就这么吃完了,他们打算在饭店的园子里走一走,夏末不知为什么没有提出像早点离开,小舟也已经不在乎了,他的感觉始终有些模模糊糊的。他跟着夏末走到了室外,跟夏末之间隔着一只手掌的距离,其他人也都在不远处,杜文鹏和付遥就在他们两个的身边。 可能是夏末始终沉默,付遥有些尴尬,反正他又开始打量小舟,小舟强挺着接受他的打量。他一定是什么都不明白,所以好像对他还有些好感,竟然还和气地问他在哪里上学,学什么专业。 夏末没有制止他们谈话,所以小舟就回答了,一五一十地,问一句答一句,心头有一些耻辱,好像在回答大人问话的孩子,并不在平等的基础上。可付遥确实当自己是大人,还问他记不记得他,他回答不记得。可是接着,就像自然而然地,付遥说起来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我记得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水族馆门口,抱着一只海豚,非常可爱。” 小舟的心头摇晃了一下,他看见付遥温柔的笑脸上满是回忆的温暖,不知道是不是在讨好夏末,他对他很温情。可是他肯定不知道小舟还清晰地记得八岁的自己看到夏末摔碎手机的时候,他的内心在短暂的惊慌之后诡异得冒出的快乐,对于自己马上就要晋级一位成为哥哥最重要的人时的满满幸福的抱负。那是小舟平生第一次因为别人的痛苦而快乐,那个念头不对,他很快也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是一场幻影。 他看着付遥的眼睛,想要冲口而出那天他撒谎了,可是那样他就需要解释他为什么撒谎。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也许他可以跟夏末坦白自己内心的阴暗,可他没有勇气当着付遥的面承认。夏末一直在侧头听他们说话,突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盯了小舟一眼。 小舟加速了加厚脸皮的进程,他知道夏末一定想起了什么,他们之间因为那次错过也肯定导致了什么连锁的因果反应。如果他们想要修复……那也没什么,就像两个大人之间要干点什么,那就没他什么事了。本来他们两个如果一直没分手,也一样没他什么事。 “夏末。”付遥突然叫了他一声,小舟看见他们两个对视在一起,夏末的眉头是皱着的,虽然还是一言不发。 杜文鹏突然拐住了小舟没坏的那边胳膊,“哥哥带你去跟老板再要点他们家种的金桔怎么样?我看你挺爱吃的。” 啊,小舟心里慌了起来,明知道是要把他支开。他可以拒绝离开,他本来可以的,但他被拽走了,没拒绝出口。人家把他从爱人身边拽走,还觉得这是帮他懂事一点别当电灯泡呢。 他被拖着走了好大一段距离,心里突然就放开了,回头看看夏末真的在跟付遥说话。他心里也明白是应该让他们说话的,杜文鹏搂着他,真像哥哥对弟弟一样。因为夏末的关系,他们对他也挺好的,如果他一直都是夏末的弟弟,本来也挺好的。 “你哥真犟,你知道吗?”杜文鹏笑哈哈地跟他说,就像一般的老大哥总想卖关子逗小弟问他一些秘密。 “他是我哥的男朋友吗?”小舟问他。 “嗯,而且还是初恋。”杜文鹏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惊讶,“当时你哥家里都同意了。你不知道?啊,你当时太小了,可能不知道。” 小舟胸口的空气仿佛被榨干了,他骨折了的手臂变的更加愚蠢,蠢的挂了相,“我哥的父母知道他的性向?” “知道啊,可能他们还是希望他跟女人结婚,但如果一定是要领个男人回家,他说他父母也不反对。” 不反对。小舟的脑子几乎空白了一阵子。 “那他们为什么分手?你知道吗?”他问杜文鹏。 “我怎么知道,你想知道不会问你哥吗?”杜文鹏说到这里又不想说了,大概是因为涉及了太多隐私,男生都不太喜欢说这个。 小舟安静了一阵子,又说道,“肯定是我哥被人甩了。你们让他们两个人见面,是为了可怜我哥吗?” “也不是这么说。”杜文鹏有点听不下去,回头瞄了一眼还在湖边站着的那两个人,“其实你哥这个人就是太认真了,高中毕业的时候他想把付遥带回家跟父母见面,意思就是这个人他认定了,这辈子的事他也定了。可是呢,付遥不这么想,不想去见他父母,也不想让夏末见他的父母。” “是么?”小舟吞咽了一下,“也许……也许付遥担心我哥父母表里不一,心里其实不想接受他,或者付遥觉得等以后时机更好的时候再告诉别人他们的事更好,还可能付遥的父母是不同意的。” “付遥的父母确实不同意。付遥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听父母的话。”杜文鹏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说来也没办法,我们父母都是有点严厉的,但付遥家里对他特别好。所以当时我们都在青春期都有点叛逆,只有付遥不这样,他从来不喜欢跟人起冲突,也从来不叛逆。他父母听别人说了他们两个人的事,就跟他讲道理,他觉得父母说的有道理,也不想伤害父母。他父母让他保证将来结婚生孩子,他就答应了。” “夏末因为这个跟他吵架了吧?”小舟问他。“为了这个分手的?” 杜文鹏笑了笑,“大概问题不在于付遥答应了父母什么,而在于付遥是认真觉得结婚生孩子是对的,既不会让父母难过,也不会被别人说三道四。没想到碰在了夏末的底线上了,你知道夏末的脾气,他整个人就爆炸了。哎呀,回想起来,我从来没想到夏末爆炸的时候有那么大的当量。我的意思是说,虽然夏末平时也带点那种吓人劲是吧,但他毕竟总是高高兴兴的好说话,就算能感觉出来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到他真正翻脸之前我们也不知道他性格那么爆裂。我觉得当时付遥也被他吓坏了,更觉得事情应该慎重考虑。还有件事,就是本来夏末是要去国外读大学的,但是因为付遥的学习没那么好出去有点难,所以两个人说好了在国内读大学。结果付遥家里加了一把劲,搞到最后他反倒要去美国读书了,你哥的反应你也能猜出来。” 杜文鹏说到这里就安静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小舟沉默地跟他一起往前走,渐渐地走进了树林里,已经看不到湖边了,看不到夏末和付遥,也看不到其他人。树林里幽静的近乎萧索,他们踩在柔软的荒草上,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 “高中毕业的时候就想见家长,也许我哥是有点太急了。”他低声说。 “他们两个从初中就在一起了,现在人相个亲就结婚了呢,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也算长了。”杜文鹏说,在他心口里又留下一击。 “既然在一起那么久,感情那么深,他怎么会说出口跟别人结婚生孩子的话呢?” 这个问题把杜文鹏也问住了,他似乎不想提朋友回答这个他也拿不准的答案,他想了半天才说道,“我们当时私底下聊天的时候,其实也都觉得他们俩各自结婚没什么不对的。虽然那时候我们都有点小孩子的自私,可是现在想想也有道理。比方说现在我知道了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在乎爱情,有很多女人都很迟钝,只要满足她们`结婚`和`生孩子`这两点她们也就没别的要求了,再给她们提供个不错的生活环境,好吃好喝养着,让她们有孩子可以带,她们就会说`超幸福耶`。这个时候作为老公你要跟她亲近,她还没功夫搭理你呢!” “你愿意跟这种女人过日子吗?”小舟冷不防地问他,把杜文鹏问得一愣。 杜文鹏又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反正当时年纪小,觉得社会生活很艰难,可能付遥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你哥当时……怎么说呢,他就完全不这么想,一点点边都擦不得。付遥跟他提的时候,没想到他会说分手。谁能想到呢?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真是好的让人羡慕。谁也没想到这事在夏末那里是原则问题,他说如果要这样的话他宁可分手,连爱情都不要了。开始付遥吓坏了,但是后来也生气了,大概因为他也是坚定地觉得自己是对的,他就追着你哥吵架,想让你哥明白自己有多幼稚。再加上付遥家里大概发现了两个人闹掰,趁热打铁开始撮合付遥跟女孩子在一起。”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说起来也是好笑,当年付遥觉得你哥幼稚,可是今天呢,长了这么多岁数,他回来跟我们说想跟夏末在一起,说这么多年他没有遇到一个让他动心的人,他也没办法下定决心娶任何女人。所有你看,最后实践证明,那年显得最幼稚的夏末或许是最成熟的。但是你哥这些年也过的不好,我总觉得当年这个事在他心里始终也没过去,他心里总是有付遥。我想干脆就撮合他们两个重新在一起吧,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总要比一个人的时候要好。你大概不知道,付遥他也对夏末特别好,如果没有提出结婚生孩子这件事,他简直就是完美情人,我觉得我对我女朋友都做不到他那么好。人都有利己的一面,谁也不是圣人,平心而论咱们这些异性恋对自己的另外一半可能也藏着小心思呢。所以,也许现在的夏末能够原谅他了吧。” 小舟沉默着,依稀记得那时候付遥跟他说想要找夏末时的样子,他那么着急,那个时候他一定已经后悔了。要是那个时候,他们见了面,或许夏末会心软,两个人都心软了也就什么问题都过去了。 他们一路往前走,道路一直向树林的深处延伸着,直到小舟突然看见路的尽头有一座山门,黄色的围墙围起来一座寺庙,没什么香火的样子,却遗世而独立。杜文鹏停了下来,不想再往前走。小舟也就站住,静静地盯着那座荒烟蔓草之间的寂落寺院,他的心静下来,渐渐静得如同雾霭深处衰草丛中的一块石头。 也许他跟任何人在一起都是不合拍的,如果他不干扰任何人,他们本身也都是快乐的,他就静静地当一块石头,本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他对夏末很好,别人也可以同样对夏末很好,他不出现也许夏末反倒过得更好,所以他到底为什么出现呢?他遇到了夏末,他人生中最好的一部分,可也没有改变他的人生,他还是在没有任何人在乎他的地方像个杂草一样长大。他这个人,于人于己,本来都没有任何意义。 “走啊,往回走啊,这条路没意思。”杜文鹏催促着他转身,两个人又开始往来处走。 小舟一路跟着他走,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可是他们聊得越多,夏末和付遥的故事越像是真实的,自己经历的日日夜夜倒像是一场梦。 结果最后杜文鹏还真的给他要来了一大包金桔,味道非常奇怪,跟外边卖的不一样。他跟这里的老板是朋友,医生好像朋友遍天下的样子,他把金桔给了小舟就去跟老板再喝一杯了。 小舟在湖边的木头栏杆上坐下,迎着来自湖面的风,拿了一只金桔塞进嘴里,他不知道自己还吃个什么劲。 他想起付遥,真是不错的人,自己并不比他更好。他想起杜文鹏,对朋友够意思的医生,忍受他的不礼貌还送金桔给他吃。他想起自己的养父母,从来没有什么错。他想起把他退回去的夏末的父母,什么错都没有的好人。他想问问这个世界安排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意,可是这个世界也不会回答他。他又吃了一棵金桔。 “有那么好吃吗?”有人问他,从后面靠近了他,站在栏杆的后面。是夏末,他的鼻子突然酸了。 “你还是挺喜欢他的?”他说,这样开场他也就不好再贴在夏末身上。 夏末没回答他,他回头看看夏末,发觉夏末正看着湖面的远处,脸色不是很好看。 “我应该说什么?”小舟问他。 夏末没有回答他,说道,“我喜欢你。”他的表情很严肃,可是视线看着的还是远方。 太好了,那咱们赶紧回家吧,离这地方远点!小舟真想这么说,但他也还是坐着,坐着等着自己再一次被退回去。他平静地抬起头,看见天边阴云上有水波的花纹,像有风从高空吹过。 第80章 夏末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手指伸进他的衣领,在他的脖子上挠了挠。他被逗笑了,温暖的感情又一次充盈了起来,只不过他也没好意思去握夏末的手,他们之间隔了什么,夏末不再是他的了。 “哥哥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说。 “你以前一直说你会结婚生一个孩子,有一个真正的血缘上的联系,你会生吗?”夏末突然问他。 他第一次明白这个问题有多敏感,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深思熟虑之后回答得很谨慎,“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夏末很久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夏末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安慰?是满意?还是什么?夏末拍完就走开了,小舟也没有回头看他去哪了,他深深地沮丧着,他从来也不能很好地回答别人的问题。 他挫败地低下了头,看着膝盖上放的那袋金桔,想了想又塞进嘴里一颗。 等了很久,有人戳了他的腰一下,他回过头去,没看见人。愣了一下才想到往下看,那个胆怯的小姑娘站在他后面,他很惊讶,给了小姑娘一颗金桔,小姑娘收下了,给了他一颗糖。 他没有朝小姑娘微笑,小姑娘也没笑,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小姑娘对他的好奇心更重了。小姑娘的妈妈从后面追过来,不好意思地抱起女儿,“她一直怕生人,只愿意跟小孩玩。可能她识别出这些人里你年纪最小可吧,拿你当小孩呢。” 他礼貌地笑了笑,小姑娘突然激烈地挣扎着要到他身边去。她妈只好放了手,小孩钻过栏杆,凑在他腿边,也把金桔塞在嘴里。 他伸出手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两个沉默寡言的人这样在一起吃金桔,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安慰。孩子妈也感觉到了这种奇特的氛围,甚至决定趁机去干点别的,孩子终于可以脱手一会了。 周围安静了下来,他跟小姑娘说,“你有男朋友吗?” 不到三岁的小姑娘抬头看着他,不出声,默默地嚼着金桔。 “等你遇到了喜欢的男人,你就早点跟他说爱他,早点跟他上床,早点跟他结婚,早点想办法哄得他每天都开心离不开你。”他看着小女孩好奇的漆黑的大眼睛,“我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反正你也听不懂,不会被我教坏的。” 他伸手抱起小姑娘,让小姑娘坐在他的腿上,这个爱意满满的动作小姑娘接受了,更深地依偎在他怀里,满意地贪吃着金桔。 他低下头脸贴在孩子的头顶,汲取着小孩子身上的温暖,喃喃地说道,“你看,你甚至都听不懂我说话,我要一个孩子又有什么用呢?不还是一样的孤独吗?” 湖边起风了,他打了个喷嚏觉得有些冷,想要回去找夏末,却拖拖拉拉地没动地方。结果听见夏末在他身后有点距离的地方喊他,他立刻站了起来,小姑娘灵巧地顺着他的大腿一滑就站在了地上,好像在他身上玩了个滑梯。 他牵着小姑娘往回走,夏末高高大大地堵在饭店门口,脸色不善地看着他,“走了!要回家了,把人家的小孩还回去。” 小舟伸手把小姑娘的耳朵捂住了,小姑娘随着他一歪头,另一只耳朵也挨在了他的腿上。他看着夏末的眼睛,“我并不想要小孩。” 夏末脸上的神情变的柔软了,“我知道。”他伸手搂住了小舟的肩头,禁不住凑过去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 小舟笑了一下,又忍不住抬起头环顾了一圈,心里很担心付遥会看到。付遥并不在湖边,已经有一阵子没看见他了。 “你在找谁?”夏末问他。 他吃了一惊,谨慎了起来,没有回答夏末的问话。夏末也没有再说话,他们并肩一起往回走,把小姑娘还给她妈妈。不到两个小时天就会黑了,外边变的有些寒冷,夏末的情绪里有一些焦躁的痕迹,别人可能察觉不出来,可是小舟知道自己熟悉他的眼神他的音调甚至他呼吸的频率。 他们跟大家一一告别,其他人都会返回城里度过他们剩下的几天假期,只有夏末和小舟要开车离开故乡的城市。小舟又一次看见了付遥,虽然他极力掩饰,还是看得出来他的眼圈还有些红。夏末一看到他就立刻又套上了一层壳,像尊泥塑一样对别人不理不睬。他几次想要跟夏末对视,可是夏末都看着别的地方,朋友们都故意谈着别的事,杜文鹏在夏末的肩膀上拍了一把,用力推着他往前走,干脆把他带离了人群,远远走在前面。 小舟落后了几步,心里有点着急,而且被失望地转回视线的付遥逮了个正着。他的心口猛地哆嗦了一下,怯懦地看着付遥。付遥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他,毫不客气,仿佛想要把他看得更透,但也终究算不上不友好,因为他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那个叫文玉的女同学就从旁边伸出手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天真冷啊。”他听见文玉随口嘟囔着。 “小舟。”他听见夏末在前面没好气地喊了一声,好像在责怪他走的太慢。他的头皮都有点发麻,厚着脸皮从付遥和文玉的旁边跑过去,跟上夏末的脚步。 他们走进了停车场,他跟夏末走向了租的那台车,夏末回头望了一圈他的朋友们,“就这样了,年后咱们再聚。” 小舟低着头,没有去看他的朋友们,嘴里说着再见,没有什么寒暄,幸好夏末也不打算多说。车锁一打开,他立刻就钻了进去。夏末又跟两个多愁善感的男人拥抱了一下,终于说了再见,弯腰也钻进车里来。 车里有点冷,夏末启车的时候也沉默着,车子驶出这座城外湖边的小园子,小舟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树木,看到成群归巢的鸟飞过树梢。 过了一会夏末的手机响了一连串微信的声音,只要他们在红灯前停下,夏末就会翻开手机看信息。在上高速之前他停了一会,在手机上写了删删了写回了很长的微信。然后又收到新的短信,再写了删删了写。 小舟的心里很不好受,因为夏末什么都没跟他说,他想他一定在跟付遥说话,不管是或不是,夏末都并不顾及他。他以前只想过自己未来会跟或是不会跟夏末一起生活,自己拥有或是没有夏末,可却从没琢磨过夏末是真的爱他,或者不是真的爱他。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伤心。 他静静地坐着,终于等到了夏末把车开上了高速,汽车平稳地沿着公路前进,手机又响了几次,每次都在他的心里捏了一把,幸亏夏末没有时间去看手机。但是夏末也没有说话,也许想的都是手机里的信息。或者想的是手机对面的人呢? 他的心口被堵上了,可是事到临头又不相信夏末真的会离他而去,他从心底里渴望夏末跟他说爱他。他从前是不是不在意夏末是不是爱他?在夏末跟梁澜在一起的时候?那之后发生什么了?发生了很多事,夏末选择了他。他有一阵子的乐观,夏末是真的爱他,别的一切都什么也不是。可是那阵乐观就像燃起的火柴,很快就燃尽熄灭掉了。 后来他又想起来其他更现实的事,夏末是个善良的人,对所有人都是有情意的,他会有一个体面的适应期来慢慢结束关系。再接着他又更理性地思考起付遥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怎样对待夏末,会怎样爱他,会爱多久,会不会再一次抛弃他?如果他再一次抛弃夏末……他禁不住又燃起一点希望,嗓子要都烧了起来,但接着他就清醒过来,想明白那个时候夏末绝不可能再来打扰他。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他想抛弃什么尊严地重新接受夏末,夏末也不会给他这个接受的机会。 等他想完这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高速公路上只有车灯照亮的一段路面,反射着车灯的路牌在不断地后退。 他开始留恋跟夏末在一起的这种感觉,开始后悔自己没有能够对夏末太亲近的那些时光,他后悔自己曾经反复计算着渴望得到的亲近,他后悔自己心里曾经飘过的对夏末抛弃他的怨念,其实只要能看着夏末就是件很好的事情。 他打量着夏末的侧脸,禁不住想要对他好一些,“开车这么久不累吗?休息一会?” 夏末转过脸来迅速地瞥了他一下,他不明白夏末的脸色怎么那么臭。 “下一个休息站。”他简短地说。 小舟委屈地怔了一会,过了一会自己又想明白了。他总是有点敏感,把别人的脸色看得太清楚,也许夏末只是自己很烦恼,除非……他惴惴不安地想到除非自己那时候说的谎话真的是他们分手十年的一个关键点,他们两个聊天了那么久把这些都说开了。 他们又往前开了十分钟,终于在一个休息站停了下来,在这一路上夏末都没跟他说一句话。 现在小舟连伤心都有点顾不上了,心里只是难受。 他不知道夏末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好像连个体面点的分别都不想给他了,他都有点拿不准夏末接下来会不会骂他什么。 就算他是个杀人犯,也总得给一点道义吧。 他们停在了休息站,夏末不在开车,这是个说话的好机会,小舟决定自己先开头说。 他说了八岁水族馆事件,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在话里话外强调自己那一年只有八岁,他一般是不屑于做这种明显利己的争辩的,但是他希望夏末能够稍微讲点理,不要把责任都怪在现在的他的头上。反正他把憋了这么久的这件对不起夏末的事都说了,他没有说对不起付遥,他是活该的,他自己不搞那么一码子事他也不会跟夏末分开这么多年。自己当年又没有那么伤害过夏末,还不是也被丢开了十几年,真要计较还讲不清谁更倒霉呢! 他承认了自己对不起夏末,他撒谎了,他小时候是个丢脸的变态小孩。他说了对不起,说了好几遍。 夏末一直没打断他忏悔的过程,好像听他这么忏悔他很爽似的。小舟几乎都要生气了,都快忘了他自己是自愿道歉,自愿替付遥解释清楚的。 他说完了,反正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够了,就闭上了嘴。 夏末还在看着他。大概是觉得不可思议,一定觉得自己分手这么多年竟然因为这么个误会,一定觉得生活很他妈的神奇。 过了一会夏末问他,“那我当时在干什么?” 小舟差一点就哭了,转了转脖子分散着注意力,“可能在给我买冰淇淋吧。”给-我-买--这种极富优越感的事以后可能又没有了。他真是一个……倒霉孩子。 “那你现在怎么打算的?”夏末问他。 他惊讶夏末会这么问他,好像在敦促他继续承认错误似的,根本就没有他以为的给他个时间让他留恋一会,准备好了再走。他又想到了一种可能,这回有蛇在咬他的心脏了,这回他可真的嫉妒付遥了。 “他让你现在马上就跟我分手?”他怪怪地问夏末,转头瞪着夏末。 “你的意思呢?”夏末回避了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继续问道。他心里渴望夏末是在逗他玩,可是夏末的脸上没有什么幽默的表情。 “你去找他吧。”小舟说,“我也看得出来你还是很爱他。” “你受的了?你的胳膊还断着呢。” “我的胳膊断了是因为我看见你父母就会想起我小时候的事,那都是我自己的问题,跟你有和我现在的关系有什么关系?”小舟突然就生气了,“我又不是没有你就活不好。” “那你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以后呢?有什么打算?”夏末还是问他,一副臭脸,小舟第一次觉得愿意负责任的人这么讨厌,比那些因为逃避责任而缩着脑袋的人还讨厌。 地球用不用你去拯救?宇宙用不用你去拯救?山里边的娃娃鱼用不用你去拯救? “没什么打算。”他气得冷冰冰地说,“我也不愿意给你做小跟班,围着你转,太累了。” “那你喜欢那位围着你转的?谁啊?何唯?” 小舟猛地转过头瞪着夏末。 夏末的脸上全是后悔的神情,“我说过头了,对不起。” “无所谓。”小舟绷起来心又放软了,他从来也不想跟夏末这么说话的,不知道怎么会说的两个人都起了火气。“你就是心里面恨我了,是吗?” “恨你?” “我可以再说几遍对不起。”小舟说,“你就不要生气了,就当小孩子不懂事好吗?不值得跟我生气。我自己也想过许多遍这件事了,我知道是我的错,我诚心诚意地觉得对不起你……你们。” “恨你倒谈不上。”夏末说,说到这里手机的微信又响了。他突然烦躁起来,重新发动汽车转弯上了另外一条路,“我要在下一个出口出去。” “外面是哪?”小舟错愕地问他。 “不知道。” 小舟无语了,“你要……”他吞咽了一下,“你打算往回走了吗?” 第81章 他们没有调头重新进入高速公路往回走,夏末直接把车驶离了高速公路,进入了市区。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小舟从来没来过这里,他们距离本来的目的地还有一半的路程。 在市区里走了一会,小舟才鼓足勇气问夏末,“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为什么。”夏末烦躁地说,“心烦,天黑,不适合开车。” 答案在意料之外,仔细想想这就是夏末的作风。小舟又看了夏末一眼,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能讨厌得起来的地方,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索性还是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他。很爱他——小舟转头去看窗外的时候在心里纠正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很爱他,也许从再次看见他的那个时候起,一切就都不太对了。反过来问问自己的心,也没有因为他现在翻脸就变的不爱他,可能自己真的在爱着他这个人,而不是因为他对自己很好,他对自己很重要,所以才产生好感。这么想一想他反倒平静了,望着窗外城市的灯光,街边的广告牌,对这里并不觉得陌生。说真的,中国的城市都是同一张面孔,本来也没有哪个陌生的城市会真正让人觉得陌生。 “他对你很好,是吗?”小舟突然问道。 夏末握着方向盘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他也挺聪明的是吗?我觉得你喜欢聪明人。”小舟说得笑了一下,“我也挺聪明的。我跟他有点像。” “不像。”夏末生硬地说。 小舟畏缩了一下,犹豫着又开口,“你那么爱他,吓了我一跳。” “我那么爱他……”夏末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怎么看出来的?” “跟你对梁澜比较出来的。”小舟小心地说,尽量显得自己不存在,他不想再让夏末生气了,以免他再说出什么自己承受不了的话。 夏末没说什么。 “你不要再跟我生气了,如果是现在发生那种情况我肯定不会那么做,我那时候实在不懂事。而且他也很爱你,你也不要再跟他生气了。”小舟觉得自己有点说不下去了,虽然觉得说的也都是实话,可是话虽然是自己说出来的,自己却承受不了。他想起杜文鹏,觉得引用他的话会轻松一些。“杜大夫跟我说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原谅他。他说他……一直都在后悔,没有遇到像你一样的人,也没法跟哪个女人结婚,总之还是很爱你的意思吧。我觉得他也确实是……确实很爱你,你不理他……他好像很难受……眼睛都红了。如果你原谅他了,可能你们两个都会比较高兴。” “杜文鹏跟你说得这么细,他喝多了吧。”夏末说。 小舟心里一阵不自在,觉得自己也许又说多了。 “你现在肯定也不好受吧?”夏末突然说。 小舟紧张了起来,觉得夏末终于要安慰自己一下了,可是又觉得这话不对味,所以就没有接这句话,免得自取其辱。 “我的意思是说,”夏末看了他一眼,自己解释道,“咱们两个毕竟也是恋爱关系,虽然没开始几天。” 没开始几天……小舟突然想笑了,但是仔细想想,又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只不过如果这句话是结束语的话,结束的太潦草了。他好歹,是想要一点安慰和劝哄的。大概是夏末真的很生气,跟付遥之间不是完全的和好,对他小时候干的好事又耿耿于怀,所以两下里心烦意乱,不能像平时那么周到。又或者平时那么周到是因为没有遇到付遥这么让他心烦意乱的人,那自己就真不够分量了。 “你确实……对我不太好。”小舟勉强自己说道,把事实又降低了一点重量,但是概括的也很准确。接着又给自己加了点希望,“等你心情好点以后,你会对我好一点的。” 他看着窗外偷偷地调整着呼吸,期望着夏末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接受了?” “我能理解生活总是会有想象不到的变化。我能接受。”他说。 从那以后夏末不再说话,他们的车开进了酒店的停车场,很有名的一家酒店,楼很漂亮,大厅也气派。夏末跟他要了身份证,他靠在柜台上看着夏末神态自若地只订了一个房间,丝毫也不在乎服务生会怎么看待两个在大年初二出来住酒店的年轻男人。既不额外张扬又毫不避讳同性恋情,能被夏末看作情人的人应该很幸福,付遥真的是被宠坏了。接着他就想起在面馆的饭桌边夏末对人家说他是男朋友时的那阵短暂的幸福。他打消了自己的回忆图景,分析到也许因为夏末是这样的人,反而会给付遥很大的压力。人家……毕竟是有家人亲戚的,不像他这种无根无源的人这样顾虑少。 他跟在夏末身后走过一楼的楼廊,走进电梯,在电梯里也站在夏末的身后。他们从电梯的雕花镜面门上对视了一眼,他的视线掠过夏末看着他的眼睛,掠过夏末的白色衬衫,掠过夏末那两条长腿,脚上的布洛克皮鞋,一直落到地毯上。 他跟着夏末走出电梯,跟着夏末进了房门,看着夏末放下手里拎着的旅行袋,平常的就像回到了家,他需要拼命克制自己才能保证自己不要扑到夏末的背上紧紧地抱着他哀求他。 求你爱我吧,求求你要我吧——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 夏末走过门厅走到屋里去了,他跟上去,“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脱口而出,看见夏末转过身来看他,那神态是允许他发问的。 “我……”他赶紧说,结果一张嘴就咬住了舌头,只得平静了一会重新恢复语言能力,这个时候他也就只能问出一句话来了,“他比我更爱你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夏末好像被他的问题惊呆了,他看着夏末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于是就又催促着问了一遍。 夏末的眼睛里有一丝哀伤,他就知道答案不会好听。“我是觉得他更爱我。” 愤怒化为火焰烧空了他的胸口,他从来也没有觉得这么受伤过,眼泪夺眶而出,他禁不住朝夏末大喊,“偏心!是因为你更爱他,你才觉得他更爱你!” 他崩溃了,夏末怎么能这样想,在眼泪造成的模糊视线里他看见夏末向他的脸伸出手来,他把夏末的手打开,“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夏末还是扯住了他的手腕,他被搂过去,想到这意味着那些旧日的温情还是带着余温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接着他又想到生活就要再一次发生改变了,那股看不见的洪流又一次奔腾而下,而他也只能接受。他安静了下来,接受了夏末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手掌捂在他的脸上给他抹眼泪,只是夏末搂他搂得太紧了,一直不停地拍着他安慰,不像这一整个下午对待他的态度,他搂着夏末的腰,暗暗地拽着夏末的衬衫,他真的不想撒手。 夏末搂着他往后退,最后带着他往后一倾,夏末是要坐在床上,他没料到这个变化,重心不稳差点摔在夏末的身上,夏末又搂住了他。“你说什么?”他听不清夏末嘟囔的一句话。 “我说小朋友被逗急了。”夏末亲在他的脸上。 他猛地推开夏末,一时之间还不能作出任何其他的反应。 夏末并不是在嘲笑他,也不是恶作剧之后的轻松,他看着他,并不比他轻松。夏末眼里的东西太多了,他也不能够明白。更不能明白夏末到底想要怎么样? 夏末好像能看懂他,但是有些窘迫,好想是在降低自尊心。“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句话是夏末说的,一时之间他怒火中烧还以为夏末在故意模仿他说话的语气就为了耍弄他,但是听下去发现这句话是夏末自己的话。“为什么只要出点事情你就可以离开我?以前那些事情也就算了,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可是今天这件事……你为什么要疏远我?因为我以前的男朋友来找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你在说什么以前的男朋友,那是你……”小舟反驳道,惊骇地听见夏末这么说起付遥。 “我什么?”夏末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望着他,“快要十一年还是十二年前的我的男朋友,你听见定语有多长了吗?快有时间那么长了。我现在跟你是一家人的,以前的情人找上来,你好歹就算是生个气也好啊?结果你是怎么对我的?只要我给你做哥哥对你来说就够了,我跟谁在一起对你来说都无所谓是吗?” 小舟惊呆了。 没有回答,夏末又摇了摇头,“结果你看起来不但一点都不在乎,而且还坐在湖边无所谓地吃了一堆水果。” 我天呐,小舟咬住了嘴唇,瞪着夏末。 “你觉得你今天看到的我的同学,会不会有哪怕一个人觉察到我们是恋人关系?”夏末说着说着突然诡异地笑了,“还有人要给你介绍女朋友呢,你去看看吧。”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都沉默了下去,过了好一阵子小舟才说话,带着深深的不服气。 “他知道是我。”小舟不情愿地低声说。 “他能猜出来是你,也是因为我跟他说过我现在的男朋友比我小九岁。”夏末说道。 “你跟他最近见过面?”小舟心里又是一惊。 “你现在才开始表现的像是在乎了,是在敷衍我,还是故意嘲讽我?”夏末状若平静地问道,眼睛盯着小舟。 小舟不痛快地缩了一下。 “我想会有今天这件事,可能是我上次见他的时候,跟他的说话让他误会了。”夏末说,“我跟他说,我现在的男朋友没有他当年那么爱我,他只不过是需要我。” 现在这句话跟刚才那句比起来更像是一把钝得不能再钝的刀在小舟的心里磨,他的眼泪又涌出来,他咽了下去,“你确实不能这么说我。” 夏末沉默了,他抬起头看见夏末也正在望着他,眼底深得很。他们对视着,小舟盯着他,一直到他输了,再也坚持不住那种僵硬的视线,他伸出手来抚摸小舟的面颊,补上亲吻。 “我只是表现不出来,”小舟低声说,“如果你是为了这个跟我生气的话,我真的只是表现不出来,不是说我不难过,也不是说我受的了。你觉得狗能听懂猫叫吗?你觉得猫能听懂鸭子叫吗?你觉得鸭子能知道一只蚯蚓难不难受吗?” 夏末搂着他,把他的嘴捂上了。 “别说了,”夏末的嗓子哑了,突然变的难受起来,“好了,好了,这些话都出来了就是我的错了。” “再说你看见他就变的很奇怪,你不要不承认!”小舟挣开他,缓过一口气来立刻说道。“你还是在乎他,你就是看见他了心情就变坏,变坏以后你就把脾气发在我身上。你总是这样虐待我,你上次生气了就不理我,不理我又不承认不理我。你这次也是这样,你生气就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又不承认不要我,让我自己在一边承认错误,我只能去猜你想听什么话,说来说去你就更生气了。就好像你养一只狗,狗扑上来跟你玩,你就踹开,踹开你还摸摸它!就算是狗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如果是狗咬坏什么了,你好歹拿来给狗看一眼……” 夏末一把又把他的嘴捂上了,两个人对视着,小舟的黑眼睛因为怨念显得更黑了,夏末禁不住笑了,又咬住嘴唇好像在把什么苦涩的东西咽下去。过了一会他说,“我以为咱们是对等的,你也可能不要我,可是你觉得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蚯蚓就是狗。我不喜欢这样,你这样说我心里就会很难过,而且如果有一天你忽然意识到你自己其实不是蚯蚓也不是狗,你就会意识到离开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舟听进去了,安静了一不再挣扎,夏末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几乎都合在一起了,他惊讶道,“你困了?” 小舟猛地张开眼睛,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夏末,夏末禁不住真的笑了。他松开手,小舟往后挪了挪从他怀里挣出来,坐在床上显得有点安静。夏末轻轻地碰了碰他,他伸出手来握住了夏末的手,夏末摸着他的手指,低声说道,“那些过去的事情不会完全消失,看着他难受我也会不舒服,但是你就坐在另一边,我又担心你会多想。我不敢肯定你八岁的时候会完全不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我担心你记着他,你的记忆力一向都好的惊人。谁知道后来我回过神来发现你什么都不在乎,在旁边吃饭吃的还挺多。” “你说我是饭桶吗?” 夏末被逗笑了,又往小舟身边凑近了一些,重新挨着他坐。“我跟他走开你也不在乎。不过我确实想好好跟他谈一谈,可是等我后来找到你的时候,你又在无所谓地吃东西。那个金桔有那么好吃吗?后来你竟然招来个小孩一起吃,你们两个的小午茶开心吗?” “你嫉妒那小孩?” “她长那么丑……嫉妒金桔吧。”夏末说。 他突然又看了小舟一眼,思索着说道,“你是不是每次紧张的时候都喜欢吃东西啊?” 小舟躲开了他的视线,盯着自己裤子上的格子。 “哦,是这样。”夏末自己应了自己一声,好像一个人完成两个人的对话也挺满意。他向后仰倒在大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带,“但你这么会觉得我是他的呢?从那以后你就在跟我保持距离,好像生怕他觉得你沾了他的东西。我爱你,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吗?我是飞机上的杂志吗?你看完了别人要看你就慷慨地让给人家了?” “你的比喻也比我说的好不了多少。”小舟说,他低了一会头,然后也觉得累了,就把鞋子踢开,缩到床上去看着躺着的夏末。 “你觉得我很爱他,”夏末喃喃地说,“通过跟我对梁澜的态度比较出来的——这就是你跟我说的。那我对你的又算什么呢?” “我以为你因为他在生我的气。”小舟说,“我以为你因为他恨我。” “我?因为他?恨你?”夏末皱着眉头从床上抬起头来,看着小舟,“气死我了,我在高速上就想问你我恨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小舟踌躇着,他想先回忆一遍所有的事情,想知道他跟夏末是从哪里开始对不上盘的。“我撒谎那件事。” “因为你八岁的时候撒个谎?”夏末叹了口气,“我们就把自己的问题怪在一个八岁小孩的头上?” “可是那天如果你们见面了,后来就会不一样了。我只要想到你们那天如果见面了,你就不会难受那么多年,我就很难过。可能这条因果链就不一样了,你们一直很相爱,你们一直都会在一起,虽然我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但是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我小时候一直都想做个好小孩,我就说过那么一次谎话,结果就像遭到报应一样,伤害的人偏偏就是你。” 夏末心疼地看着小舟,伸手过来扯他过去,“你一直都是个好小孩。” 小舟不肯过去,“我不是小孩。” 他只好松手,自己叹了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们之间的事吗?”小舟谨慎地问道。 “我跟他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记住,值得讲给别人听的事了。”夏末说,“我给你讲的是一个电影的情节,那是很多年以前的电影了,我那时候还在中学。有一次我跟学校的几个同学去外地参加物理竞赛,回家的路上有个女生……好像就是文玉吧,抱着笔记本在看一个电影。在我当时看起来,那是个非常无聊的爱情文艺片,可是我一路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文玉哭着看到了结局。我觉得挺好奇的,就看了结局的那几分钟。” “电影的名字是什么?”小舟问。 “不记得了。”夏末摇了摇头,他枕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平躺在床上,“故事情节大概是一段刻骨铭心却又没有结局的爱情。结局大概是说,多年以后他们终于联系到了对方,决定见面。女主角穿上一条漂亮的白裙子,走出门的时候,不料外边正下着大雨,她的白裙子被路过的车溅上了一大堆泥点。于是她就回家去了,他们就没见成——电影结束了。” 小舟没有说话,他看见夏末笑了笑。 “如果付遥真的选择了我,就算我换了电话号码,他就真的找不到我吗?什么是爱情路上一次遗憾的错过?那就像一条裙子脏了就不能见面一样可笑,只是显得更加浪漫,却不是什么真正分手的原因。再说人生又不是演戏,活得再戏剧性也没有什么观众。他有十年的时间来找我,他都没有选择我,现在他的生活一再地不如意,他在街上遇见我,想起了我,终于决定选择我了……幸好他没有把责任推在你说了个小谎的事情上,算是我们彼此之间还有一点基本的默契。我可以告诉你我等了他很多年,只要他真正选择我,他就会找到我,我们没走到一起的真正的原因在于他只是没有选择我而已,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可能他也没有勇气……” “也?”夏末抬起眼睛看他,“你只是个被人遗弃的八岁小男孩,你没有勇气敲我家的大门,没有勇气给我打电话说想我,因为你怕遭到拒绝。可是你选了我读的大学,你选了距离大学最近的一家星巴克做兼职,你难道不是在找我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真以为我一直猜不出来你为什么跑去弄那个耳洞戴那个耳钉吗?你发型的风格,还有……有的时候你咬嘴唇的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模仿谁吗?” 小舟偏过头去,面颊上火辣辣的,耳朵发烧,他想拔掉那个傻耳钉,但是这些羞耻很快就被别的情绪烧光了,被看透了内心每个角落的焦躁刚一闪过就平静了下去了。他看透了你,可是他还是那么爱你。他听见自己的脑子里在偷偷地叨咕着这句话,心口跟着怦怦地跳了起来。 夏末停了很久,好像触碰了这些小舟平素最忌讳的地方,他也有点害怕。过了一会他才说,“我只是说,他不会比你更难。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我今天还是单身,重新跟他在一起,终有一天他还会有理由离开我。到他离开我的那天,他一样会伤心欲绝,再继续用后半生想着我。有什么意思?我不是还在跟他生气,他没有什么不好,他只是这样的一个人而已。后来我也明白我不再爱他,因为我并不喜欢这样性格的人,你能明白我,是吗?他是很爱我,有时候我也很感动,可是他的爱和他的人,只能跟我走一段路,更远的地方他就无法到达了。他不肯再迈步,而我也绝不会停下来。我对他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年我离开的太坚决了,也许我应该再努力让他改变想法。你明白吗?我不是觉得我努力了他就会跟我走下去,而是我很遗憾我当年没有做出努力,有一点辜负他对我的好。” 小舟低着头坐在床上不吭声。 “你怎么了?”夏末问他,“不想说点什么吗?” 小舟摸了摸自己的耳钉,“很羞耻。”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我明白那就是你表现情感的方式,没错确实非常幼稚,但是也特别晦涩有意思,我总是要靠猜才能明白你。虽然有时候猜的好,有时候猜不好,但是你的谜底都出人意料的美好。”夏末又伸手来抚摸他,又一次把他往自己的怀里扯,“我已经很久很久不知道一个人的谜底能这么好了。” 小舟已经凑近到他身边坐着了,挨着他的腰,一只手握着他的手,看到他眼底闪过的焦灼和挫败感,他突然觉得夏末害怕了。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我现在想想,确实挺奇怪的,我为什么觉得你是他的。” “你明白得真快。”夏末揶揄了他一句,但是整个人都轻松了一些,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因为你的同学,他们形成了一种氛围,我掉进了那种氛围里去了。”小舟分析道,“他们都觉得你是他的,都在撮合你们,那个氛围很强烈。” “他们知道个蛋?他们都是多管闲事的家伙。”夏末摸着他,有些讨好他。“你要不要亲亲我?原谅我?” “你不要跟我生气了,我本来想着如果你要跟付遥在一起,也不一定会在一起一辈子。等你们分手了,说不定我还能有机会。” 夏末的手顿住了,“你是这种收破烂的性格?” “我不知道。”小舟说,“我就是不想跟你分开,什么情景都想了。” “我们给你搞个纹身吧,纹上`夏末最爱我`这五个字。”夏末说。 小舟抬起头看他,“要是非得这么俗的话,为什么不在你身上纹我的名字?” 夏末一怔,“说的倒也是。” “你纹吗?”小舟问他。 “有点俗。” 小舟没说话,在他身边跟他并肩躺着。过了一会夏末说,“你喜欢吗?你要是真的喜欢的话,我可以纹一只小船。” 小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怔忪着盯了一会天花板,突然用一只胳膊撑着奋力爬起来,趴在夏末的身上看着他的眼睛,“你害怕了吗?你害怕我也会像他那样对你?” 夏末沉默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小舟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灯影里显得更加幽深,有波澜的影子在里面暗暗流转。小舟转开眼睛,撇了撇嘴,“他真的比我更爱你?” 夏末伸手去抚小舟的脸,想让他转过来看着自己,他有点着急了,“小舟……” “可是你需要我吗?”小舟打断他,低声问道。 “我……”夏末顿住了,有一阵子暗火上涌,嗓音都有点粗了,“你怎么能觉得我不需要你呢?” “你别生气。”小舟摸了摸他的脸安抚他,“我知道了。其实我跟他一样没用。他很爱你,结果却要跟别人结婚。我连他都不如,我很爱你,却只知道像个小孩一样跟你索取,并没有真正去想过你需要什么。你真可怜,有两个人好像同时都很爱你,可是对你来说屁用处都没有,你那么聪明,其实心里早就都看明白了。” “小舟,我没想要什么。”夏末再也躺不住了,他从床上坐起来,丧着一张脸把小舟往自己怀里拽,“你别再说下去了行吗?我觉得你马上又要得出结论你应该离我远点了。小舟我是真的喜欢每天都跟你在一起,我跟他分了也就分了,可是我越来越不敢想跟你分开的话我会怎么样。我跟你说,我没有什么需要,我自己愿意对你好,为你做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不会跟你开价,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就愿意天天哄你行不行?我不想再回到以前没有你的那种没有意思没有干劲没有目标的生活里,我跟你一起喝一碗白水都很有意思,你知道我每天有多高兴吗?” 小舟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我没有那个结论。” “八九不离十吧。” “真的没有。”小舟低声说,突然搂住了夏末的脖子,轻轻地来回抚摸着夏末脖子后面的头发,鼻尖在夏末温暖的耳朵上蹭,在夏末的脸上落下一个亲吻,接着又是一个亲吻,他禁不住不停地亲着夏末的脸,呼吸颤抖,“我不会离开你,我向你保证,任何人要我离开你我都不会再去在乎。” 夏末享受着他的亲吻,时而侧过头和他的面颊贴在一起轻轻地蹭着,偶尔也找到空隙吻在小舟的面颊上,“跟我在一起是美好的吗?” “你说的就是我想的,我跟你在一起哪怕就算是喝杯水都很有意思。”小舟笑了,他们的嘴唇粘在了一起不住地亲吻着,他突然又笑出了声,“我只是有时候不好意思吻你和……那个。你也不好意思亲吻神吧?不过你根本不是神,我忘了,对不起。” “神性终于消失了?”夏末看着他的眼睛笑了。 小舟的脸有些古怪地红,他把小舟推倒在床上,“你累不累?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我去打电话问问酒店今天有没有晚餐服务?” “大年初二酒店还能营业就不错了,真的会有晚餐吗?”小舟伸出那只还好用的手抓住夏末不松开,“哥哥你过来不要走。” 夏末贴回他身边又开始吻他,不过过了一会他就禁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小色狼。” 小舟的脸更红了,“但是摸到的时候就更清楚你现在是我的。” “哦,你的意思是做的次数太少不足以形成身体记忆?”夏末说道,他的脸也快要跟小舟一样红了,他俯身压在小舟的身上,帮了小舟一把让他们两个人都摆脱了衣服的纠缠。“一只手到了关键时候就不够用了吧?” “我以后再也不找死了,行了吧,我都道歉那么多遍了。”小舟红着脸烦躁着,在夏末身上挨挨蹭蹭。“我是……我是好小孩吗?”他焦躁地问。 “当然是好小孩。”夏末在埋头亲吻中笑了,又在亲吻和爱抚中叹息了一声,“我太爱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基本完结了,亲爱的亲亲们~